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過寧靜溫暖的下午,嵐琪抱著胤祚去慈寧宮,半路上軟轎停了停,外頭有人說話,之後又重新前行。因為有環春盯著她不怕再有從前類似的事,隻等在慈寧宮門前下轎,才聽說是遇見了覺禪氏一行。那邊也是一乘軟轎,後頭還跟了好些拿包袱箱子的太監宮女,說是幫著把覺禪常在送去鹹福宮。


    嵐琪這才想起來說:“午膳後定下的事,我也沒記得告訴你。這個覺禪常在也怪有意思的,她這搬來搬去的,到底要住多少地方。”說話時一個激靈,自言自語道,“鹹福宮和翊坤宮好像離得不遠。”


    自然這些事不該她操心。這邊覺禪氏晃晃悠悠來了鹹福宮,溫妃娘娘竟讓人開了西配殿給她居住。覺禪氏不敢當,溫妃笑著說:“聽說布貴人老早一個人在鍾粹宮時還是個答應,也住西配殿,你如今已經是常在了,怎麽住不得?德嬪住進鍾粹宮東配殿時,也還稱烏常在不是?聽說你入宮時間比我還長些,可我知道的事不比你少。”


    覺禪氏記得自己剛到翊坤宮時,宜嬪和郭貴人也是很和氣的。她並不會因為溫妃客氣而忘了分寸或自此得意,謹慎地應付著一言一行,但終究拗不過溫妃盛情,在西配殿住下了。


    “你真是生得很好看,那天中秋宴,所有人都被比下去了,貴妃也沒了光彩。”溫妃越說這些看似親熱的話,越讓覺禪氏渾身不自在。可她沒得選擇自己的去留,唯有盼著往後不要和溫妃多接觸,自己能悶在屋子裏沒人搭理就最好。


    可溫妃卻又在她屋子裏晃悠,四處瞧瞧,指揮宮女添一些擺設,心情甚好地說:“你來了真好,我這鹹福宮冷清得烏鴉都不願飛來,除了皇上每月來那麽幾天,我就天天看著冬雲她們。天天看呀看的,她們臉上多一道褶子我都清楚。”之後又突然問覺禪氏,“你說皇上為什麽把你送過來?”


    覺禪氏被她一句句問得心裏毛躁,加上害喜嚴重,竟不等回答就先吐了。這才嚇得溫妃退到門口,時不時問一句:“你好些了嗎?”


    覺禪氏推了推香荷,香荷會意,尷尬地出來說:“娘娘,常在要睡了,有什麽話明兒給您請安時再說好嗎?”


    溫妃也不強人所難,囑咐她缺什麽隻管開口,就高高興興地走了。香荷鬆口氣,關了門跑回來對主子說:“這個溫妃娘娘可真囉唆,怪不得宮裏的人都說她怪,不曉得將來會不會也像郭貴人她們那樣呢?畢竟皇上還會召幸您的吧,皇上若不在意您,幹嗎把您挪到這裏來呢。這樣一來,溫妃娘娘早晚也會吃醋的。”


    香荷話音才落,門就突然被拍響。她趕緊去應門,是溫妃帶著冬雲又折回來了,她滿麵笑容地跑進來說:“剛才問你話呢,皇上為什麽送你來?”


    覺禪氏一臉茫然,搖了搖頭:“臣妾不知。”


    溫妃卻笑:“我故意問你呢,我可知道為什麽。”她指著覺禪氏的肚子說,“太皇太後下旨了,等你肚子裏這個孩子生出來,阿哥也好公主也罷,從此就留在鹹福宮,是我的孩子了。”


    “真的?”覺禪氏不敢信。


    溫妃卻問:“怎麽,你不樂意是不是?可你要知道,皇上是疼惜你才這樣安排的。不然往阿哥所一抱,或去別的地方,你就不能再見麵了。”


    覺禪氏怎麽會不樂意,隻要撫養孩子的女人不是惠嬪,哪怕送給一個宮女她都樂意。她才不在乎能不能見到孩子,更不在乎溫妃能不能照顧好孩子,竟是難得歡喜起來,朝溫妃欠身說:“臣妾太願意了,臣妾多謝娘娘。”


    “這就好,我可不想作孽,撫養你的孩子還要被你在背地裏詛咒。”溫妃好像才是鬆了口氣,叮囑她好好休息又走了。


    香荷送客後再折回來,卻見主子滿麵紅光,也恭喜她得償所願。不管鹹福宮往後的日子怎麽樣,至少孩子的去留定下了,香荷更好奇地問:“您說會不會是德嬪娘娘求情的?剛才咱們遇見德嬪娘娘,她又要去慈寧宮呢。”


    覺禪氏卻懨懨:“是不是她都無所謂,我隻這一個心願罷了。”


    六宮之中對於此事也無甚大的動靜,皇帝素來是佟貴妃有的溫妃也有,除了品級上的差別,其他什麽都一樣。覺禪氏的恩寵又自六月就淡得不值一提,終究比不上當初把德嬪的四阿哥送去承乾宮所引起的轟動。


    三四日過去,大阿哥中毒的事也有了結論。禦膳房裏幾個疏忽大意的廚子,以及負責采買的太監為此付出了性命,說是誤用了毒菇,看似敷衍潦草但也一板一眼處理得很幹淨。而經此一事,玄燁下嚴旨,各房各司各處需職責分明,由內務府統一管理,如禦膳房、針線房等各處,份例之外不得另接差事。後宮諸妃嬪有事亦需層層上報下達,一律不得僭越,以此肅清宮闈隱患。


    毒菇一事,宮內外就此平息。但嵐琪和惠嬪都知道實則皇帝還繼續在查,嵐琪不知惠嬪是何種心思。她一直好奇是誰下的毒手,也許是做了娘的女人,想要更好地保護兒子,又或許是那日茶水房裏蘇麻喇嬤嬤的話給她帶來了影響。總之,在她心裏是個謎,自己也弄不明白。


    而八月之後的日子,玄燁大多都在永和宮,間或去別處轉轉,都是數得過來的日子。佟貴妃之前當麵說嵐琪是寵妃,其實嵐琪有自知之明,因此為人處世更加謙和低調,好不叫人隨便在身後指指點點。


    年末朝廷異常忙碌,宮內又緊著置辦年節,太平熱鬧之下,不知不覺又晃過一年。眨眼便進了康熙二十年,而開年第一件熱鬧的事,就是太子就傅。所有人都在議論,皇帝為太子千挑萬選的兩個漢人老師,大學士張英尚可,另一位李光地的名聲可不大好。


    太子天資聰穎,六歲已寫得一手好字,性子沉穩內斂,與大阿哥一靜一動。而今兄弟倆都上書房,雖各自有各自的老師,難免還是會被拿來比較。且大阿哥一直不能收心念書,皇帝屢屢為此動怒,雖比太子入書房啟蒙早些,然以太子之資,無須多久學識必將強於兄長。


