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裴碩章還是自認夏祥再有城府,也不過是剛過弱冠的小兒,就撫須一笑:“夏縣尊此言差矣,大夏律法有文,命案以發生地為審理之地,董現和馬小三夫婦是在滹沱河投河自盡……”


    “大夏律法也另有條文,若民所告之案不在發生之地,可以在戶籍所在之地報官。”夏祥不慌不忙地回應裴碩章,“律法不外乎人情,若隻以命案發生地為審理之地,會有多少惡人流竄外地殺人放火,然後逃之夭夭,讓當地官府無從捉拿?”


    裴碩章愣了片刻,才說:“夏縣尊之意是,非要本官接下此案了?”


    “並非本官非要裴縣尊接下此案,是此案本是裴縣尊的分內之事。”夏祥端起茶杯,又輕輕放下,“茶涼了,人走了,但茶香尚存,名聲還在。”


    裴碩章自然聽出了夏祥的言外之意,是提醒他雁過留聲人過留名,心中不快,將茶杯一放:“本官還有要事在身,恕不能奉陪,請!”


    夏祥見裴碩章下了逐客令,卻並不起身,反倒自顧自倒了一杯熱茶:“裴縣尊少安毋躁,本官的話還沒有說完。”


    裴碩章心中愈加氣憤,若是夏祥不接手此案,此案就還是他的燙手山芋,他哪裏還有工夫和夏祥閑聊,雖是鄰縣,卻也是不相幹之人,他不耐煩地說道:“夏縣尊還有何指教?”


    “本官本來想說此案若要真定縣審理,也是可以,不過裴縣尊既然有要事在身,就算了……”夏祥認真地笑了笑,“本官告辭。”


    等夏祥的身影消失在樓梯之處,裴碩章還一臉茫然,不解夏祥前後矛盾之話到底是何用意,有何居心。


    “縣尊……”縣尉樊力悄然現身在裴碩章身邊,他低眉順眼,弓著身子,恭敬又不失討好之意,“付科他們到了,要不要現在動手?”


    裴碩章朝窗外探頭張望,夏祥幾人已然走遠,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挺著身子跪在地上的董斷臉上,眉頭皺起,厭惡之色迅速在眼中彌漫,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不要出了人命就好。”


    “是。”樊力小心地應了一聲,眼中閃過一絲狠毒,迅速下樓,來到街上,目光掃了人群中一個幹瘦精壯的漢子一眼,微一點頭。


    幹瘦精壯漢子回應了樊力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他依次拍了拍身邊三人的肩膀,隨後一拳打在其中一人的胸口上。


    幹瘦精壯漢子正是市樂縣城有名的潑皮無賴付科,他是遠近聞名的市樂一霸,欺男霸女、橫行鄉裏,幾乎無惡不作,不知有多少人受過他的氣,吃過他的虧,挨過他的拳頭。


    傳聞城東開油坊的胡九二的娘子胡李氏被付科玷汙了,胡九二報官之後,縣尉樊力和捕頭劉名帶人查案,最後結案卻是查無對證,事情也不了了之。


    胡九二氣不過,來到縣衙擊鼓鳴冤,卻被亂棍打出。胡九二一病不起,胡李氏羞愧之下,自掛東南枝,上吊自盡了。


    出了人命,都以為付科會被抓到大牢之中。也別說,付科還真被抓了進去,正當百姓高興之時,才關了三天的付科又被放了出來。付科在市樂縣城大搖大擺走了一圈之後,明目張膽地宣告,以後誰再胡亂告他,他就會讓誰的下場和胡九二一樣慘。


    胡九二重病在身,又接連承受了娘子自盡、付科逍遙法外的打擊,悲憤難忍,也一命嗚呼了。胡九二之死,更加讓付科惡名遠揚,從此付科在市樂縣再也無人敢惹,付科也因此得了一個外號——“鎮市樂”。


    付科和幾人一動手,圍觀的群眾就認出是“鎮市樂”來了,當即一聲驚呼之下,做鳥獸散,隻留下跪在地上的董斷、嚴孫和董李氏三人,以及躺在地上的馬小三夫婦的屍體。


    付科一拳揮出,打得對手——一個黑瘦的漢子摔倒在地,好巧不巧,正好砸在董斷身上。董斷驚呼一聲,還沒有來得及說話,黑瘦漢子跳了起來,一腳踢在他的臉上,頓時他的半邊臉就腫了起來。


    黑瘦漢子並不罷休,上去對董斷拳打腳踢,破口大罵:“要不是你擋了老子的路,老子也不會被打,你這廝實在該死!”


