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日中秋宴散後,不少人擁到十四貝子府祝賀,說胤禎的府邸該改稱大將軍府,門庭若市,直叫胤禎應接不暇。這時候八阿哥幾人倒沒有來湊熱鬧,散席後,九阿哥、十阿哥就跟著他回去了。


    胤禟急著告訴八哥,他打聽到十四這一路去青海,沿途都是四阿哥的人。年羹堯不必說,新近又收了好些官員,老四不顯山不露水的,關鍵時刻竟也有人能拿得出手。而且那些人都是皇帝欽命提拔,竟不知到底是四阿哥自己舉薦的,還是皇帝本來的意思。


    胤禟恨道:“這樣一來,咱們倒不好下手了。”


    十阿哥再糊塗,也多少明白這裏頭的矛盾,在旁嘀咕著:“老爺子到底怎麽想的,沒有比他們兄弟倆爭得更厲害的了,他這到底是要捧十四還是捧老四,用老四的人給十四弟做後援,這萬一有什麽事,不是要活生生斷他的後路?我就不信他們兄弟倆能那麽好,到了緊要關頭,能不為自己想?”


    這些話在八阿哥腦中反反複複,他也思考著其中利害,暗暗想著,若不挑唆他們兄弟反目,到時候他們先聯手擺平其他人,自己的將來,還不定是什麽模樣呢。


    “八哥,不如現在就……”胤禟躥了上來,比畫著抹了脖子。


    若是從前,八阿哥一定會讓九阿哥別把這種話掛在嘴邊,可今天看著胤禟嗜血的眼珠子,卻動搖遲疑了許久。皇帝把整條行軍路線上都安排了老四的人,以老四的為人,必然拚死支持弟弟在前線作戰,十四可以高枕無憂。但這事兒有利必有弊,稍稍出點兒差錯,他們兄弟就該互相猜忌了。想到這些,才慢慢伸出手按住胤禟的胳膊道:“你別胡來。”


    但這遲疑的工夫,卻叫九阿哥猜出八哥的心思,在胤禩麵前沒表露,離了八阿哥的家門,立刻就找來心腹,要好好合計一下,老十四和老四,動哪一個才好。


    卻不知,因九福晉那陰冷的一句“有去無回”,五阿哥那邊始終忐忑不安,他既不希望老四或老十四出事,也不願意胞弟胤禟去涉險。起初是不要妻子向任何人透露,不讓妻妾和老九家的往來,但輾轉反側了兩日後,心下一橫,連夜把妻子叫醒與她商議,這件事一定要傳遞出去才好。


    五福晉是老實人,丈夫怎麽說她便怎麽做,隔天進宮給婆婆請安,忍受了宜妃一番嘮叨後,五阿哥早就派人幫她盯著永和宮的動靜,果然午膳後德妃娘娘出去散步消食,這會兒已經去禦花園了。


    五福晉辭了婆婆這邊,從翊坤宮一路趕去禦花園,等著接應她的太監把她往德妃娘娘那裏領路。五福晉便挨著德妃的近處,假裝摔了一跤,弄出了動靜。


    嵐琪這邊聽見聲響,遠遠看到是老五家的福晉摔了,便帶人一道過來。雖然她身邊隻有環春、綠珠幾人,可五福晉也不至於完全沒察覺到這邊有人靠近,她也不朝嵐琪看一眼。


    綠珠上前要詢問時,五福晉的侍女突然道:“福晉怎麽不和九福晉一道進宮,好歹有個人分擔,娘娘要賞花差遣宮女就是了,非要折騰兒媳婦。”


    五福晉怪侍女多嘴,可提到九福晉,她懨懨地說:“上回和她一起走,說起十四爺西征的事,你猜她說什麽,竟說人家‘有去無回’。那模樣信誓旦旦的,我是嚇得魂都沒了,再不要和她一起進出。”


    綠珠聽見這句,嚇得目瞪口呆,轉身看主子,嵐琪也是一臉怒色,但一轉眼就變得柔和,主動上前問五福晉:“沒事兒吧,這是摔在哪兒了?”


    五福晉這才“看見”德妃娘娘,顫顫巍巍起來,敷衍了幾句。嵐琪讓身邊的人送她出去,五福晉卻再三拒絕,像是怕被人瞧見一般,嵐琪便沒再勉強,帶著環春她們回永和宮了。


    到屋子裏坐下,環春端水來洗手,輕聲道:“五福晉樣子很古怪,您覺出什麽嗎?”


    嵐琪淨了手,用軟布裹著手,回憶方才的一切,問環春:“你覺不覺得,咱們從出門起,就有人盯著。”


    環春點頭,道:“奴婢才覺得,五福晉像是故意在那兒等著,故意說給咱們聽的。”


    一盞茶後,環春從外頭進來,稟告道:“奴婢剛派人悄悄跟著五福晉,回話的說,五福晉既沒有去翊坤宮回話說走了,也沒有交代摘花的事。聽說早就辭了宜妃娘娘要離宮的,所以根本沒什麽賞花摘花的事,那侍女胡說的。”


    嵐琪心裏突突直跳,五福晉那些話若是胡說八道,那九福晉說十四要有去無回就該是真的了。老九家的一向陰毒狠辣,她未必不是從胤禟嘴裏聽說了什麽,護犢子的心上來,恨不得把他們剝皮拆骨,向來溫柔的人眼底泛起殺氣,直叫人看了膽戰心驚。環春被主子喚了聲,也唬得渾身一顫,嵐琪則吩咐她:“把胤祥叫來,我有事吩咐他。”


    九阿哥那邊,做事也是雷厲風行,合計了幾日後,在不影響十四出征的前提下,決定先動了老四。大敵當前,就是京城再亂,十四也要發兵,而眼下是他們防備最鬆懈的時候,加之前日中秋國宴,京城裏許多官員以及使臣,進進出出人員混雜,出了事要查也得費一番功夫。更方便的是,四阿哥住在圓明園裏,每日返家的路途總要經過一些僻靜處,出點兒什麽事,隻怕“在所難免”。


    這一日,胤禛如常從紫禁城辦了差事,和年羹堯、李衛在兵部走了一圈,分別後照舊坐馬車回圓明園。彼時日近黃昏,過了中秋天黑得一日比一日早,馬車剛剛離了京城熱鬧的地方,立刻就昏暗了。


    馬車停了下來,車把式蹲在車軲轆下點燈,那火折子像是受了潮,怎麽也擦不燃。胤禛在車裏聽得聲響不斷,掀開簾子問:“怎麽了?”


