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在正月末,近來天氣晴朗,估摸著之後幾天也不會有風雨,二月初三聖駕南巡的計劃該不會改變。宮內宮外已經做好一切準備。這幾年,皇帝動不動近處遠處地往來,仿佛所有人都習慣了跟著皇帝到處走。此次南巡,侍奉太後遊幸各地風光外,視察河工、農作、民生是皇帝重要的事。


    為確保途中安全,具體的出巡計劃未頒布下去,但嵐琪隱約知道,怕是兩三個月都不見得能回來。而太後經不起長期的車馬勞頓,必然是要駐蹕各地,且停且走,這樣一來極其耗費時日,但能避免太過辛苦。因此,嵐琪對太後、對玄燁、對孩子們,反放心不少。


    可是出巡在即,玄燁卻好幾日不見嵐琪。他軟磨硬泡,甚至翻臉,人家就是不肯跟著出門,一負氣就不再見她。旁人尚不知道,帝妃倆已經冷了好些天。


    因這次要侍奉太後,五妃之中除嵐琪和榮妃之外,照舊都隨駕出門,但其他宮嬪扈從的便少了,嬪位之上隻有僖嬪、敬嬪,再和貴人、密貴人等,宮裏會留下許多人,不比上一回整個紫禁城走空了似的。


    二月初一,榮妃突然派人來,讓嵐琪去乾清宮幫皇帝打點行裝,嵐琪才知道梁公公本去景陽宮請榮妃,結果榮妃頭疼犯了,起不了床,便假手她過去幫忙。嵐琪擔心推托反而尷尬,明知道玄燁故意跳開她的,還是硬著頭皮來了。


    她在暖閣裏看著宮女們將皇帝貼身的衣物裝箱子,身後突然有人說:“你來幹什麽?”


    不用回身就知道是誰,宮女、太監嘩啦啦跪了一地,梁公公滿臉尷尬地跑進來要他們都出去。嵐琪不得已,一麵親自去拿了幾件衣裳放進箱子裏,一麵叮囑:“路上出了汗,別捂著,勤換著些才好。”


    “朕一向整潔,還用你來說?”玄燁很不耐煩,發脾氣似的,“你既然不肯去,這些事也不用你操心了。”


    嵐琪卻捧著手裏的衣裳,笑悠悠地看著他:“就要幾個月不見了,皇上還不肯賞個笑臉?”


    “有什麽可笑的?就要幾個月不相見,你笑得出來?”玄燁說著,就把箱子踹了一腳,不耐煩地坐到一邊,瞪著眼前的人,“如今讓你隨朕一道出門,都做不到了?”


    嵐琪站到他身邊去,含笑說:“臣妾該說的都說了,皇上南巡不光為了遊山玩水,臣妾留在宮裏也有臣妾要做的事。您看榮姐姐這陣子身體也不好,撂下她在家裏,哪個能放心?”


    “和別人有什麽相幹?沒有你,沒有她,這宮裏也亂不了。”玄燁依舊不肯罷休,竟似有幾分孩子氣,還試圖勸服嵐琪,“你不在朕身邊,朕不放心。”


    嵐琪不知不覺就坐下了,依偎著他說:“您非要臣妾說心裏話不可。舊年東巡回宮那些日子實在自在安逸,二十多年了,臣妾也想歇一歇。這回您出門,臣妾又能偷懶幾個月,而宮裏有人看守著,總比沒有好。總之,將來再有機會,臣妾一定相隨。溫憲嫁了人,總沒道理再陪著她。”


    “將來你若再有借口如何?”玄燁不甘心,“說好了,趁我們還年輕,五湖四海走一走。”


    嵐琪依偎著他,輕輕搖晃著身體,溫言軟語哄著他高興。玄燁也非真是個孩子,兩人溫存半天,到底是妥協了。而很快有大臣等著見皇帝,嵐琪也要為皇帝打點行裝,玄燁說夜裏去永和宮。她忙活好這邊的事,便先離開了。


    走出乾清宮時,環春聽見主子長長歎了口氣,瞧見她眼底有異於平常的神情,揣摩著娘娘的心思,終究沒問出口。


    是日午後,書房裏突然傳來消息,說幾位阿哥去試後天隨扈出發時要騎的馬匹,挑選時突然有馬撒野,驚得馬群慌亂,將阿哥們踢傷了。嵐琪聽得心驚膽戰。好在不久後,十三、十四被安然送回,卻是聽說九阿哥、十阿哥傷得不輕。嵐琪唯恐太後不安,便讓倆孩子歇著,自己往寧壽宮來安撫太後。而十阿哥左胳膊折了,小半年怕是不能動。


    皇帝派梁公公來看望十阿哥。梁公公多心,問太後是不是會改變主意不出門。沒想到果然親疏有別,太後卻是道:“一路都安排下去了,我若突然不去,這麽大的變故不知百姓官員要怎麽想。我不能給皇帝添麻煩,自然還是照日子出門。宮裏的人會照顧好十阿哥的。”


    嵐琪見太後這般態度,不再多言,安頓好十阿哥,又問了問太後行裝是否打點齊全,太後反道十三、十四阿哥也受了驚,讓她早些回去。嵐琪這才離了。


    這日直到傍晚時,因九阿哥、十阿哥被馬匹踢傷,他們倆不再隨扈出巡,本以為宜妃會留在宮裏照顧九阿哥,不想皇帝卻點名要她繼續隨扈。乍一看,都以為皇帝對翊坤宮恩寵有加,嵐琪則明白,若是因為兒子受傷不能出巡,宜妃的怨氣該把翊坤宮的頂都掀翻了,日後就該給她找麻煩。玄燁深知這道理,才寧願留下受傷的兒子,也要把她帶走。


    二月初三,聖駕如期出巡。一大早將太後和皇帝送走,宮中上下便似鬆了口氣般。嵐琪與榮妃先到翊坤宮探望了九阿哥。十阿哥是折了胳膊,九阿哥則是崴了腳踝,比起十阿哥要輕很多,但腳踝腫得跟饅頭似的,出門是斷不能了。


    孩子麵對兩位娘娘還十分客氣,可是她們一走,就隻剩下滿腹怨懟,拿屋子裏的太監宮女撒氣。不承想正發脾氣時,外頭通報八貝勒到了。


    九阿哥十分意外,眼瞧著八哥腳步輕盈地進門來,睜大眼睛問:“八哥怎麽沒跟皇阿瑪走?”


    胤禩笑若春風,溫和地說:“你和老十都留在宮裏,我不放心。昨晚就跟皇阿瑪請旨,還領了差事,宮裏的關防照舊是我來盯著,也好時常進宮看看你們。”


    九阿哥果然有些高興,但也十分可惜:“南巡不容易,江南風光百聞不如一見,八哥你為了我們留下,實在不值當。”


    胤禩卻笑道:“將來總還有機會,等我們再大些,為皇阿瑪做欽差禦史下去瞧瞧,也不是難事。你安心養傷,我們留在京城裏,自然也有樂處可尋。”


    兄弟倆說了幾句話,胤禩便說要去寧壽宮看十阿哥。從翊坤宮過來,經過東六宮時,不禁往延禧宮的方向望了一眼。


    母親是隨駕出巡了,因過去在鹹福宮住的關係,母親與佟妃關係尚可,這次算是與佟妃一道出門。昨天他進宮探望受傷的弟弟,半程與額娘相遇。額娘問他一次南巡和再深刻鞏固兄弟的情哪件事更重要,他想了半天後,便進宮向皇阿瑪請旨,表示願留在京中照應弟弟們。皇帝起先猶豫,但還是答應了。


    不能南巡的確可惜極了,他要比兄弟們少許多閱曆,但想到九阿哥、十阿哥都要自立門戶,往後兄弟幾個在宮外能互相扶持,是二三十年甚至一輩子的事,他覺得值了。


    一眨眼,皇帝離京數日,外頭傳來的消息一路平安,宮內也沒什麽波瀾,榮妃、德妃都留守宮闈,自然是方方麵麵都十分妥帖。隻是四貝勒府裏的小阿哥不好,又一次傳來消息時,再不能像上次那樣樂觀。嵐琪苦等一夜,天未亮時就有消息傳來,弘昐歿了。


    猶豫再三,還是把消息送了出去,好歹要讓胤禛知道才好。嵐琪不能擅自出宮,便派人叮囑毓溪好好善後,更是給李側福晉帶了話,撫恤她的喪子之痛。其他的,就再也做不了了。


    胤禛獲悉兒子歿了的消息時,剛剛一身泥濘地隨父親從河堤視察歸來,不等他悲傷,不等他換了衣裳,父親就派人找他過去說話。胤禛愣是換了幹淨的衣裳才過來。如此慢了近一刻的時辰,皇帝自然要問他遲來的緣故。


