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事多,許和光一直沒有用心去想夏祥為何要插手董現一案,隻當夏祥是想狠狠敲董斷一筆。從施然然家中出來,被夜風一吹,他驀然驚醒,莫非夏縣尊的劍光所指之處並非董斷,而是付科?


    趕到縣衙,得知夏縣尊在大堂審案,許和光心中更是惴惴不安,總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快步來到堂下,施禮說道:“夏縣尊,下官來遲……”


    夏祥不等許和光說完,揮了揮手:“無妨,不必多說,坐。”


    大堂審案,隻有縣尊和縣丞可以坐下,其餘人等,隻能站立。


    蕭五悄然從後麵進來,站在了夏祥身後。幔陀身為女子,隻能藏身屏風後。


    又等了片刻,董斷也被帶了上來。


    董斷有幾分驚慌,不知為何三更半夜被帶到大堂,雙腿打戰。他一心隻想為兄申冤,怎會想到事情落到這步田地?半夜審案,莫非夏縣尊是要殺人了?


    夏祥見眾人到齊,輕輕咳嗽一聲:“來人,拿下付科枷鎖。”


    “是。”丁可用取下了付科枷鎖,悄聲對付科說道,“膽敢鬧事,小心打斷你的狗腿。”


    付科鄙夷地斜了丁可用一眼,晃動幾下手腕:“夏縣尊,這麽晚了又請小民過堂,是要屈打成招,還是要栽贓陷害?”


    “大膽刁民!”許和光怒了,“再敢蔑視公堂,先打你五十殺威棒。”


    夏祥卻不惱,示意許和光少安毋躁,他笑眯眯地起身來到付科麵前,挽住了付科的胳膊,扶他起來:“付科,家中除你之外,還有何人?”


    付科一臉疑惑,答道:“回縣尊,除了小民之外,還有六十老母和一個年方二八的妹妹。”


    “令堂身體可是安康?令妹可曾許人?”


    “家母身體多病,小妹還沒有許配人家。”付科更是疑惑不解了,夏縣尊是在審案還是在話家常?


    “令堂身患何病?本官粗通醫術,可為令堂診治。”夏祥吩咐丁可用,“來,讓付科入座。”


    丁可用雖不明就裏,縣尊之命不敢不從,隻好依言行事。


    董斷站在一旁,心中無比悲涼,原以為夏縣尊會是青天,不想比裴縣尊還有所不如。裴縣尊隻是不接案子,夏縣尊倒好,接了案子,卻對付科溫言軟語,也不知夏縣尊為何如此?不會夏縣尊和付科是親戚吧?又或者是夏縣尊想結交付科?


    付科坐下,心中更得意了幾分,也不去多想夏祥為何對他的態度一變再變,他大大咧咧地一笑:“不勞夏縣尊費心了,家母有大夫開了藥方。”


    “令堂的病,怕是一般大夫治不好。”夏祥坐在付科上首,漫不經心地說道,“付科,本官問你,大夫所開的藥方中,可有附子和麻黃兩味藥材?”


    夏縣尊到底是在審案還是在和付科聊天?許和光完全摸不著頭腦了,他顧不上許多,輕輕咳嗽一聲,有意提醒夏祥:“夏縣尊,大堂之上,尊卑有序,和犯人並坐聊天,不成體統。”


    夏祥微一點頭:“許縣丞所言極是,本官知道了。”說是知道了,卻還是端坐不動,直視付科雙眼,“付科,本官問你話呢。”


    付科臉色微變,支吾說道:“小民目不識丁,更不通醫理,不知道大夫的藥方中有什麽藥材。”


    “來人,取附子和麻黃。”夏祥起身,坐到了文案之後。片刻,丁可用便取來了附子和麻黃。


    “付科,你可識得這兩味藥材?”夏祥示意丁可用將兩味藥材遞到付科麵前。


    付科看也未看,連連搖頭:“小民不識,小民對藥材一無所知。”