    可那車把式卻不等回話,突然一頭栽倒下去,胤禛一愣,猛見從車把式身邊站起黑影,那黑衣人長刀一晃,才探頭的月光折射其上,一道微弱的銀光從胤禛眼前閃過。他迅速放下簾子,握緊了腰際的佩刀,邊上小和子也從靴筒裏抽出匕首,護在了主子身前。


    然而不等黑影躥上車來,外頭卻先亂了,隻聽見一片廝殺聲,刀劍相交發出催人心肝的響聲。小和子陪在門前稍稍挑起簾子,那麽巧正看見坐在高頭大馬上的十三爺在與黑衣人拚殺,而他身後少說幾百個兵差。那些黑影雖然身手了得,奈何寡不敵眾,被活生生壓著打,小和子驚呼:“四爺,十三爺來救咱們了。”


    胤禛心中大定,立刻挑簾子站出來,看到滿地死屍,胤祥正揮劍逼著最後一個刺客,他朗聲喊:“胤祥,留下活口。”


    可劍起頭落,十三到底殺了那人,胤禛不免惱,跳下馬車奔上前質問弟弟:“為何不留活口?”


    胤祥已下了馬車,迎上來,卻道:“額娘吩咐,不要留活口。”


    “額娘?”胤禛驚愕,“怎麽和額娘扯上關係了?”


    十三撕了一塊衣袍,把自己長劍上的血跡胡亂擦了擦,應道:“四哥,我已經暗中護了你好幾天了。額娘那日急著把我喊進宮,吩咐我帶人保護你,我沒有兵馬如何行,額娘讓我去找阿靈阿,這是阿靈阿從隆科多那兒調的人,都是九門守軍的人。其實額娘也不敢確定到底會不會出事,說多一點兒防備總是好的。詳細的事,等你見了額娘再說,我要找人收拾這裏了。”


    “你們從九門守軍調人手?”胤禛連連搖頭,“額娘這麽做,有人追究起來可怎麽辦,你們膽子太大了。”


    十三卻道:“四哥,若不是額娘,你現在在哪兒呢?”


    胤禛渾身一哆嗦,說不出話來。


    深宮裏,五福晉的事過去了幾天,嵐琪因交付給了胤祥,放下一半心,閑暇發呆之餘幾乎想不起來了。此刻正和玄燁一道用膳,兩人說說笑笑時,梁總管急匆匆進來,說隆科多報上來的事,把四阿哥遇襲、十三阿哥救他、殺了十幾個刺客的事說了。玄燁氣得拍下了筷子,可嵐琪卻讓梁總管先退下,玄燁自己先道:“你放心,朕沉得住氣,不會氣病倒的。”


    可嵐琪卻離了座,在他眼前屈膝跪下了,玄燁一怔,隻聽她道:“皇上,這件事,是臣妾瞞了您。那天臣妾氣昏了頭,一心隻想保護兒子,找來胤祥商議,他走後才驚覺應該先找您,可稍稍猶豫沒敢說出口。到現在,若非真出了事,就不想說了。臣妾一輩子沒瞞您什麽事,這次私自調動九門守軍,罪該萬死。”


    玄燁聽得一頭霧水,他畢竟是老了,沒有從前的功夫事事都盯在眼睛裏,更何況對永和宮從來沒有猜忌懷疑,怎麽會盯著嵐琪做什麽事。縱然知道九門守軍這幾天有些許調動,也以為是例行公事,根本沒在意,誰曉得,竟出了這麽大的事。


    玄燁親手攙扶嵐琪起身,她已是熱淚滿眶,慢慢將自己聽見五福晉說的話告訴皇帝。說她當時沒想別的,胤禛府裏遇襲之後,她偶爾想起來還是提心吊膽的,當時當刻唯一的反應,就是要派人暗中保護胤禛,果然是出事了。


    事情說清楚,玄燁反而沒了怒意,反問嵐琪:“九福晉既然是說胤禎有去無回,你怎麽不保護胤禎?”


    嵐琪道:“既然是有去無回,至少發兵之前胤禎不會有事,總要讓他先去青海才行。而胤禛之前就被襲擊了宅邸,我是想萬一有第二次呢?現在想來,當時一切的決定都是衝動和本能,非要說出個道理,自己也糊塗了。”


    玄燁感慨:“你不糊塗,你若糊塗,咱們就沒兒子了,朕辛苦了這麽多年,就白費了。”


    嵐琪忙安撫他:“現在沒事了,回頭咱們和兒子,都處處小心。”又道,“當時吩咐胤祥,若是殺起來了,不要留活口,我是想大軍發兵在即,不能有任何事動搖軍心和朝廷。如果鬧出笑話說皇子互相殘殺,十四如何率領大軍去打策妄阿拉布坦。皇上,您就把這事兒,賴在策妄阿拉布坦身上吧。”


    玄燁微微皺眉,在嵐琪額頭上彈了一指甲,卻含笑道:“你越發有皇祖母的氣度和智慧了。”


    嵐琪卻道:“我心裏還是害怕的,不許玩笑。”


    玄燁便正了臉色,將梁總管叫來,讓他宣召四阿哥、十三阿哥進宮,再把隆科多找來。梁總管走後,玄燁道:“隆科多那種人,你也敢信任?”