    四阿哥卻是冷靜地說:“皇阿瑪自幼教導兒臣,不可衣衫不整,人前失儀。”


    玄燁上下打量兒子,見他衣履整潔、雙目有神,站在那裏,筆直地挺著脊梁,周身皆是年輕人該有的蓬勃朝氣,心中略喜,但未露在臉上,隻是道:“朕才聽聞消息,弘昐歿了。”


    胤禛垂首道:“兒臣也得到消息了,是額娘派人送來的,兒臣正想向您稟告,還請皇阿瑪暫不要讓皇祖母知道,讓皇祖母盡興遊曆山水才好。”


    玄燁點頭:“就這麽定了。”頓一頓,又問,“心裏難受吧?朕本以為你會要求留在京城陪伴妻兒,沒想到你還是同行了。”


    “額娘說,孩子和我們沒有緣分,既然注定是熬日子的,就讓我不要太牽掛。他太小也不懂人事,就讓他安安靜靜地去。”胤禛說話間,難忍鼻尖發酸,“但到底是骨肉,兒臣很心痛。”


    “這是人之常情,你便是要留下陪伴他們母子,朕也不會怪你。”玄燁淡然,示意兒子坐下。胤禛不敢。他輕輕一歎,沒有再勉強。之後父子倆說的話再不與這悲傷的事相關。玄燁專注河工治理十數年,閑談間將個中門道講給兒子聽。胤禛向來慧心善悟,聽得認真,更能舉一反三地與父親說上幾句,讓玄燁十分欣慰。


    時光飛逝,聖駕離宮已有大半個月,本以為直到皇帝回來的日子,都能清清靜靜地度過,不想三月下旬時,嵐瑛急匆匆進宮,竟是一進門就掉眼淚,拉著姐姐說:“我不要和阿靈阿一道了,姐姐快讓他休了我。”


    嵐琪當是阿靈阿在外頭尋花問柳惹怒了妹妹,想勸幾句息事寧人,不料嵐瑛卻說,是皇帝到了江南,在那裏肅貪,隔著千裏震動了京師百官。原來江南雖富庶,但要仰仗朝廷庇護,豈能不與京畿大臣多往來疏通?文武百官之中鮮有幹幹淨淨的,他們家更是從中撈了不少油水,現下阿靈阿正天天在家燒書信,更四處籌款,不知要補什麽空缺。嵐瑛哭著說:“他就差打我的主意,盯上那些嫁妝了。”


    “到底缺了什麽銀子,要那麽多?他做什麽了?”嵐琪聽得心驚膽戰。皇帝早年肅貪,雖然到最後不了了之,卻也把朝廷大臣們嚇得夠嗆,如今隔著千裏震撼京師,顯然也是有意為之,阿靈阿他們最洞悉皇帝的意圖,若非險峻不可避,不見得會如此緊張。


    嵐瑛恨恨:“他們家的人頭俸祿,怎麽撐得起那麽大的家宅?我早就知道他們不幹淨,明著暗著勸過幾次,他總是敷衍我,背地裏必定仗著皇親國戚的身份到處撈油水。我真是管不住他,也不想和他過了。”


    嵐琪唯有勸說:“夫妻本該同舟共濟,他有錯,你也該與他一同擔當,難道那些金銀帶來的安逸日子,你沒有過著?”


    “姐姐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若是阿靈阿真犯了事,我就要跟他一道下大牢去了。”嵐瑛可憐兮兮地看著姐姐。嵐琪算是明白了,妹妹哪兒是來跟自己鬧要和阿靈阿分開的?她是來搬救兵,想從自己這裏幫一幫阿靈阿。可是她不懂這些事,唯一明白的是皇帝對貪汙恨之入骨,皇親國戚中,不少人為之付出性命,如今八福晉的阿瑪,當年也是栽在那上頭。


    “姐姐……我們該怎麽辦?”嵐瑛也不藏著掖著了,低頭扯弄著衣擺,抽抽搭搭道,“一大家子人,孩子也小,我跟著他怎麽都行,孩子們怎麽辦?”


    提起孩子,嵐琪便心軟了,將環春喚來,去翻出她的體己來,塞給妹妹道:“拿去補虧空吧,我這裏也不多,都是備著給孩子們的,但如今太後那兒承擔下溫憲的婚事,底下幾個還小,這兩年用不上,你先拿去。”


    嵐瑛卻怯怯地看著姐姐,惶恐不安地問:“銀子總有法兒補,我不是來跟您要錢的,我怕萬一阿靈阿犯了事,就算補了銀子也沒用的話,姐姐,我該怎麽辦?”


    嵐琪也不敷衍,正色道:“若出了事,姐姐必然保你和孩子的周全,我大抵還是有這些能耐的。可是瑛兒,你們家裏犯事的那些男人要怎麽辦,姐姐恐怕愛莫能助,我會盡力,可實在不曉得能為你做到哪一步,你不要怨我。”


    但是這一陣肅貪的風,並沒有持續太久,相反半個多月後從江南傳來消息,皇帝還在當地赦免了許多人的罪,結果京城裏好一陣動蕩,官員們各種辦法補缺口,到後來卻沒什麽大事。誰也不知道皇帝到底要做什麽,可他遠在江南,卻收回不少國庫欠銀,這一遭勞民傷財的南巡,有賺不賠。


    皇帝肅貪的事看著捕風捉影,可這一番震蕩帶來的影響卻久久不散,那日榮妃特地跑來永和宮,與嵐琪悄聲說:“順貞門捉到私帶出宮的太監,翻出來全是金銀玉器,順藤摸瓜查下去,你猜太監打哪兒來,又怎麽得了這麽多東西往宮外帶?”


    嵐琪當然沒盯著這種事,但見榮妃這麽緊張,總不會是哪一個妃嬪,想想宮裏如今還有什麽人,不禁心頭一震,難道是太子?


    “毓慶宮如今了不得,都賣起家當了,太子這是把銀子都花哪兒去了?這都不夠花了,要拿東西換銀子?”榮妃絮絮叨叨地說著,消息傳到她這兒,也是手下小太監在順貞門有當差的老鄉小兄弟,聽了那麽幾句,就傳到了景陽宮。


    嵐琪心裏一沉:榮妃果然是七竅玲瓏心,若換作自己知道,一定悶聲,絕不輕易告訴別人。可榮妃就不同,正因為知道這是不能隨便說的事,才不願一個人扛著,特地跑來告訴自己,萬一有什麽事,知道的人多了,她的負擔甚至危險就少了。


    榮妃自言自語著:“難不成肅貪的事,都查到太子頭上了?”


    嵐琪一言不發,隻是配合地聽著,心中則另有主意。幾日後,將嵐瑛召進宮,問起她這次京城的動蕩,嵐瑛則唏噓著:“阿靈阿說看皇上的架勢,是不會等回鑾秋後算賬了,皇上這一次收回的欠銀,好些都是拖了朝廷三四年甚至更久的。阿靈阿說皇上實在英明,皇上若在京城裏,保不定一些老臣跑去耍賴,可皇上隔著千裏敲山震虎,大家摸不清狀況,反而都嚇蒙了。”


    “涉及不少人吧?”嵐琪問。


    “不少呢。”嵐瑛點頭,略尷尬地說,“好像孝懿皇後家裏也有所波及,她的兄弟隆科多還找我們家大伯周轉呢!我聽阿靈阿的嫂子說的。”


    嵐琪微微皺眉,國舅府樹大根深,傳說是金山銀山堆成的宅子,孝懿皇後昔日的承乾宮也是富麗堂皇,所用物件器皿無一不昂貴精致,如今隆科多卻要找外人周濟,也不知是佟國維不幫他,還是國舅府已經大不如前,這裏頭的文章可深了。


    但聽嵐瑛又說:“進了阿靈阿家的門,才曉得這些富庶世家沒有幹淨的,這次嚇到不少人,但是也有膽兒大沒動靜的。無論如何,反正皇上是賺得缽滿盆滿的了。”


    嵐琪嗔怪:“這叫什麽話?本就是欠朝廷的錢,還回來不應該?”