    正月裏聚會多,女人們聚在一起閑話,早年還隻說些戲文故事或胭脂水粉的好壞,現在也漸漸開始聊孩子們的事。說起太子如今的兩個老師,有幾位娘家在朝廷上是有頭臉的,都從家裏聽說過這兩位漢師的來曆。其中康親王從福建推薦上來的李光地,謠傳其為博上位賣友求榮。幾個女人家說起來頭頭是道,都說皇帝怎麽千挑萬選,卻給太子選了這麽一個不堪的啟蒙之師。


    這日午後,眾妃嬪聚在榮嬪處,聽胤祉背了一遍《千字文》。誇讚孩子聰明之餘,又說起太子的老師。嵐琪抱著胤祉在邊上,隻聽安貴人對惠嬪道:“大阿哥雖然頑皮些,可他有好的老師,娘娘也不必擔心了。”


    惠嬪優哉遊哉地給姐妹們剝晶瑩剔透的柚子,嘴裏笑著:“妹妹哄我呢,大阿哥天資就不好,這孩子看起來是個從武的料。皇上也說了,往後不強求他飽讀詩書,既然好動就好好練武練騎射。人總有長處短處,我心裏很踏實。但太子可不一樣,他是咱們大清未來的皇帝,自然要通曉古今文武雙全。我聽明珠講,這個李光地是一等一的人才。皇上看人眼睛毒,什麽賣友求榮的謠言,興許是人家眼紅他而瞎編派的呢?要緊的是才,有才的人才配做太子的老師。話說回來,咱們還是不要議論東宮的好,皇上不喜歡。”


    她說著,將弄好的柚子分給眾人吃。宮女捧來熱水給她洗手,榮嬪讓吉芯拿她的凝脂給惠嬪擦手。惠嬪說臉上粉幹了,要借她的用一用,索性和吉芯往內殿裏去了。


    而她這一走,就聽安貴人輕聲對邊上的人說:“惠嬪娘娘真想得開,兒子念書念不好就隨便說不念了,誰知道皇上是不是這麽說的。她其實是怕真的被太子比下去了,臉上沒光彩吧。”


    眾人一陣唏噓,榮嬪幹咳了幾聲,才悻悻止住了這個話題。


    眼下正月裏,宮裏張燈結彩很喜慶,白雪映著紅燈籠紅綢,金瓦紅牆的宮殿裏,少了平日的嚴肅氣息。今晚太後做東請幾位有皇子公主的妃嬪過去用膳,慈寧宮也來了幾位老太妃一並王府福晉。嵐琪不便以帝妃身份跟在前麵,就沒有過去張羅,滿心想著今晚在寧壽宮好好吃頓飯,誰曉得玄燁又來找她。


    故而一進乾清宮暖閣,嵐琪就嘀咕:“皇上就不能讓臣妾受用一回?這又有什麽事?”


    玄燁正在把玩物件,聽見她這樣說,拉到身邊嗔怪:“你就不想見朕,這話說得真叫人寒心。”


    嵐琪看見滿桌子不知打哪兒來的奇珍異寶,可她對此向來不感興趣。玄燁知道她不喜歡珠寶玩物,平時也不拿這種東西哄她。但今天得了一件好的,才特地把她叫來,興衝衝拉到一旁,打開一隻碩大的盒子,裏頭臥了一尊慈祥可掬的彌勒佛。玄燁笑道:“從雲南請來的,整塊玉雕琢而成,朕特意讓人請來給你的。”


    嵐琪一見佛像便合十祝禱,罷了才說:“這樣好的,該請去慈寧宮大佛堂才是,太皇太後最喜歡了。您留給臣妾,不怕太皇太後不高興呀?”


    玄燁卻道:“另有一尊更大的還在路上,那才是給皇祖母請的。這一尊雖說是給你,可不是讓你放在永和宮的。”


    嵐琪小心翼翼將盒子蓋上,就聽玄燁在身邊繼續說:“上回聽見你講,想給你額娘請一尊彌勒佛,朕記在心裏了。”


    “臣妾沒對您說過啊。”嵐琪很訝異,她的確提過,但那是在灑掃永和宮裏供的觀音像時,對環春說的。說她額娘喜歡彌勒佛,想幾時能為額娘請一尊佛像,怎麽這話就傳到玄燁耳朵裏了?


    玄燁笑道:“那天朕過來時,你不是和環春幾個在小佛堂裏打掃嗎?朕聽見你對環春說,就記在心裏了。”


    嵐琪心下一鬆,更有些愧疚,原來是玄燁親耳聽見的,她還以為自己一言一行都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坦率地說,方才真有那麽一瞬說不清的不自在。


    “不高興嗎?”玄燁見嵐琪若有所思的樣子,反過來為她想,“是不是擔心朕這樣做,你又要被別人指指點點?”


    嵐琪搖頭:“皇上平日賞賜後宮的珠寶還少嗎?倒是永和宮裏不大得,臣妾受得起。”她說著朝玄燁叩拜下去,要替額娘謝恩,卻被玄燁拎起來說,“她是朕的嶽母,女婿送嶽母的,謝什麽?”


    嵐琪笑得麵若桃花,方才一瞬而過的不悅最終化作愧疚,小心翼翼地藏在心裏。她不該那樣想玄燁,這會兒見他心情這麽好,自己也十分高興,就是嘀咕說又要先回一趟永和宮,她本打算這就去寧壽宮好好吃頓飯的。


    玄燁則笑:“你再折回去做什麽。朕特地喊你來,隻是想叫你看一看,之後就派人直接送去你家裏,哪兒還用得著經你的手?”


    “那臣妾看也看過了,皇上放臣妾吃飯去吧。”嵐琪笑悠悠湊上來,話是這麽說,人卻不走,反被玄燁推開嗔笑,“還那麽貪玩兒,去吧去吧。”但又補了一句,“朕夜裏過來。”


    “是。”嵐琪答應了,也不再多逗留。剛才進門時李公公就說皇上約了裕親王來用膳,她知道是幾句話的事就要走,原以為會囑咐她在寧壽宮怎麽做,誰想是為了自家額娘的事,離開時又見李公公,才笑道:“公公必然知道的,怎麽不與我說呢。”


    李總管笑說是皇帝的心意,他怎敢胡亂插嘴,但送別時有心提醒嵐琪:“太子這幾天不消化,皇上要他節製飲食,太後心疼孫兒必然讓敞開肚子吃的,您在邊兒上小心勸幾句。”


    “我知道了。”嵐琪欣然答應,坐了軟轎往寧壽宮來。門前下來時,卻見遠處過來兩乘轎子。怕是慈寧宮過來的老太妃,立在門前等了等,轎子到了跟前就看清邊上的冬雲,知是溫妃來了。嵐琪更不好自己先進門,等溫妃下了轎子行禮問候,便見後頭大腹便便的覺禪氏被攙扶著過來,溫妃朗朗笑道:“太後又派人來催,我們還是來了,好在覺禪常在的身子還不錯,不像頭幾個月,動不動就害喜。”


