戰事已畢,各歸其位。然秋風颯颯,若為挽歌;秋雨瀝瀝,若為低泣。遠眺南北,目力所及處盡皆焦土;敵寇雖已敗退,心中實多悵然。或曰死者長已矣,生者當自存;家園雖破敗,猶可待後人。故而所思在人,不拘一同。


    思慮各異,所行亦不同:清泉真人等素是不拘俗禮,自是衣袂飄飄去,不染半分塵埃色;初陽三人身兼軍中醫事,又有故人之請,於情於理皆應滯留此地,豈可任意東西不告而去?


    雪姬心憂葦原國中生亂,百姓益發苦楚,不肯淹留,一意獨行而歸,臨別有語道:“葦原我之故土也,寧有因己而忘國者?初陽如此,吾心亦然。即或以身相殉,無悔也。”


    初陽以己度人,深知其心,自是再無挽留之詞,隻將八魘之鏡托付其人,鄭重而言:“鎮宮之寶不可久出供奉之地,雪姬執意歸去,或可以之為依仗。多加珍重,以期他日重聚,把酒話從頭。”


    而軍中亦是各司其職:或計死傷之數,補伍什之漏,以免軍令上下難行;或整飭降敵之序,明分兵將之別,以備告廟獻俘之用。


    大祭官自領中軍奔襲滄州,意欲以重兵將防線撕裂而直搗京都,卻未曾想有今時之敗,不免萎靡無息。況乎中軍已敗、帥旗已落,他處已不足為慮,自是凱歌頻奏、捷報頻來。南至忻州北達武城一線各軍皆是厲兵秣馬、易守為攻,誓要速戰速決,光複舊河山以朝天闕。


    未曾想滄州大軍拔營之日,卻有天家來使,口稱諭旨。其後車輦之聲轆轆不絕,儀衛之色簇簇多新,威勢浩浩頗不與他時同。近而觀其華蓋、旌旗之用幾近於天子,最是耐人尋味,不知所為何來。眾皆俯首,獨初陽三人傲立不群。


    初始亦不過是老生常談,左不過是旌表勝績,撫恤將士;然則其後話鋒急轉,耳中隻聽得是:郭氏秉天地之誌,承天子之德,曾化雙鳳之祥瑞,今托明月之清輝,修身護國功莫大焉,故此今時昭告天下以正其名,迎駕還朝雲雲。


    諭旨一出,四下愕然,劉帥眉峰緊鎖若有所待,初陽不置一詞如有所思,舜英哂笑一聲多有輕蔑,唯英娘不退反進跪前接旨。


    舜英見狀大怒,厲聲喝道:“英娘姊姊豈非癲狂?舊時之事猶在眼前,怎可一誤再誤?管甚諭旨,關甚天下,且自逍遙。待我將其扯碎,汙以泥淖,方解其辱。”


    言罷當真縱身向前,欲要將諭旨搶奪在手。此舉一出,眾皆色變,內侍慌忙遮掩,侍衛急起阻攔,劉帥多有憂色,英娘坦然處之,一時紛亂不休。


    初陽不動如山,其聲不急不促,溫言相問道:“久處山林居,何以返樊籠?”


    “獨善其身非我之誌,兼濟天下方為我所想,今日有可為何不為之?況乎身或可羈縻一處,心則扶搖萬裏之上,自能遨遊三山之外,追風逐雲,又何有樊籠之謂?”英娘微含笑意,不疾不徐,轉身與初陽相對而立,口中如此這般答道。


    “然富貴移性,權柄易誌,且之奈何?”


    “不義福且貴,於我如浮雲;無道而赫赫,於我如浮雲。若心性可變誌向可改,又何以論道?”


    “無情最是帝王家,皎月豈可染凡塵?”