    董斷不是黑瘦漢子的對手,被打得滿地打滾,圍觀的吃瓜百姓包括王先可和王孫氏嚇得驚慌失措,哪裏敢為董斷出頭,都四散而逃。


    董斷滾到了付科腳下,付科一腳踩在了董斷的臉上,惡狠狠地說道:“活得不耐煩了是吧?想試試付爺的手段?董斷,你死了大哥就該好好安葬,讓他入土為安,偏偏要來抬屍擋道,讓全城的人都惹了晦氣,你的心腸也忒壞了!”


    說話間,一腳飛出,正中董斷肚子。董斷哀號一聲,原地打了幾個滾,滾到了馬小三夫婦的屍體旁邊,眼睛一翻就昏死過去。


    昏迷不醒的董斷和馬小三夫婦的屍體並排躺在一起,若不仔細看,他也會被當成死人一個。


    王先可見事情不妙,早就躲到一邊,卻並沒有躲遠,而是站在茶館的門口觀望。等他看到董斷被付科打得昏迷不醒時,忍無可忍地跳了出來,一腔義憤化成了滿腔怒火,遠遠指著付科大罵:“付二狗,你喪盡天良,早晚會被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


    付科本想再去踢昏迷的董斷幾腳,被王先可一罵,當即嘿嘿一笑,轉身朝王先可走來,他順手從路邊的攤位上抄起一根胳膊粗的擀麵杖,氣勢洶洶地幾步衝到王先可麵前,朝王先可當頭打去。


    樊力和劉名遠遠站在人群之中,對眼前發生的一切視而不見,似乎他們壓根兒不是縣尉和捕頭一般。


    王先可罵的時候感覺氣血上湧,恨不得痛打付科一頓,等見到付科窮凶極惡地拎著棍子朝他衝來之時,瞬間軟了,竟連逃跑都忘了,嚇得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雙眼一閉,雙手抱頭。


    王孫氏不能眼睜睜看著王先可被付科一棍打中腦袋,不死也得被打成傻子,她飛起一腳踢中了付科的屁股。付科沒防備王孫氏從背後偷襲,被一腳踢中,身子一晃,力道一減,一棍就打在了王先可的肩膀上。


    王先可痛呼一聲,歪倒在地。王孫氏急了,上去一把揪住王先可的耳朵,用力一提:“你個死鬼,長著兩條腿不會跑呀,坐著等人打,你傻死笨死算了。”


    王先可一激靈,仿佛靈魂回體,當即拉過王孫氏的手:“娘子說得對,跑,趕緊跑!”


    卻為時已晚,付科的同夥從四麵八方包圍過來,一共四人,將王先可和王孫氏團團圍住。付科扛著棍子,搖搖晃晃來到王先可麵前,揚手打了王先可一個耳光,又上下打量王孫氏幾眼,目露凶光,忽然伸手摸了一把王孫氏的屁股,淫蕩地笑道:“王先可,剛才王孫氏踢了我一腳,我大人不計小人過,就算了,隻要她陪我一晚上就好。”


    王先可再是窩囊,也忍受不了被人當麵欺負自家娘子,低吼一聲衝了過去,一頭撞在了付科的懷中。


    付科哈哈一笑,早有防備的他,順勢抓住王先可的衣領朝後一送,王先可就一頭撲倒,結結實實栽倒在了地上。


    付科向前一步踩在了王先可的脖子上,腳下用力:“服不服?”


    “不服!”王先可嘴上沾滿了泥巴,用力掙紮,“付二狗,今天有你沒我,我和你拚了。”他雙手在地上亂抓,摸到了一塊磚頭,然後砸在了付科的腳踝之上。


    付科吃疼,怒極,伸手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刺在了王先可的左肩之上。匕首沒入王先可肩膀三寸之深,他轉動匕首:“我再問你一句,你服不服?”