    嵐琪搖頭:“最先是托了阿靈阿,胤祥手裏又沒人,你知道的,我能認得幾個大臣?是阿靈阿找了隆科多,是他們之間的事。”


    玄燁頷首,見飯菜涼了,讓環春熱湯,好歹安生地用了膳才去乾清宮見人。見到胤禛、胤祥,他交代兒子們,這件事就如嵐琪所說,賴在策妄阿拉布坦身上,明日就這麽在朝會上說。至於是不是九阿哥作的孽,還要等查明真相,不能光憑九福晉一句話就下定論,這次的事,興許就是湊巧。而胤禛往後若想保命,像今天這樣毫無防備地在路上走,是萬萬不能了。


    玄燁更吩咐:“你們額娘與朕有決定,即便隻是眼下的猜測,也不要告訴十四,不論發生什麽事,都要讓他安心出征。”


    胤禛和胤祥必須服從父親的命令,可直到走出乾清宮的門,胤禛都還沒緩過神,十三拍著他的肩膀說:“四哥,你可聽說過婦人之仁,有些人不配對他好的,將來……”他停了下,難得露出冰冷的笑容,“四哥,今天我殺得痛快,才覺得解了心裏的憋屈,你說我額娘的死,索額圖一家子雖然倒了,可我到底沒真正做什麽報仇雪恨的事。老二那樣子,我也不好再去和他算什麽賬,我心裏一直不痛快。不是我非要挑唆四哥你發狠,就是不夠狠,才多出那麽多的事。”


    月光與燈籠的火光交會在他的眼中,像烈焰在猙獰燃燒,可他一合眼,把所有的戾氣掩下,與胤祥道:“皇阿瑪在,你我是臣子,個人的事都該放在後麵,至於將來……”言語間,胤禛緩緩睜開眼,露出的卻非冰冷駭人的殺氣,反是山河在胸的魄力,字字鄭重,“將來,誰都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有太監來引路,請二位爺離宮,卻見前頭急匆匆有大臣來,十三已先道:“是隆科多?”


    待走近了,果然是奉詔而來的隆科多,他給二位爺請安,又慌張地問:“四爺您沒事兒吧?”


    胤禛幹咳了一聲,隨意敷衍了幾句,就帶著十三走開了。隆科多趕緊跟著進了乾清宮,皇帝卻不在書房裏,而是在暖閣裏盤腿在炕上坐著,擺弄著一盤不知與誰下了一半的棋。隆科多伏地行禮,玄燁讓他靠近些,他竟然爬了過來,叫皇帝好生吃驚,皺了皺眉頭說:“起來吧,賜座。”


    隆科多慌張地坐下,屁股剛沾著凳子,皇帝就問:“原來九門守軍是可以隨便調給別人的?”他立刻從凳子上彈了起來,伏在地上說:“萬歲爺,沒有這事兒,這一次,就這一次。奴才也不知道,阿靈阿借了人去,是給十三阿哥使的,要是知道,奴才一定先稟告皇上了。”


    玄燁問:“阿靈阿怎麽同你說的?”


    隆科多低著頭,沒敢讓皇帝看他慌亂眨巴的眼睛,忙把想好的話說:“阿靈阿說有些私怨要解決,問奴才借幾百個人打群架的。”


    玄燁幾乎要失笑,到底穩住了,嗬斥:“混賬,再說胡話,就是欺君之罪。”


    沒想到隆科多不知是嚇傻了,還是膽大包天,竟然再三堅持,是阿靈阿問他借人打群架的,說自己欠阿靈阿一個人情,曾說就是豁出性命也要還,阿靈阿拿這個來問他借人,他想想守城少幾百個人根本看不出來,就答應了。


    玄燁明知道隆科多扯謊,倒也聽得來勁,對著皇帝都能毫不猶豫地撒謊,還有誰糊弄不過去。他要的就是這樣的人,可也是這樣的人,最不值得信任,怎麽用才能讓他乖乖聽話,並不容易。


    玄燁手裏捏著一枚棋子遲遲沒落下,黑白棋子都在他手邊,似乎正自己與自己對弈。屋子裏靜了好久,隆科多似乎跪得有些辛苦,稍稍挪動了一下,晃過玄燁的眼睛,他方道:“今晚的話,再生出別的變故,朕就要你的性命。退下吧,這差事你暫且當著,可這一年的俸祿別打算要了,反正你們佟家也不缺這點兒錢。”


    隆科多連連叩首稱是,起身晃晃悠悠要走時,皇帝突然在身後說:“佟國維還是惦記著他的孫子,國舅府將來到底誰來繼承,你自己掂量。”


    “皇上……”隆科多緊緊皺眉,怎麽突然又提起舜安顏了,他以為那小子落魄了,再也不會回來和他搶了。


    “走吧。”玄燁看著他,笑意深深,“朕可是很看重你


    的。”


    隆科多眼睛放光,竟又俯首磕頭,像是皇帝已經許諾他,國舅府的繼承人非他莫屬。


    夜漸深,京城這一晚注定不太平似的,大半夜總能聽見馬蹄聲在街上飄蕩。胤禩幾乎是衝進九阿哥府裏的,而胤禟也沒睡,正滿屋子來回踱步,胤禩衝來質問:“是你幹的?”


    胤禟悶聲不響,側過臉不敢看他,胤禩再問,他才道:“那天看你一猶豫,我就以為你答應了。”


    八阿哥大歎:“我是、我是答應了,可我以為你會等十四離京。”


    胤禟知道這件事做得不漂亮,可他實在想不通,四阿哥每天連個侍衛都不帶就出門,明明是防備鬆懈,那麽好的下手機會,怎麽會突然躥出個十三。而胤祥自從一廢太子後不被父親重用,幾乎就成了遊手好閑的閑散皇子,今晚他竟然能威風堂堂地帶幾百人出現,將胤禟派出去的人全部滅口。


    眼下他倒是能安心,沒有活口能把他供出來了。但這事兒,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他怎麽會想到,是妻子在五福晉身邊不經意的四個字,引得五阿哥暗中給德妃報信。他滿腔憤怒的時候,別人卻努力未將這件事推向最糟糕的結果。可他未必領情,更不可能感激。


    胤禩幾乎是警告的口吻,再三告誡九阿哥:“我知道你有能耐,您找得到人,可再也別做這種事,你就不怕將來皇阿瑪臨走前,把我們都結果了?你若還想扶持我,就照我說的去做。”


    九阿哥渾身顫抖,回過身將茶幾拍得震天響:“老四到底什麽命,連殺他都這麽難?”


    什麽命?八阿哥不禁在心中冷笑,難道真的就是,天子命?


