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突然要去瀛台,且隻帶德妃一人。要不是德妃才沒了兒子,誰也不能輕易答應這件事。底下幾個也就罷了,上頭皇貴妃、宜妃幾人最尷尬。若說皇貴妃體弱多病不宜走動,宜妃早就出了月子神清氣爽,頂多是十一阿哥還是個奶娃娃她走不開。可皇帝若有心帶她去,孩子留在宮裏又有什麽不妥?說到底皇帝隻想帶德妃走,和旁人半點不相幹。


    可宮裏的人都以為皇帝和德妃娘娘是去瀛台逍遙快活,卻不知兩人才到那裏就鬧翻了,之後足足冷戰了兩天。環春她們都不曉得主子哪兒得罪了皇帝,白天她也不說話,嚇得她們都不敢多嘴問。就是可惜難得出來一回,卻變成了這個樣子。


    這日玄燁與大臣們在涵元殿議事,散了後正換衣裳,李公公進來尷尬地笑道:“萬歲爺,太皇太後傳來口諭。”


    “說什麽?”玄燁雖問,其實心裏已經明白。果然李公公轉述皇祖母的意思,是問皇帝做什麽和德妃鬧僵了。若是不想哄她高興,就把人送回去,別讓她在這裏受委屈。


    玄燁氣道:“她就是仗著皇祖母寵她。”


    這是氣話,不能當真。兩人不愉快的事,其實很嚴肅,絕非閨房嬉鬧的小事,還是怪那日覺禪貴人突然提醒德妃往後要諸事小心,讓她忙了整個六月淡下了的事又梗在心裏。玄燁去盛京前那晚她就問過他為什麽,那天到了瀛台,玄燁問她為什麽反而比在宮裏時更悶悶不樂,嵐琪一時衝動,又問了。


    她問玄燁到底是誰殺了胤祚,問玄燁為什麽不查,為什麽對外宣布是急病而亡,難道她的兒子就要死得那麽不明不白?但其實她心裏明白這些事不能問,所以問出來了,反而更痛苦。


    玄燁並不生氣嵐琪有這樣的疑惑,可他再三解釋說眼下還不能說。不告訴她是不想她生活在不安之中,有時候有些事不知道,糊塗一些比什麽都看得明白要好。


    一個痛苦,一個無奈,這下就鬧僵了。嵐琪當晚就要求回宮,玄燁當然不答應。之後便是冷戰至今,好不容易就單獨兩人出來散心,反而連個麵都不見了。


    “萬歲爺,來的人順道帶了蘇麻喇嬤嬤釀的酒,嬤嬤說湃在井水裏涼涼的最好喝。奴才已經著人去準備了,您看今晚,不如請娘娘過來用膳。”李公公笑眯眯地說著,一切都為皇帝安置好了。


    玄燁心裏巴不得兩人趕緊好起來,他後悔沒能多點耐心。現下最可憐的人莫過於嵐琪,她能振作起來能緩過精神,已經很不容易,自己的胸懷何至於如此狹小,便應了一聲:“去請。”


    消息傳過來,嵐琪本不願去,環春幾人壓根兒沒理她,趕緊讓人複命說娘娘準備好了就去涵元殿。嵐琪一臉的不高興,被伺候穿戴衣裳時,還發脾氣說:“到底誰是主子,你們就這樣欺負我?”


    可哪怕被罵,環春也不怕,麻利地給她穿戴整齊,眼瞧著天上烏雲滾滾要落雨的樣子,緊趕慢趕地送來涵元殿。


    瀛台的禦膳比不得宮裏那樣隆重,而玄燁一向討厭鋪張。今晚李公公安排了小膳桌,擺了七八樣德妃娘娘喜歡的菜色,又有蘇麻喇嬤嬤釀的酒。嵐琪才到不久,外頭就一道驚雷,震得她渾身一顫,玄燁正好從裏頭出來瞧見,問她:“嚇著了?”


    但不等嵐琪回答,外頭狂風大作,雨滴子劈劈啪啪落下來,門前竹簾子也被吹得在門框上不停地拍打。玄燁見嵐琪一臉冷漠,頓時有些火氣,衝外頭的人說:“怎麽回事,這麽吵還怎麽吃飯?”


    嵐琪又被他嚇了一跳,可看皇帝明明是生自己的氣,卻衝別人發火,心裏頭不免愧疚。人家那樣心疼她,她一而再地不領情,怎麽也說不過去。


    想了想便往門前走,玄燁皺眉,以為她要離開。但她隻是喚人來,把竹簾子收起來,說冷風吹進來也涼快。至於外頭雨聲大,早有太監宮女匆匆忙忙繞著涵元殿外的路鋪上了毯子。嵐琪回身見玄燁已坐定在桌邊,便去一旁洗了手過來斟酒,輕聲說:“皇上一句嫌吵,宮女太監都冒雨在外頭路上鋪毯子,皇上下回別發脾氣了。”


    玄燁反而不說話,將她斟的酒一飲而盡,清涼酸甜的酒入喉,就跟喝果汁一樣。而身邊的人已經服軟說:“皇上不要再生氣,臣妾再也不會問您那些事。一直以來您能說的事從來都不瞞著臣妾,是臣妾不好。”


    “你這聲不好,說得心裏多委屈?”玄燁拉她坐下,“朕不告訴你,隻是不想你難過。往後遇見了什麽人,心裏梗著這件事,對你來說沒什麽好處。那樣的日子,過著有什麽意思?朕希望你相信,朕不會讓咱們的兒子白白地死,他們會有報應,老天都看著,朕更是盯著的。”


    “是。”嵐琪點點頭。


    “你還是不甘心。”玄燁看得出來她口是心非,不過是想哄自己高興。


    嵐琪不隱瞞,坦白地說:“不曉得幾時才能放下,臣妾自己也很痛苦。每天都想要振作,可每天靜下來就會想到胤祚。來了瀛台,想想四年前他來時還那麽小,所有的事都還記得那麽清楚,可是孩子卻沒了……”


    “會好起來的。”玄燁輕輕撫摸她的背脊,安撫已然哽咽的她,“朕決不會讓你再經曆這樣的痛苦,我們的孩子,誰也不能傷害。”


    嵐琪點頭,淚容中努力露出欣慰的笑容。玄燁擦去她眼角的晶瑩淚珠,捧了柔軟的臉頰,憧憬著說:“朕不著急,可是朕每天都想看到你舒心的笑容。嵐琪,不要讓朕等太久。”


    嵐琪給他斟酒,也給自己斟酒,雙手舉杯應道:“臣妾記下了。”


    輕輕碰杯,兩人一飲而盡。蘇麻喇嬤嬤送來的酒實在甘美,炎熱的天氣裏喝下去,直叫人渾身舒暢,又因口感甜美,總讓人忘記這是在喝酒。兩人對酌,說說心裏話,安安逸逸的氣氛下,不大貪杯的玄燁竟喝了不少。嵐琪酒量原就不好,近來更不曾碰過酒水,加之這酒後勁十足,不知不覺都醉了。


    電閃雷鳴的夜晚,暴雨如注久久不歇。涵元殿寢殿之內亦是道不盡的雲雨翻騰。突如其來的悲劇,讓他們無心床笫之事,皇帝在宮內也好久不入後宮。但今晚嵐琪醉後又想起孩子,又哭又笑很是可憐,同樣酒醉的玄燁一麵安撫她,一麵就動了情。誰也不曉得是誰先滑入了旖旎,一夜纏綿難分難舍,翌日醒來時,兩人都是腦中一片空白。


    但身體的相合,雲雨間的宣泄,的確舒緩了些許心中的抑鬱。第二天環春誇主子氣色好些了,嵐琪含笑嗔她:“不正經。”


    因皇帝來瀛台仍舊終日要辦朝務,嵐琪不宜在涵元殿久留,回自己的住處歇息半天。見天氣涼爽,她便想出去走走,不願太招搖,隻帶了環春一人。


    上回來瀛台,是皇帝平定三藩時在此稿賞三軍。一晃四年,走過各處殿閣亭台,兒子的離去,難免讓嵐琪生出物是人非的傷感。而彼時她還是德嬪娘娘,如今早已在妃位。那時候太皇太後、太後和皇貴妃諸人也在,眼下隻有她一個人。若真是被皇帝寵愛獨自帶出來玩該多好,可固然是玄燁寵愛,更多的是想安撫她的喪子之痛。


    “昨晚的事,喝了酒之後我都不大記得了,但是喝酒前皇上說的話我還記得。”嵐琪和環春相依著慢慢散步,說起昨晚玄燁的話。她道,“皇上說那些人會有報應,提起‘報應’兩個字,他眼裏閃過一些奇怪的神情,好像篤定那些報應一定會發生。他那樣自信,難道是已經發生什麽了?”


    環春怯然道:“您曉得的,宮裏為了這件事什麽話都傳。也有不少人議論是誰下的毒手,說什麽人的都有,其中還有說是……”她停下,四處看了幾眼,聲音壓得更低說,“還有人說是明相大人要害太子,卻害了咱們六阿哥。這次時疫納蘭公子沒逃過一劫,就是報應。綠珠她們也知道這些傳聞,可是怕您傷心難過,永和宮裏是絕對不允許議論的。”


    嵐琪聽得怔怔的,呢喃著:“竟有這樣的傳說?”