    “我!不!服!”王先可痛不可言,卻依然緊咬牙關,想起他和娘子以前的種種恩愛時光,隻橫了一條心,不管怎樣,絕不能讓娘子受到付二狗的汙辱,哪怕他死了也不能,“付二狗,你有種殺了我,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就和你沒完沒了。”


    “好。”付科也是被王先可徹底激怒了,他橫行霸道多年,還從來沒有人敢對他如此不恭,也不管是不是在大街之上眾目睽睽之下了,拔出匕首,朝王先可的脖子上猛然紮去。


    “不要!”王孫氏知道一刀紮下,王先可必死無疑,她想衝過來救下王先可,卻被付科的手下攔住,她一介弱女子,也就是平常欺負欺負自家官人,何曾見過如此場麵,隻哭得泣不成聲,“放過我家官人,我跟你走,付爺……”


    付科獰笑一聲:“弄死了王先可,你不一樣還是要跟我走?王先可今天活不了了!”眼中凶光一閃,匕首停頓片刻,再次紮向了王先可的脖子。


    “住手!”


    眼見王先可就要命喪當場之時,伴隨著一聲沉悶的斷喝,寒光一閃,付科隻覺手臂一震手腕一鬆,手中的匕首飛出數丈之外,釘在了路邊一棵高大的柳樹之上。


    “誰這麽愛管閑事,是活夠了還是不知道付爺我的威名?”付科放開王先可,回身一看,一個弱冠男子安然地來到他的麵前,他二話不說衝了過去,朝對方當胸一拳,“狗東西,老子的事情也敢管,也不睜大眼睛瞧瞧老子是誰。”


    幔陀和蕭五站在夏祥身後一丈開外,幔陀手中緊扣一枚柳葉飛刀,蕭五小聲說道:“師娘,該我現眼,不,該我上場了,你且休息休息,看我怎麽收拾這個敗類。”


    幔陀微一點頭,並未在意蕭五對她的“師娘”之稱,目光緊盯付科的一舉一動,若是他危及夏祥的安危,她手腕一揚,付科必會血濺當場。


    夏祥本來也能躲開付科的一拳,卻故意慢了半分,被付科打了左肩之上。付科一擊得手,又飛起一腳直踢夏祥肚子,此時蕭五已經趕到,一伸手就一個“海底撈月”抓住了付科的右腿,然後用力向上一抬,付科身子朝後一揚,摔了一個倒栽蔥。


    付科何曾吃過如此大虧,摔得眼冒金星不說,還正好摔在一堆馬糞上,後腦和脖子之上,沾滿了臭烘烘的馬糞,他在地上打了一個滾,翻身起來,從旁邊抽出一把腰刀,狂呼亂叫地衝蕭五撲了過來。


    “橫掃千軍!”


    “長河落日!”


    夏祥隻說了兩個招式,付科就被蕭五打倒在地,再也無力反抗了。付科的爪牙見狀,一哄而上,將蕭五團團圍住。正要動手時,夏祥向前一步,朝路邊茶館的二樓朗聲說道:“裴縣尊,當街行凶殺人,謀害朝廷命官,該當何罪?”


    正躲在窗戶後麵偷看事態發


    展的裴碩章被夏祥識破,不由得臉上一燙,心中微怒,夏祥方才不是已經離開,為何又去而複返?夏祥既不想接下董斷之案,為何又要多管閑事?市樂是他的管轄之地,夏祥莫非想要越俎代庖不成?


    不過雖心中不悅,卻也不能坐視不管,畢竟夏祥是朝廷命官,真要發生了新晉進士新任真定知縣慘死市樂縣城之事,他別說通過吏部考核了,必定會被禦史參一個治安不力之罪,不是被罷官就是會被貶謫海南。


    “論罪當斬!”


    裴碩章推開窗戶,衝夏祥點了點頭,又衝樊力和劉名說道:“樊縣尉、劉捕頭,還不趕快拿下付科等人。”


    樊力和劉名對視一眼,縣尊有命不敢不從,當即一抖鎖鏈,吆喝一聲:“拿下!”


    方才還不見一個人影的一眾捕快此時卻如同憑空出現一般,從四麵八方湧了過來,將付科鎖下。


    付科不知所以,還以為裴碩章是拿他立威,抖了抖手中鎖鏈,哈哈一笑,抬頭說道:“裴縣尊,是要小的跟眼前的人走一趟?好,沒問題,我就試試他的斤兩,回來再向裴縣尊稟報。”


    此言一出,裴碩章臉色頓時為之一沉,付科在市樂囂張慣了,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輕重,當眾對他說如此有意親近之話,當真是一個大大的笨蛋,更何況眾人中除了百姓之外,還有一個夏祥在此。


    夏祥可是堂堂的七品知縣!