    嵐琪也好些日子沒見覺禪氏,因她行動不方便,年裏禮節上的事都沒讓她參加,即便一兩次列席,嵐琪總時刻不離太皇太後身邊,哪兒有工夫仔細看她。這會子在橘色燈籠的映照下瞧,孕婦豐盈了許多,麵若銀月圓潤飽滿,從前美豔無雙又嫌清冷的姿色,現在瞧著溫潤了不少,稍稍朝嵐琪欠身行禮,那肚子高高隆起,果然是快生了。


    嵐琪頷首示意,沒有說什麽話,自之前那一次在偏僻的院落裏把該說的都說過,她和覺禪氏再沒有什麽往來。


    “貴妃娘娘來了嗎?”溫妃笑著問,“除夕宴上答應給四阿哥編的蟈蟈籠子我帶來了,要是沒來,等散了就讓冬雲送過去。”


    嵐琪側身讓她先行,一麵回答:“臣妾剛到,不知裏頭的光景,隻知道今日宜嬪也來。”


    溫妃嘖嘖:“時間真快,眨眼五阿哥都滿周歲了。明年這個時候,覺禪常在的孩子也要一歲了吧。姐姐沒了那會兒我想往後的日子該怎麽過呀,不知不覺,都三年了。”


    提起鈕祜祿皇後,未免悲傷,嵐琪沒有接話。一行人走進寧壽宮,便聽見裏頭嘰嘰喳喳孩子的聲音,周遭的氣氛又喜慶起來。三人入殿,三桌席麵已經擺好,太後笑盈盈坐在上首,她身邊坐著佟貴妃,她竟然也來了。


    嵐琪隨溫妃一道來行禮,太後拉著溫妃在她另一邊坐了,溫妃下手便是嵐琪的座位,繞一圈過去,是端嬪惠嬪榮嬪,再就是佟貴妃。而另一桌的人過來向溫妃見禮時,嵐琪才發現宜嬪獨自在另一桌,那邊是布貴人、戴常在,還有覺禪常在。等那邊人回座位,端嬪就在她耳邊說:“宜嬪來了跟外人似的,太後讓她來,卻不怎麽讓她看胤祺。這會兒胤祚、胤祐還有恪靖都被抱去別的屋子了,隻留幾個大孩子在一起,你瞧胤禛在那裏。”


    嵐琪順著方向看過去,胤禛正樂嗬嗬地依偎著胤祉,再有大阿哥、太子和純禧三姐妹,七個孩子身後都跟著乳母,似乎太後沒讓他們拘規矩,竟然已經都吃開了。


    “郭貴人也沒讓來,說是皇上沒鬆口,還關著呢。”端嬪說著話,又拉了拉嵐琪,見太後已然舉杯,說今晚就女人孩子聚在一起,不必拘泥禮節。年節裏迎來送往繃著規矩累得慌,今天隻管吃喝取樂,如此觥籌交錯地熱鬧開。惠嬪最是能說會道,而榮嬪又了解太後,哄得她十分歡喜。太後自撫養了五阿哥,精神也比從前好,不如以往總是懶懶的,如今容光煥發更是年輕了許多。


    賓主盡歡,孩子們吃飽了就來糾纏,大人們也漸漸放下酒杯。而覺禪氏即將臨盆不能久坐,溫妃與她最先離開。再後來便陸陸續續都告辭。嵐琪最後來抱已熟睡的胤祚時,戴常在跟著她一同過來,因胤祐今晚留在寧壽宮明日再回阿哥所,太後讓她來瞧瞧再回去。


    戴佳氏翻了兒子的腳給嵐琪看,兩隻腳都長大長胖了,大小差別不再那麽明顯。但戴佳氏還是說:“兩條腿仍舊有長短,太醫說將來走路會跛。”


    嵐琪很心疼,安撫她:“聽說針線房裏有能幹的人,會做看起來一樣,但實際高低不同的鞋子,以後給他穿上了,或許會好些。你不要太擔心,皇上一定會繼續給七阿哥找名醫醫治。”


    戴常在則欣然笑道:“他腿腳雖不好,但身子骨很結實,長得也很快。娘娘您瞧,其實相貌也俊是不是?人無完人,如果他跛足了能安安生生一輩子,也是福氣。”


    “你能這樣想很好,做額娘的,不就是求孩子平安健康嗎?”嵐琪很欣慰,那時候人人都嘲笑她把戴佳氏領回去,給自己找了爭寵的對手,可一直以來這個人都安靜本分。不是說不跟她爭寵的人就好,而是她和布貴人一樣,都是看得明白活得自在的人。


    二人看過孩子後,嵐琪抱著胤祚與她一同出來。卻見宜嬪等在


    外頭張望,突然看到她們顯得很尷尬,想走又不能走。戴佳氏上前行禮,宜嬪強作鎮定,問兩人:“若是你們不再回太後跟前,咱們一起走吧。”


    戴佳氏退在一旁,嵐琪笑著說好,正要走時,宜嬪卻忍不住開口問嵐琪:“恪靖也睡著了?”


    嵐琪道:“孩子們都睡著了,太後說永和宮離得近不打緊,所以才讓我把胤祚抱回去。阿哥所和翊坤宮都離得遠,夜深了不方便,讓胤祐和恪靖都留下來,明日再回去不遲。”


    宜嬪點點頭,這些她也知道,其實她比兩人都早告辭,是走了一半又折回來的,甚至沒讓人通報給太後知道。太後喝多了已經歇下,她本想偷偷看兒子一眼,卻遇上了德嬪和戴常在。


    天知道,她生了兒子這一年多裏,統共就遠遠瞧見過兒子兩次。說出去都沒人信,做親娘的,連兒子長什麽樣兒都沒印象。今天被請來吃飯,說是幾位有子嗣的妃嬪受邀,但太後又根本沒把她當胤祺的親娘看待。她跟著旁人不遠不近地看幾眼,心裏頭翻江倒海地想哭,卻不能表露。


    嵐琪看著她,心裏是可憐的,都是做娘的人,戴常在還偶爾能去阿哥所瞧瞧,宜嬪則是完全被隔離開。可她也記得那拉貴人的事,雖然沒有確實的證據,但翊坤宮姐妹倆脫不了幹係。嵐琪不是神佛菩薩,還不至於動不動就心軟慈悲,隻當沒事繼續走。


    步出寧壽宮大門,前後腳的工夫,天上已經開始飄雪了,都笑著說要快些走,不然路上濕滑走夜路危險。而宜嬪是最遠的,桃紅催她兩次,她卻還是站在宮門前。嵐琪這邊已經壓轎要上去,突然聽見哭聲,轉過來瞧,宜嬪竟一屁股坐在石階上,捂著嘴大哭。


    邊上桃紅幾人嚇壞了,紛紛上去攙扶,桃紅一直說:“娘娘您醉了,喝了一整壺酒呢,能不醉嗎?你們快來攙扶……”


    可是宜嬪卻掙紮著躲開,依稀聽見她在哭:“我想看看胤祺,讓我抱抱他好不好?我不想回去……”


    環春湊過來嵐琪身邊,輕聲道:“主子,咱們回吧,別惹麻煩。那是太皇太後的旨意,太後都不能違逆,咱們能有什麽法子?”