    環春點頭道:“奴婢們不說,您自然聽不見。可是娘娘也別太當真,這事兒您就交給皇上吧,往後咱們永和宮裏更加小心些就好。現在承乾宮裏,四阿哥用的吃的全都一道道檢查,都快趕上毓慶宮的規格了。”


    嵐琪卻是心頭一慌,堵了環春的嘴說:“別牽扯毓慶宮,那是比不得的,往後說話一定要小心。”


    環春又道:“您精神不振那些天,奴婢們都去宮裏打聽了,據說那天太子也差點吃了點心。要不是六阿哥倒下了,太子就往嘴裏送了,懸得很。”


    這些事嵐琪都不知道,兒子死後她就癡癡呆呆了,哪裏有心情去查什麽。好在有環春為她留心,但平日她不問,她們也不敢提。


    主仆倆說話間不知不覺走到了陌生的地方,環春正說不如折回去,突然聽見不遠處一個小院子裏傳出斥罵聲。不知什麽東西被掀翻在地上,一聲聲重響,又聽見一個女人的尖叫:“去,給我拿鞭子來。”


    “主子。”環春一心想讓自家主子能疏散心裏的抑鬱,平時不願這種麻煩事招惹上她。現在上趕著就找些亂七八糟的事讓她分心,哪怕罵人發泄一下也好,便慫恿著嵐琪過來看。


    嵐琪半推半就地來,立在院門前瞧見裏頭堆了很多昨晚鋪在涵元殿外接雨的毯子,整個院子濕漉漉的。一個宮女跌在地上狼狽不堪,嵐琪覺得似曾相識,輕輕叫了聲:“杏兒?”


    “娘娘您認識她?”環春很訝異。而她家主子已經走進去了,氣勢十足地衝裏麵的人問:“怎麽回事?”


    而瀛台這邊,見過皇帝和德妃真容的人並不多,一個個都愣在那兒。環春生怕自家主子吃虧,趕緊跟來嗬斥她們:“見了德妃娘娘,還不行禮?”


    眾人委實嚇了一跳,怎會想到德妃會跑來這種地方,這裏是負責漿洗瀛台裏一切地毯簾子墊子等粗重東西的所在,上頭主子的衣裳,還輪不到他們來碰。聽說來者是德妃娘娘,一個個都伏在地上磕頭行禮。


    嵐琪徑直走到那個最狼狽的宮女麵前,她被兜頭澆了幾桶水,渾身都濕漉漉的。那水似乎還不幹淨,稍稍走近些,便有難聞刺鼻的氣息。


    “你是杏兒吧?”嵐琪問道,“是不是從前在涵元殿後頭打掃的那個宮女?”


    地上的宮女難以置信地看著德妃,眼淚汪汪幾乎就要哭出來,可立即往後爬開,怕自己身上太髒弄髒了德妃的衣衫。


    “聽你們說要拿鞭子,是要打她嗎?”嵐琪轉身問,“她做錯了什麽事,竟要拿鞭子打?你們覺得她這個模樣能挨得住幾下,出了人命,你們哪一個來擔當?”


    地上一個有些年紀的婦人道:“早晨送來的毯子她還沒洗好,等著曬幹了要用。這幾天多雨,指不定今晚還要下雨,備著涵元殿外頭用的。”


    嵐琪想起昨晚皇帝發脾氣嫌雨聲太吵,那些人慌慌張張在外頭鋪毯子接雨水,當時就覺得太折騰人了。這下好了,還生出這樣的事。再看這幾個女人沒一個是正經幹活的模樣,這麽多厚重的地毯,全要杏兒一個人來洗,洗到明天也洗不完。


    “這丫頭偷懶不幹活,奴婢們訓斥幾句,她還把髒水潑在奴婢身上,娘娘您看啊。”那女人直起身子,果然身上也濕透了。


    “既然是個沒規矩的丫頭,我領她回去好好教規矩。你們這麽多人一定趕得及把這些毯子洗幹淨,等我把這丫頭領回去教訓好了,再看看要不要送回來。”嵐琪不對她們發火,不管她罵什麽,頂多換來她們在背後惡語相向。若幾句話就能鎮得住,她們光摸摸自己的良心就足夠了。


    “快起來吧,娘娘要帶你回去教規矩。你這丫頭怎麽能對管事宮女出手,活該挨罰。”環春附和著自家主子,就喊杏兒走。杏兒吃力地爬起來,顯然是累壞了,站直身體後腿肚子直打哆嗦,環春故意罵她,“這是沒吃飽飯?往後記得吃飽了飯才能幹活,快走吧。”


    嵐琪回眸看了她一眼,背過那些凶惡的婆子衝她微微一笑。杏兒的淚珠子滴滴答答就落下,但倔強地抬手抹掉,挺直了脊梁跟著德妃娘娘走出了這不見天日的地方。


    嵐琪回到住處,就讓下頭的人幫杏兒收拾幹淨,又把李公公請來說了這事兒。嵐琪客氣地說:“正好永和宮因為時疫送走了幾個宮女,敬事房一直惦記給我添加人手。我和這丫頭還算有緣分,公公替我和瀛台這邊管事的說一聲,這丫頭我要了成不成?”


    李公公笑道:“娘娘真是折殺奴才,您要一個宮女還特地和奴才說,叫皇上知道,還以為奴才辦事不盡心呢。”


    “皇上身邊事無巨細都是公公在打點,我哪兒好給你添麻煩。”嵐琪笑著讓環春送李公公出去,自己回屋子換了衣裳。不多久綠珠進來說那個杏兒收拾好了,正等在外頭。綠珠扶著她出去時說,“主子哪兒撿回來的可憐丫頭,衣裳脫了瘦得皮包骨頭。奴婢的衣服給她穿,跟大米袋子似的掛在那兒。”


    嵐琪道:“四年前我們來瀛台,那晚跳進水裏玩耍的兩個丫頭你還記得嗎?她就是其中一個,後來我在涵元殿也遇見過她,記住了她的名字。她說是杏花開時來的瀛台,這邊管事的就叫她杏兒,因為這個我才記住了。”


    綠珠也想起來了,而環春送了李公公回來,聽見主子這樣說,笑道:“四年不見,難為您還記得。奴婢雖不知道名字,總該認得臉,可看了半天也沒想起來,還是主子記性好。”


    嵐琪記得最後一次相見隻有她倆,杏兒把撿到的綠寶石耳墜還給了當時的德嬪娘娘,嵐琪還摘下耳朵上一對翡翠賞賜給了她。


    外頭廳堂裏,收拾幹淨的杏兒正跪在地上,臉上還有五指印沒退去。嵐琪讓她起來說話,又見她站不穩,索性要她坐下,杏兒不敢坐,直接就哭了。


    “傻丫頭別哭了,主子可跟李公公把你要來了,回頭跟咱們一道回宮裏,往後就在永和宮當差。”綠珠上來哄她,笑著說,“在永和宮啊,你隻要把環春姐姐哄好了,沒人敢欺負你。”


    “小蹄子,你又胡說。”環春笑罵,過來摸了摸杏兒的身體,可憐道,“一會兒領你吃飯去,好好養結實些,咱們娘娘見不得別人可憐。”


    嵐琪記得杏兒原也算是個體麵的宮女,雖然隻在涵元殿後頭打掃,還不至於如此,自然要問她怎麽回事。


    杏兒說原先帶她的大宮女兩年前病死了,平日被那個大宮女壓製的人,就來擠對她留下的這些小宮女,把她們重新分派到其他人的手下。杏兒被搜行李時,德妃娘娘當年賞賜她的那對翡翠被摸出來,不管她怎麽解釋都硬說是手腳不幹淨,毒打一頓後就扔去幹漿洗的活。她本不怕吃苦,可那裏的婆子個個都欺負她,每天挨打餓肚子,每天都不曉得明日還能不能活下去。


    小丫頭越說越傷心,聽得綠珠氣憤不已,罵道:“宮裏管事的還不見她們這樣惡毒呢,可見瀛台這邊主子們不大來,就個個都把自己當主子了。”


    嵐琪讓杏兒站到跟前,心疼地說:“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往後在永和宮當差,環春她們都好,沒人再欺負你。那對翡翠不要也罷,回頭給你更好的。其實宮女太監被欺負的事哪兒都有,我也管不過來,既然和你有緣分,往後就跟著我吧。”


    杏兒眼淚汪汪地看著德妃娘娘,她每天聽那些婆子嘮叨,也知道德妃娘娘才沒了六阿哥,想想都知道德妃該有多傷心難過,可她還是出手幫了自己。其實今天她都打算和那幾個婆子拚個魚死網破,橫豎就是死,沒想到老天沒放棄她,德妃娘娘更沒放棄她。


    “你這丫頭,怎麽越哭越傷心了?”環春見杏兒哭得泣不成聲,擔心她把自家主子的眼淚招出來,趕緊就讓綠珠帶下去。


    沒多久涵元殿又來傳膳,嵐琪埋怨皇帝就不能自己吃飯,等到了跟前也照實說。玄燁氣道:“皇祖母每天派人來問你好不好,就怕朕欺負你似的。現下哄著你吃幾口飯你還嘮叨半天,不如回宮去,省得皇祖母惦記。”


    兩人好久沒這樣拌嘴了,昨夜的雲雨溫存把彼此間無形中拉開的距離又湊近了。嵐琪也不願皇帝天天看她悲戚戚的模樣,溫柔地一笑拉著人家坐下吃飯。玄燁見她這般,自然喜歡。來這裏就是想她開心的,還擺什麽帝王架勢,關起門來不過是尋常小兩口。


    之後說起嵐琪要了個宮女的事,玄燁不在意,但答應她會讓人整頓這裏惡奴欺人的事。晚膳後還要見大臣,和嵐琪不過是一起吃了頓飯。


    宮裏人幻想皇帝和德妃在瀛台夜夜笙歌的景象從不曾有過,皇帝隻是換了個地方處理朝政,而德妃更是來散心調養身體。可宮裏的人不會信,一麵嫉妒德妃如此隆寵,一麵又弄不懂皇帝到底喜歡她什麽。


    此刻翊坤宮裏,沐浴後的宜妃看著鏡子裏自己還沒苗條下來的腰肢,恨得罵桃紅:“叫你別給我吃飯了,你怎麽就不聽呢?”