    嵐瑛嘀咕著:“幸好是年頭上,這要是在年末,家裏如今的狀況,隻怕年關難過。姐姐你是不知道,這些大門大戶實際又空又虛,大多看起來體麵,關起門來能周轉就不錯了。”


    嵐琪道:“既然如此,你更要好好持家,勸阿靈阿不要再冒險。皇上哪天動了真格,六親不認的話,你我都沒法子。這一次算是過去了,下一回又該怎麽辦?你安心把家業打點起來,你們家還有田地山林,每年有進項,再加上俸祿,過日子綽綽有餘了。你若過不好,我又要不安心了。”


    嵐瑛賊兮兮地笑著:“那姐姐上回給我的銀子,您等著要回去嗎?不要了可好?就當賞我了。”


    嵐琪本不在意,玩笑道:“那可是你外甥、外甥女成親要用的錢,你這小姨實在好意思。”


    “可是阿靈阿拿來填補空缺還給朝廷,不又到皇上兜裏去了?到了皇上兜裏,不就是到了姐姐兜裏?”妹妹像個孩子似的纏著她,卻被姐姐拍了腦袋瓜子說:“那是朝廷的錢,皇上可不能亂動的,你這算盤實在太精。”


    玩笑歸玩笑,正經事不能馬虎。嵐瑛不過是嘻嘻哈哈落得輕鬆,心裏頭知道這事情有多嚴重,如今阿靈阿在她麵前更加弱勢,一麵寵愛妻子,一麵又佩服她持家有道,好歹這一次動蕩,沒把家業給敗了,在嵐瑛的操持下,家裏日子還能過得下去。從溫僖貴妃早年失寵落寞,到如今沒了,鈕祜祿一族真是大不如前,也因此虧空的數目沒有嚇死人,阿靈阿害怕的那幾項,總算給填滿了。


    而對於嵐琪來說,她當著六宮這個家,知道金頂紅牆下的日子也不容易,可從嵐瑛這次經曆,她更加明白那些高門大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窘迫。照嵐瑛的話說,但凡貪汙,自然從國家那裏拿,但他們也有心要補空缺,不敢太過招搖放肆,可是上哪兒來銀子補?自然是拆了東牆補西牆,再加上貪汙的銀兩早晚要花了。如此一來,虧空便如滾雪球般越來越大,漏洞越來越多,沒完沒了,無止境。


    這些事,嵐琪還是頭一回知曉其中最根本的緣故。她過去想不明白,那些貪官明明家財萬貫,為何還不知足?如今想來,真是家中再多銀兩,也堵不上他們曆年造成的朝廷虧空,怪不得玄燁恨貪恨之入骨。


    再想榮妃所說毓慶宮周轉不過來的事,太子、太子妃和皇孫的用度都是從內務府撥款,和皇帝的乾清宮裏一樣,不與後宮妃嬪及其他皇子、公主算在一起。嵐琪雖不知道其中細則,照例過日子是不難,每月都有銀兩、東西送去,突然要周轉那麽多銀子,看樣子是和這次震蕩脫不了關係。嵐琪並不清楚太子如今管朝廷哪幾個衙門,今兒這才從政多少年,難道也捅出漏洞來了?


    每每想到這些,都一陣揪心,隻怕若太子真有所虧空,玄燁收了這筆錢也不會高興。便在心裏打下主意,等兒子回京,一定要好好敲打他,絕不能讓胤禛在這上頭糊塗,即便不同流合汙,在朝堂之中會很辛苦,也絕不能走上不歸路。


    此時此刻,遠在江南的皇帝,正侍奉太後,帶著妃嬪、皇子到了杭州,陪太後遊曆杭城風光後,擬定本月二十七日,帶諸皇子檢閱杭城駐軍,並在校場比試騎射。


    那日之前,胤禛忙完自己的差事,便來找胤祥、胤禎,要帶他們去選馬匹並跑一跑,好為那日騎射比試做準備。可胤禎悶在屋子裏,誰也不理睬。胤祥跟著哥哥在門外,輕聲說:“他不高興,說和想象的不一樣。四哥,你們跟著皇阿瑪到處走,他卻和我一道跟在皇祖母身後,哪兒也不能去,這樣子還不如不出門。”


    胤禛笑道:“他才多大,想去哪兒?難道要文武百官來給十四阿哥磕頭行禮?”


    說著話就往屋子裏來,見弟弟裹著被子悶在床角裏,顯然是知道自己來了故意負氣,他背手站在一旁,沉聲問:“你要是真不願意去,我就帶你十三哥走了,回頭我會稟告皇阿瑪,說十四阿哥病了,檢閱駐軍不必帶著他,比試騎射也不必算上他。”


    窩在被子裏的小子一動不動,胤禎像是真委屈壞了,興高采烈地出門,出門前四哥還帶他去給短刀開了刃,可是真的離了皇城,他竟然被塞在馬車上跟在皇祖母後頭顛簸,快兩個月了,連皇阿瑪的麵都沒見幾次,卻總聽說哥哥們跟著皇阿瑪到處去,一切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你是怕輸嘍?”胤禛突然道,看到被子裏的小家夥動了動,他繼續說,“我會向皇阿瑪說清楚的,你到底是病了還是怕輸,你不會連話都不會說了?要是再不開口,那就讓所有人都知道十四阿哥怕輸。”


    胤禎一躍而起,眼睛瞪得溜圓:“哪個怕輸了?四哥不要胡說。”


    胤禛在他腦袋上重重一拍,責備道:“誰允許你這樣和兄長說話?沒一點兒規矩。”


    十四不敢頂嘴,不服氣地別過臉,卻突然被哥哥拎起來往地上一推,在他屁股後頭踹了一腳說:“像個姑娘似的躲在被子裏,虧你做得出來,立刻給我換了衣裳跟我走,你再磨蹭,要不要我給你鬆鬆皮肉筋骨?”


    胤祥怕十四弟再頂嘴,但哥哥看著並沒有動氣,趕緊上來打圓場,拉著弟弟去換衣裳。胤禎何嚐不想出門,就是驕傲的氣性一路受挫敗,心裏受不了了。到底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什麽都露在臉上。


    兄弟倆穿戴齊整出來,胤禛將他們上下打量,果然弟弟們都長大了,這兩個月沒怎麽見,仿佛又長個兒了,叮囑了幾句,要他們別亂跑,要懂規矩,便將弟弟一道帶出了門。


    雖然還是坐馬車,可十四阿哥顯然活潑起來。這幾天他生悶氣,沒跟著太後出去玩耍,所以眼中所見都十分新鮮,一路


    上都在問十三哥這個那個,吵得胤禛頭疼,可看到弟弟們高興,他也隻能受著了。


    待到了駐軍校場,這裏已經在準備後日聖駕檢閱的事,馬匹箭靶都已安排齊全。胤禛帶著弟弟們來選馬,說:“你們出門以來極少騎馬,一定都生疏了,皇阿瑪說了,要你們上場不求贏過誰,可以輸了比試,但不能輸了氣勢,不能為了求贏不知輕重,皇家子弟一定要有氣度。”


    可是哥哥說半天,十四阿哥的心早就不知飛到哪兒去了,少不得又被哥哥訓斥,隻能老老實實地耷拉著腦袋跟在他的身後。


    胤祥卻輕拍弟弟的背脊,溫和地說:“你這會兒多聽幾句話,一會子四哥當然就不管你了。你總是不在要緊的時刻聽話,傻不傻?”說著推了弟弟往前走,喊著四哥,問他知不知道杭城這裏養的馬匹和京城的有什麽不同。


    胤禛則沒把剛才訓斥弟弟當一回事,帶著他們往馬廄來,告訴他們南北養馬的不同,然後讓他們挑選出馬匹。十四阿哥人小鬼大,隻相得中高頭大馬,要最高最壯的才行。胤禛說他個子還小,駕馭不了,弟弟立刻就背過臉不高興了。


    胤祥不想大家出來玩一趟掃興,便跑來與四哥說,想給十四那匹馬。胤禛轉身瞧見弟弟站在馬廄前癡癡地望著那匹馬,不免又覺得好笑,點頭道:“讓他牽著馬匹走一走就好,不能讓他自己跑。”又指著近處一匹馬說,“那一匹最溫和,讓他騎那匹馬跑。”


    見哥哥答應,胤祥立刻跑回來告訴弟弟,十四臉上才有了笑容,興奮地等著馬夫替他把馬兒牽出來。可明明哥哥一直在邊上說不能讓他單獨騎馬跑出去,他卻一坐上馬鞍,立刻雙腿一夾,揮鞭帶著馬衝出去,急得胤祥要喊他,又怕驚動了四哥。而十四阿哥騎馬還沒跑出多遠,外麵草地上因停了一片雀鳥,在馬蹄聲驚動下呼啦啦展翅飛走,這一下卻把撒蹄子的馬給驚著了。


    胤禛正與侍衛首領說後日檢閱時各處關防的事,忽然聽得馬匹嘶鳴,又有人聲驚呼,急忙跑出來,但見十四弟一個人騎著那匹高頭大馬,馬受了驚正高高揚起前蹄。小家夥還算機靈,死死拽著韁繩沒撒手,但身子已經坐不住,再蹦躂幾下,他恐怕就要被甩下去。