    嵐琪不在意地笑道:“你怕我心軟?那拉氏要殺我,要悶死胤禛時,誰來心疼我們母子?”說罷頭也不回地坐進轎子裏,也叮囑戴常在別湊熱鬧。兩乘轎子很快離開,各自回宮。


    永和宮很近,眨眼工夫就到了。嵐琪才落腳要進宮門時,瞧見前頭匆匆忙忙有小太監跑來,遇見了立定就屈膝稟告:“皇上喝醉了。李總管讓奴才來稟告,說萬歲爺今晚不過來,問德嬪娘娘能不能去乾清宮。裕親王已經離宮,皇上現在醉得有些厲害,您這邊若能去,李總管立刻再派轎子過來。”


    “你去告訴李總管,我準備一下就過去。皇上醉了不要急著給他喝濃茶,那沒用。”嵐琪吩咐幾句,便匆忙回去洗漱準備。等她收拾妥當,李總管果然派人來接了。再出門時已然下起鵝毛大雪,等轎子匆匆趕至乾清宮,嵐琪再下地時,已經能在積雪上踩出嚓嚓聲響。


    李總管將嵐琪引至暖閣,她在門前脫了厚厚的氅衣,暖閣裏溫暖如春,進門就覺得渾身發熱。可她急著進來瞧瞧玄燁怎麽樣,卻見皇帝立在桌前,手裏揮毫潑墨地在寫大字。走近了就有撲鼻的酒氣,看不出是微醺還是酣醉的人,猩紅的雙眼曖昧旖旎,朝她伸出手說:“過來,和朕一起寫字。”


    滿桌紅紙鋪陳,紅紙上用金沙寫的大字,在燭光下熠熠生輝。繞過書桌被皇帝攬入懷,便見一張張紅紙上,金燦燦的“定、平、昌、盛”等字眼。心知皇帝是有高興的事,臉頰邊撲來旖旎的酒氣,玄燁說:“朕以為要等十年,等十年也未必有結果,可如今才八年。八年裏朕失去了赫舍裏皇後,可朕又有了你。這八年裏,你一直在朕的身邊……”


    嵐琪心底默默計算八年,從康熙十二年起,皇帝是在說平三藩?她欣喜地問:“皇上,雲南也大定了?”


    “快了快了。”玄燁興奮地呢喃著,左手箍緊了嵐琪纖柔的腰肢,右手握她手共捏一支筆。嵐琪忙掀過一張大紅紙,就聽見玄燁含笑問她,“寫什麽好?”


    “皇上寫什麽臣妾都喜歡。”話音才落,有力的大手握著自己,酣醉下的筆鋒瀟灑恣意,紅紙上赫然成就八字一對: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嵐琪心裏撲撲直跳,轉過臉來,玄燁泛著紅光的臉上有溫暖的笑意。他沒有看嵐琪,而是看著那八個字,靜靜地念了一遍:“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皇上……”


    “唔?”玄燁從她手裏拿掉了筆,欺身將嵐琪輕輕壓在桌上,看著身底下略有些慌張的人,身上熱血漸湧,猩紅的雙眼裏滿滿是促狹而曖昧的笑意,問她,“你寫了什麽?”


    嵐琪一怔,可想自己才是握筆的人,立時笑起來,柔柔的一聲:“臣妾寫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才說完,就被氤氳酒氣撲了麵,唇齒交融的親吻,身上的人卻不忘一手抵在她的後腰,怕她被桌麵硌疼了似的。直吻得嵐琪渾身發燙時,玄燁一個打橫將她抱起來,慢步到床榻之上。可是將嵐琪放在床上後,皇帝卻不再熱情,而是轉身喊人來伺候洗漱,直把她發熱的身體撂得冷靜下來,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榻上的人漸漸坐起來,很是茫然地聽著外頭的動靜。


    腳步聲越來越少,最後“吱呀”一聲殿門被合上了。再後來裏頭外頭都靜了許久,才見玄燁托著一對碩大的龍鳳紅蠟燭進來,徑自過去將屋內的蠟燭一盞一盞吹滅。原如白晝的光亮越來越暗,玄燁的身影也越來越模糊。隻等他走到最後一盞蠟燭前,抬手引燃了手裏的大紅燭,才吹滅了那一支白燭。而後將龍鳳紅燭擱在了桌上,方才那一張“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金沙紅字就擱在底下。


    嵐琪以為他該過來了,玄燁卻又繞到桌邊,拿起隨身的小印,沾過紅泥,在紅紙上重重按了印章。心滿意足地看了會兒,不知在想什麽,唇邊浮起笑意,終於放下所有東西朝榻上來。嵐琪趕緊讓開地方,玄燁倒頭就躺下,渾身放鬆了似的說:“今晚貪杯了,朕和皇兄聊得高興,就忘了分寸。”


    皇帝已然一身薄薄的綢緞寢衣,嵐琪身上卻還是像模像樣的衣裳。她猶豫著自己要不要脫掉,可眼下的光景也不知道玄燁想怎麽樣。這麽多年來,今晚竟又無端端地害羞不安起來,不自覺地稍稍朝後縮了縮,不敢觸碰玄燁的身體。


    可玄燁卻懶洋洋地翻過身麵朝她,伸腳蹭了蹭她的屁股。嵐琪哆嗦了一下又躲到另一頭,玄燁才虎了臉似的說:“你躲什麽,過來。”


    “皇上欺負人。”嵐琪垂著眼簾鼓著腮幫子,呢喃著,“臣妾要回去了。”


    “朕除了你還能欺負誰?”玄燁一伸手就把她拉過來,摸到她的胸前解開一粒扣子,不知是真的醉了,還是故意要欺負她,色氣滿滿地笑著,“你自己脫嘛。”


    “那……皇上讓臣妾下去呀,頭上的簪子釵子還要摘下呢。”嵐琪嘀咕,“臣妾是來伺候的,不是……不是來侍寢的。”


    “是啊,是讓你來伺候朕醉酒的。”玄燁肯定,卻並沒讓出地方,很隨意地說,“你自己從朕身上爬過去,朕累極了,一點兒也不想動。”


    “可……”怎麽能隨便爬在皇帝身上,嵐琪心裏明白眼前的人在調戲自己,雖然很暖很甜,冷靜的身體也再次發熱,可她又沒醉,怎好忘了分寸。便心下一橫,坐在原地就摘下滿頭的翠玉珠釵。玄燁好奇地瞧著她,便見她一揚手,手裏的東西騰空而出,劈劈啪啪的聲音驟響,她竟然把那些珠寶玉簪都扔出去了。


    深夜裏這動靜不小,外頭殿門立刻被打開,眼看有人要進來,玄燁朗聲說:“沒事,出去。”一翻身把嵐琪壓在床上,氣呼呼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混賬,他們要衝進來了。”


    嵐琪剛才也被嚇著了,她哪兒想到會引得侍衛太監進來護駕呀。可見玄燁緊張生氣的樣子,隻覺得好笑,但玄燁往她腰上一掐,就癢得渾身蜷縮起來求饒,聽見玄燁說:“看你還不老實?”