    桃紅沒頂嘴,隻是催促:“惠妃娘娘還在外頭等候。”


    等她們收拾好出來,惠妃笑問:“怎麽這個時辰洗澡,不早不晚的。”


    宜妃頗有些驕傲,得意揚揚道:“剛才抱著十一阿哥,被那小家夥尿了一身,不得趕緊洗洗嗎?這小家夥可比胤禟頑皮多了。”


    惠妃知道她這是在顯擺自己有兒子,想想宜妃的確該得意,如今宮裏就她一個人有三個孩子,且三個都是兒子,這福氣,便是往上數,曆朝曆代也沒幾個帝王後妃能有。難怪宮裏人都說,自從她妹子沒了後,翊坤宮就時來運轉了。


    可人心不足是這深宮裏的常態,宜妃轉眼又唉聲歎氣地說:“皇上幾時回來?難道為了德妃不再入後宮了?咱們這些人,到底算什麽?”


    惠妃對恩寵早就死心,根本不在乎這些,隨便敷衍了幾句。說起八月十五中秋節,太後有意要辦得熱鬧些,好衝衝宮裏哀愁的氣息。偏偏榮妃因前段日子太辛苦病倒了,惠妃不願一個人挑擔子,便來拉攏宜妃:“你也該管管宮裏的事,皇上回宮問起來,也有你的功勞。”


    宜妃麵上答應,心裏另有算計,商量罷了瑣事,便打發桃紅下去。關了門隻留她們姐妹說話,宜妃悄聲問:“六阿哥的事,姐姐知道什麽嗎?”


    惠妃微微蹙眉,故意搖頭裝糊塗,宜妃壓低了聲音說:“雖然對外說是急病而亡,可宮裏的都明白怎麽回事,宮外那些大臣也沒有看不清的。我聽見幾句閑言碎語,說是明珠大人在背後耍手腕,沒了太子,就能一心拱您的大阿哥上位。”


    “胡說八道!”惠妃失態地衝出這四個字,宜妃果然還是年輕時的毛病,說話口無遮攔,這樣的話就當麵對她講了。惠妃自己怎麽會沒聽見這些傳聞,甚至一度懷疑過明珠,可當初明珠夫人傳遞進來的話,並沒有提到過殺太子,更何況這麽大的罪名,萬一敗露,隻怕連她也不能活了,明珠何至於冒這麽大的險?


    宜妃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心裏頭一陣冷笑,表麵上則繼續裝糊塗說:“姐姐這些日子可要防著這些傳言,保不定上頭信了,來尋您和大阿哥的麻煩。”


    惠妃按捺住火氣,覺得宜妃是故意要她難堪。宜妃膝下三子,的確不如從前那樣需要依靠自己,而明擺著皇帝對宜妃好是為了平衡後宮。她如今學得聰明了,比溫貴妃識時務,有則有,沒有也不瞎鬧,皇帝當然不討厭她。


    “先不說皇上會不會尋我的麻煩,我清清白白沒什麽可怕的。可你該知道皇上既然對外宣布六阿哥是急病而亡,就容不得宮裏人嚼舌根子,回頭查到翊坤宮裏說這些,誤會了你怎麽好?”惠妃客客氣氣,盡量把話題帶開,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勉強說了會兒話,早早就散了。


    宜妃立在殿門前吹冷風,看著桃紅送客回來,冷聲道:“往後惠妃來,不必回回都見。這次的事出了,我可要防著她了。從前隻曉得爭恩寵,六阿哥這一死,我真是唇亡齒寒,往後誰都要防一防,更不能讓惠妃把我當傻子看了。”


    桃紅不解地問:“娘娘不是才要和惠妃娘娘一起操辦這次中秋宴嗎?”


    宜妃冷笑道:“過幾天就說我病了,誰理她?”但這句話說出口,心裏不免一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最擔心的還是自己將來能不能生,太醫說她氣血養得很好,可能不能懷孕不光要看氣血,生十一阿哥時損傷嚴重,若是好不了,一輩子就難了。


    運氣和福氣,從來都是盡人事聽天命。皇帝和德妃中秋前從瀛台歸來,幾日後中秋宴擺在寧壽宮,太皇太後都來湊熱鬧,可是這一晚德妃卻遲遲不見身影。


    眾人以為她見不得熱鬧的景象,獨自在永和宮傷心。連太皇太後都擔心是不是不該辦中秋宴讓宮裏熱鬧些,便派蘇麻喇嬤嬤去永和宮瞧瞧,半個時辰後,卻見嬤嬤滿麵喜氣地回來了。


    永和宮內,嵐琪一人靜靜地坐在床上,低頭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肚子。新生命的驚喜勾起她對胤祚的思念,更希望是胤祚重新來找她做額娘。此刻耳聽得腳步聲匆匆,抬頭便見皇帝跑進來,三十多歲的人了,又露出初為人父般的興奮和喜悅,直叫人看著心暖。


    “是那天?”玄燁走近嵐琪,竟不知該搭她的肩膀,還是拉她的手。手忙腳亂間反被嵐琪拉著坐下來,又笑著問,“就是那天嗎?”


    嵐琪赧然點頭,的確是她和玄燁都醉了的那晚。他們在瀛台小住一個月,幾乎沒有什麽雲雨之事。一個忙得用膳的時辰也要擠出來,另一個平心靜氣地養身體。何況心裏的悲傷一直不曾真正淡去,若非那晚都醉了,就算玄燁想要,嵐琪也不見得有心情。


    “太醫說好不好?你之前那樣傷身,會不會太吃力了?”玄燁緊張兮兮地看著嵐琪,嘴裏嘮叨個不停,甚至說


    ,“朕知道現在孩子對你來說有多重要,可是之前那個女兒朕心有餘悸。如果太醫說你身體不適合有孩子,咱們不要了。”


    嵐琪看他緊張得直皺眉頭,哪兒像個至高無上的皇帝。宮裏其他女人一輩子也求不得半句噓寒問暖,可玄燁對她,從不吝嗇任何感情的付出。歡喜時兩人能鬧得像孩子,生氣時皇帝對她發脾氣也從來不顧忌,悲傷痛苦時能互相扶持。十年了,即便嵐琪沉浸在玄燁的愛意裏,也明白對於深宮女人而言,十年意味著什麽。所以,他真的隻把自己當作了妻子當作了女人,才能這樣長久深情?


    “怎麽發呆了,是不是真的不舒服?”玄燁問,說話間倒是帝王氣息漸漸顯露,霸氣地命令嵐琪,“若是身體不好,朕不會要這個孩子,嵐琪你不能任性。”


    “臣妾什麽都好,其實好不好現在也看不出來,至少這一個月在瀛台,臣妾沒什麽不舒服的。”嵐琪軟軟地笑著,伏進他懷裏說,“一定是老天可憐臣妾,又賜來這個孩子。上蒼如此厚待,臣妾怎能不好好養育他。不僅僅是為皇上、為皇家生兒育女,這是臣妾的孩子啊。”


    玄燁略浮躁的心寧靜下來,輕輕撫過她的背脊,瘦削的身體依舊讓他心疼。嵐琪如此堅決,他也多了幾分信心,輕聲道:“那就好好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朕會好好寵愛他,好好寵愛我們的孩子。”


    “就是這一年,臣妾又不能照顧您了。”嵐琪微微笑著,卻又道,“可是慈寧宮臣妾還想去,隻要身體還不笨拙,臣妾想多陪陪太皇太後。”


    玄燁頷首答應:“什麽都依你。”


    說話時外頭嬌滴滴的聲音響起,便見胖乎乎的小粉團搖搖晃晃跑進來。玄燁見她一頭要撞進母親懷裏,伸手把女兒攔住抱在膝上。溫憲咯咯笑著喊阿瑪額娘,纏著嵐琪說:“額娘去吃飯飯,皇阿瑪一起去。”


    後頭公主的乳母跟來,笑著說:“太後說怎麽皇上來了也不回席上去,太不給她麵子了。看來隻有公主能請得動阿瑪額娘,讓公主來請皇上和娘娘回寧壽宮享宴。”


    溫憲雖養在寧壽宮,對嵐琪卻是認準了額娘的,每每見了都會撒嬌,很是討人喜歡。嵐琪因對女兒不能時常照顧而諸多愧疚,所以反過來被女兒疼愛,更覺得對不起她,心裏頭對她的溺愛無形間更勝過從前對胤祚,又想女兒家不必太顧忌什麽,很多事都和太後一樣,對孩子十分縱容。好在女兒家家的做不了什麽出格的事,何況她還那麽小。


    “額娘吃飯飯。”溫憲有些不耐煩了,拉著額娘的手不斷地說,玄燁安撫她,“額娘要休息,阿瑪帶你去。”


