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就是大比之日,夏祥、張厚和沈包三人,閉門謝客,大門不出,都在溫習功課。為避免夏祥再被人打擾,蕭五雙手抱肩站在門口充當門神,可惜的是,他一臉肅然,努力裝作凶神惡煞的樣子,卻因為長得不凶惡而不倫不類,讓時兒好一頓嘲笑。


    蕭五卻不理會時兒的嘲笑,依然守衛在門口。連日來,曹殊雋一天兩趟前來叨擾夏祥,讓夏祥沒有工夫“學而時習之”,還有什麽事情比得了應試的大事?他一怒之下,在曹殊雋第八次前來之時,將他拒之門外。


    曹殊雋也不是閑著無事才來找夏祥,他是有要事和夏祥商議。藥床藥椅的製作已經完工,夏祥畫了一幅圖畫,他照圖製作就可以了,也是藥床藥椅的製作比較簡單。話又說回來,製作雖然簡單,卻從來沒有前人想過,若不是夏祥的奇思妙想,藥床藥椅還不知何時才能問世。


    就連性子一向孤傲的金甲雖當麵依然對夏祥冷言冷語,背後卻是讚不絕口,聲稱夏祥是不世之才,一定要收夏祥為徒。


    藥床藥椅成形之後,先讓曹用果使用。金甲業已查明,皇上處理公文和就寢之處,果然正在中脈之上——金甲遍查典籍,終於知道中脈又有溫脈和寒脈之分,毫無疑問,貫穿曹府、文府和皇宮的中脈正是寒脈。


    身為太醫,金甲有職責為皇上的健康進言。他直接麵見皇上,請求皇上換一個地方就寢,理由自然是有利於皇上病情康複。皇上今年才過四十歲,病好之後,再在位十幾年也是正常。


    皇上對金甲甚是信任,聽信了金甲之言,易地而住。


    不再日夜受寒脈之寒,再有藥床藥椅日夜用之,三月之內,必能將體內寒氣盡數驅除。金甲就每日前來曹府監督曹殊雋工程進度。藥床藥椅剛一完工,他就迫不及待讓曹用果試用。


    冰凍三尺,非一日一寒,曹用果之病和皇上一樣,都是久寒成病,想要一朝根治,絕無可能。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曹用果試用之後,並無明顯減輕症狀。雖也在金甲的預料之內,但他是急性子,急急跑來全有客棧見了夏祥一麵,想聽夏祥說些什麽。夏祥隻說他隻知醫理,並無行醫經驗,到底藥床和藥椅是否有用,多久才會見效,他也一概不知。


    金甲明知夏祥答案,卻還是不死心,非要夏祥說幾句讓他寬心的話,夏祥隻好違心說了一些藥床藥椅必定會有起死回生功效一類的好話。又聽到金甲的寒脈一說,方知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不過又深入一想,人體也有任脈督脈和中脈一說,何況天地?人生在天地之間,必然會和天地同根同源。


    金甲一談起醫術和陰陽五行之道,就滔滔不絕,蕭五無奈之下,隻好趕走了金甲。不料金甲前腳才走,曹殊雋後腳又來。


    曹殊雋現在對好景常在的會徽已然癡迷——會徽一說,是夏祥隨口說之,到底好景常在的小娘子是否賞識,還不得而知——此時的他一心撲在會徽之上,但並不是為了得到好景常在小娘子的喜歡,隻為讓自己滿意。


    幾次前來全有客棧,曹殊雋都會一坐半天,隻為和夏祥反複討論一個細節。曹殊雋不但惹惱了蕭五,也惹怒了張厚和沈包,二人本來就對奇技淫巧之術頗為輕視,才不管曹殊雋是何許人也,不由分說將曹殊雋轟了出去。


    夏祥隻能一笑了之,讓曹殊雋大比之後再來客棧。


    如此,總算安靜了一兩日。


    張厚和沈包二人也不知從哪裏弄來了文昌舉的文集,二人研究了一番,得出結論,文昌舉推崇古風,反對平實文體。二人各自作了一篇文章,互相評判,最後得出結論,還是張厚的筆法更得文昌舉文風之意。


    “夏兄,你怎麽如此淡定?你可知現在文府的門檻已經快要被人踏破了,聽說今年的知貢舉是文昌舉之後,多少士子登門拜訪,遞上名帖文章,投石問路。我二人雖未登門,也忍不住先練手寫寫文章,你卻連文昌舉文集也不多看一眼,真能沉得住氣。”午飯時,沈包見夏祥還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不由得連連讚歎,“氣定神閑,有大將之風。”


    “以夏兄才學,考中進士是題中應有之義,但若是高中狀元,怕是還差了幾分,狀元無望,進士無憂,他自然不用著急了。”張厚自以為是地分析了夏祥的心理,自得一笑,“那些登門拜訪的士子,都被拒之門外了,他們也不想想,文尚書在京為官多年,怎會不懂避嫌的道理?何況現在的科舉實行糊名和謄錄,就算文尚書對你無比賞識,他也不知道哪一份試卷是你