    可說完人家又躺下去了,慵懶地舒展筋骨,睡意沉沉地說:“睡吧。”


    嵐琪軟軟地躺在一邊,側過臉看他,自己從頭到腳都熱乎起來了,心裏癢癢得很不耐煩,可是玄燁怎麽又躺下了?她不自禁地一點點蹭過去,玄燁察覺到動靜也不理睬,隻等她貼上來,才輕輕哼了一聲:“那你脫不脫了?”


    心頭火辣辣燒起來,嵐琪想也不想就笨拙地爬起來坐好,在灼灼目光的注視下,自己一粒一粒解開扣子。


    見衣衫落下,玄燁大笑,朗朗笑聲傳出寢殿,外頭剛剛差點兒要衝進去的侍衛和太監們早就遠離了。李總管今晚不當值,幸好還有個機靈的在,這要是真的闖進去還不通通等著掉腦袋。當值的太監梁公公是李總管的大徒弟,也是極有眼色聰明機靈的人,這會子隱隱聽見皇帝的笑聲,算是舒了口氣。正想讓小太監挪一盆炭來讓他烤一烤,門前的太監跑來,慌慌張張說:“梁公公,毓慶宮來人,說太子殿下吐了好幾回,要稟告皇上呢。”


    “這會兒?”梁公公皺眉頭,起身來來回回地踱步,想著絕對不能去打攪皇帝的好事。便徑自跑出來,在乾清宮外見到毓慶宮的人,忙問:“太子還在吐嗎?”


    那宮女道:“已經好些了,太醫也來瞧過了,就是來稟告皇上一聲。”


    梁公公則說:“萬歲爺醉了,稟告了也沒用,我隨你去瞧瞧。這叫什麽事兒,好端端怎麽又吐了?”


    宮女踩著雪一路跟隨,氣喘籲籲地解釋:“太子這幾天就不消化,大概在寧壽宮吃多了,回來就說肚子脹,睡了半宿突然就開始吐,不過吐幹淨了也舒坦了。”


    “你們一個個的,都怎麽伺候的,明天都等著挨罰吧,看李公公不收拾你們……”


    罵罵咧咧的聲音漸漸在雪地裏消失,乾清宮溫暖如春的寢殿裏對此一無所知。嵐琪在玄燁的懷裏癱軟如水一般,已是用盡全力來承接酒醉之人的興奮,雖言不上辛苦,可也足以甜膩地融化她渾身肌骨。之後黑甜一夢直至天亮,玄燁亦是酣眠,外頭叫起到了第二回,才和嵐琪一起真正地醒來。


    時辰尚早,兩人洗漱更衣用了早膳。還有時間,玄燁拉著她到桌邊看昨晚寫的字。皇帝似醉非醉,欺負人的時候耍賴借口醉了,但做過什麽都清清楚楚地記得。那瀟灑的八個金字還在紙上,底下更有玄燁的禦印。玄燁要拿精致的匣子裝好送給她,嵐琪不解地嘀咕:“臣妾也要留個印記才好呀,那才是皇上和臣妾一起寫的。”


    玄燁卻不理會她,小心翼翼地封好了匣子,遞給她說:“有了你的印記,就變成我們彼此的承諾。承諾是會反悔的,朕不要。”見嵐琪接過匣子不明白,湊過來在她臉上輕輕一啄,“上麵隻有朕的禦印,就是皇命。朕命令烏雅嵐琪好好遵守這八個字,聽見了嗎?皇命不可違。”


    嵐琪心裏一熱,喜滋滋地點頭答應了。


    這會兒李公公進來,瞧見帝妃二人親熱,不免尷尬,但還是深深垂著腦袋稟告:“萬歲爺,奴才才聽說一件事,毓慶宮昨晚宣太醫了。眼下禦門聽政還有些時辰,您要過去瞧瞧嗎?”


    嵐琪想起來,李公公昨天傍晚曾提醒她,太子近日有些不消化,煩她看著些飲食,結果她轉身就忘記了。這會兒李公公雖然不會對皇帝說是她的疏忽,畢竟跟在太子身後的保姆嬤嬤們才是最大的疏忽,可她還是覺得愧疚。


    側臉看玄燁,皇帝剛才甚好的心情果然消減了大半,但並不十分生氣,隻是皺了皺眉頭吩咐李總管:“讓太醫去瞧就好了,畢竟是從寧壽宮吃了東西回去,沒得大驚小怪讓太後煩擾,不必張揚。”


    李總管渾身一鬆似的,又聽皇帝說:“路上有積雪不好走,派幾個腳力好的太監抬轎子,一會兒送德嬪回永和宮。”說著又旁若無人地對嵐琪說,“回去好好歇著,昨夜辛苦了。”


    嵐琪滿麵通紅,幸好李公公已經走了。她點點頭不言語,緊緊抱著玄燁給她的“皇命”,等外頭來人接。皇帝要去乾清門禦門聽政,而她也該回去了,但分別時嵐琪還是提醒了一句:“皇上雖然顧及太後的麵子,但還是去看看太子才好,太子到底還是個孩子。”


    玄燁欣然:“朕有分寸。”


    兩人心情甚好地分別,嵐琪坐了暖轎回永和宮,進門就聽見胤祚咿咿呀呀的聲音。先去把玄燁給的匣子收好,再洗手換了衣裳來,卻見乳母幾人圍著搖籃,胤祚竟自己扶著搖籃站起來了。正得意地大叫,扭頭見到親娘,高興起來就鬆手揮舞,結果身體失去重心,一屁股就坐了下去。


    嵐琪趕緊過來,怕兒子會哭,可胤祚卻咯咯大笑。抱著他試著再站起來,小家夥顫顫巍巍扶著額娘的手,興奮地大叫著。邊上乳母和綠珠幾人都屈膝恭喜主子,嵐琪也高興,讓環春賞賜大家東西。更讓她準備,說晌午要帶胤祚去慈寧宮給太皇太後報喜。


    環春拿來東西賞賜大家,嘻嘻哈哈一陣後,對嵐琪說:“下個月六阿哥就滿周歲了,太皇太後早先說要給六阿哥辦酒的,主子中午問問要擺在哪裏。若是在咱們永和宮,奴婢可要和其他人開始準備了,若是在慈寧宮,奴婢就不必操心了。”


    嵐琪笑道:“你不過是不想操心。”但想了想還是說,“五阿哥周歲也沒辦酒,昨晚太後請大家吃飯算是給五阿哥過周歲了。五阿哥尚且如此,咱們不敢僭越,中午我就去回了太皇太後。反正年節裏什麽熱鬧的都有了,不必再另鋪張,求老人家賞一件貴重的東西就好。”


    說起貴重的東西,嵐琪洋洋得意說皇帝賞賜她額娘一尊彌勒佛,感慨道:“他不過是聽見我對你說了幾句,就記在心裏了。”


    環春歡喜地笑道:“那天和幾個丫頭閑話,都說將來若年滿離宮,出去怕也找不到好人家了。奴婢問為什麽呀,她們說找不到像萬歲爺待主子這樣的好男人。”


    嵐琪愣了愣,醒過神來立刻伸手打環春,嗔怪道:“一定是從你嘴裏說出來的,你啊你啊……”


    嬉鬧時,外頭有客人到,端嬪、布貴人和戴?