    溫憲卻癟著嘴要哭,嗚嗚咽咽地說:“我要額娘。”


    嵐琪實在不敢伸手抱她,如今頭兩個月是最要緊的時候,隻能忍耐下,對玄燁說:“臣妾就不去了,去了難免尷尬,見了姐妹們說什麽好呢?她們就算道一聲恭喜,心裏還要掂量到底能不能說,會不會反而讓臣妾傷心。沒的讓大家為難,皇上帶女兒回寧壽宮吧。”


    玄燁知道這些道理,叮囑她好好休息,抱了女兒走。溫憲倒是鬧了大半天,回到寧壽宮還在太後懷裏哭鬧為什麽額娘不來,大人不會計較小孩子耍脾氣,都盯著皇帝問德妃的事。玄燁滿麵春風意氣風發,直看得底下人眼睛都綠了。


    這邊皇帝正與太皇太後歡喜地說話,下頭妃嬪們個個臉上都不一樣。偏偏今天佟嬪挨著平貴人坐,她本就渾身不自在,這會兒平貴人還纏著她說:“佟姐姐怎麽就沒動靜呢,按說皇上對佟姐姐可不薄啊。德妃娘娘真是厲害,都這樣了還能生。是不是覺得身邊沒兒子不牢靠,上趕著要再生個兒子。”


    佟嬪見她這話說得難聽,自己本該斥責她小小一個貴人口無遮攔,可天生少了這股子氣性,隻有忍耐她酸溜溜的話。說著說著平貴人似乎看到隨榮妃坐著的萬琉哈氏,嘴裏恨罵:“若非那天被她占了便宜,哪有她這會兒的風光。”


    萬常在已有五六個月的身孕,榮妃把她當寶貝似的養在景陽宮裏。萬常在從前喜歡和同屆進宮的姐妹們往來,如今被榮妃看管著也不讓多見麵,說是萬事以胎兒為重,想榮妃這麽些年在宮裏,有些事自然比誰都看得明白。


    小心駛得萬年船,便是此刻坐在佟嬪身邊的平貴人,對萬琉哈氏的肚子就虎視眈眈。誰曉得她哪天突然惡從心生做出什麽了不得的事,一個孕婦要是落單叫她欺負了,毫無還手之力。


    隔天,太後下旨說德妃頭幾個月要安胎,不許妃嬪去永和宮打擾,免了送往迎來的事,嵐琪也落得清靜。下午哄著因為哭鬧不休而被送來的溫憲睡覺,嵐琪看著閨女又想起胤祚,不免偷偷地掉眼淚。


    環春進來瞧見,哄著道:“主子又傷心了,您瞧瞧誰來了?”


    嵐琪擦去眼淚,正嘀咕不是不見客嗎?卻見她母親從門前進來,身後跟著的是她才十三歲的妹妹嵐瑛。


    嵐琪一見母親就掉了眼淚,烏雅夫人也是淚眼婆娑,被環春攙扶起來後到了女兒麵前。母女倆更是抱頭大哭,環春趕緊讓乳母把熟睡的小公主抱走。


    六阿哥沒了後,皇帝就想讓嵐琪的家人進宮,到如今能有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更是趕不及要她們來。一早就讓李公公去傳旨,烏雅夫人帶著小女兒下午就來了。


    嵐琪在母親懷裏哭了一場,烏雅夫人漸漸平靜,勸她不要太傷心,小心保護腹中的孩子。嵐琪則放下所有包袱,毫不顧忌地伏在母親懷裏,那樣哭哭啼啼小半天才好。即便如今又有了孩子,胤祚的死對她的傷害依舊很深,隻因日子要過下去,才不得不讓自己堅強振作。


    “娘娘要保重身體,心情開朗些,腹中的胎兒才好。”烏雅夫人溫柔地哄著嵐琪,“妾身在懷娘娘和您妹妹的時候,您阿瑪他每天都逗妾身高興,才生出您和妹妹這樣水靈的閨女啊。”


    嵐琪聽了微微一笑,雖然不願額娘對自己用敬語,但既然這樣她自在,也就不強求了。招手讓妹妹坐到身邊,她們姐妹長得並不像,似乎一個像阿瑪一個像額娘。嵐琪覺得妹妹比自己更好看,這丫頭平時活潑開朗大大咧咧的,倒是今天看到姐姐那麽傷心,話都不敢說了。


    姐妹倆雖然親厚,可長久不相見,難免有些陌生。不久後溫憲醒了,嵐瑛陪著公主玩耍,聽她小姨小姨地喊著,也漸漸活潑起來。


    外頭銀鈴般的笑聲不斷傳進來,嵐琪靠在窗前看,感慨道:“永和宮裏好久沒聽見笑聲了。”


    那邊環春奉茶來,烏雅夫人謝過,接著女兒的話說:“笑聲總會有的,娘娘要看開些。”


    嵐琪點頭,也不願母親太擔憂,說起妹妹,笑道:“瑛兒不必入宮了是嗎?”


    夫人稱是:“托娘娘的福,得了皇上的恩旨,瑛兒不必入宮了。過幾年也該嫁人了,可您阿瑪說,如今女婿難選,生怕給您添麻煩。上門提親的人已經不少,可是都不大合適。”


    “瑛兒還小,讓阿瑪慢慢挑選。畢竟大女婿是皇帝,小女婿馬虎不得。”平靜下來,嵐琪還能說句玩笑,回眸又看外頭和溫憲玩得很開心的妹妹,欣慰地笑著,“不管門楣高低,隻要瑛兒嫁得幸福就好。”


    當年進宮時,妹妹還是繈褓裏的奶娃娃,那會兒就想十年後自己年滿離宮,妹妹卻又要入宮,烏雅家的女孩子總逃不過這個命。沒想到自己能有今天,妹妹因自己的蔭庇,可以不用再做宮女,也算是她為家裏做的最大的貢獻。


    “她阿瑪的意思,是想找一個清清白白的人家,哪怕家裏光景不好也不要緊,就是不想親家家裏沾親帶故的,給娘娘添麻煩。”烏雅夫人溫柔地說著,“娘娘在宮裏不容易,咱們一家子托您的福如今日子越發好過,更要惜福才是。”


    嵐琪又靠在額娘身上撒嬌似的說:“額娘別總說這樣的話,怪生分的。這會兒我隻是您的閨女,什麽娘娘不娘娘的。”


    烏雅夫人卻道:“那年您在宮裏挨打的事,至今梗在妾身心裏,伴君如伴虎,越是看您風風光光,我這心裏就越不安。您阿瑪說妾身沒出息,他哪兒知道,這是做娘的心。”


    嵐琪安撫母親:“額娘,我沒事的,皇上對我很好。”


    烏雅夫人皺了皺眉眉頭,欲言又止。母女倆靜了會兒,嵐琪問額娘是不是有話想說,烏雅夫人點了點頭,瞧瞧四下沒什?


    ??人,對女兒輕聲說:“聽您阿瑪說,六阿哥的事恐怕是誤傷,可有一就有二,下回不曉得又衝著哪位阿哥去,娘娘可一定要小心。”


    嵐琪的神情倏然黯淡,沉重地應道:“女兒知道。”


    烏雅夫人又道:“這些話,您阿瑪本不許說,可妾身實在擔心娘娘。說句大不敬的話,太皇太後年事已高,這次又大病一場,若有一日西歸瑤池,娘娘往後在宮裏,可就失去了依靠,即便皇上疼愛您,也怕別人暗中……”


    嵐琪伸手捂住了額娘的嘴。母親雖不是宮裏人,可家族裏也好,父親同僚朋友之間也罷,婦人們往來,家長裏短說宮裏的閑話,宮闈鬥爭不過那些事,她們怎能不懂。嵐琪這十年的路走來,雖然家世清白,門楣低微,可慈寧宮是她最強大的靠山。因為太皇太後的偏愛,才讓她得以順風順水,這一點她比誰都明白。


    “額娘不要多慮,我進宮時不過是個宮女,大不了打回原形,就是輸,我也輸得起。”嵐琪淡定地看著母親,微微一笑,“四阿哥在皇貴妃膝下,溫憲有太後庇佑,便是我腹中這孩子,若是我將來真的不濟,也不怕沒有人照顧他。要說擔心,唯一擔心就是牽連阿瑪額娘,不然的話,我沒什麽可怕的。”


    烏雅夫人趕緊呸了幾聲,摟著女兒說:“百無禁忌,娘娘怎麽說這些?”


    嵐琪笑道:“還不是額娘提起來的?額娘不要擔心,您閨女不傻。太皇太後就怕我將來沒了依靠,把什麽都教給我了。無論何時無論何事,隻要我永遠站在皇上這一邊,就差不到哪兒去。隻不過……”


    話說一半,她垂下眼簾,露出無奈的神情繼續道,“隻不過並非所有的事,我都能和皇上一條心,難免要違背自己的心願。可是宮裏就這樣,就是皇上他自己,也不能事事隨心。他都如此,我還強求什麽呢?”