    胤禛又急又怒,帶著人就衝過來,行動敏捷的馬夫衝上去拉住了韁繩,但尚不能控製馬匹。那畜生若是真發了急,指不定就要揚蹄衝出去。幾個侍衛一道上前奮力拉住,可馬仍舊在不斷地掙紮,十四阿哥高高坐在上頭,想要跳下來,但馬背實在太高,又一直在晃動,他便膽怯了。


    再拖下去未必能鎮得住受驚暴躁的馬,胤禛靠近了一些,衝弟弟喊道:“跳下來,四哥接著你。”


    十四阿哥一手拽著韁繩,隻怕一鬆手他就要滑下去,馬兒好像越來越暴躁,四哥在下麵一臉怒意,又看到他不知怎麽辦才好,就那麽猶豫不決地僵持著。胤禛實在不耐煩,衝上前冒著可能被馬蹄踢傷的危險,一把拽住了弟弟的褲腿,嗬斥他立刻撒手放開韁繩。十四一慌鬆了手,立刻被哥哥拽著拖下去,以為自己要實打實地摔到地上,卻被哥哥順勢抱住,往後退開,等他醒過神時,已經穩穩站著了。


    “混賬東西,回去再收拾你。”胤禛怒極,但這裏人多,不至於當眾讓弟弟沒臉麵,隻等那邊製伏了撒野的馬,才冷聲說,“跟我來。”


    十四阿哥驚魂未定又氣性高,待在原地不肯動。胤祥上前抓著他拖了一起跟哥哥走,低聲說他:“你看你,別再不聽話了,回頭四哥都不帶我們玩了,你樂意悶在屋子裏啊?”


    說話間又到馬廄前,胤禛讓人將剛才為弟弟選的馬牽出來,把自己的馬鞭扔給他,冷著臉說:“上去。”


    十四滿麵不服氣地爬上了比剛才幾乎矮了半身的馬匹,但的確覺得更適合自己,耳邊則聽哥哥說:“你跟我耍性子,我們自有說話的地方,但別把這脾氣性子帶到騎射上去,穩穩當當拿出真本事來,才能叫人服你。坐好了沒有?雙腿夾緊,重心要穩。”


    “是。”十四才悶悶應了聲,哥哥立刻拿過鞭子就往馬屁股上抽。馬兒吃痛揚蹄,胤禎緩過神來時,馬兒已經跑出馬廄,隻聽後頭四哥的聲音喊著:“雙腿夾緊……”


    這邊胤祥看得心驚,擔心十四弟會不會有事,胤禛卻笑:“你們自小就學騎馬,這點難不倒他,就是別自不量力,丁點兒個子就想騎高頭大馬。”又指了邊上說,“胤祥,你騎那匹馬。十四騎馬太野,你出去別追他,別把他逼急了讓他亂跑,各自跑一跑,鬆鬆筋骨就是了。”


    十三阿哥最聽兄長的話,便上馬慢悠悠地跑出去。這邊馬夫牽馬來給四貝勒,胤禛交代一些事後,也騎馬出來。但見陽光下塵土飛揚,兩個弟弟在校場上策馬飛奔,穩穩當當時,個個都身手矯健,是值得讓人驕傲的皇家子弟。可惜這裏場子有限,不能盡興。胤禛便喚人來問了幾聲。不多久,他的隨行侍衛每人都帶上水壺、弓箭等,準備妥當。胤禛策馬跑近兩個弟弟,朗聲說:“跟我走,四哥帶你們去外頭跑,這裏地方太小。”


    胤禎聽了兩眼放光,剛才的事早就拋在了腦後,揚鞭歡騰地喊著:“四哥四哥,我來了。”


    深宮之中,嵐琪正在燈下看傍晚剛剛送進宮的玄燁的信函,意猶未盡地反複念著。環春來問幾時用膳,順便道:“奴婢聽說,八阿哥今日本是回府裏歇著的,這會兒突然又進宮,直奔毓慶宮去了。”


    嵐琪不以為意地“哦”了一聲,放下信函衝環春笑著問:“你猜萬歲爺說什麽?”


    環春哪裏猜得到?嵐琪便笑道:“你家萬歲爺說,他把那些給他進獻美人的官員給罵了,這回不帶人回宮。就這事,你說他有什麽可得意的呀?”


    環春接嘴道:“那娘娘又怎麽看了信,笑得花兒一樣好看?”


    嵐琪見自己的心思被猜透,小氣地別過臉不再理環春,自顧整理起書信,將它們一並放在收藏信件的匣子裏。那裏麵都是玄燁這些年出門在外時給她的信函,兩人在一起時,偶爾心血來潮,會挑出一兩封從前的來看看。玄燁往往驚訝於自己熱情殷切的言語,可一切又都在他記憶深處,稍稍點撥就全回憶得起來,兩人常常能為此笑上半天。


    “主子,您晚膳還用嗎?公主們可等在膳廳了,她們下午在園子裏逛了半天,早就餓了。”環春湊過來,衝主子笑眯眯地說,“難道您看了信,就心滿意足不覺得餓了?”


    嵐琪在她胳膊上輕輕一拍,又愛又恨道:“過幾年,底下的人都該喊你嬤嬤了,還沒個正經。”可是扶著環春的手穿鞋起身,又喜笑顏開,故作大方地說:“心裏滿滿的,自然不餓了。我可不是高興你家萬歲爺不帶新人回宮,他身邊有新人我不在乎,而是這才選秀挑進來不少人,若又說要帶新人,我可就難做了,這下我省心不少,是好事。”


    見環春一臉壞笑的模樣,這會兒就往閨女那兒去,生怕被孩子們看出什麽,勒令她不許笑得那麽燦爛。環春忍不住說:“娘娘才笑得燦爛。奴婢是笑您口是心非,您每次說這樣的話,就特別囉唆。”


    嵐琪睨她一眼,含笑道:“你我的年紀加起來,可要快一百歲了。”說著,卻掰起手指計算,眼角飛揚喜悅,輕聲道:“待皇上五十有三時,我與他加起來正好百歲。環春你說,這是不是也算一種美滿?”


    環春感慨不已,攙扶主子一路往膳廳去,欣然道:“自然是美滿。但求皇上和娘娘,康健長壽。”


    此刻毓慶宮裏也擺了晚膳,但桌邊隻有太子和八貝勒坐著,太子妃、側福晉和皇孫們都不在跟前。滿滿當當一桌子的菜。一旁的小太監不斷地向八貝勒杯中添酒,胤禩阻攔說,他不能多喝,太子卻拍拍他的肩膀:“喝吧,大不了在我這兒住一晚,再不濟回阿哥所去,醉了也不怕。你長這麽大,還不知道醉酒是什麽滋味吧?”


    胤禩心中想,父皇一向不喜歡人酗酒,隻在特別重大的節慶上才會多飲幾杯,大多隻是微醺,極少酣醉如泥,日常幾乎不碰酒,十分節製。兄弟之中,學著父親的模樣,哪怕是礙著他的喜好,也都不飲酒,莫說胤禩不知醉酒是什麽滋味,其實他根本不曉得自己有多大的酒量。


    可今晚太子高興,自斟自飲已經大半斤下肚,瞧著太子的酒量不差,雖然麵頰微紅,但神誌尚清醒得很。胤禩則喝了兩三杯,還不知自身深淺,可心裏已經十分反感了。


    太子見他端著酒杯不喝,而自己的酒壺已經空了,再要添酒時,侍奉的太監怯怯地說:“娘娘有命,太子爺貪杯傷身,奴才若給您尋酒來,奴才小命不保。”


    太子冷笑一聲,竟對弟弟說:“你看你那嫂子,年紀小小,卻什麽都要管。”說著話,眼睛盯著胤禩手邊那壺幾乎沒動過的酒。做弟弟的愣了愣,趕緊送到太子手邊,但想了想又拿了回來,恭恭敬敬地說:“您喝了不少了。”


    “酒醉亂性,上回你撞見我,我就醉得不省人事,聽你皇嫂那樣說,我還不信呢。”太子被酒色染紅的雙眼裏,盡是讀不出的意味,神情複雜地看著胤禩說,“兄弟裏頭,數你見我最多狼狽的模樣,這一次,又被你撞見了。”


    果然太子找胤禩是為了毓慶宮太監私帶出宮的事。宮內的關防是八阿哥管著,那件事必然要到他耳朵裏,雖不是他正麵遇見,聽聽也怪嚇人了。當機立斷把那些人都解決了,沒有讓事態進一步擴大,但是一直未和太子就此說過什麽,在他心裏也懸著不安生。


    要想想,那太監也不傻,怎麽可能偷那麽多東西一下子帶出去?必然是受了托付,替主子辦事,搜出來的珠寶器皿的價值少說在兩三萬兩,可就這麽著急地拿出去,若賤賣,怕是四五千兩都不一定換得回來。可毓慶宮何至於連四


    五千兩都拿不出來?或是說,怎麽會缺那麽多銀子,到了要變賣珠寶的地步?胤禩不用腦袋想,都能猜到是為了這次京城裏的動蕩,安親王府私底下都來與他周轉過,還沒敢讓妻子知道。


    “八弟。”太子熱絡地喊了一聲,“那件事,你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可好?”