    ?在來了,進門就聽端嬪故意酸溜溜說:“都說昨晚德嬪娘娘去乾清宮侍奉辛苦了,我說咱們別這會兒來,可是她們非要來坐坐。好妹妹你辛苦,該歇著,不必招呼我們。”


    嵐琪雙頰緋紅,拉著戴佳氏在一旁坐了,對她說:“端嬪娘娘最不正經,妹妹你最嫻靜,改日覺得鍾粹宮住不下了,就來永和宮住。”


    戴佳氏如今也和她們相親相熟了,跟著玩笑說:“臣妾可不要來永和宮紮眼。萬歲爺本來對臣妾還挺客氣,若是瞧見臣妾搬來永和宮礙手礙腳,就該討厭了。”


    端嬪得意揚揚地大笑,說戴佳氏果然被她調教得好。嵐琪氣得要轟她們回去,不讓環春給茶吃,但玩笑終歸是玩笑,四人坐定了,隻聽布貴人唏噓:“是有事兒來告訴你呢,昨晚宜嬪在寧壽宮門前大哭大鬧,你也知道吧?”


    嵐琪點頭:“和戴妹妹離開時,她就坐在寧壽宮門前哭,說想抱抱五阿哥,看起來怪可憐的。”


    戴佳氏從環春手裏接過茶,繼續說:“娘娘和臣妾離開後,聽說宜嬪娘娘依舊不肯走,在寧壽宮門前撒潑似的。隻等裏頭老嬤嬤出來嗬斥,硬是把宜嬪娘娘抬回去了。誰曉得一清早她又來了,那麽大的雪跪在雪地裏頭,求太後娘娘讓她進去見見五阿哥。那會兒臣妾正好過去,原是太後說讓臣妾和阿哥所的人一起接胤祐回阿哥所,宜嬪娘娘那會兒也該是來接恪靖公主的,可她不僅不領公主走,反跪在門前求。臣妾不敢多留,和阿哥所的人抱著胤祐就走了。”


    邊


    上端嬪喝了茶歎氣道:“後來她還是不肯走,聽說太後一麵派人安撫她,一麵就讓人去上報慈寧宮。太皇太後說她這樣大正月裏在寧壽宮門前哭很晦氣,對太後不吉利,罰她回翊坤宮去閉門思過。今天起連著三日,無論雨雪每天早晨在自家宮門前跪半個時辰反省。現在大概正跪著呢,真是什麽臉麵都丟盡了,大正月裏的,她何必呢。”


    “她竟然鬧到這地步?”嵐琪也覺得不可思議,早年的宜貴人多活潑開朗的一個人,怎麽一年一年地下來,越發變得她不認識了。不過這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還是有當初的影子。那會兒她人前人後都不忌諱說昭妃的壞話,誰都攔不住。


    端嬪道:“你之後若去慈寧宮,這件事看著點兒說,可別惹老人家不痛快,估摸著這會兒太後也不高興呢。我已經派人去知會榮姐姐,讓她去寧壽宮瞧瞧,太後與她最說得上話。”


    戴佳氏在邊上很輕聲地問:“是不是往後,五阿哥也不能認宜嬪娘娘這個額娘了?”


    眾人麵麵相覷,誰也不知道將來什麽光景,都是做娘的女人,多少對郭絡羅氏有些同情。


    早先原是說宜嬪產後虛弱無力撫養孩子,才辛苦太後撫養一陣子。可過了夏天宜嬪能四處走動了,不知是不是因為郭貴人得罪了皇帝被禁足,孩子的事又沒了下文。孩子太後養在寧壽宮裏,平日不許妃嬪隨意去打擾,宜嬪硬是眼巴巴又等了半年見不到孩子。皇帝那裏也不為她去說句話,眼瞧著周歲都過了,這孩子似乎是篤定養在寧壽宮裏了。


    “若是沒有她妹子的事,她在皇上麵前求幾句,興許孩子就回去了。可因為郭貴人的事,她想開口都開不了口。”端嬪說著,又十分欣慰地指著布貴人、戴常在說,“我得了你們這幾個姐妹,可不比親妹子強嗎?咱們和和氣氣地過日子,多好啊。”


    正如端嬪所說,她們幾個不是親姐妹的人,卻和睦如骨肉一般,日子安安生生地過著。但翊坤宮裏倆親姐妹,日子卻一天不如一天。


    原先宜嬪還挺得寵的,但自夏日裏出了郭貴人的事後,大半年裏皇帝隻來過翊坤宮幾回。那次中秋節倒是挺給麵子說要來,結果人沒來不說,之後的日子光顧著永和宮。再者承乾宮、鹹福宮兩碗水端平,哪裏輪得到她什麽事。而郭貴人依舊不改脾氣,哪怕被禁足反省了,還是咋咋呼呼頤指氣使,姐妹倆隔幾天就要吵一回。若非念著是自己的同胞妹妹,宜嬪怕是早容不得她了。


    從前後院住了一個低賤的覺禪氏,郭貴人不高興了還能拿她出氣。如今沒了這個狐狸精,她日子過得不好,滿肚子火沒處發泄,就對身邊奴才動輒打罵。桃紅算是翊坤宮裏一把手,見天就有宮女來跟她哭,求打發去別處,可桃紅也不願惹事,安撫安撫就算了。


    昨晚宜嬪哭哭啼啼被抬回來,郭貴人就大驚小怪地喋喋不休,竟被親姐姐盛怒之下一巴掌打蒙了。姐妹倆鬧翻後,一清早宜嬪又去求,桃紅攔也攔不住,最後鬧得太皇太後發怒降旨責罰。


    這會兒宜嬪正挺直脊梁跪在門前,一屋子宮女也陪她跪著。郭貴人卻抱著恪靖在院子裏轉悠,時不時看一眼門前跪著的姐姐。自己臉頰上還有挨巴掌時指甲劃破的一道口子,卻仿佛勝利者般,抱著女兒教導她:“姨母可不好呢,恪靖要學乖一些,不然太祖母也罰你。”


    宮門外,偶爾有人路過,不管是看笑話還是覺得尷尬,都是急匆匆低著頭就趕緊走的。深宮裏風水輪流轉,對落魄的人落井下石,保不準將來就被人踩在腳底下。此刻桃紅跪行到主子身邊說:“半個時辰到了,主子快起來吧,地上可涼了。”


    膝蓋疼得麻木,宜嬪一直在發呆,這會兒才緩過神。主仆倆相互攙扶著晃晃悠悠站起來,桃紅忍不住心疼地哽咽道:“您何必呢?”