    烏雅夫人知道女兒必然會有委屈,何況這些年宮裏也沒少有新人來。再往後十年,皇帝年富力盛,女兒卻要過了最美好的年華。到時候若有新人換舊人,便是她最大的委屈了。


    此時溫憲跑進來,甜甜地喊著額娘,爬到母親懷裏。嵐琪給她擦了擦滿頭的汗,小公主嬌滴滴地說:“額娘,讓小姨留在宮裏陪我玩。”


    嵐瑛跟進來,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烏雅夫人嗔怪她發髻都散了,環春便領二小姐去梳頭。小公主又膩歪進姥姥的懷裏,咿咿呀呀地不知說些什麽話,烏雅夫人哄著孩子歡喜得不行。嵐琪在邊上看著,好好的又想起胤祚從前跟姥姥撒嬌的模樣,心裏頭又是一陣酸楚。


    嵐瑛梳了頭回來,瞧見額娘在喂溫憲吃東西,姐姐坐在一旁看,神情卻暗沉消極,猜想她是想起六阿哥,便悄悄坐到姐姐身旁,拉了嵐琪的手說:“姐姐在宮裏要好好的,我會好好在家照顧阿瑪額娘,您不用擔心。”


    嵐琪欣慰,摟了妹妹說:“有瑛兒在家裏,姐姐什麽都不擔心。”


    說話時,門口匆匆有人來,說聖駕快到了。烏雅夫人唬得緊張起來,趕緊離了炕整理衣衫,又把女兒好好整理一番,叮囑她許多規矩,更不許隨便開口。嵐琪笑母親太緊張,她不過還是身上的常衣,很自然地領著母親和妹妹出來。


    皇帝進了門,攙了她不叫行禮,又對烏雅夫人說:“早該讓你們進宮的,不如住兩日,多陪陪德妃也好。”


    烏雅夫人怎敢住在宮裏,連連推托說不能,又說到了該出宮的時辰,不能再久留。玄燁反而愧疚道:“早知道朕來了你們不自在,就不過來了。”


    反是嵐琪不以為意,說宮裏宮外不是天涯海角,再見容易,便與母親妹妹說了幾句話,讓宮人送她們出去。


    回屋子時,見溫憲正和阿瑪嬉鬧。她才想上來說女兒太瘋了,卻聽溫憲問父親:“阿瑪,大姐姐說六哥去好遠的地方了,六哥幾時回來呀?”


    玄燁愣住,抬眼見嵐琪就在眼前,更加心疼,一時不知怎麽回答女兒。還是做額娘的過來坐在身邊,溫柔地對女兒解釋:“六哥去了天上,再也不會回來,可他會一直看著妹妹,保護妹妹。”


    太後不許宮裏人嚇著小公主,所以溫憲一直以為,隻是六哥不去找她玩耍了。昨晚中秋宴兄弟姐妹在一起也不見六阿哥,大孩子們都不會提傷心事,溫憲問起來時,純禧解釋說六阿哥出遠門了,她和其他人玩得高興,一時也就忘了。今天來永和宮半天了也沒見到哥哥,冷不丁就想起來問了。但其實溫憲已經懂生死,額娘一句再也不會回來,她就明白了。


    “我要六哥。”小公主好端端就哭起來,玄燁束手無策。嵐琪坐好後讓玄燁把女兒放入她懷裏,小丫頭哭哭啼啼半天才平靜,保證不再哭了,才讓環春領走。玄燁一直在邊上無奈地看著,等女兒走開才說:“朕想你高興些才請你額娘入宮,沒想到被這小丫頭攪了。”


    “女兒能好好在臣妾身邊,什麽事都無所謂。”嵐琪這句話,顯然是為了六阿哥。玄燁知道要等她能雲淡風輕的那天,至少一兩年,便疲倦地靠下,自顧自說起別的事:“皇祖母之前跟朕提過,要把太子和阿哥們分開念書,這幾日為了這件事煩,不知怎樣才好。”


    嵐琪道:“臣妾記得您去盛京那天,大阿哥和太子還打架了。”


    “這隻是小事,朕已經訓誡過他們。”玄燁揉著發脹的額頭,嵐琪便湊過來替他揉。皇帝漸漸舒展下來,問她,“你覺得胤礽之前突然要和兄弟們一起念書,是怎麽來的念頭?”


    “太子是寂寞了吧。”


    “他的確比別的孩子寂寞,可這並不是他自己的心意。”玄燁蹙眉,語氣沉重了幾分,“太子這個念頭,是索額圖派人教唆的。讓朕意外的倒不是索額圖可以把手伸進毓慶宮,而是太子竟然會聽他的話,朕都不曉得怎麽問胤礽才好。”


    嵐琪也很意外,問道:“太子沒對皇上提過嗎?”


    玄燁“嗯”了一聲,很不高興地說:“他至今沒有提過,早先也是說他自己想和兄弟們在一起,不想現在就生分。朕以為他是真心的,這次查胤祚的事,才發現其實是索額圖的意思。”


    “那皇上不高興的是……”嵐琪想了想,自問自答,“您是不高興太子聽了索額圖大人的話?”


    玄燁很不悅:“難道朕不該是他最信任的人?”


    嵐琪漸漸覺得話題有些敏感,一直以來她都小心翼翼地應對毓慶宮的相關事宜,那是她該守的分寸,太皇太後也再三叮囑過她要謹慎。這會兒玄燁突然說起來,甚至是對太子的抱怨,讓她不由得就緊張了。


    玄燁又問:“朕是不是對太子太嚴厲了?”


    嵐琪小心地應著:“臣妾並不適合議論太子。”


    皇帝果然不耐煩,輕哼道:“不過是個孩子的事,朕還能找哪個去說?”


    屋子裏倒是靜了會兒,嵐琪重新給玄燁輕輕揉捏鬆筋骨,平靜地說:“您大概隻有兩個選擇,一者和太子促膝長談,說說這裏頭到底發生了什麽;再者您就冷眼旁觀,不插手索額圖大人與太子的往來。不論怎麽選擇,將來會如何,誰也不知道。皇上,臣妾隻能想到這麽多,再多的話就壞了規矩,不該臣妾多嘴。”


    玄燁眉頭不展,沉沉地說:“朕找他談什麽呢?難道讓他看自己的父親挫敗的一麵?朕怎麽覺得,太荒唐。”


    嵐琪心頭一緊,忙告罪說她不是這個意思,玄燁反而惱了,拉了她說:“你瞎緊張什麽?”


    伴君如伴虎,額娘的提醒猶在耳畔,眼前這個君王,就已經發脾氣了。嵐琪無奈地朝他笑著,靜靜等待他自己冷靜下來。這麽多年相伴,早就熟悉了他的脾氣。玄燁完全放鬆下的發急,才會這樣有些語無倫次,說不好聽些,就隻會欺負她。


    果然皇帝是不高興的,為了太子的事動氣。對他來說不僅是帝王的威嚴受到了挑釁,兒子對他的不信任,讓他十分挫敗。如他自己所說,他自認該是世上最值得太子信任的人,可太子卻辜負了他的期待。


    “朕不會找他談,興許隻這一次。”玄燁放棄了,悶悶地說,“書房裏的事也足夠嚇到他了,他應該明白朕才值得他信任。他若還在毓慶宮念書,那裏所有的事都有細致的規矩,何至於把毒下到他要吃的食物裏。”


    這話一說,自然要帶上胤祚,嵐琪垂首不語。玄燁才覺得自己不好,輕聲道:“朕又讓你不高興了。”


    嵐琪苦澀地一笑:“皇上提不提事情都這樣了,反倒是您說話總要處處小心,才是臣妾的罪過。皇上再等等,臣妾會慢慢好起來的,就是眼下心裏的傷還沒好,碰也碰不得。”


    “朕信你。”玄燁舒口氣,想法子把話題帶開,不想她沉浸在胤祚的悲傷裏,局促地不知說什麽話,卻把嵐琪逗樂了。她不能揮霍玄燁對自己的耐心,至少這幾個月裏,一直是他在為自己付出。


    “臣妾的妹妹也有十二三歲了,托皇上的福不用再入宮做宮女。可阿瑪如今不知給她找什麽人家才好,家裏大女婿實在太尊貴,小女婿選誰都不入眼了。”嵐琪隨口拿妹子來開玩笑,與玄燁道,“皇上瞧瞧,我家妹妹要嫁不出去了。”


    玄燁很不在意地笑道:“這有什麽難的,宗親裏頭哪家有適齡的子弟,朕給你妹妹指婚就好。你家小女婿是注定比不得朕了,可朕的小姨子朕可要上點心,也給你在家族裏長臉不是?”


    這樣輕鬆的話題說開,嵐琪和玄燁都高興些,還真是正經說起妹妹許配什麽人家好。玄燁說:“你妹妹進宮幾回朕也沒仔細看過她的模樣,可比你生得好看?”