    這件事,第二天在乾清門有了論斷,策妄阿拉布坦莫名其妙地背下了這個惡名,引得朝臣激憤,震撼軍心。但隆科多擅自調動守軍,背負了嚴重的罪名,皇帝讓他留職查看,罰了一年的俸祿。隆科多被當眾訓得狗血淋頭,皇帝幾乎有要把他逐出國舅府家門的氣勢,邊上的大臣都聽得心驚膽戰,隆科多更是嚇得連路都不會走了,可是那一晚,皇帝卻又秘密召見了他。


    這件事,胤禎始終不知道真相,最近忙著西征的事,發兵在即,根本無暇顧及此外其他的事。莫說不與胤禛、胤祥多往來,八阿哥府他也很久沒踏足了。可出了什麽事他是知道的,這天百忙中抽出半個時辰的空當,策馬奔到圓明園,胤禛正在書房與李衛說話,見十四爺來了,李衛趕緊退了出去。


    胤禎一進門,兄弟倆還沒說上話,他竟從懷裏掏出一把小巧精悍的西洋火槍拍在桌上,說:“這是從前胤禟送我的,我有好幾把,從來也沒正經用過。”胤禎說著,竟舉起槍上了膛,對準一邊花瓶砰的一聲,花瓶四分五裂,槍響把外頭的李衛嚇得跳了起來,遠遠地又離開了十幾步。


    屋子裏,兄弟倆卻是很鎮定,胤禎笑著說:“這槍雖放久了,還能用,四哥你帶在身邊吧,不過小心別走了火。”


    剛剛弟弟把槍拍在桌上,胤禛就明白,弟弟是送來讓他自衛的。此刻胤禎更是拍了拍胸脯說:“四嫂送的軟甲,我現在就穿著了,你弟妹說等上了戰場穿隻怕不習慣,現在就穿習慣,時日久了,就跟長在身上的一樣。”


    胤禛起身把槍收下,神情嚴肅地看著弟弟:“等你凱旋,四哥在盧溝橋列陣等你,為你接風洗塵。”


    胤禎微微皺眉,仿佛要從哥哥眼中看出深意,他們兄弟算不算是有了默契,大位之爭,會等他掃蕩了漠西後,回來堂堂正正地爭?


    秋風陣陣,寒意漸漸侵襲大地,十月時怕冷的已在屋子裏燒炭。嵐琪有了年紀後,也不如年輕時扛得住寒冷,屋子裏早早用了炭爐。這日正與和嬪一道清點宮內過冬用炭的賬目,和嬪說十四阿哥是不是就要出征了,嵐琪心中一顫,點了點頭。


    卻見環春挑了簾子進來,與二位娘娘道:“皇上剛剛下旨,冊封十四阿哥為大將軍王。”


    “大將軍王?”嵐琪與和嬪都覺得奇怪,這是什麽名號,到底是親王,還是將軍?


    正如嵐琪所奇怪,胤禎的大將軍王,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親王,也不單單隻是將軍,仿佛是獨立於王爵官職之外的存在,且將以天子親征的規格出征。


    同時,七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被欽定分別打理正黃、正白、正藍滿蒙漢三旗事務,皇帝更因此大封後宮,如七阿哥生母成嬪,被晉封為成妃,十二阿哥生母定貴人,十七阿哥的生母勤貴人,分別晉為定嬪、勤嬪。


    和嬪瓜爾佳氏雖無子嗣,但禦前多寵且協助貴妃、德妃料理宮闈之事,同樣被晉封為和妃。宮內四妃的規格早在佟貴妃當年就被打破,後來又有良妃,到如今,更沒有人計較多一個人少一個人。


    但佟貴妃也好,原有的四妃也好,都沒有在此次大封後宮中得到什麽好處。原以為皇帝如此鍾愛永和宮,好歹給一個貴妃的位置,佟貴妃則會像她的親姐姐一樣,至少在皇貴妃位,皇後是不指望了,可結果什麽指望都沒有。


    這事兒,嵐琪是不計較的,佟貴妃更懶得在乎,玄燁私下對嵐琪說:“朕百年之後,侍奉過朕的妃嬪們,地位尊貴些在後宮日子才能好過些,她們為朕生育了子嗣,縱然一生情分不過爾爾,朕也不能不管她們。”


    這話,嵐琪是聽得的,可玄燁偏偏又說:“你和佟貴妃,將來總有兒子能照顧,朕不擔心。你們的尊貴,就讓兒子來完成吧。”結果叫嵐琪瞪了半天,他不得不苦笑著賠禮道歉,“往後不說了還不成?你啊,仗著小幾歲,就可勁地欺負我這個老頭子。”


    嵐琪卻依偎在他身邊說:“不要再提什麽將來,不要再說什麽生死,咱們過一年是一年,今兒高高興興的,就別擔心明天如何,好不好?”


    玄燁悠悠地笑著,輕輕撫摸著她的手背,篤然答應:“朕聽你的。”


    是年深秋,胤禎統帥西征之師,向青海進發,皇帝為他舉行了隆重的發兵儀式。隨君之王公貝勒等,俱著戎服,齊集太和殿前。不出征之王公貝勒並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著蟒服齊集午門外。大將軍王胤禎跪受敕印,謝恩行禮畢,直接騎馬出天安門,由德勝門出發。諸親王、貝勒、貝子、公侯等並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處,皇帝立於城闕相送,胤禎下馬望闕叩拜後,肅隊而行。


    馬蹄轟隆,揚起漫天的沙塵,聲響仿佛撼動京城上下。紫禁城深處永和宮內,嵐琪正在佛堂裏誦經祈福。


    昨夜,胤禎曾到內宮向母親辭行,嵐琪清晰地記得她當年送玄燁出征時的心情,鬥轉星移,如今竟要送小兒子上戰場。縱然滿腔豪邁與驕傲,也難以抵消作為母親的不舍不安之情,但她努力沒有在兒子麵前表露,高高興興地祝他凱旋,可兒子一出永和宮的門,立時潸然淚下。


    玄燁曾說,今昔一別,便是他們父子最後一次相見。嵐琪覺得,未必不是他們母子最後一次相見,她是要生生死死追隨玄燁的,可兒子怎麽辦?他歸來之日麵對改天換日的世界,要如何應付,自己是不是該留最後一口氣,給兒子一個交代?