    “別哭,有什麽可哭的?”宜嬪卻冷笑,吃力地站穩腳跟說,“我進宮後頭一回弄得六宮皆知,不也是被昭妃罰跪嗎?怕什麽呀,烏雅氏當初還被太皇太後一頓鞭子差點兒打死,我不過是罰跪而已。她那樣都能抬起頭重新做人,我這點兒苦算什麽?”


    桃紅攙扶著宜嬪,她搖搖晃晃步履維艱,這才是第一天,還有兩天的責罰等著她。而禁足反省的日子更沒個定數,往後的日子還不定怎麽樣,心裏很是難受。進門卻見郭貴人抱著恪靖公主站在院子裏,笑盈盈地說:“姐姐受委屈了,您說您何必呢,眼下好了,咱們姐妹倆都被關起來了。這翊坤宮可真晦氣,那個小賤人一走就受寵有孕,可見咱這兒風水真是不怎麽好呢。”


    宜嬪怔怔看著自己的親妹妹,記得曾經聽見幾句閑話,說彼時昭妃娘娘抱怨自家妹子太柔弱,羨慕郭絡羅家的二小姐活潑機靈。可如今再看看呢,溫妃娘娘找到自己該有的活法,人家好好地在宮裏過著日子,可自己這個被誇讚活潑機靈的妹妹,卻變得惡毒刻薄,對別人如此,對親姐姐也毫不客氣。


    “桃紅。”宜嬪出聲,定定地站穩後鬆開了抓著桃紅的手,旋即說,“你去把公主抱來。”


    “主子?”


    “去把公主抱過來。”宜嬪厲聲道,也吩咐邊上的人,“去幫桃紅把公主抱過來。”


    “姐姐,你想幹什麽?”郭貴人急了,而她這一叫,恪靖嚇得大哭。但宮女們已經上來奪孩子,郭貴人一個人怎麽敵得過三四雙手,而她的宮女恨她都來不及,誰會上來幫助。恪靖很快被搶走,郭貴人也跌倒在了地上。宜嬪拍拍公主哄了她幾句,就讓桃紅先抱走,自己扶著邊上的小宮女慢慢回去。


    可才走兩步,郭貴人就爬起來攔在路前,也攔住了桃紅。宜嬪不等她開口就嗬斥:“愣著做什麽,把公主抱去正殿裏。”


    郭貴人瘋了似的衝過來問:“你做什麽,自己的孩子見不到,就來搶我的孩子嗎?我們還是不是親姐妹?”


    “親姐妹?你對親姐姐說話該是這樣的態度?”宜嬪厲色,冷冷道,“什麽叫搶你的孩子,恪靖不是我的女兒嗎?她為什麽能留在翊坤宮,是皇上抱給我撫養了。而你一個小小的貴人,有什麽資格撫養公主?”


    “姐姐!”


    “你閉嘴,不要再讓我聽見你大呼小叫的。”宜嬪扶著身邊的宮女繼續走,一邊撂下話,“皇上讓你在自己的屋子裏不許出來,我心軟才讓你在這裏晃悠。你聽好了,從今往後在皇上下令寬恕你之前,不許再離開配殿一步。不然的話,我會以一宮主位的身份處置你。”


    “姐姐,我是你親妹妹啊。”郭貴人撲過來,卻被其他宮女擋住了。


    宜嬪看也不看她一眼,冷聲吩咐左右:“把郭貴人送回屋裏去,往後她若再隨意打罵宮女太監也來向我稟報。萬歲爺最恨後宮有私刑虐待之事,翊坤宮裏也容不得。”


    她說著,徑直走向正殿,進門後讓人把殿門合上,妹妹尖叫的聲音漸漸止住,隻聽見裏頭恪靖的哭聲。她呆呆地聽著,上一回聽見胤祺哭,還是他出生的時候。那孩子如今的哭聲是什麽樣的,她竟還沒聽見過。


    “太皇太後為什麽這樣對我?”宜嬪軟軟地癱在地上,跪了半個時辰膝蓋劇痛,這一跌下去再也爬不起來,索性伏在地上大哭。一手覆在肚子上,想著自己曾經失去過一個孩子,想著胤祺從沒好好見過親娘,眼淚止不住地落下。她不能這樣過一輩子,她要有自己的孩子在身邊,她不要做昭妃那樣的怨婦。


    桃紅安置了公主就出來,瞧見她跌在地上,過來攙扶,一聲聲勸說:“主子您不要哭,過了這幾天,您去向太皇太後和太後認錯。皇上對您總是眷顧的,您要有信心才是。”


    宜嬪淚眼婆娑,拉著桃紅問:“我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紫禁城那麽大,翊坤宮裏再如何哭鬧外頭也聽不見。午膳前嵐琪抱著胤祚來了慈寧宮,太皇太後心情不壞,一邊嗔怪她路上有積雪還帶孩子出門,一邊瞧著胤祚顫顫巍巍能站起來了很是高興。


    老人家竟像個孩子似的在炕上陪著小孫兒玩耍,抱著他假模假樣地走路。胤祚異常興奮,嘰嘰喳喳叫了半天,結果該傳午膳了還纏著太祖母不撒手,誰要來抱走他就癟嘴要哭。太皇太後心疼又歡喜,反過來訓斥嵐琪:“別纏著我吃飯,我又不餓,等我的小乖乖餓了再說。”


    嵐琪勸了幾次都被擋回去,胤祚雖不懂大人說什麽,卻開心得哈哈大笑。好在沒多久自己就餓了,開始找乳母要吃奶,太皇太後這才有空來吃飯,那麽巧外頭說皇帝來了。


    玄燁進門就一身寒氣,說又下雪了。瞧見皇祖母這個時辰才用膳,欣喜地說:“孫兒還沒用膳,想著過來若蹭不到,就討一碗米飯用茶泡了吃,沒想到是有口福的。”


    蘇麻喇嬤嬤卻湊趣:“一定是六阿哥知道皇阿瑪要來吃飯,才故意纏著太祖母,硬是拖到這個時辰。”


    玄燁欣然,玩笑道:“胤祚最疼他阿瑪了。”見嵐琪送過手爐來給他暖暖,接過了就問,“孩子呢?”


    “在別處,乳母正喂奶呢。”嵐琪應著,玄燁卻朝她使了個眼色說,“去看看孩子,一會兒抱來朕瞧瞧。”


    嵐琪會意,猜是玄燁有話對太皇太後說而她不方便在邊上,便借口要去瞧瞧胤祚自行離開。老人家瞧見了還嗔怪玄燁:“你打發她這時候去做什麽,她也沒吃一口飯呢。”


    但人已經走了,玄燁坐下來先進了一碗熱奶暖身子,而後餓得直接就吃飯。太皇太後要他慢慢吃,不過見他吃得香,自己也有了胃口,進了大半碗雞茸粥,炸的三鮮春卷也吃了一整個。才放下筷子要茶漱口,就聽見玄燁說:“皇祖母若吃好了,孫兒有事要同您說。”


    太皇太後從容漱了口,讓蘇麻喇嬤嬤也伺候皇帝洗漱。然後才和他一起離了膳桌,進了暖閣坐下說:“猜想你就是有事的,說吧,又有什麽麻煩了?”