    胤禩垂下眼簾,輕聲道:“臣弟什麽都不知道,皇兄您說的是什麽事?”


    太子嘴角飛過冷漠的笑容,輕哼著:“到底是我的兄弟,很好很好。”


    胤禩卻又看著兄長,默默地從懷裏掏出兩張紙遞到太子麵前:“臣弟建府不久,家中幾乎沒什麽花銷,這些是與福晉成親時各處收來的禮金攢下的。”


    太子微微蹙眉,可手卻不由自主地摸了上去,稍稍撚開來看,燈火之下可見裏頭的模樣,是兩張銀票,每張一千兩,加起來竟有兩千兩銀子之多。他驚愕地看著弟弟問:“你們能收到這麽多的禮金,那我……”他似乎想說,那怎麽自己成婚時,對這一切都沒有概念,要說妻子也不至於瞞著他,可他真不知道原來能收那麽多。


    胤禩倒是解釋:“自幼從太祖母、皇祖母,還有皇阿瑪與各位娘娘手中收到的壓歲錢,惠妃娘娘都替我攢著,之後都是我自己管,在宮裏根本用不上錢,都在這裏頭了。”


    “那豈不是你所有的積蓄?”太子蹙眉。


    “隻是臣弟的私房錢。府裏的錢財都是您弟妹看管,不願橫生枝節,沒有經她的手,弟弟隻有這些了。”胤禩微微一笑,將銀票再推給了太子,“這樣一來,您該信任兄弟了吧?”


    的確,胤禩和自己有了錢財瓜葛,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真捅到皇帝麵前,就是鬧出什麽來了,至少八弟不會輕易背叛自己,不然就要把他也卷進去,他何至於自掘墳墓?好歹這一邊是可以安心了,收下這錢是兩處都買個放心,他何樂而不為?


    可胤禩離開毓慶宮時,心情反而比來時沉重。他雖自幼在宮裏,但來過毓慶宮的次數卻數得過來,幾乎沒有像今天這樣待這麽久,甚至還和太子把酒言歡。


    毓慶宮在眾兄弟眼中都是乾清宮一般的存在,如今當他看清這高不可攀、遙不可及之處,卻真正明白了兩處的天壤之別。太子終究隻是儲君,即便父皇要求兄弟之間有君臣之別,可在胤禩眼裏,太子根本配不上。


    一路往宮外去,身上淡淡的酒氣都消散在清風裏,八阿哥的煩惱不在於太子的庸懦無能,而是他不知道自己心裏的沉重,是為哪般。


    毓慶宮裏,胤礽孤坐在酒桌前,太子妃已悄然站在門外,屋子裏時不時飄出的酒氣讓她深深蹙眉,她沒有走進去,因為不知走進去該對丈夫說什麽。


    看著看著,但見丈夫開始撕手中的紙片,一下一下,很緩慢,可一遍又一遍反複撕扯,之後輕手一揚,碎片如雪紛落。他霍然起身往外頭來,乍見妻子在門外,不屑地一笑:“放心吧,他不會到處說,他蹚進這渾水裏,自己也不幹淨了。今晚我在書房裏寫折子,你歇著吧。”


    太子妃心中惴惴,頷首答應。待丈夫離去,她徑直走進來,看著滿地碎片,隨手拾起一些看,還能見零星字眼兒和印章模樣,再多撿一些拚起來,瞧著竟是銀票的模樣,她心中一緊,努力撿起更多的碎片拚湊,看到那銀票價值,心中突突直跳,這節骨眼兒下,太子他竟然撕了兩千兩銀票?


    她重重地跌坐下去,舉目看殿閣內雕梁畫棟,這富麗堂皇的一切,到底撐起了一個什麽樣的世界?


    夜漸深,永和宮內燈火漸滅,溫憲、溫宸窩在一道歇著,似乎溫憲知道自己要出嫁了,更稀罕妹妹為了陪她而放棄隨父親遊山玩水。近來姐妹倆比從前更親熱,嵐琪看在眼裏皆是暖心的甜蜜,要知道等她百年之後,好歹姐妹兄弟能互相扶持,也算是安心了。


    洗漱後坐在鏡台前梳頭,環春在外頭不知做什麽,很久才回來,拿過梳子為嵐琪打理青絲,輕輕地在身後說:“太子似乎是請八阿哥喝了酒,聽說八阿哥離開時帶著酒氣。您說奇怪不奇怪?八阿哥難得離宮歇兩天,還特地把八阿哥叫進來喝酒。”


    嵐琪淡然道:“平日八阿哥在宮裏時是當差,太子也不敢邀請他。今日既然他回去歇著了,特地叫來喝酒也沒什麽,他們都是大人了。”


    “娘娘可真看得開。”環春卻笑,“奴婢打賭,明兒一早,榮妃娘娘就該來給您說這事了。榮妃娘娘那裏什麽不知道?”


    嵐琪這才笑道:“說來也是,她這麽多年在宮裏攢下的人脈,一向又左右逢源,誰也不得罪。相比之下,她比我更加消息靈通。”


    環春笑道:“榮妃娘娘不論知道了什麽,都愛來告訴您,咱們就算沒有她那樣消息靈通,也沒礙著什麽。”


    嵐琪卻搖頭說:“任何事做過了頭都不好,我寧願她別處處惦記著我。”


    果然,第二天一切如環春所料,榮妃午後來永和宮閑坐,三兩句話說起昨晚的事,說八阿哥在毓慶宮吃酒了。嵐琪靜靜地聽著,不予置評。榮妃則自言自語般說道:“孩子是她養大的,若是自此與太子親近起來,她該恨死了,這豈不是養大了一頭白眼狼?”


    聽到說惠妃,嵐琪心裏起了波瀾,這些日子傳回來的消息,無不說皇帝對惠妃如從前那般好,到底怎麽好,她沒親眼看見不知道,可惠妃是精明能幹的人,她和榮妃都清楚。之前榮妃總和她絮叨,說惠妃回來要奪權了,彼時嵐琪不以為意,現在則覺得未嚐不可能。


    嵐琪恨死了明珠黨羽連帶惠妃。皇帝留著惠妃、留著明珠,一直都是為了大阿哥和太子。若是複用惠妃,甚至重新大力起用明珠,必然另有不為人知的緣故,指不定就是太子和大阿哥之間,他徹底放棄了一方。皇帝若想達到目的,怎會在乎榮妃或她在宮內多年經營的辛苦?隻要六宮不亂,換人協理不是難事。


    榮妃喋喋不休:“三阿哥如今比不上兄長,更被弟弟們比下去。皇上為了朝政,怕是隨時都能棄我。”


    嵐琪卻笑道:“你在景陽宮好好住著,何來拋棄一說?姐姐不要嚇唬自己。近來你身體也不好,若皇上對她真是恢複如前,你或我,樂得清靜歇一歇。”


    榮妃不甘心道:“我們辛苦那麽多年,讓她白撿了便宜?”


    嵐琪卻笑道:“也要看她氣數能有多長。榮姐姐難道不懂中庸之道?”


    榮妃不是蠢笨之人,隻是從來無所依靠,讓她長期都懷著患得患失的心態,此刻聽嵐琪說這句,想到她的三阿哥文武皆是資質平平,幾次都與自己說不願在大臣之間周旋,要是能撈到修書編史的差事就好了。不知嵐琪所謂中庸具體指什麽,可她兒子這模樣,不出挑兒,不風光,但也絕出不了什麽事。現在得了郡王位,將來隻要不出差錯,跟著水漲船高以後做了親王,她就不用再愁兒孫們的前程。


    說話的工夫,吉芯匆匆走來,說三福晉身子不好,是叫府裏侍妾給氣的,要休了那侍妾,派人來知會娘娘一聲。


    嵐琪在一旁不言語,榮妃皺眉呆了半晌,側過臉問她:“這事她能做?”