    “當真不識?”夏祥微微一笑,“也好,本官也不瞞你,這兩味藥材並非附子和麻黃,而是黃芪和節節草。付科,你一路勞累,到了真定之後,又沒有好好休息,來,服用了黃芪和節節草,補補身子。”


    付科一聽,大驚失色,連忙站了起來,急急擺手:“多謝夏縣尊好意,小民身體強壯,不用進補,不用進補。”


    “讓你補就補,囉唆什麽?”丁可用雖不是十分清楚夏縣尊用意,此時卻也明白過來夏縣尊此舉是請君入甕,他自然大力配合,拿過附子和麻黃,大喝一聲,“來人,架住付科胳膊。”


    “夏縣尊,公堂之上你強喂小民附子和麻黃,是不是想毒死小民?”付科臉色大變,慌亂之下,起身帶倒了椅子,他連連後退,“要是小民有罪,小民甘願認罰。可是要在公堂之上毒死小民,小民萬死不從!”


    “好一個付科,還說不認識附子和麻黃!”夏祥冷笑一聲,一拍驚堂木,“付科,你是如何誘騙董現和馬小三夫婦來到真定,又是如何哄騙三人服下附子和麻黃,讓三人發狂奔走,失足落河,還不從實招來。”


    許和光


    、馬展國和丁可用聞言大驚,夏縣尊才來真定一天,怎會如此之快就查到了真相?


    許和光雖不懂醫術,卻也粗通醫理,知道附子和麻黃雖是藥材,但若是未經去除毒性的附子服用過量,會讓人全身發麻而死。而麻黃服用過量,則會讓人亢奮,嚴重者,要麽狂奔而死,要麽渾身燥熱,皮裂而死。


    付科麵露驚恐之色,如同見鬼一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可能,這不可能,這件事情天衣無縫,你才來真定,怎會知道這些?”


    此話一出,等於是默認了夏祥方才的指責,許和光和馬展國對視一眼,二人都是一臉愕然,愕然之中,還有三分驚恐。


    是的,就是驚恐,因為二人怎麽也想不到夏縣尊不僅斷案如神,還精通醫理,簡直就是神人在世。


    付科驚恐過後,又恢複了冷靜,以為夏祥隻是在詐他,就又從地上爬了起來,哈哈一笑:“哈哈,險些著了夏縣尊的道兒,小民沒有誘騙董現和馬小三夫婦,更沒有哄騙他們吃下附子和麻黃。反正三人已經死了,夏縣尊非要栽贓說是小民所為,小民也無話可說,隻好認了。”言外之意是死無對證,他就是死不認賬。


    夏祥早就料到了付科會有如此行徑,冷哼一聲:“付科,你可知為何本官連夜審案?”


    “夏縣尊喝茶喝多了,睡不著,心血來潮想要折騰我等小民,小民就隻能奉陪了。”付科自認他的所作所為沒有漏洞,膽子又大了起來。


    許和光眼珠轉來轉去,總覺得哪裏不對,夏縣尊抓住董現一案不放,似乎並不是想敲董斷的竹杠,而是要查明董現之死的真相,然後借機大做文章。隻是……他想不明白,董現之死的背後,難道真有什麽天大的隱情不成?


    董現雖是市樂的富商,卻也並非什麽了不起的大人物,別說可以和柳長亭、謝華蓋相提並論了,就連徐望山、馬清源的名望都無法企及。是以裴碩章才在卸任之際不接董現命案,也是認準了董現之死不會引起太多波瀾。


    不想夏祥非要多管閑事,接手了董現一案。若非夏祥多此一舉,董現一案或許就會被壓下,最終還是以自盡而死結案。許和光越想越覺得其中大有貓兒膩,卻怎麽也想不通夏祥想要借董現一案達到什麽目的。