    玄燁笑著:“不是麻煩,是想求皇祖母一個示下。”


    太皇太後看著孫兒,讓他也在暖炕上坐,心裏細細想著近來的事,微微蹙眉問:“難道,是為了今早的事?”


    玄燁苦笑,點頭:“皇祖母聖明。”


    且說玄燁知道宜嬪的事時,已經散了朝會,本是空閑中喊來李總管問嵐琪有沒有安然回永和宮,又問彌勒佛是否已送出去等,李總管無意中說起了翊坤宮的事,他才知道宜嬪胡鬧了一場,被皇祖母罰跪三天。


    彼時有些心煩,但冷靜下來想想,再聯想中秋裏大阿哥中毒的事,如果自己稍稍做一些事,就能轉變後宮風向的話,於自己珍惜的人,於後宮,於朝廷或都有益處。於是忙完手頭的事,便來慈寧宮,向皇祖母討一個示下。


    “那日你說宜嬪昔日失子是你害的,要說那幾個荷包裏的虎狼之藥是不是真有效用也未可知,那是她和那個孩子的命數,那時候又太年輕,保不住也是有的。”太皇太後顯然反感這件事,不等玄燁開口,已經幽幽道,“你能保證她不成氣候?她做過什麽,動過什麽心思,你不知道?”


    玄燁胸有成竹:“孫兒不會讓誰成氣候,她不過是後宮的妃嬪,又要成什麽氣候?何況上頭總有貴妃、溫妃,她越不過去的。皇祖母,孫兒不能隻寵著嵐琪,孫兒也不是光寵她而已,後宮裏寵妃可以有許多。可嵐琪隻有一個,從前的事,再也不能有了。”


    太皇太後蹙眉,目光不與玄燁對視。在她心裏或是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想想為此付出的終歸是玄燁,不管喜歡不喜歡,他都要硬著頭皮去端平幾碗水。自己橫加阻撓而實際卻對他、對後宮無所助益的話,就實在沒意思了。


    “你想好了就去做吧,我這裏明白了。之後若是有什麽生氣的,也不是衝著你來,咱們祖孫倆還有什麽話不能當麵說,要借他人之口?”太皇太後終於笑了,伸手愛憐地拍拍玄燁的肩膀,“不要怪皇祖母囉唆多事,哪怕你如今快三十歲了,在皇祖母眼裏,也還是那個七八歲的小娃娃,總忍不住要為你多想些。”


    玄燁臉上笑得暖融融的,但心裏頭一個激靈,又想起什麽事來。側目見身邊沒什麽外人,才輕聲對祖母道:“大阿哥的事早就有結果了。皇祖母,孫兒不想對任何人聲張,暗地裏必然會施壓,但決不讓別人知道。畢竟牽扯太多,孫兒不願看著太子背負惡名。”


    太皇太後才微笑起來的麵容旋即僵滯了,直直盯著玄燁,很輕聲地說:“果然是索額圖?”


    玄燁點了點頭,冷笑道:“什麽也逃不過您的眼睛。孫兒起初不願信,他們低調了這麽多年,怎麽這個節骨眼兒上開始有動作了,可往下一查還是查到他們頭上。孫兒不信另派一撥人去查,今早聽到的消息,一樣。皇祖母,孫兒的心都寒了,赫舍裏皇後若在,眼下又會是什麽光景?所以宜嬪不能冷落,朕不能讓那些人把矛頭全指向永和宮。嵐琪連一個在背後出謀劃策的外戚都沒有,隻有朕能護著她了。”


    太皇太後無奈地笑道:“這話聽著,怎麽好像隻為了她一個人?太子呢,貴妃、溫妃呢?”


    玄燁略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簾笑道:“太子不一樣,至於貴妃她們更不一樣,皇祖母就不要取笑孫兒了。”


    “哪個取笑你了?”太皇太後欣慰,卻又指著前頭一處空地,當年就在那裏架了一張凳子按著嬌小的烏雅嵐琪,一鞭一鞭打在她身上。太皇太後這輩子連對奴才都沒下過如此重的刑罰,卻為了擺平前朝老臣的口舌,讓皇帝和她都能下得來台,犧牲一個柔弱的女人。現在想想依舊唏噓不已,對玄燁道,“嵐琪就是在這裏挨打的,我讓她一輩子記著那時的痛,玄燁你也記著了吧。看看你現在的心智謀略,再想想那時候的自己,是不是覺得又傻又無能?”


    玄燁亦動容,忍不住離座屈膝向皇祖母道:“孫兒有今日,都承皇祖母教誨。”


    說這話時,嵐琪正好抱著胤祚進來,瞧見皇帝跪著了,她也趕緊要跪下,卻被玄燁走來帶進去,嗔笑道:“傻子,朕和皇祖母說話,與你什麽相幹?”


    嵐琪鼓著嘴不理睬他,把已經睡著的胤祚抱給太皇太後看,笑著說:“越來越沉了,乳母實在辛苦,不抱著哄不肯睡,乳母才那麽點兒身板,早晚要累壞了。”


    “說你傻還不承認,哪個乳母不是精挑細選來的,帶孩子養孩子不比你有經驗?她們都是有分寸的。”玄燁說著,笨拙地要在皇祖母麵前現眼,伸手要抱抱兒子,嵐琪抓著機會就反擊,“皇上還是不要抱了,您又不會抱孩子,非要湊熱鬧。回頭好容易睡著了再弄醒,太皇太後也不能午睡了。”


    玄燁沒的反駁,隻管瞪她,逗得太皇太後笑道:“你們倆鬥嘴我才不能午睡呢。”又訓斥嵐琪,“胡鬧,幾時有你教訓皇帝的時候,下次再沒分寸,讓蘇麻喇掌你的嘴。”


    嵐琪不服氣也不敢頂嘴,縮在太皇太後身邊不說話。玄燁也不能久留,手裏還有許多事要做,叮囑嵐琪好好照顧皇祖母,很快就走了。


    太皇太後說不想上床,就在炕上歪一會兒。小胤祚放在邊上睡,她懶懶地靠著,嵐琪坐在後頭給揉揉腰腿。娘兒倆慢悠悠自在地聊著,太皇太後漸漸說起:“後宮妃嬪會越來越多,也會有別的人招皇帝喜歡,你的心胸要更開闊大度一些。真是覺得委屈了,也想想,他喝醉了的時候想哪一個,真正擱在他心裏頭的人是誰。”


    彼時嵐琪雖然滿口答應,卻沒想到之後是要發生什麽。直到第二天早晨,宜嬪又在翊坤宮門前跪時,半程中皇帝坐著暖轎去,親手攙扶起受罰的人安撫,這樣的事兒你一言我一語經端嬪、布貴人幾人的嘴說出來,她才突然明白太皇太後說那些話的用意。她心裏的的確確酸澀,可再如太皇太後說的那樣想一想,多少釋懷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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