    “就看我們計較與否。姐姐拿主意吧。”嵐琪將自己撇開,目色堅定,希望榮妃別再糾纏她,冷靜地說,“清官難斷家務事。”


    榮妃歎了一聲,吩咐吉芯:“由著她吧,侍妾而已。”


    千裏之外的杭城,那一場熱鬧隆重的駐軍檢閱和騎射比試結束後,聖駕就要準備回程的事。但這次還不急著回京,下一站先回姑蘇且駐蹕幾日——一則太後不宜連日舟車勞頓;二則皇帝此番一路南下治理河工,返京途中自然要再視察各處,而具體的路線尚未定下,以皇帝南下時率性的路線來看,返京途中指不定也要多次與大部隊分離。


    這日,胤禛帶著弟弟來領了賞賜。十三、十四在校場比試中皆表現優秀,他們當然比不過年長且人高馬大的將士們,可在他們的年紀做出了該有的成績。十三阿哥更是突飛猛進,從前總是差人一等,連弟弟都比不過,現在竟能和人高馬大的將士稍做較量,連一向驕傲自己比哥哥厲害的十四都十分佩服。胤祥付出多少努力和辛苦,可想而知。


    最高興的莫過於做父親的,皇帝這次賞賜,把兒子們想要的東西通通都許諾了。胤禛帶弟弟們來領賞謝恩時,見到父子其樂融融的光景,也著實高興。待與十三、十四退出來,要去向太後報喜時,遠遠見明珠在前頭。


    他不知怎麽多了個心眼兒,喊過十三、十四說:“這就要走了,四哥帶你們去逛街,給額娘買點什麽,也不算白來一趟杭城。你們不亂跑的話,之後每到一處,都帶你們出去玩。若是敢撒野胡亂跑,回來有你們苦頭吃。”


    兩個小家夥樂壞了,蹦蹦跳跳,圍著四哥便反向走去,到底沒和那邊走過的明珠幾人遇上。而明珠在這裏出現並不奇怪,一路南下,他時常進來與大阿哥說話,猜想這會兒左不過又是去找大阿哥。胤禛並不多懷疑他的目的,隻是不想有所往來。


    但明珠是在大阿哥住處與惠妃相遇,惠妃應約在兒子這裏等他,早已等得很不耐煩,見了麵就埋怨他:“這裏才多大地方,你非急著要見我不可,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


    明珠卻道:“如今形勢不同,有些話實在急著要告訴娘娘。您不知外頭的事,好些事都不能明白。”


    惠妃抵觸地說:“皇上如今待我很好。”


    明珠擔心的就是這些,不敢讓惠妃不悅,婉轉地說:“正因如此,娘娘更加專注侍奉太後和皇上,外頭的事更加不知道了。”


    惠妃眉頭緊蹙,問:“到底怎麽了?”


    明珠便一一說起。先是說這次皇帝初到江南後就著手肅貪,結果震蕩了京城,連帶太子都被牽連進去。但事實上明珠手下的官員,甚至牽扯到大阿哥,但凡不幹淨的,大多沒能幸免,雖然如今皇帝再無動靜,但是絕不能掉以輕心。


    明珠又道:“皇上去年末才任命的兩江總督張鵬翮,如今就要改河道總督。”


    惠妃不懂這些,搖頭問:“這與我們有什麽相幹?治理河工的大臣,皇上一直都勤於更換。”


    明珠連連擺手:“兩江總督的確是重要之職,但真正到前線治理河工的不是他們,這個官職若看


    作鍍金的跳板,也未嚐不可。娘娘可知道繼任的兩江總督是什麽人?”


    惠妃已經很不耐煩,但聽明珠說:“是瓜爾佳氏的陶岱。”


    “瓜爾佳氏?”惠妃這才有些觸動,雖不認識什麽陶岱,可這個姓氏近來聽得很多。


    明珠忙道:“您想想,自從鼇拜倒台後,朝堂之內、後宮之中,極少有瓜爾佳氏族人居顯耀之位,可皇上先後提拔了太子妃一族,選秀最出挑的和貴人亦是出自瓜爾佳氏,如今兩江總督也安插了他們的族人。您且看,和貴人默默無聞的日子,也該到頭了。”


    “瓜爾佳氏一族沉寂二三十年,皇上當真要重新複用?”惠妃反問明珠。說著話,心內便發緊,皇帝如今能對她好,不也是重新複用?她做過什麽足以萬劫不複的事,自己最清楚,她若都能翻身,瓜爾佳氏一族其他無辜的人,何必要繼續為鼇拜付出代價?


    明珠則道:“皇上當政將逾四十年。曆朝曆代,做皇帝四十年的也不多,我們這些老臣都漸漸要退出,新一代權臣浮上來,皇上當然要培植自己信任的勢力,我們這些老家夥,早該消失了。”


    惠妃不自覺地定神看明珠,堂兄果然是見老了。再反觀自己,早過了四十,眼角唇際的細紋無論如何掩飾保養,依舊每天見長見深。歲月匆匆,他們年華不再,但事實上,皇帝也老了。


    “再過幾年,皇上也要五十歲。”惠妃臉上不再有方才的不耐煩,歎了口氣,將心一沉,“可這些日子他對我好,我竟不自覺地以為回到了從前,心想著是不是真的能夠從頭再來。”


    明珠卻道:“娘娘與皇上和好如初,並不是壞事,老臣隻是擔心您因此蒙蔽了雙眼,耽誤了大阿哥的前程,更耽誤了您自己。”


    惠妃忽然變得眼神犀利,直直地盯著明珠說道:“若非兒子爭氣,我早就因為你們被皇上拋棄了,我怎好為了一己私欲耽誤他的前程?”


    明珠不以為意,冷漠地說著:“那就請娘娘千萬小心,更仔細看清楚——皇上對您的好,是真心的,還是綿裏藏針?”


    “我記下了。”惠妃但覺心寒。


    “娘娘,新勢力的崛起,必然象征著舊派的消亡。”明珠滿麵正色,竟有幾分悲壯,字字沉重地說,“老臣猜想便是幾年內,索額圖或是我,必有一人落馬。皇上為培養新的足以支撐朝政的勢力,一定會為他們披荊斬棘、開山鋪路。若不幸是臣,還請娘娘保重,大阿哥保重。”


    “何至於此?之前皇上也沒有將你怎麽樣。”惠妃聽得心驚膽戰。


    “之前皇上是激進衝動了,或是想試一試水。此一時,彼一時,再有一次,臣就無法和您這樣說話了。”明珠看淡了這一切,叮囑惠妃,“無論如何,都要保住大阿哥,留得青山在。”


    惠妃心內已是五味雜陳,和明珠分開時,一路回自己的屋子都呆呆地不說話。可後來經人提醒,這樣子難免叫皇上生疑,她才緩過神情。這裏地方就那麽大,難保他們相見不被皇上知道。雖然知道了也不要緊,他們本就一向有往來,可不管未來如何、眼下如何,惠妃隻有兢兢業業做到最好,明珠之後不管遭遇什麽境遇,她才能保存一份生的希望。


    而讓她想起來就會在心中打戰的事,是這次南巡時常見皇帝與永和宮諸子在一起說話,皇帝言談之間流露出的神情,讓她意識到皇帝對於六阿哥的死至今耿耿於懷,那一份不經意的哀愁和恨意,總是觸動她心內最怯弱的地方。惠妃今日沒有對明珠說的話,是她擔心皇帝總有一天還是要為六阿哥報仇。


    這也是多年來,明明有千百種法子讓永和宮消失,卻始終無人敢動手的緣故。烏雅氏在,雖然礙手礙腳;可她若不在,別的人也別想存在了。


    而明珠的預言,很快實現了一部分。聖駕返回姑蘇,駐蹕蘇州織造府,當天夜裏和貴人就去了皇帝身邊,之後一連數日都沒再回到佟妃身邊,一直不被眷顧的小貴人,終於得蒙聖恩。


    女眷們聚在太後屋子裏時,太後則笑悠悠地說:“和貴人得寵並不是壞事,江南水美人美,這一路多少官員巴望著把家裏年輕漂亮的女子往龍榻上送?皇上身邊留著密貴人,那些人就會有念想,和貴人去了才好。瞧這架勢,皇上是不會帶新人回去,這樣你們回去了也不會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你們沒用。和貴人終歸是名正言順的,又年輕漂亮,早該這樣了。”


    太後如此態度,底下的人還敢說什麽?至於隨扈的皇子們,更管不得皇帝這些事。相反,那些官員沒有在皇帝這裏走通門道,但皇帝也沒有太過冷漠無情,而是先後指了兩位漢家女子給大阿哥和三阿哥。自然這事不會太張揚,可隨駕行從的人裏頭,大多知道直郡王和誠郡王會帶新人回京。


    不日,聖駕返京。離了江南之後,偶爾會走旱路,和貴人便少了些日子陪在皇帝身邊,難得回到佟妃這裏。佟妃和旁人看著她,明明地位已是今非昔比的人,舉手投足仍舊是從前的模樣。女眷們私下裏都說,這才剛開始,皇帝再寵上她一兩年,一定會變。