    馬展國想得也很多,他能猜到夏縣尊審理董現一案,並非隻為博一個青天大老爺的清名,而是想為民請命為百姓謀福。相比許和光和馬展國二人,丁可用想得就簡單多了,夏縣尊為民申冤,抓住真凶,不讓董現和馬小三夫婦冤枉而死,夏縣尊就是清官好官。


    “本官是喝了不少茶,不過卻還真不是睡不著非要折騰你們,也是迫不得已才連夜審案。”夏祥忽然詭異地一笑,笑容陰柔而神秘,“陰間來人,說是董現在陰間喊冤,閻羅王查到董現確實冤死,就讓他還魂。董現在本官床前顯靈,讓本官為他申冤。本官若是不連夜審案,他就會到閻羅王麵前告本官一狀……”


    夏祥一本正經地說出一番怪力亂神之話,麵不改色心不跳,他站在明鏡高懸之下,臉色被燈光一打,竟有了幾分森嚴之意。


    儒家一向推崇“子不語怪力亂神”,許和光也是讀書人,從小深受孔孟之道影響,對於鬼神之說一向敬而遠之。在他看來,鬼神不過是百姓苦於求告無門而編造的謊話,隻為圖一個心理慰藉罷了。傳說中的狄仁傑和包青天可以白天審人、晚上判鬼,不過是無稽之談。


    夏祥因受李鼎善影響,看了不少儒家正統學說之外的雜說,對於鬼神之說,既不全信,也不全盤否定。既然世間萬事萬物對應而生,有黑有白,有日有夜,有男有女,為何就有人無鬼?他又遍閱上古書籍,有許多關於鬼神的記載都被後來的儒生刪除了。


    讀書人中不信鬼神者多,民間百姓中信鬼神者多。馬展國和丁可用一聽之下臉色為之一變,他們向來深信顯靈一說,董現竟然在陰間喊冤,夏縣尊竟然可通陰陽,二人對視一眼,既驚又喜又怕。


    董斷聲音微微顫抖:“夏縣尊,家兄顯靈,可是說了什麽?”


    付科卻是哈哈大笑:“夏縣尊真會說笑,我付科生平有兩不怕,一是不怕惡人,二是不怕鬼神。別說是董現顯靈了,就是閻王老子來了,我也提拳便打……”


    丁可用氣不過,對付如付科一般的滾刀肉,他的手段向來是打上一頓再說,當即怒道:“夏縣尊,先打他三十棍殺殺他的威風。”


    夏祥擺手:“他不是威風,隻是嘴硬罷了……”話說一半,忽然臉色一寒,“付科,你還想抵賴到什麽時候?”


    “冤枉呀夏縣尊,冤枉。小民真的沒有毒殺董現和馬小三夫婦,小民和董現不熟,更不認識馬小三夫婦……若有一句假話,天打五雷劈。”付科有意提高了聲調,聲音還陰陽怪


    氣的,還故意朝丁可用擠眉弄眼,嘲笑丁可用奈何他不得。


    丁可用氣得右手緊握刀柄,恨不得抽刀在手,一刀結果了付科性命。他身為捕頭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付科這般囂張的人犯,不由得憤憤地想,夏縣尊也太書生意氣了,既然現在身為官身,就該嚴厲一些,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對於刁民來說,恐嚇和打罵是平常事,和刁民講不清道理。


    夏祥冷冷一笑:“既然你到現在還不知悔改,付科,本官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如若自己交代,或許還可以從輕發落。如若不然,嚴懲不貸。”


    “從輕發落?夏縣尊的意思是可以免於一死?”付科再是清楚不過,說是死,不說也許還可以逃過一死,傻子才說,也是他認定夏祥隻不過是在詐他,不可能知道事情真相,他仰天大笑,“隻要夏縣尊答應免我一死,我就一五一十全部說出來。”


    “好,本官答應你。”夏祥一口應允了。


    付科吃驚不小:“夏縣尊說話可是算話?”