    可外頭的人,卻不這麽認為,十四阿哥以禦駕親征的規格出征,王公大臣皆列隊相送,這是開國以來沒有哪個親王皇子受到過的待遇。皇帝親自立於城闕相送,昔日功高勞苦的安親王之輩,也從未有過如此殊榮。


    大軍出征之前,皇帝曾降旨青海蒙古王公,說:“大將軍王是朕皇子,確係良將,帶領大軍,深知有帶兵才能,故令掌生殺重任。爾等或軍務,或巨細事項,均應謹遵大將軍王指示,如能誠意奮勉,既與我當麵訓示無異。爾等惟應和睦,身心如一,奮勉力行。”再者十四阿哥的帥旗,以皇帝正黃旗規格製作,氣宇軒昂迎風出陣,一切都儼然皇帝親臨。


    如此三軍士氣大振不說,大部隊還未完全離開京城,已經有傳言流竄,說皇帝是選定了十四阿哥為繼位新君,這一次讓他去打策妄阿拉布坦,就是給他將來君臨天下打下最堅實有力的基礎。


    而胤禎會受到如此高的規格待遇,八阿哥、九阿哥幾人也根本沒想到。如今十阿哥打理旗務,地位待遇比老八、老九又高了不少,雖然他在兄長麵前依舊謙卑憨直,可胤禩、胤禟看他,總是不大一樣了。三兄弟倒也不至於生分,隻是胤禩意識到,十阿哥有外戚鈕祜祿氏庇護,哪怕將來有什麽事,下場也不會太慘。皇帝明著打擊他和胤禟,卻一味地抬高十阿哥,怕是故意做給世人做給他們看的,他和胤禟的將來,也許會比現在更慘。


    回過頭,胤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幾時走上了這條不歸路,恍惚醒來,已經站在與皇帝皇權對立的世界。他曾經問自己,到底想證明什麽,眼下最可悲的是,他想證明自己,絕不是什麽納蘭家的血脈。


    事實上,縱然良妃與人私通的謠言一度風傳,可沒有具體的指向,幾乎沒有什麽人提起納蘭容若。可即便全世界都在傳,隻要皇帝不信,胤禩就不會掙紮,偏偏他不知父親到底信不信,而父親給予他的一切態度,都仿佛在鄙夷惡心著自己的血統。掙紮至今,似乎隻為得到父親的認可。


    也許胤禩會後悔,母親臨終前一天,他何必追到納蘭家的墓地,何必去聽她最最痛苦的過往。到如今他自己都難以說服自己,仿佛隻等有一日君臨天下,才能證明他是愛新覺羅家的子弟。這扭曲的,揮不去滅不掉的奇怪念頭,在內心滋長惡化,正一點點吞噬他的一切。


    年關將至,隆冬臘月,西征之師離京後,紫禁城陷入了許久未有的寧靜。皇帝要入了春才遷回暢春園,除夕元旦都在宮內慶祝,但他若不在乾清宮待著,就是在永和宮歇著不出門。一年一年,宮裏至今不衰的話題,就是德妃烏雅氏到底有什麽能耐把皇帝牢牢圈在身邊,如今同是白發蒼蒼的老婆子了,怎麽他們還能黏在一起。


    這一日清晨,榮妃起身,正對著鏡中滿頭花白的自己感歎歲月,吉芯領著小宮女進來伺候梳頭,連她都是老嬤嬤了,隻站在一旁指揮宮女如何做。主仆倆時不時說幾句話,這會子吉芯似乎是見外頭有人找她,出去了一會兒,回來時榮妃問她:“老三家又有事了?”


    吉芯笑道:“哪兒能呢,三阿哥一家子,如今可不是好好的?是……”她略停了停,打發小宮女下去,拿了梳子給榮妃梳頭,輕聲道,“是長春宮病了,她們請太醫,太醫院的不搭理,說儲秀宮和妃娘娘也病著,要緊盯著那邊,哪裏有工夫去長春宮照應。看樣子病得不輕,不然也不會來求咱們,主子,您看?”


    榮妃長歎:“那些奴才何必如此,終歸也是皇上昔日枕邊人,皇上也沒把她怎麽樣,他們倒先排擠起來,何況已經是年過六旬的老太婆,他們這樣子做,也不怕折福。”


    吉芯勸主子不要動氣,知道她是唇亡齒寒,一把年紀了更加容易動情動氣。安撫過榮妃,便要親自走一趟太醫院,沒想到去了小半個時辰回來,卻是說:“不等奴婢到太醫院門前,太醫院早就已經派人去了,您猜是誰發的話?”


    榮妃微微皺眉,但很快就苦笑:“永和宮?”


    果然是德妃派人去給長春宮治病的,她原也不知道惠妃病了,是關心和妃的病情時,聽到幾句閑話,求證之後果然是惠妃發燒病得厲害,便立刻派人到太醫院請人。更撂下話容不得那裏的奴才怠慢宮裏任何一位娘娘,既是深宮女子,也是皇帝枕邊人,豈容他們輕視。如此,隻怕往後也無人敢再怠慢。


    榮妃一麵讓吉芯準備些東西,她要去長春宮探望一下,一麵歎息著:“人家都說她裝好人,可你說一個人要裝一輩子,哪有這麽容易?可見她骨子裏便是這樣的,縱然恩怨仇恨分明,但更有一身正氣。”


    等榮妃坐著暖轎晃晃悠悠到長春宮時,太醫剛剛診視罷出來,在門前給榮妃行禮。她問道:“惠妃娘娘如何了?既然每日請平安脈,怎麽如今才剛剛知道病了?”


    太醫理虧不敢狡辯,隻是認罪說他們失職,交代了惠妃的病情,便灰溜溜地走了。得知惠妃是傷風引發舊疾,雖然發燒但不算太嚴重,隻是上了年紀看著嚇人。而到了這把年紀,總要有些病痛。


    榮妃緩步進了門,久不來長春宮,這裏依舊是昔日的麵貌,都以為此處大門緊閉,日子一定很苦,縱然氣氛冷清淒涼了些,倒不覺得惠妃有多慘。


    進門時,惠妃正就著宮女的手喝水,咳嗽了幾聲聊開了,瞧見許久不見的榮妃進來,苦笑道:“你來瞧瞧我,死了沒有?”