    但至少回京的日子裏,和貴人言笑依舊,而佟妃一直擔心她儲秀宮出第二個平妃那樣的人,從前對瓜爾佳氏就有戒心,如今她得了寵,更加多了幾分防備,可眼看著她依舊那樣恬靜可愛,漸漸也鬆懈了。


    好在和貴人沒有讓她失望,姐妹倆一路相安回到京城。而一進宮,乾清宮裏就隻見德妃的身影,和貴人也沒見什麽不高興,樂嗬嗬地就跟著佟妃回儲秀宮去。


    皇帝此番回京,直接進了紫禁城。從前總要在南苑等處徘徊幾日,這次或許是因侍奉太後同行,親自將太後送入寧壽宮後,竟直接帶著德妃回了乾清宮。但旁人或許以為帝妃倆在乾清宮溫存,可嵐琪卻是來給皇帝收拾東西的。玄燁一向節儉,此番帶出去的東西幾乎原樣帶了回來,都是他用慣的,輕易不願舍棄。


    嵐琪和玄燁連話都沒說上幾句,皇帝就一頭紮進書房裏。外頭大臣領牌子覲見,來來往往不見停歇,而她將皇帝的寢殿布置安排好,本想過去說幾句話,在窗口就聽見外頭唱報某某大臣到,隻能將梁公公喊來問:“這要見到幾時?”


    梁公公亦是一身旅途疲倦,無奈地笑著:“這都排到晚膳前了,娘娘您怎麽打算?在這兒等著萬歲爺,還是先回永和宮去?”


    嵐琪看梁總管眼窩子一圈發青,必然是累著了,而剛才見到玄燁,也差不多這般模樣,太後更是累得話都懶得說,這會兒工夫一定早就睡下了。可皇帝這裏卻緊跟著連番見大臣,嵐琪心裏很不踏實,皺眉思量後,吩咐梁總管:“這一位見好了,外頭的先不要領進來,你和其他隨扈的人都歇著去,宮裏早就預備伺候的人了,不必你們在跟前。皇上那兒我有話去說,大臣們自然有人去應付。”


    但轉念一想,忙又問:“太子呢?來過了嗎?”


    梁公公尷尬地應答:“太子爺已經請示過要見皇上,萬歲爺說再等一等,與太子左不過是說家事,積下的國事更要緊。讓奴才原話傳給太子,太子便回毓慶宮去了,說是隨時等萬歲爺傳召。”


    梁總管早青出於藍,說話何其小心謹慎,那一句“左不過是家事”時麵上的糾結,讓嵐琪知道太子此刻的心情,不免歎息:“罷了,你們頂著吧,我這兒先回去了。他就是這個毛病,該能改了不成?就是都小心一些身體,且不說萬歲,你要是身子頂不住,好歹像你師父似的,調教幾個可靠的幫著才是。”


    “奴才記下了。娘娘請回吧。”梁公公往邊上站。嵐琪回眸望了幾眼寢殿,一切齊備妥當,多少安心幾分,這才不徐不疾地出了乾清宮,老遠就瞧見有太監引著大臣過來,便趕緊坐上轎子走了。


    才五月中下旬,坐轎子回來已悶得一身汗。環春沒有跟著娘娘去,而是在家打點阿哥們的東西。十三、十四阿哥已經照皇上的話去書房。隻聽見娘娘進門就抱怨:“真是做老子的一刻不停,兒子也沒有歇口氣的時間。”


    聽見這樣的話,環春便知主子心情不怎麽好,拿了扇子來給娘娘驅熱。嵐琪自己拿過輕搖,問了些瑣事,知道公主們都去寧壽宮了。環春笑道:“娘娘屋子裏一貫不用冰的,公主們夏天都不愛在您跟前,您知道的。”


    嵐琪笑道:“別又纏著太後想什麽古靈精怪的事,你打發人去傳句話。”


    環春應諾,出去一會兒工夫就折回來,神秘兮兮地說:“娘娘要不要去兩位阿哥屋子裏瞧瞧,帶回來好些東西呢,都是拿封條封了口的,大概怕奴婢或其他人擅自動了,好些上頭是寫著給娘娘的。”


    “給我的?”嵐琪笑道,“他們上哪兒弄東西來給我?”


    但不等她去看,外頭通報說四貝勒來請安。嵐琪忙將頸下散開的扣子扣好,在鏡子前攏一攏頭發。兒子等在正廳裏,奉茶來的香月笑問:“貝勒爺怎麽不進去?”


    胤禛拿過茶水豪飲罷,喘息道:“夏日衣衫穿得少,我就不進內殿了,在外頭見額娘才好。”


    說話時,母親已出來,果然是湖綠色薄薄的單衣,袖口開得寬闊,雖然通風涼快,可一抬手便能露出雪白的手臂,自己親娘倒也沒什麽,但宮裏見了其他娘娘,就不大方便了。


    嵐琪知道兒子一向穩重,並不怪他這看似生分的舉動,上前摸摸他額頭燙不燙,拿帕子給他擦了臉上的汗水塵土,輕搖扇子,心疼地問:“這是打哪兒來的,渴成這樣了?”


    “跟回來的所有侍衛車馬要歸置清點,兒子剛忙完這些回來。”胤禛心情不壞,向母親說了這些事,又提起兩個弟弟,一臉笑意,“他們還算聽話,十四毛病多、性子急,可軟硬皆施,他也就服帖了。現在看看根本就是個小孩子,一點兒沒長大。”


    嵐琪聽得心中溫暖,兒子眼中溢出的兄弟之情,叫她覺得好珍貴,胤禛好像真的喜歡上了這兩個弟弟。果然人與人是要多多相處才好,他們這些年宮裏宮外分開,哥哥日漸成熟,弟弟們開了心智,卻不能在一起好好說話相處,感情怎能和別的兄弟比較?這次皇帝把他們都帶出去,而自己又要兒子放下家裏跟出去,像是做對了。


    想到兒子的家,嵐琪不再留他,要胤禛回去好好歇著,說毓溪很思念他,每每進宮都問他有沒有來信,每每都失望,十分可憐。便嗔怪兒子出門在外,竟然一封家信也沒有。胤禛還真沒想到這些事,笑著敷衍了母親,就被打發走了。


    待傍晚十三、十四辛苦地從書房回來,嵐琪說,虧得他們一路車馬顛簸,還能在書房坐得住。果然不出所料,胤祥笑著說:“十四就坐不安分,皇阿瑪和太子來時撞了個正著,在屋簷底下罰站了半個時辰。”


    弟弟臉上掛不住,跑回屋子裏去,哥哥姐姐都去鬧他。不多久,孩子們捧著禮物回來,一家子熱熱鬧鬧地坐著拆看禮物,滿室溫馨。


    再等環春來催說晚膳擺好了,才一起挪地方,坐下動筷子。十三、十四正在長身體,狼吞虎咽地吃,嵐琪和杏兒勸也勸不住。胤禎要添飯時,門前的小太監竟突然跑來在門外說:“乾清宮來人請娘娘過去。”


    嵐琪手裏還夾著菜要放進胤祥的碗裏,隨口說:“不早不晚的,可總算歇下了也好。”


    說著話,已放下筷子起身,帶著環春進內殿換衣裳。等她再過來時,便見敏常在和孩子們都侍立相送。


    嵐琪讓他們自在些,轉身就走了。而德妃娘娘走開,敏常在才抬起頭看她的身影,纖柔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暮色裏,她也慢慢按下深藏的心思,轉回身繼續與孩子們作樂。


    且說永和宮的轎子匆匆到了乾清宮,嵐琪在門前見到梁總管,問起皇上去書房的事,梁公公說皇上終於得了空見太子,就想不如一並見了其他阿哥,讓太子直接去書房。等皇上也過去了,正撞見十四阿哥毛躁坐不住,難免要訓斥幾句,還罰他在屋簷下站著反省。


    “晚膳呢?”


    “皇上沒胃口,喝了半碗綠豆湯就煩了。”


    說話間到了書房。玄燁正端著一碗茶站著,看桌上鋪開的折子。嵐琪順手從邊上再拿過一盞蠟燭,兩人根本不像久別重逢,她很自然地說著:“嫌熱也不能不小心眼睛,天就要黑了,一根蠟燭晃晃悠悠能看清什麽?”