    的手筆,怎麽徇私舞弊?當真是幼稚可笑之極。”


    “說得也是,不過我且問你,楊學士怎麽就因徇私舞弊被查辦了?”沈包嘿嘿一笑,語帶嘲諷,“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楊學士不依附三王爺才被拿下。為什麽點名讓文尚書擔任知貢舉?無非是文尚書深得三王爺之心罷了。如今皇上病重,三王爺權勢日漸勢大,幾乎一手遮天權傾朝野。”


    “三王爺為何要換下楊學士,夏兄,我想不明白,你為我解答一二。”張厚見夏祥不管他和沈包怎麽說,始終不表露心中想法,就有意考一考夏祥,“三王爺迫不及待地先從今年大考入手,難不成他真的以為皇上可以傳位於他?”


    夏祥淡然一笑,舉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慢條斯理地笑道:“太祖為了避免主考官和進士考生成為同門,到了殿試都是由皇上親自主考,及第後,所有及第之人都成了天子門生。不管誰是天子,也不管誰是主考官,我隻管埋頭考試,考不中,是自己學識不夠。考中了,我是天子門生。天子門生,懂不懂?”


    張厚和沈包自然懂得夏祥的言外之意,一心隻讀聖賢書,不管誰是天子,天子總是需要門生,他隻管好好當他的門生就行。以不變應萬變,也不失為一條穩妥之策。


    當然,夏祥心中有數,他是李鼎善的學生,李鼎善得罪了三王爺,若是三王爺真如當年太祖傳位太宗的兄終弟及的先例繼承皇位,李鼎善和他可以保全性命就不錯了,就算他高中進士,也沒有機會為官。


    不為良相,必為良醫,果真如此的話,他退而求其次以醫術拯救黎民百姓,不能安邦,也可濟世。


    夏祥的回答不能讓張厚滿意,張厚不幹,拉住夏祥的衣袖還要說些什麽,卻被沈包拉到了一邊,沈包嘻哈一笑,說道:“張兄,就不要打擾夏兄溫習功課了,狀元是你我二人之爭,夏兄有謙讓之風,不如我二人打個賭,若是我中了狀元,你要如何?若是你中了狀元,我又要如何?”


    “有意思,有趣。”張厚眼睛一亮,哈哈一笑,“若是我中了狀元,你從此以後要對我言聽計從,我向東,你不能向西。若是你中了狀元,我要拜你為師,然後滾回老家,再苦讀三年,重新再來。”


    “我中了狀元,就由我說了算,你說了不行。”沈包成功地轉移了張厚的注意力,又讓張厚不知不覺跳進了他挖的坑,不由得暗喜,“你敢不敢賭上一賭?”


    “怎麽不敢?反正你中不了狀元。”張厚嘴角泛起輕視的冷笑,“今年的主考官不管是楊學士還是文尚書,狀元都非我莫屬。說,你要是中了狀元,我要怎樣?”


    “我中了狀元,你從此以後要對我言聽計從,我向西,你不能向東。”沈包有意學張厚的話,還特意加深了語氣,陰陽怪氣之餘,又有幾分調侃,“張兄,若是沒有必中狀元的底氣也就算了,不必勉強。你的狀元袍我穿上也很合身,花了多少銀子?我加倍酬謝。”


    張厚怒極反笑,雙手背在身後,仰天一笑,奪門而出:“我會考不中狀元?笑話,天大的笑話!就依你,若你中了狀元,你說什麽我便聽什麽,怕你不成?”


    望著張厚義無反顧的身影,沈包哈哈大笑:“夏兄,張兄固執起來,還真是有幾分可愛。”


    夏祥卻笑不出來,微有幾分憂慮和不安:“沈兄,你不覺得張兄有時過於偏執?以他過於自負的性格,還有懸空題字毫不在意自身安危的固執,他日後若是掌權,必定會黨同伐異!”


    “我看未必。”沈包搖頭一笑,“夏兄過於偏見了,張兄雖固執,卻並不頑固。雖自負,卻不自大。我倒是很欣賞他敢於懸空題字之舉,有敢為天下先的氣魄。一心認定可以高中狀元的自信,是對自己才學的認可。張兄如此有趣,怎會黨同伐異?不會,肯定不會的。”


    夏祥默然一笑,不再多說什麽,爭論無濟於事,不如沉默,他抬頭望向了窗外。


    沈包借口要溫習功課,告辭而去,夏祥也沒挽留。


    全有客棧既不如好景常在的客棧舒適寬大奢華,也不如好景常在的客棧寬闊,但有一點,全有客棧年深日久,院中有根深葉茂的參天大樹以及斑駁的苔蘚和長得到處都是的爬山虎,在盛夏將過初秋即至的時候,營造出歲月靜好的氛圍。


    夏祥的目光停留在院中最高大的梧桐樹上。


    梧桐樹是上京最常見的樹種,到處可見。和榆樹、槐樹以及柳樹一起,是北方常見樹種。梧桐寬闊的樹葉遮天蔽日,為院子灑落了清涼。樹


    上的知了在賣力地嘶鳴,夏天一過,秋天的露水一起,知了的生命就到了盡頭。


    此時是知了們生命最後的狂歡。


    夏祥眼神迷茫,想起了和李鼎善、肖葭的初識,想起倉皇逃離中山村,想起進京之後發生的一係列事情,恍如隔世。也不知遠在數百裏之外的母親是否安好?李鼎善和肖葭又去了何處?還有夏來和夏去是否安然無恙?