    夏祥淡然一笑,抬頭說道:“莫非此人和裴縣尊有舊?真是如此的話,本官賣裴縣尊一個人情,就不帶他回真定了。”


    裴碩章倒吸一口涼氣,夏祥果然名不虛傳,剛才的話,如誅心之箭,直中命門。他原以為夏祥隻是想拿下付科,出一口惡氣了事,不想夏祥竟想帶付科回真定!


    就他本意而言,自然是不想讓夏祥帶走付科,付科在樊力的指使之下,做了許多傷天害理之事,他一清二楚。隻不過治理地方,需要軟硬兼施的手段,付科是他用來鎮壓不安分百姓的一枚棋子。棋子可用時是棋子,不可用時是棄子。待他離開市樂之時,付科必然會被棄如敝屣。


    但棄子也要他親手遺棄才行,而不是要假借夏祥之手。更何況,他再是清楚不過,付科在市樂做過太多壞事,牽涉的官吏也過多,若是被夏祥查實,是否會參他一本姑且不說,隻說他的把柄落在夏祥手中,也是為官大忌。


    隻是最可氣的是,夏祥當眾說出他和付科有舊的話,讓他沒有台階可下,他堂堂一縣之尊,怎會和一個潑皮無賴有舊?裴碩章又氣又惱,卻又偏偏發作不得,隻好故作威嚴地咳嗽一聲:“夏縣尊莫要亂說,本官和付科並不相識。付科當街謀害朝廷命官,並行凶殺人,雖是發生在市樂縣內,卻事關真定知縣夏縣尊。夏縣尊,本官派人押送付科等人到真定縣衙,你意下如何?”


    夏祥要的就是裴碩章為了自保而雙手奉上付科,當即叉手一禮:“多謝裴縣尊,如此就有勞各位了。”他又衝樊力、劉名等人微施一禮。


    樊力和劉名不敢托大,畢竟眼前之人是七品知縣,忙紛紛還禮。


    夏祥去而複返是有意為之,他很清楚他在場之時,裴碩章不好施展各種手段,隻是他沒有想到的是,裴碩章為了一己之私,竟然任由付科胡作非為,甚至當街殺人也不出麵製止。這讓他不由得大失所望,又暗下決心,一定要替董斷、馬小三夫婦申冤,一定盡他所能還市樂百姓一片青天。


    說來,他是真定知縣,市樂之事和他全無關係,若是直接插手,還有僭越之嫌,是以隻好采取迂回之策,假裝離開,靜等事態的進一步發展。好在事情的發展雖超出預料,卻總算有驚無險。


    付科眨眨眼睛,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情,仿佛不管是在市樂還是去了真定,他都會大搖大擺安然無事地回來。夏祥的目光在付科臉上一掃而過,平靜如水,不起半點波瀾,隨後他衝幔陀微一點頭。


    幔陀會意,向前一步衝樊力和劉名一抱拳:“有勞二位了,請隨我來。”


    二人隻覺一陣目眩,被幔陀的美貌驚豔,竟有片刻的失神,清醒之後,不由得一陣竊喜,本以為一路押送付科前往真定,會十分枯燥無味,不想卻有如此貌美的小娘子同行,想必一路之上風光無限了。


    “因王先可和王孫氏也是事主,裴縣尊,本官希望帶二人一同前往真定。”夏祥雖和裴碩章一個樓下一個樓上,仰望對話,態度卻是不卑不亢,並不因為仰視裴碩章而不自在。


    裴碩章找不到回絕夏祥的理由,隻好點頭說道:“理應如此。”又一想,不對,付科還打了董斷,他就順勢隨口又說,“董斷也應一並帶回。”


    “正是,正是。”夏祥順勢接下,“不過人多事雜,本官人手不夠,還請裴縣尊多派人手護送,以防萬一。”


    “樊縣尉,你帶十名捕快五名衙役隨夏縣尊前去真定,務必將一幹人犯、人證平安送達。”裴碩章順水推舟將董斷這個天大的麻煩轉交給了夏祥,正求之不得,當即下達了命令,“若有差池,拿你們是問。”


    “是,縣尊!”樊力等人齊聲應諾。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問鼎記(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何常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何常在並收藏問鼎記(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