    玄燁皺眉:“一來就數落朕,也不給個笑臉瞧瞧。”


    嵐琪笑著說:“見麵幾回,人家都笑得花兒似的,可您沒正眼瞧。”見玄燁放下茶碗,拿起禦批,一手托著腰,半躬了身子批複折子,寫了半天放下時,又兩手托著腰長長舒口氣。這架勢顯然是犯了老毛病,怪不得好好地不坐著看折子,要站著看。


    嵐琪上前把折子往外一推,挽著他的胳膊輕聲說:“這是在外頭賞了多少家花、野花才鬧到這地步了?瞧瞧額頭上都疼出汗了。”


    玄燁不以為意,隻皺著眉說:“回宮還好好的,從書房出來下階梯時,不知怎麽就閃了。”


    嵐琪小心翼翼地攙扶他往寢殿去,心疼極了,也不再念叨他,請來太醫給診治一番,夜色深濃時,總算減輕皇帝一些痛處。


    玄燁安安靜靜臥在榻上,看著嵐琪親自濾藥,一勺一勺吹涼了送到他的嘴邊,玄燁皺眉灌下去,一肚子苦澀,心情不好,竟是問:“胤礽和太子妃鬧翻了,要休妻的事,你可知道?”


    嵐琪想到前日看見太子妃失魂落魄地坐在毓慶宮門前,必然是遇到什麽大事情才會如此失態,可她一向不打聽毓慶宮的事,此刻聽玄燁如此說,才知道竟鬧到了那個地步。可她能說什麽?又不是自己的兒子媳婦,唯有言笑:“小孩子家家的吵架拌嘴,皇上還當真了?臣妾膽大時,還和您拌嘴來著,那些話怎麽好作數?”


    “小孩子家家?”玄燁冷漠地哼笑,反問嵐琪,“他們還是小孩子?”


    嵐琪倒是一怔,可不是嗎?太子五月初已足歲二十五,大阿哥都奔著三十去了。她始終把胤禛兄弟姐妹當孩子看待,不經意就把大阿哥、太子他們也都算上了。


    “太子跟您說什麽了?”事到如今,嵐琪隻有陪玄燁說幾句,天氣煩悶,他憋在心裏更不好。


    玄燁說,事情倒是過去了,夫妻倆已經和好如初,可事情的緣故卻讓他心痛不已。這次他故意引得京內大臣補虧空,沒想到把太子也牽扯進去了。太子的銀子大多是太子妃娘家填補上的,他們夫妻為此有了矛盾,太子妃本不計較,太子卻拉不下臉來,覺得自己在妻子麵前矮人一截。


    嵐琪聽得心驚,她顧不上問太子的事,顫顫地問:“皇上,胤禛手裏頭,可有這樣的事?”


    玄燁搖頭:“他眼下經手的差事,半點油水也沒有。”皇帝疲憊地歎息,“皇祖母老早說,廚子不偷五穀不收,讓朕看淡一些官場裏的買賣賄賂,可他們貪心不足,朕若再不整頓,這個國家就要叫他們掏空了。”


    嵐琪輕撫他的心口安慰:“皇上消消氣。”


    玄燁怒極:“現在更好了,皇阿哥們也跟著貪了,上下聯手,裏應外合,大概哪天連太和殿上的龍椅,他們也要偷了去換銀子。”


    見皇帝越說越嚴肅,嵐琪想到妹妹家裏的事,慌忙屈膝在地,彷徨不安道:“這次的事,阿靈阿府上也沒脫幹係,嵐瑛還來向臣妾哭訴過。既然此刻皇上和臣妾提起來了,臣妾想求皇上一件事。”


    玄燁皺眉望著她,稍稍點了點頭:“你起來說話。”


    嵐琪沒動,仰望著他說道:“肅貪是何等嚴肅莊重的事,臣妾不敢給您添麻煩。可臣妾隻有嵐瑛這一個妹妹,皇上若是要辦了阿靈阿,求您留下妹妹和她的孩子,把他們送回臣妾娘家去,哪怕對外說她死了也好,不要把她卷進去,留她一條性命可好?”


    玄燁肅然道:“你說這樣的話,叫朕怎麽想?遇到這樣的事,你先想到的是私心?”


    嵐琪心裏晃悠悠的,可她的意誌很堅定,頷首道:“臣妾做不出大義滅親的事。就算嵐瑛不能丟下阿靈阿獨活,臣妾也不能看著她赴死。”


    “朕若不答應呢?”


    “皇上會答應。”嵐琪卻毫不退縮,深深叩首道,“真有那一天,還請皇上成全。”


    可是頭頂卻傳來玄燁冷酷的聲音問:“嵐瑛的事總有餘地,朕依你並不難,可若有一日胤禛也卷入這種事,朕怎麽辦?你又怎麽辦?”


    嵐琪渾身發緊,努力沉下心道:“臣妾會叮囑胤禛,哪怕在朝堂裏再如何艱難,也不能同流合汙,不要留下什麽把柄在別人手中,等有一日全身而退時,他能落得幹幹淨淨。”


    “那便說定了,兒子若有僭越雷池之事,朕拿你是問。”玄燁的語氣漸漸輕鬆,抬手示意,“這會兒沒法子來拉你,趕緊起來,坐到我身邊來。”


    嵐琪有些摸不著頭緒,才坐下,玄燁便握著她的手說:“替朕把兒子們看緊了,時時刻刻敲打他們,你做額娘說的話軟綿綿又中聽,他們不會恨你。朕若說得多了,他們不僅反感,還會覺得朕不信任他們。可是朕再多的信任,也敵不過花花世界的誘惑,紫禁城外頭太多太多的陷阱迷陣,那些老奸巨猾的東西,都伸長著手,要把兒子從朕身邊一個一個都拉走。你要替朕好好看著兒子們。”


    “是。”嵐琪心神不安,顫巍巍地答應了。


    玄燁很不滿意,嫌棄地說:“應一聲就那麽難?”可說著就笑了,摟過嵐琪,讓她伏在自己胸前,不知怎麽竟是說:“孩子們有你在,朕很放心。”


    “皇上今晚心神不寧,說話想一出是一出,臣妾快跟不上了。”嵐琪稍稍掙紮,把玄燁的手放下,拿過邊上的團扇輕輕搖動,溫柔地說,“有什麽事明日再說,我一直陪著你,不走開。”


    可玄燁還是伸出手來,捧著嵐琪的臉頰,情意深深道:“實在太想你,看見你就安心了。”


    “我哪兒也不去,就坐在這裏。”嵐琪意識到玄燁的理智漸漸被情感吞噬,明白他必然是累極了,身體的疲倦和痛苦,會讓人變得焦躁不安,讓他完全從情感去看待事情和人。她不懂國家大事,沒有太皇太後那樣的英明和胸懷,可她能照顧好自己的丈夫,能讓他精神奕奕地麵對天下。


    那一晚,乾清宮的燈火早早就熄滅,德妃留在那裏沒有離開。宮裏的人冷眼瞧著,都以為德妃之後至少霸占皇帝好一陣子,可第二天皇帝上朝去,德妃娘娘回到永和宮不久,就把和貴人找去了。


    佟妃陪著和貴人一道來到永和宮,佟妃也擔心德妃誤會和貴人什麽,本想為她說幾句話,可沒想到嵐琪卻是將和貴人叫到跟前,告訴她一些皇帝的喜惡,告訴她哪些事必須謹慎小心。等聰明的小貴人記下後,就讓她去乾清宮照顧皇帝,毫不避諱地說:“皇上把腰閃了,那些事,你要勸著皇上克製些。”


    年輕的貴人羞赧不已,漲紅著臉謝恩離去。佟妃看著她走遠,訝異地對嵐琪道:“第一次看您這樣指點誰。不過和貴人的性子確實挺好,皇上喜歡她也沒什麽可奇怪。”


    “隻要你心裏不難受,我就好辦了。”嵐琪笑道,“皇上把她放在你那裏,顯然是早晚要留在身邊,隻有你那裏幹幹淨淨,不讓和貴人學壞。放在別處或叫人欺負或叫人引誘,變了本性就糟了。”


    佟妃竟不知還有這一層用意,越發驚訝地問:“皇上原來是這樣看待儲秀宮?”


    嵐琪頷首笑道:“不然呢?”


    如此,自聖駕回鑾第二天起,都是和貴人陪在皇帝身邊,待得和貴人身上不自在時,就是密貴人照顧皇帝。兩位貴人的恩寵不相上下,但密貴人為人低調,和貴人又溫婉可愛,倒是少有的皇帝身邊有寵妃時,宮裏的人左右都挑不出她們的短處。


    皇帝的安養交付給兩個年輕可靠的人,嵐琪省心不少


    。那天陪在乾清宮一晚帶來的疲憊,讓自己知曉其中的輕重。雖然還不至於真的老了,但到底比不起二十來歲的精力,想要細水長流就不能太逞強,眼下還有阿哥、公主的婚事等著操勞,她沒有三頭六臂,不能太把自己當回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有種後宮叫德妃(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阿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阿瑣並收藏有種後宮叫德妃(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