    榮妃卻坐下,看了看幾個伺候在惠妃身邊的宮女,都是生麵孔,可做事細致周到,不禁說:“難得你這裏,還有這麽好的人。”


    惠妃清冷地一笑:“新來沒幾年,是你們那位德妃娘娘,特地給我安排的人。”


    榮妃道:“怪不得你病了,她立刻就能知道,還派人來。”


    惠妃咳嗽了幾聲,搖頭:“倒也不是,她們不與永和宮往來,不然何至於去求你?”


    “你知道?”榮妃幹笑,這話顯得她並不關心惠妃,若不是長春宮的人去求,也不知幾時才會再踏足這裏。畢竟眼下大阿哥母子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榮妃一向在岸上站著,偶爾幾次關心是念舊情,哪能回回都靠在她身上。


    惠妃知道是底下的人去求了景陽宮,但後來卻是在永和宮幹涉下,太醫才挪步來給她看一看。方才那太醫也口口聲聲說:“德妃娘娘吩咐了,一定要給您用好的藥。”此刻惠妃提起來,一臉不屑,“是不是現在宮裏的人,都把她當皇後了?”


    榮妃道:“這次大封後宮,我真以為皇上要把她怎麽樣了,心想哪怕是個貴妃呢,結果什麽事兒都沒有,就瓜爾佳氏那幾人晉了晉,我們這些老的一個也沒動,自然我是不在乎了,現在連路都走不動,誰還在乎這個。”


    惠妃冷笑:“皇上若要封她做貴妃做皇後,早幾十年就封了,何必現在大動幹戈,萬一將來有什麽事,反而害了她。”


    榮妃微微皺眉頭,惠妃卻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軟軟地癱倒在枕頭上,眼淚濕潤地說:“這樣活著折磨,真不如死了好。”不知她是說病痛,還是說命運,緩了一陣子才道,“和妃也罷了,那個成妃是什麽人?不說七阿哥的娘,我都不記得她是誰了,皇上好端端地提拔兩個妃位做什麽,你說呢?”


    榮妃沒和她想一樣的事


    兒,當然猜不出來。這次晉封雖說都是皇子生母,但密嬪有寵卻沒動,定嬪、勤嬪仿佛隻是水漲船高而已。有人議論過,最後都說,大概因為她們是漢家女子。可在惠妃眼中,似乎並不這麽簡單。


    她急促淺短地呼吸著,嗓子裏呼呼都是雜音,幹瘦的人癱在床上,榮妃看得直心碎。她再不濟,生了病三阿哥還會來瞧瞧,定嬪也會殷勤伺候她,姐妹們隔三岔五地來問候,那才叫過日子,可眼前這位……


    惠妃卻自顧自說起來:“宮裏有地位的娘娘越多,後宮的聲勢就越大,太後撒手人寰,皇室就沒了長輩,往後你們就是皇族的長輩。皇帝萬一哪天走了,一些不清不楚的事,就要你們說了算,說到底,還是大位。”


    她說著話略起身想喝水,榮妃遞給她,結果喝完水就像用盡了力氣似的,又癱倒下去,慢慢接著道:“和妃膝下無子,一路來受貴妃和德妃的提拔,說白了德妃騰出位置讓她在皇上身邊伺候,她才能有今天,不管發生什麽,她都會站在烏雅氏那一邊。說起七阿哥的額娘,你記不記得,她是選秀進來被皇上忘記後,跟著昔日的安貴人受盡折磨,是被烏雅氏撿回鍾粹?


    ??去的,能生七阿哥也是因為眼眉有幾分像烏雅氏,可七阿哥是個瘸子,有資格爭嗎?”


    榮妃總算明白惠妃的意思了,點頭道:“若有什麽事,她們一定會幫著她。”


    惠妃冷幽幽道:“可密嬪、勤嬪就不同,十五阿哥、十七阿哥他們,正當青年血氣方剛,就算她們無心,做兒子的未必不動心。我想這一切,都是在皇上算計裏的,自然不能讓他們子憑母貴。”


    榮妃道:“可不是,咱們的一輩子,也都在他算計裏的。”玩笑似的問,“你說皇上給十四阿哥這麽大的陣仗去打仗,儼然禦駕親征的規格,這是回來了,就要立他做太子了吧。”


    惠妃不屑地睨了一眼榮妃,扭過頭道:“皇上還能活多久?我這個不出門的人,都知道他病了好幾次。”


    榮妃搖頭:“我不知道,如今都是她們伺候著。”


    惠妃道:“皇上若是要立十四阿哥,做什麽把他送去打仗,做皇帝要戰功何用,打仗不是將軍的事嗎?你等著瞧,正如你曾經說的,等著有一日給她跪下磕頭,喊一聲……”那幾個字,惠妃終究說不出口,枯瘦的手指緊緊抓著床褥子,恨道,“若沒有她!若沒有她!”


    榮妃不知道惠妃說“若沒有她”是指什麽,可她明白,惠妃走這條路,沒有烏雅氏,也會有別人在那個位置,怎麽也輪不到惠妃。就連她自己都不敢奢望,能做與皇帝交心的那一個人,實在要怪,不是自己命不好,是烏雅嵐琪命太好。


    榮妃往景陽宮回去,遠遠瞧見前麵有四五個太監在飛奔,宮裏是不允許隨便奔跑的,她剛皺眉頭,就看到小男孩在前頭跑,如今養在宮裏的皇孫,隻有弘曆一個而已。


    且說弘曆一陣瘋跑,喘著氣闖進祖母的寢殿,衣裳冰冷,脖子裏卻熱得冒熱氣。果然叫祖母責備了,被環春嬤嬤拉去擦汗換了幹淨衣裳,才往祖母懷裏一窩。嵐琪問他:“怎麽沒和皇叔們一道上書房,皇爺爺知道你頑皮,可要拿戒尺打你了。從前還能好好走路,近些時候越來越皮,不要惹你阿瑪進宮尋你的不是。”


    弘曆卻道:“皇爺爺說光讀書就念傻了,等我們回暢春園再念書,臘月裏讓孫兒好好玩,身子骨要多活動活動才康健,弘曆要長得又壯又結實。”他膩歪著祖母撒嬌,嵐琪問他和妃娘娘的病怎麽樣,小弘曆能一一說得清楚,聰明又機靈。