    嵐琪便推開他哼道:“皇上打什麽主意,烏雅家一個閨女伺候您還不夠?您就別惦記了,烏雅氏一族裏最好看的女兒,已經在宮裏給您做德妃娘娘了。”


    外頭環春送茶來,聽見裏麵傳來皇帝爽朗的笑聲,不由得身心一鬆,盼著皇帝再多點笑聲才好。奉茶上來見帝妃二人情緒都極好,她家主子臉上也有笑容,更是十分歡喜。


    “溫憲回寧壽宮了嗎?”嵐琪覺得外頭安靜了,猜想女兒應該被太後接走了。


    果然聽環春笑道:“大公主來把公主領走了,說公主們都在寧壽宮裏吃點心,太後派大公主來接五公主過去。知道皇上和娘娘在裏頭說話,大公主說就不進來了,讓奴婢替她請個安。”


    玄燁聽了,不禁對嵐琪笑道:“昨晚你沒在晚宴上,丫頭們並排來給朕敬酒。朕平日隻盯著兒子們,疏忽了她們,乍一眼瞧見純禧和榮憲亭亭玉立,又驚喜又慚愧。總還記得她們跟溫憲那麽點兒大的模樣,昨晚站起來比一比,都這麽高了。”


    大公主將近及笄之齡,雖是恭親王的血脈,多年來養在深宮,玄燁早已視如己出。隻是這個父親管兒子們的功課、騎射十分費工夫,閨女養在深宮裏,他雖喜歡,卻不過是偶爾才過問一下。孩子的額娘若受寵些,公主見到阿瑪的機會才多。相比之下玄燁對從前郭貴人留下的恪靖還多些印象,至於純禧、端靜她們在鍾粹宮,皇帝幾乎不去那裏,若無節慶相聚,父女之間的確少見麵。


    嵐琪不免嗔怪他:“瞧皇上大驚小怪的,臣妾天天看著女孩子們,一點兒都不覺得驚訝。純禧可是大姑娘了,太皇太後、太後和皇貴妃娘娘都已經下過賞賜,就皇上那兒隨便送了件東西,也不曉得是不是李公公安排的。”


    說起來玄燁真沒什麽印象,好在這事兒父親也不便多摻和,笑著道:“有你們在,虧待不了她們。”倒是感歎起純禧已經在適婚的年紀,比起嵐琪家的妹子,大公主的婆家,才真正不好定。雖非親生女兒,也算是康熙朝嫁出去的第一個公主,玄燁必然要謹而慎之。


    “早些時候,朕讓皇貴妃挑選一些貴族世家裏好的女孩子,將來備選太子妃或是大阿哥他們的福晉,那會兒就感慨歲月匆匆。今天說起女孩子們,更是不得不服氣了,十幾年就這樣一晃而過。”


    感慨著時光流逝,帝王卻沒流露出消極的神情,而是傲然道:“十幾年前朕子嗣稀薄,十幾年前朝政也沒有真正握在手裏,一眨眼,朕有了那麽多孩子,朝廷也終於不再大權旁落。朕在這龍椅上,有驚無險地坐穩了十幾年,野心越來越大,再有一個十年也不能滿足朕。”


    玄燁要離開時,立在門前與她看到胤祚從前的屋子,緊緊捏了捏嵐琪的手說:“朕本怕你觸景傷情,想換一處宮殿給你居住。但想換到哪兒也換不出紫禁城,也換不回兒子,還是在這裏安心。朕相信,慢慢地你不會覺得觸景是傷情,慢慢地你會感激曾經有過的幸福。兒子雖然夭折,可他活著的時候,比任何孩子都歡喜幸福,是不是?”


    嵐琪頷首稱是,緩緩送玄燁離開。他原不過是抽空過來瞧瞧,本想和嵐琪母女說說話,結果卻把嶽母嚇跑了。這會兒還要趕回去見大臣,夜裏也不會再來。嵐琪立在永和宮門前看禦輦離開,扶著環春往回走,歎息道:“我不能總讓皇上看見我悲悲戚戚,雖不至於強顏歡笑,可也怪累的,我現在就是提不起精神。”


    環春安撫她:“娘娘是懷著孩子累的,過一陣就好了。”


    快到門前時,突然聽香月喊著:“你力氣可真大,小心閃了腰,讓他們一會兒來搬就是了。杏兒你說你這樣勤快,環春姐姐回頭


    又該說我偷懶了。”


    主仆倆循聲望過去,香月手裏捧著幾件輕便的東西走在前麵,她身後的杏兒則捧著四五個高高摞起的炭盆。香月嘴裏嚷嚷著,卻不伸手幫忙。嵐琪不禁笑出來,環春已氣得走過去罵道:“你光會嘴上說,也不搭把手,說你偷懶還冤枉你不成。”


    香月立刻喊冤,說杏兒坑她:“你瞧你瞧,這活本就不是咱們幹的,你害我挨罵了吧。”


    邊上幾個小太監早就麻利地接了杏兒手裏的東西,杏兒憨憨地立在一旁,臉上漲得通紅,可是眼眉間喜氣洋洋的。比起在瀛台的瘦弱憔悴,這會兒好吃好喝的,養出了飽滿圓潤的臉頰,嵐琪覺得她似乎還長高了一些。至於模樣,香月玉葵她們也有些年紀了,杏兒還是個大姑娘,自然更俊俏些。


    嵐琪招手讓她們過來,讓香月拿她額娘送來的點心去吃。環春說香月就是被主子慣壞的,拉著杏兒說:“奴婢難得有了這個勤快的幫把手,可不能讓香月帶壞了。”


    杏兒憨憨地笑著,雖然進宮日子不久,可自從在瀛台跟了德妃娘娘,每天不用幹粗活重活還能吃飽飯,十來天工夫身上衣裳就換了兩個尺寸,她害怕發胖得太厲害最近都不敢多吃。身體好了心情也好,要不是德妃娘娘為了六阿哥時不時還會傷心,她真想每天都笑嗬嗬的。


    永和宮裏多了這麽一個精神的丫頭,的確氣氛好些。環春喜歡杏兒勤快,綠珠幾人喜歡她和氣好相處。至於嵐琪,因為近身伺候的活不是杏兒做的,平時並不大相見,難得見一次看到她精神喜慶,心裏也高興。


    轉眼八月過去,九月初,溫貴妃在鹹福宮生下小公主。比起她的親姐姐一生無子,溫貴妃如今兒女雙全湊一個好字,也是極大的福氣。宮裏多個孩子,怎麽都是高興的事。但對溫貴妃來說,上頭再多的賞賜也及不上皇帝能來看看她。小公主洗三後,日夜盼著皇帝駕臨,這一天曬著太陽昏昏欲睡時,外頭突然說皇帝駕到。


    玄燁來,客氣安撫的話總不少,之前用藥的那些事也淡了。畢竟皇帝自己也有些責任,雖不能言明,彼此和和氣氣的總不難。一時兩人坐著也說了不少的話,外頭來送賀禮恭喜的,都交給覺禪氏和冬雲來應付。


    德妃要安胎,永和宮是環春帶著杏兒來送禮,那麽巧遇見平貴人來。平貴人在宮女麵前很能尊大,瞧見環春幾人向她行禮,冷笑道:“都說永和宮的宮女也高人一等,趕緊起來吧,別叫人說我欺負你們。”


    環春不與她計較,安靜地起身,冬雲過來接禮物,杏兒將禮物雙手奉上。冬雲隨口笑道:“這個姑娘臉生,是永和宮新來的?”


    平貴人望過去,瞧見杏兒一張鵝蛋臉飽滿圓潤,漂亮的眼睛又大又亮,睫毛忽閃忽閃映著嘴上甜甜的笑容,叫她看了不禁心中恨恨的。永和宮的宮女一個個那麽水靈,總不見得德妃平時狐媚皇帝,也有這些丫頭的功勞?


    因皇帝在鹹福宮裏,她們都不得入內,平貴人本想硬闖見見皇帝,卻有覺禪貴人這個冷臉門神擋在前頭。平貴人和她誰也不比誰尊貴些,不好當眾撕破臉皮,何況裏頭還有皇帝在,便隻能悻悻而歸。可回來後左右覺得不痛快,讓宮女去把在乾清宮當差的人找來。


    李公公手下的大徒弟,除了近來越發得皇帝重用的梁公公外,還有比梁公公進宮更早兩年的趙公公。若論師徒關係,趙公公還是梁公公的師兄。可近年來隨駕出巡也好,或是幾位得寵妃嬪跟前的事也罷,風光的都讓師弟占去。李公公眼瞧著歲數越來越大,大總管的位置,似乎是沒指望了。


    平貴人入宮前,索額圖就已在宮裏打點。這個趙公公是個可以鑽的空子,她入宮後也時常召他來問話,左不過是探問皇帝的喜好。而趙公公如今在宮裏沒有靠山,平貴人位分雖低,家世背景卻了不得,索額圖早就打點好,他必然是殷勤伺候著的。


    “皇上近來都不翻牌子了?為了個六阿哥,整個後宮都不要了嗎?”趙公公到了跟前,平貴人沒好氣地說他,“你們既然是身邊伺候的,也該提醒提醒。”


    趙公公苦笑道:“師傅他勸過幾次,可皇上太忙了,顧不上那些。”


    “顧不上?德妃肚子裏都有了,算哪門子的顧不上?怎麽著,在瀛台就顧得上,回了宮就顧不上了?”平貴人小小年紀,說起這些事卻絲毫不害羞,更恨道,“還不是礙著永和宮嗎,但凡有人開個頭,接下去就好辦了。可宮裏挑哪個好,隻怕誰也不願意第一個跑去伺候,怕往後和德妃結下梁子。”


    “貴人說的是,想必皇上和後宮主子們都顧忌這個。”趙公公附和著,他也沒什麽主意。


    平貴人眯眼斜視,將這猥瑣的奴才打量了幾番,忽而笑起來:“不說那些,我聽說李公公從瀛台回來累著了,歇了好一陣子,你們忙壞了吧。”


    趙公公忙道:“奴才不忙,伺候主子們是應該的。”


    平貴人笑道:“你在宮裏有頭有臉,李公公將來卸下了,該是你接手大總管的位置吧。”


    趙公公為難地一笑,故意在平貴人麵前訴苦:“小梁子近來得寵,好些事奴才都插不上手了。”


    平貴人嘖嘖:“那你就甘心叫人家擠對?”