    短短一個多月時間,無數變故接踵而至,夏祥還能如此鎮靜,還能安心考試,已經很了不得。若是讓張厚和沈包知道他的經曆,或許會歎服他的從容不迫。


    夏祥並不知道三王爺為何要對李鼎善趕盡殺絕,也不清楚李鼎善因何事而被三王爺所不容,但他可以猜到的是,三王爺正在密謀繼位。


    三王爺想要繼承大位,大王爺、四王爺和五王爺肯定也不會甘心。為爭皇位,兄弟相殘父子相爭之事,屢見不鮮,何況現今皇上膝下無子,誰可繼承皇位,全在皇上一念之間。


    若是皇上病好,繼位之爭就又會是另一番情形了。夏祥也沒有想到,他本是出自好心,為幫曹用果治病而想出了藥床藥椅,金甲卻期待藥床藥椅若是有效,要獻給皇上。藥床藥椅是否真有奇效,夏祥心中沒底。他對醫術隻能說是粗通,並不精通,更是遠不如金甲的大師境界。但不管藥床藥椅是好是壞,於他而言,都不是好事。


    藥床藥椅若是無效,皇上震怒之下,必會降罪於金甲。金甲必然會說出藥床藥椅是他的傑作,他也會因此受到牽連。帝王一怒,伏屍千裏,他小命難保。


    藥床藥椅若是有效,皇上得以康複,繼續執掌江山,皇上高興之下,必會重賞。他得了賞賜自是好事,卻會因此被三王爺以及其他有心繼承皇位的王爺所不喜。皇上四十有餘,再在位十年也並非沒有可能。幾位王爺之中,大王爺年近五旬,怕是等不了十年之久。三王爺小皇上幾歲,十年之後,也將近五旬,時日不多。四王爺二十八歲,五王爺最小,二十二歲,是以若皇上再有十年天命,可以繼承皇位的王爺就隻剩下四王爺和五王爺。


    話雖如此,但若能為皇上治病,夏祥自然願意,才不會顧及他人心中所想。不過事情多想上一想總歸沒有壞處,凡事多些謀算,也有利於走好下一步,就如他想認識好景常在的小娘子,其實並非為了賺錢,他雖不輕商,誌向卻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而不是富甲天下。


    夏祥是為了肖葭。


    肖葭有經商之能,相處三年多來,夏祥很佩服肖葭的聰明伶俐。母親一人靠種田和洗衣養家,李鼎善和肖葭來後,家中更是拮據,舉步維艱。雖有夏來夏去所交學費以補貼家用,卻還是不夠。肖葭就想了一個法子,她幫村中人修補、修改首飾,母親幫村中人修補衣服。


    誰也沒有想到肖葭一介女流之輩,居然會修補、修改首飾的手藝。這還不算,她手藝精巧,還別具心思,可以將款式陳舊的首飾改成新穎別致的款式,還可以將破落損壞的首飾修補完好,煥然一新。一時,上門者絡繹不絕。


    若隻是如此,也僅是因為肖葭有手藝而非經商頭腦。讓人叫絕的是,肖葭為人修補、修改首飾並不收取費用,而是以糧食、布匹或其他生活用具代替,以物易物。村民本來收入不高,不舍得花錢,卻對自家出產的糧食、布匹和生活用具並不吝嗇,是以肖葭此舉不但為她帶來了無數生意,也為她贏得了名聲。


    糧食自不用說,交由母親補貼家用即可。布匹和生活用品,肖葭和母親一起,將布匹製作成衣服,將生活用品稍做加工,然後讓人拿到縣城售賣。雖賺錢不多,卻也多了一項收入,足夠維持生計了。


    此事讓夏祥對肖葭的經商頭腦有了認識,也因此認定,肖葭日後必定可以在經商之路上大有作為。一進京城,他見識了好景常在無處不在的客棧、茶肆、酒樓,等等,立時想起好景常在的主人是一位小娘子,肖葭也未必比她差上多少。


    對於自己的設想是否可以打動好景常在的小娘子,夏祥有足夠的自信,問題是,他即將為肖葭鋪好第一步,可肖葭人在哪裏呢?以肖葭的經商頭腦再加上曹殊雋的才能,二人聯手,必能成就一番大事。


    先不管了,一切等大比之後再說不遲。夏祥收回心思,目光又落回到書上,才讀了幾句書,忽聽門外傳來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聲音婉轉悅耳,清冽如甘泉。


    “夏祥夏郎君,可是在此?”


    婉轉悅耳之中,卻如三冬寒天,寒冷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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