    可嵐琪知道,把他養在宮裏,幾個小皇叔被管得嚴,根本不能和他玩耍。而玄燁有心區別開對皇孫和皇子的教養,對弘曆是寓教於樂,大多時間都在玩耍。但就他一個人有什麽好玩的,可其他家的堂兄弟,和自家親兄弟都在家裏念書,過年過節才難得進宮進園子一趟,並不能陪他玩。所以他在宮裏什麽都好,就是太寂寞。


    嵐琪每年都寫福字,隻自己屋子裏的人拿去玩,並不招搖賞賜外頭。今年宮女太監都說想討小皇孫的字,嵐琪便讓拿來大紅紙和金沙,教弘曆如何用大抓筆。弘曆學得很快,雖然筆力不足,胖乎乎的大字圓潤飽滿,看著就有福。


    午膳前,玄燁散了朝來永和宮,因知道嵐琪如今精神不好,午前午後都會小憩片刻,沒叫底下的人通報打擾,一如既往地熟門熟路來。進門就見幾個宮女拿著大福字歡喜地說話,知道嵐琪在寫字,跨門進來,卻見弘曆正坐在祖母懷裏。嵐琪握著他的手一道拿著大抓筆,弘曆正歡喜地說,要給家裏嫡母和親娘也送去。


    皇帝看得出神,恍惚回到幾十年前的慈寧宮,太皇太後也曾這樣把著他的手寫字,把著他的手一筆一畫寫下了巍巍江山。皇祖母總是念叨,皇家要開枝散葉一代代傳下去,如此安寧美好的光景,皇祖母的願望,是實現了吧。


    弘曆抬頭見祖父來了,立刻驕傲地炫耀他的大字,樂顛顛地拿了大字來給皇爺爺看,卻被玄燁敲了腦袋責備:“沒規矩。”弘曆趕緊行禮,一骨碌爬起來,拉著祖父說:“皇爺爺來瞧瞧我寫的字,孫兒寫得可好?”


    祖孫三人玩了片刻,玄燁就不耐煩了。他從前就不愛讓嵐琪在宮裏撫養孫子,說孩子有一些風吹草動,她的心思就跑出去了,不能專心陪著自己,到如今還是不樂意嵐琪被孫子分了心,用午膳時直接打發弘曆說:“回儲秀宮去陪貴妃娘娘用膳,說皇爺爺問她好,要她多吃一些。”


    弘曆是不想走的,但不敢違背祖父的意思,悶悶地離了去。嵐琪站在門前瞧著失落的小身影,心疼地怪玄燁:“你就不許我孫子和我吃口飯了?”


    玄燁慵懶地說:“你和他吃飯,誰和朕吃飯,朕想和你說說話才來的。”


    嵐琪拿他沒法子,要底下人張羅午膳,坐下慢慢收拾筆墨,看著弘曆寫的大字,讚歎道:“弘曆比他阿瑪小時候還聰明,這孩子可真討人喜歡。”


    抬眸見玄燁眯著眼睛,她忙道:“不說孩子了,你別生氣,越來越小氣了。”


    玄燁笑:“朕剛才瞧你和弘曆,就像看到皇祖母和朕小時候,真好。”


    轉眼已是康熙五十八年的夏天,大將軍王春天就從青海轉至西寧,其間與策妄阿拉布坦發生過幾次衝突,八旗大軍氣勢如虹,策妄阿拉布坦上來就吃了大虧。但有噶爾丹前車之鑒,朝廷不敢鬆懈也不敢輕易深入殺敵,命大軍原地駐紮死盯著漠西,不讓他們有喘息動彈,或與外邦勾結的機會。


    千裏之外戰爭隨時隨地都可能爆發,軍隊上下無一刻鬆懈,可京城之中,似乎隨著幾次捷報傳來後,不知不覺就變得輕鬆起來。皇帝年事已高,早就不再起早貪黑上早朝,大臣們也不再那麽辛苦,除了幾位機要官員,偶爾才會被皇帝宣召,大家各司其職。康熙朝近六十年,從來就沒這麽悠閑自在過。


    也是因此,有人說皇帝真的老了,皇帝真的要走了。


    然而暢春園裏,皇帝氣息安穩精神健朗,到如今依舊耳聰目明,雖然行動走路已經變得緩慢,可心情好人看起來就精神。隻有來園子裏見過皇帝的人,才能明白,老爺子還有活頭。


    那日,大學士蔣廷錫進獻《皇輿全覽圖》,是皇帝聘請西洋傳教士經過經緯度測量繪製而成。以緯差八度為一排﹐共分八排四十一幅,中原內地各省注以漢字﹐東北和蒙藏地區注以滿文,是中華有史以來,第一幅有經緯的版圖。


    於是之後幾乎整個夏天,皇帝沒事兒就帶著嵐琪或弘曆,一道查看地圖。玄燁時常指著地圖上的地方,告訴弘曆他走過的每一處。嵐琪漸漸學會如何看,端著西洋眼鏡摸索半天,也能找到她和玄燁走過的足跡,他們一一標注出來。沒想到這麽多年,嵐琪不知不覺竟也陪著皇帝走了不少地方。


    皇帝也並非隻在瑞景軒留戀不走,時常將宮裏的妃嬪接來住幾日,宜妃、榮妃等也有幸在皇帝身邊陪過幾天,已入暮年大家說說體己的話,倒也安逸。宜妃如今一把年紀,這兩年身子不大好,也折騰不動了,到暢春園來回一次,就臥病在床。五福晉、九福晉進宮來服侍自不必說,但胤禟那日進宮,不急著問母親身體可安康,卻是因好久沒見過皇帝,特地跑來問宜妃:“皇阿瑪可還健朗?”


    宜妃心裏雖然失望,可還是回答了兒子:“你阿瑪好著呢,你若是有孝心請安,就自己去園子裏,來問我做什麽?”