    趙公公連連搖頭:“奴才沒法子,大家一樣的品級,奴才能拿他怎麽辦。”


    平貴人一手支著下巴,纖長的護甲叫人看得心驚膽戰,生怕她自己劃破細嫩的肌膚。可她卻毫不在意,還輕輕一晃,冷幽幽道:“對付個奴才,很容易。可我這兒有件事,正愁沒人去做。”


    趙公公在這宮裏混的年份比平貴人的年紀還長,哪兒能看不穿一個十幾歲小貴人的心思。他正沒法子擠對掉小梁子,師傅喜歡他,小梁子若有什麽事,一定算在他頭上,投鼠忌器這麽些年才忍耐下。眼瞧著師傅年紀越來越大,若能借他人之手得到大總管的位置,那就最好不過了。


    要是別的什麽貴人,哪怕是僖嬪敬嬪幾位,趙公公也不敢輕易巴結。但平貴人背後的地位不同,平貴人說想幫他,等同是索額圖大人點頭,與其他幾位天差地別的不同。


    “奴才就該是為主子分憂的,貴人隻管對奴才說,奴才還有不盡心的嗎?”趙公公狡猾諂媚地笑著,洗耳恭聽平貴人的吩咐。


    平貴人很滿意,勾勾手指頭說:“你且過來。”等那趙公公湊近些,才輕聲道,“皇上太顧及德妃的心情,才不與後宮親近。這節骨眼兒上誰也不願第一個跑去,那就該是你們盡心,往皇上龍榻上送人了。宮裏頭那些個答應常在都呆呆笨笨的,我瞧著不成。今天瞧見一個小宮女,聰明又水靈,還是張生麵孔,皇上一定喜歡。”


    趙公公問道:“不知是哪裏的宮女,奴才好去打點。”


    平貴人美豔的眼睛裏露出惡毒的目光:“就是德妃娘娘從瀛台帶回來的小丫頭,德妃娘娘如今自己懷著孩子不能伺候皇上,咱們得幫她一把。把她宮裏的人送到龍榻上,皇上若喜歡,也是永和宮的風光不是?”


    趙公公驚得目瞪口呆,怯怯然道:“這恐怕不大妥當。”


    平貴人低頭撥弄華麗的護甲,冷幽幽一聲:“這事兒若是教給梁公公,人家一定立刻點頭,所以才討幾位娘娘們喜歡啊。趙公公你說你,比起將來大總管肩上的擔子,這點子小事情還辦不成?”


    趙公公麵色一滯,咬牙道:“奴才明白了,就這幾日吧。奴才會讓禦膳房做大補的東西,把皇上的身子先熱起來。”


    平貴人一點不為這些話害臊,還笑悠悠地說:“幾時皇上翻了我的牌子,也勞煩你盯著禦膳房做些好東西給皇上補補。”


    “是是是,貴人的事,奴才一定盡心……”


    要說平貴人讓趙公公辦這事兒,她以為永和宮裏的人皇帝都認識,沒想讓他們真在龍榻上纏綿雲雨,覺得皇帝也不至於會動永和宮裏的人,不過是想借此惡心一下德妃。她怎知道,皇帝隻曉得德妃在瀛台收了個宮女,因為近身伺候的一直隻有環春玉葵她們幾個,卻從沒見過那個新來的宮女。瀛台如是,到了宮裏更加見不著,直等在龍榻上見了,也以為不過是挑了個漂亮的小宮女而已。


    皇帝許久不親近後宮,這幾日不知不覺進了好些大補的食材,正值盛年的男人難免會煩躁難耐。而皇帝臨幸宮女也是常有的事,宮裏頭散著數不盡的官女子,有名有分的後宮終歸牽扯著朝廷政治,並不能隨心所欲。而皇帝從前不入後宮的日子,夜裏時不時就會有宮女來伺候。


    榮妃和端嬪當初也是這樣一步步走來,隻是如今這些女孩子,比不得那會兒後宮稀缺機會多。現在一夜恩寵之後,多半就閑散在宮裏終老一生,一輩子不過是個不列品的官女子。


    玄燁那晚隻記得見到個柔情似水的小宮女,他早就習慣了龍榻上的女人對他百依百順。男女之間不過是那些事,無情有情都能在一起,更何況是個漂亮的女人。卻不曉得身邊的女人此刻神誌不清,早被趙公公下了藥,身心似火一味隻會求歡,根本不知道與她纏綿的男人,是皇帝。


    乾清宮裏雲雨纏綿時,永和宮裏卻不見了人。嵐琪害喜夜裏睡不著,聽見外頭總有人走來走去,喚人進來問怎麽回事,才知道是杏兒不見了。


    香月著急地說:“晚膳前讓她去寧壽宮給公主送玩具,去了就沒再回來。奴婢以為她在寧壽宮陪公主玩呢,剛才派人去問,說送了玩具就走的,可她一直沒回來過。”


    此時此刻,永和宮上下的人都沒想到會有那樣的事,嵐琪還擔心地說:“你們不該打發她跑腿,宮裏的路她不大認得,走迷路了也說不定。夜深了,別到處嚷嚷吵著其他娘娘,你們打著燈籠四處找一找,反正就在這紫禁城裏丟不了,就怕在外頭一晚上凍壞了。”


    近來因胤祚的事時常夜裏睡不好,再加上這些天害喜鬧得身子不舒服,今晚又擔心杏兒去了什麽地方,嵐琪一夜難眠。翌日天亮就讓宮裏人都出去找,哪知道找回來的,卻是杏兒昨晚在乾清宮侍寢的消息。


    這些話傳進來時,環春驚得愣了好半天,誰也不敢把話傳進去給主子聽。可紙是包不住火的,若是等其他妃嬪來挖苦嘲笑自家主子,才是最大的難堪。幾人商議後,等著內務府的人來問德妃娘娘怎麽安置這個人時,一道跟嵐琪講了。


    “杏兒?”聽說自己手下的宮女上了龍榻,嵐琪隻呆呆地重複了一遍她的名字。腦袋裏一片空白,都記不起杏兒長什麽模樣了,好半天回過神,愣愣地問環春,“然後呢?”


    環春知道主子一定是傷心了,可事情已經這樣,永和宮若沒有個漂亮的姿態,就會叫人在背後挖苦。她勸主子不要操心,讓她來安排這件事。一麵回答嵐琪:“侍寢後就是官女子,永和宮裏的活兒是不能做了。皇上似乎不知道她是娘娘的人,現下也很震驚,沒有給什麽名分。”


    嵐琪不知自己該是什麽心境來麵對這件事才好,她自己曾經也是布貴人的宮女,可她是堂堂正正當麵被皇帝要去的,沒有背著主子耍手腕,也從沒想過一心要往上爬。這個杏兒是怎麽回事,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地,就爬上龍榻了?


    眼下宮裏的人,該怎麽嘲笑她,是要她烏雅嵐琪看清自己什麽身份,別忘了自己也是從一個卑賤的宮女爬上龍榻起,一路爬到了今天嗎?


    待日頭高高升起,太皇太後派人來找德妃過去說話。嵐琪曉得老人家要安撫她這件事,比起兒子的生死,這真算不了什麽。可玄燁他是不是太不講究了,非要在這時候動她身邊的人?


    嵐琪咽不下這口氣,到了太皇太後麵前也不遮掩,反是老人家無奈地說:“玄燁說他不知道是你宮裏的人,你且好好想想,皇帝見過她嗎?”


    “皇上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嗎?”嵐琪始終無法釋懷,“臣妾不敢氣皇上要了臣妾身邊的宮女,她們本都是該伺候皇上的。臣妾隻是氣自己有眼無珠,好心把她從火坑裏拖出來,人家卻背後耍這些心機。她想飛上枝頭本沒什麽錯,可她這樣踐踏臣妾的好意,才叫人心寒。”


    太皇太後知道嵐琪的脾氣,她真有什麽事梗住了,哪怕麵上順從了自己,心裏頭也拗不過來。想到玄燁那麽荒唐,也很是生氣,甩手不管般說:“你們鬧去吧,就這點事還弄不清楚。”


    見太皇太後動怒,嵐琪才軟了幾分,可心裏始終硌硬著。之後在茶水房侍弄茶水,蘇麻喇嬤嬤私下勸她看開些:“您現在板著臉不高興,皇上就更難做人了。難道讓宮裏其他娘娘,連帶皇上也看笑話?反正娘娘怎麽都委屈了,不如再委屈一下,大大方方先顧全皇上的顏麵?”


    嵐琪氣得將一整罐茶葉倒在了壺裏,癟著嘴眼淚就在眼睛裏打轉。蘇麻喇嬤嬤趕緊哄她不要動氣傷了身體,此刻外頭卻有人來說,皇上散朝過來了。


    “娘娘,別讓太皇太後著急啊。”蘇麻喇嬤嬤最後勸了一句,先出去接駕。嵐琪這邊重新侍弄一遍茶水,才找宮女來端出去。後頭熟悉的腳步聲傳來,以往她都會甜甜地笑著去迎接玄燁。可上一回玄燁跑來這裏告訴她胤祚沒了,還如利刃一般插在心房裏,今天又鬧出這樣的事,嵐琪恨不得茶水房裏有一道後門,她能直接走了。


    “嵐琪。”玄燁果然在身後喊她。


    嵐琪定了定心,讓身邊的宮女把茶水送去正殿裏,自己轉身朝玄燁福了福。可皇帝剛伸手要碰她,嵐琪已起身往邊上讓開,垂首道:“臣妾不大舒服,想回去歇著了,皇上陪陪太皇太後吧。”


    “你哪兒不舒……”


    可嵐琪轉身就從玄燁身邊走過,根本不聽皇帝把話說完,這是極無禮傲慢的行為。嵐琪從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對玄燁如此寒心。皇帝身邊躺過的女人無數,她要吃醋真就把自己酸死了。可偏偏是她手底下的宮女,正大光明地要去也就罷了,這樣子,算什麽?