    “本官身為堂堂的朝廷七品命官,又是在公堂之上,豈有戲言?”夏祥料想付科認為他不敢承諾免他一死,故意說道,“付科,本官都免你一死了,你說還是不說?”


    付科不停地眨動眼睛,心中盤算得失,想了半晌還是覺得不妥,就又翻了翻白眼:“夏縣尊莫要愚弄小民,小民清清白白,並未毒殺董現和馬小三夫婦。”


    “好,好,好!”夏祥並非有意和付科周旋,而是想借機試探付科為人,此時他已然明白付科如此有恃無恐,必是自認背後有人力保的原因,也就心中有數了,當即肅然正容,一拍驚堂木,“付科,你方才所說和董現不熟且並不認識馬小三夫婦,也確實是真話。不過,毒殺董現和馬小三夫婦三人,也是你一人所為!”


    付科翻了翻白眼,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夏祥也不生氣,繼續淡淡地說道:“董現自泉州回到市樂,雖親眼所見董李氏從嚴孫房中出來,卻還是不肯相信董李氏和嚴孫有奸情。董斷竭力勸說董現休掉董李氏,董現並不相信董李氏和嚴孫的私情,也不忍心休掉董李氏。董斷卻一再堅持,董現心煩意亂,就想出去走走。董斷,可是實情?”


    董斷心中一驚,夏縣尊從何處得知如此詳細的實情,點頭說道:“確實如此。家兄其實也是對董李氏和嚴孫的奸情信了大半,隻是礙於臉麵,不願意承認罷了。”


    “董現出門散心,在外偶遇付科。說是偶遇,怕是付科有意等候在此。付科見到董現,就和董現攀談起來。董現被付科蠱惑,以為真定有一筆現成的生意可做,當即動身前往真定。馬小三夫婦感念董現的收留之恩,不放心董現一人前往,也是擔心董現想不開,就陪同董現一起前往真定。”


    付科依然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仿佛夏祥說的是別人一樣,不過他眼神之中卻是閃過了一絲愕然,雖強作鎮定,右手卻不由自主地抖動了幾下。


    夏祥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道:“董現一行三人,乘坐馬車前往,付科騎馬。馬比馬車要快上許多,付科比董現一行先到了三個時辰有餘,等董現趕到真定時,付科在滹沱河畔的一個茶攤等候董現三人。付科請董現三人喝了茶,然後借口有事就告辭了。其實他並未走遠,而是躲在暗處暗中觀察董現三人。董現三人哪裏知道茶中被下了附子和麻黃。不久,毒性發作,因董現喝茶較多,中毒較深,毒性最先發作,驚狂之下,跳進了滹沱河中,馬小三夫婦隨後也因毒性發作而跳河……”


    付科臉上的肌肉抽動幾下,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故作輕鬆地幹笑一聲:“夏縣尊文采出眾,口才也過人,佩服。”


    夏祥淡然一笑:“三人跳河之後,你見事情已成,便悄然返回市樂。來時白天,去時夜晚,一來一回隻有一天時間,且你在市樂和董現交談之事,並無外人見到,董現當時心煩意亂,也沒有和他人說起他去真定是為了何事。是以你自認事情做得天不知地不知,沒有一人知道董現三人之死是因你而起。付科,你是不是很為自己的聰明沾沾自喜?”


    “夏縣尊太高看小民了,小民哪有這樣的本事?”雖然依然嘴硬,但付科心中的震驚如驚濤駭浪,不敢相信剛才夏祥的話,似乎夏祥親眼看見發生的一切,怎麽會,怎麽可能?難不成真的見鬼了?


    “你一定驚訝為何本官知道得如此清楚?不瞞你說,是董現親口告訴的本官。”夏祥猛然一拍驚堂木,“付科,你想不想聽聽董現說話?”


    付科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險些沒有跳起來,他本來就心裏有鬼,強笑一聲:“董現都死了,死人能說話?夏縣尊,小民可不信。”


    “不由你不信。”夏祥吩咐一聲,“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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