    “有情無情,端在人心,譬如月在天中,落影於水;雖是水動影亂,月猶自皎潔。”


    二人一問一答,旁若無人,然語調和緩堪足撫慰亂緒,言詞堅定正可安定人心;而舜英似懂非懂,懵然停手,側耳聆聽;四下寂靜,風雨無聲,眾皆緘口。


    初陽卻不再言,裙裾翩翩處有夭桃一株婷婷而起,其花繁葉茂之後有脆桃青澀,而果實豐盈之後見枝衰葉凋,獨木無雙,往複不絕,輪回不斷,亦是榮華無見其喜、枯敗無知其悲,雖是木植卻自可成五行之意。


    英娘笑意更甚,掌中有一輪月華爍爍生出,初時上弦如蛾眉,漸有豐潤而後有月滿如秋水,然盈滿必虧,光華漸瘦終現殘月如彎鉤,如此變幻不斷,方是所謂之明月常在而圓月不常有。故而明月自有其陰晴圓缺,無患無憂,雖是陰極之相卻自有盈虧陰陽之理。


    舜英兀然拍掌大樂道:“我亦知其意,姊姊且試看一二,若有不足之處再行教導之事。”言畢,騰身化作烈日一點,初生之日溫煦如春,中午之日熾熱如夏,午後之陽爽朗如秋,將落之陽黯然如冬,日升日落千古不易,無怨無尤,雖是陽極之相卻自生四季之化。


    初始三處各有邊界,獨我無他。恍然間偶生交纏,繼而相互交融彼此包容,便有日升月落,交替往來之景,隱然有樂輕起,恰是天地相交之音;而夭桃得日月之力,演化更勝,居然繁衍不休,漸生漸長而成桃林一片,舊木枯朽則新木蔥蘢。陰陽相得、四季明分,五行演化,雖是簡陋,卻隱然是塵世初開之相。


    經此一遭,舜英體悟猶勝,不由得快意稱是道:“一花一世界,一葉一枯榮,心懷一界則一界自在我心,誠不我欺,誠不我欺。”笑意猶在,舜英轉又蹙眉問道:“即或如此,又與天家何幹?”


    英娘輕撫其背道:“世人所見多是狹隘,所知多是淺薄,又豈能論天地之廣、世界之妙?便如井中窺天,終是流於下乘,豈可心中自成一界自有規則?況乎大道萬千,各存其異;若是心中有私,便難知一花獨放之害與群芳爭豔之貴。”


    初陽亦笑道:“人之狹隘亦不過禍及親朋故友,國之狹隘則關乎華夏興亡,豈可不慎?今日之神州,葦原欺淩之辱,康居蠢蠢欲動,羅刹虎視眈眈,交趾暗流洶湧,何也?承平已久,障目難自知也。”


    舜英聽聞此語,不由開言道:“如姊姊所言,女子一生困守家園,所見所識不過方寸之地,亦是大害。若能除此弊端,往宮中一行亦無不可。”


    至此夫複


    何疑?更有誰不知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自是相顧一笑,攜手並立,同心齊往。紫府世界中初陽拈花而笑,俯首之間似與人低語道:“今將往人間至高處一行,好叫爾知何為正己正人正天下。”


    是年,改元重瑞,迎郭後還宮。


    重瑞二年春,今上痛定思痛,頒《罪己大赦詔》以省其失、以償其過;並遣使往康居等國以締盟約,坊間傳有仙者同行,故而無往而不利。


    重瑞二年夏,大軍揮師東進,濟羅王不勝其喜,葦原屈膝以降。今上諭旨,葦原禍亂之地三年無賦稅之命,故此流民扶老攜幼以歸其鄉,更有他郡困苦之農依詔令而遷居。


    重瑞三年初,今上連頒旨意。


    一,興族學村塾,遍請天下名師編撰幼學之書。凡六歲以上幼童,無分男女,皆需開蒙讀書習字,所學之期初定四年,其間資費之用皆由國庫給出。


    二,開科取士承舊朝之長而棄其之短,非獨儒家飽學之士可一展其長,醫、算、卜、匠、農等亦各有其用,不拘一格不拘舊俗。


    三,重造鄭氏寶船再下西洋,以開國人之眼界而知他國之長短。


    如此等法令數以十計,國中一改舊日誇豪稱富之風,莫不以學...


    為好。其中不乏女子博好學,名滿天下。


    重瑞十八年,今上薨,是夜宮中失卻郭後之所在,隻聽得有唱詞道:“閱盡人間春色去,不染紅塵桃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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