    “朕不知道她是你宮裏的人。”


    嵐琪走開時,背後傳來這句話,玄燁竟顧不得邊上的人,急著就跟她解釋。這對帝王來說是多屈辱的事,那一瞬間嵐琪也有些不忍,可終究抵不過心裏的難受,還是狠心走開了。


    回到永和宮,環春扶著她才進門,就聽見裏頭香月尖著嗓子說:“杏兒娘娘,您跪在這裏做什麽呢,可別折殺奴才們了,趕緊起來吧。”


    環春幾人心頭一緊,小心翼翼攙扶主子進門,便見杏兒跪在當院,邊上香月正氣哼哼地挖苦她。環春冷喝:“瞎站著做什麽,主子回來了。”


    香月趕緊跑過來,見環春盛怒,主子臉上又跟刷了糨糊似的,半句話也不敢嘀咕,可還是被環春指桑罵槐地訓斥:“做奴才的要守本分,一個個都像你這樣沒規矩,永和宮還成什麽樣子,給我到屋簷底下站著好好反省去。”


    見香月癟著嘴委屈,嵐琪更煩,擺手說:“算了,都該做什麽做什麽去,別再鬧出什麽動靜,我很不舒服。”


    眾人忙擁簇嵐琪回寢殿,走過杏兒身邊,嵐琪視而不見,一行人就這麽要過去,但聽杏兒哭道:“娘娘,奴婢不知道怎麽回事,奴婢死也不會背叛您……”


    嵐琪充耳不聞,徑直回屋子裏去。眼下懷著身孕又一夜不眠,莫說有不高興的事,就是沒這些事也不夠她精神的。回了屋子就歪下,本想歇一覺,可心裏煩根本睡不踏實,依舊是睜大著眼睛生悶氣。


    院子裏杏兒還跪著,隻是綠珠來對她說:“你別哭哭啼啼的,主子擔心你在外頭迷路凍著,一夜都沒睡,這會兒讓她歇一歇。你要跪著沒人攔你,可你別吵著主子休息。”


    九月的天尚未十分寒冷,大正午的太陽亦有幾分灼人。杏兒直直地跪在那裏,曬得臉上汗珠子直往下淌。可是午後天氣瞬間翻臉,前一刻還是濃烈的陽光,後一刻烏雲密布,狂風大作。嵐琪被雨水匝地的動靜驚醒,原來那樣坐著生悶氣,因為太疲倦也不知不覺而睡過去了。但醒來並不解乏,頭疼身子懶,又想到那些事,臉上沒半點精神。


    環春送安胎藥來,她吃兩口就煩了,正漱口時,瞧見門前玉葵和綠珠嘀嘀咕咕說悄悄話。嵐琪皺眉看了眼,環春沒好氣地說她們:“不過來搭把手?”


    幾人都曉得環春今天吃槍藥了,老老實實過來做事。倒是嵐琪問她們:“在說什麽?”


    兩人對視一眼,玉葵怯生生說:“杏兒她還跪在院子裏,雨下得很大,再這樣下去,奴婢們怕鬧出什麽事。”


    環春歎了一聲,對嵐琪道:“還是讓奴婢去打發她,已經鬧得夠難看了,別再弄出什麽人命,咱們永和宮幾時這樣丟臉過。”


    嵐琪坐著沒動,漱口後又靠著歇下去。聽見環春出門的動靜,可外頭雨聲太大,都不曉得她們說什麽。想到杏兒平時老


    實本分的模樣,實在不明白她為什麽會做出這種事。心裏頭終究咽不下這口氣,轉身吩咐綠珠:“打傘,讓我出去。”


    兩人一驚,但不敢違逆,擁簇著嵐琪出來。可外頭的雨一盆盆水往下倒似的,綠珠到底攔著說:“娘娘,還是讓杏兒進來吧,您這樣出去淋雨可怎麽好。”說著轉身衝入雨幕。那邊環春還和杏兒僵持著,一見這邊的光景,不由分說一左一右把人拖進來了。


    暴曬之後又淋雨,還硬生生足足跪了幾個時辰,嵐琪從沒下手這樣懲罰過什麽人。今天這事不是她的意思,但也因她而起。地上濕透了的杏兒臉色慘白,弄得地毯都濕了一大片,看得她很不忍心,便不急著問話,吩咐環春:“先把她收拾幹淨。”


    杏兒再回到嵐琪麵前,已經換了幹淨衣裳被灌了兩大碗薑湯。綠珠她們也壞,煮薑湯不給她多放糖,辣的杏兒臉紅撲撲火燒似的,但比起剛才的慘白,倒是讓嵐琪安心些了。又見她站著雙腿打哆嗦,知道跪得膝蓋疼,歎了一聲說:“坐下說話吧,永和宮裏從來沒有折磨宮女的規矩。”


    這樣一說,杏兒反又跪下哭了。


    她昨天半夜清醒後發現自己在皇帝身邊,嚇得魂都沒了。從前在瀛台見過幾次聖駕,雖然隻是遠遠地看,但也認得清。何況在那麽富麗堂皇的寢殿裏,身邊睡個大男人,整個紫禁城裏,除了皇帝還有誰?可她怎麽也不記得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隻記得從寧壽宮出來後,後脖子被重重一擊,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你若是暈厥,跟個死人似的,皇上怎麽會碰你?”環春終於忍不住了,一股腦兒把肚子裏的火氣發出來,說著說著自己也覺得過分,杏兒卻是低垂著腦袋照單全收。雖然她不知道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可是皇帝的確臨幸了她。不論如何,她都背叛了德妃。


    此時門前小宮女來,說太醫院來給德妃娘娘請脈。德妃有身孕,一直都是由慈寧宮吩咐下,一日兩趟地照顧她的身體。嵐琪讓請進來,照規矩把了脈。太醫說德妃有些氣血瘀滯,請娘娘好好平心靜氣地調理。眾人都在心內嘀咕,不約而同氣呼呼地瞪著杏兒。


    嵐琪瞧這光景,真真又氣又好笑,忽而心中一個激靈,吩咐太醫:“可否勞煩大人,給這位宮女瞧瞧?也不知道她什麽不好,大人看看再說。”


    太醫領命,讓杏兒坐下調勻氣息,然後隔了絲帕給她把脈,又讓伸出舌頭看苔色,說了聲失禮後撐開了杏兒的眼皮子,兩邊眼珠子都仔細看了看,不禁皺眉頭。


    環春見太醫麵有難色,似乎不便當眾說什麽話,便請太醫借一步。好半天環春才回來,無奈地看了眼杏兒,到主子身邊耳語了幾聲。嵐琪聽得心裏突突直跳,皺眉問:“真是這樣?”


    環春點點頭,嵐琪嘴上不說,心裏則想,龍榻上到底什麽模樣,似乎還得問問玄燁了。想著想著又十分生氣,終究意難平。


    但杏兒的冤屈算是弄明白了,她後脖子上有一塊瘀青,顯然她說被人襲擊沒有騙人。而太醫也證實這姑娘似乎吃了迷情之藥,脈搏苔色還有眼珠子裏的混沌,即便聽說被大雨澆得濕透了,她體內還有不曾散去的欲火,且要吃幾天清俊的藥壓一壓,不然很容易闖禍,而闖什麽禍,大家心照不宣。


    這樣一來,嵐琪至少不會覺得自己一番好心被人背叛利用,至少杏兒沒有真正地背叛她。要去查一查到底怎麽回事也不算太難,李公公這些日子不當差,昨晚乾清宮是哪幾個奴才當差,抓起來一問就知道。可那樣一鬧,皇帝會沒麵子,弄得好像他懼內一般,不過是要了個宮女,難道還要看永和宮的臉色嗎?


    說來說去,旁人委屈吃啞巴虧都不要緊,最最要緊的,是皇帝的顏麵。


    環春恨恨道:“娘娘寬心,不必大張旗鼓地查,李公公也有法子解決那幾個齷齪東西。就是不曉得誰在背後指使,還弄來這種藥給杏兒吃。既然如此,必定是想讓您不痛快,咱們要真不痛快,豈不是便宜了她們?”


    主仆倆說這些,杏兒在邊上聽著,忍不住問:“奴婢、奴婢吃什麽藥了?”


    環春竟是笑出來,拉她到身邊耳語了幾句,還抱歉地說:“剛才那樣罵你,我實在是氣壞了,你別往心裏去。”


    杏兒聽得糊裏糊塗的,大概曉得自己是被人下藥了,可一聽環春姐姐這樣講,更加覺得自己對不起主子,淚珠子不斷往外冒。嵐琪這才開口說:“怎麽說你也是皇上的人了,現下沒有給你安排去處和名分,就先留在永和宮吧。”


    之後環春將永和宮所有人叫來,嵐琪要大家對杏兒以禮相待,不要讓外頭笑話永和宮裏沒規矩。越是別人等著看笑話的時候,越要把腰杆挺直了。但正想讓她們收拾配殿讓杏兒住進去,內務府卻來人傳話,說太後娘娘的旨意,給章佳氏“答應”的名分,搬去景陽宮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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