    九阿哥當然不會告訴母親他要做什麽,可他更不會知道,自己不過是在翊坤宮隨口問了母親一句話,就被原原本本地傳到暢春園裏,皇帝對此已經見怪不怪。他無時無刻不盯著那幾個不安分的兒子,就連大阿哥他都沒放鬆,又怎會錯過他們的心思。隻是他答應了皇祖母不殺子,更想給胤禛留一些事,將來登基之後,可以樹立威嚴。


    康熙五十九年,十月,大將軍王奉召回京。因捷報頻傳,雖尚未剿滅策妄阿拉布坦,但也算戰功赫赫,朝臣們請旨要出城迎接大將軍王歸來。玄燁卻說千叟宴上受邀的老人們正從四麵八方來,若聲勢浩大地去接胤禎,隻怕耽誤老人們趕路,別把他們嚇著了,所以駁回了朝臣們的請示,讓胤禎如常入京就好。


    大將軍王於兩日後回京,因隻是臨時奉召歸來,並非率軍凱旋,沒有出征時浩浩蕩蕩的規模,且皇帝還在暢春園住著,要等千叟宴前幾日才會去。胤禎直接騎馬到這裏,倒是見幾個兄弟等候了,弟弟們必然要來迎他,上頭的兄長,五阿哥、七阿哥很客氣,十三站在一旁,上來拍拍他肩膀說:“又黑又精神,十四,好幾年不見了。”


    胤禎應著話,眼神不由自主地往邊上瞟,十三看在眼裏,道:“皇阿瑪讓四哥去接人了,你知道那些來千叟宴的老人,腿腳都不靈便,千裏迢迢地來一趟,別在路上有什麽事。”


    “我說呢,四哥怎麽不在。”胤禎尷尬地笑了笑,當初四哥說好,等他凱旋會在盧溝橋迎他。如今雖是中途歸來,也不至於不來見吧,聽說是被皇阿瑪派去接人了,心裏倒自在些。


    十六阿哥上前笑道:“十四哥,您先進去,我們兄弟等下午再來,要緊的是,嫂子在園子門裏等半天了,你們夫妻分開幾年,難道十四哥不想嫂子?”


    胤禎往弟弟身上踹腳,笑罵:“混賬東西。”


    但最終被兄弟們擁簇著進了園子,果然完顏氏在裏頭徘徊,一見丈夫氣宇軒昂地走進來,飛奔上前,夫妻相擁自然有說不盡的話。但胤禎抹掉妻子的眼淚,哄她說:“去瑞景軒等我,我見過皇阿瑪,再去給額娘請安,就帶你回家。”


    夫妻倆暫時分別,胤禎大步流星地往清溪書屋來,在外頭等待通報的時候,將門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看到清溪書屋外栽種的花草很眼生,等梁公公來迎他時,隨口問:“我記得門前原沒有那一片花草。”


    梁總管道:“是八阿哥來栽種的,您知道,皇上有腳腫的舊疾,這種花草是一味藥,最關鍵也最難伺候。八阿哥在家潛心種出來後,為了方便皇上取用,請旨種到園子裏來。八阿哥每日來請安,便順道伺候這些花草,奴才隻派人看著,其他的……”


    梁總管還沒說完,十四阿哥就已經走開了,他呆了呆無奈地一笑,轉身跟進來。


    父子相見,幾句寒暄後,就正兒八經地說前線的事,皇帝還是皇帝,胤禎雖然覺得父親又蒼老了很多,可氣勢一點兒沒變。他專心講完前線的事,說年羹堯幾人也跟回來了,請他代為請旨覲見皇帝。玄燁點頭答應,隨口問:“年羹堯很會打仗,而你是主帥,你們倆可有過衝突?”


    胤禎道:“他幾乎沒出過什麽大主意,最多一起商討時提過幾個建議,至於他很會打仗,帶兵的確很有一套,但沒有在兒子麵前展露過他的本事,和其他副將沒什麽兩樣。”


    玄燁點了點頭,揮手道:“去給你額娘請安吧。”


    胤禎答應下,離了清溪書屋,經過那一叢叢號稱八阿哥栽培的花草,停下腳步摘了一朵花看了看,之後隨手一丟,就往瑞景軒去了。


    這一邊完顏氏先到,已經嘰嘰喳喳說了半天丈夫的事。嵐琪一直欣慰地笑著,待兒子進門,便聽他責備妻子:“三十歲出頭的人,怎麽還這麽聒噪,我在門外頭就聽見你的聲音,額娘愛清靜,你別吵得額娘頭疼。”


    胤禎一麵說著,就在炕前跪下,可見母親伸手,便顧不得行禮,立刻起身坐到母親身邊。嵐琪伸手捧了兒子的臉頰,眼中微微含淚,卻驕傲地說:“我的小十四,是頂天立地的大男人了。”


    “什麽小十四。”胤禎笑著,“我底下可也有好幾個兄弟呢。”但兒子是性情中人,一句話說著竟哽咽,捧著母親的手心疼地說,“才幾年,額娘怎麽老了這麽多,您瘦了好多。”


    嵐琪笑道:“上了年紀,自然會老的,若還與你媳婦兒那樣年輕漂亮,不是成老妖精了?”


    胤禎卻責怪妻子:“你是不是偷懶不來伺候額娘,額娘瘦了這麽多,你就不知道想法兒做些好吃的哄額娘進膳?”


    完顏氏蹭過來挨著嵐琪坐,委屈地說:“您看,他還是這樣的脾氣。”


    “可你就是稀罕,是誰說,巴不得他早些回來,天天和你吵架玩兒?”嵐琪哄著兒媳婦,完顏氏笑靨如花,不好意思地把臉埋在婆婆肩頭。之後一道聽胤禎說前線的事,正經的戰事她們不聽,不過是些奇聞趣事,足足聊了一個時辰,嵐琪才催他回家先歇一歇。


    夫妻倆離了瑞景軒,完顏氏喜滋滋地跟著丈夫,可胤禎卻突然問她:“八阿哥這些日子,在做些什麽?”


    丈夫出征前,曾交代她要留心八阿哥的事,但一別三年,完顏氏哪裏能記住那麽多,隻把眼門前的說了說。胤禎問起清溪書院外的花草,完顏氏道:“皇阿瑪和八阿哥的關係,比從前好多了。你出征後他好像天天來請安,皇阿瑪不見也照舊來,後來不知怎麽,就聽說八阿哥在園子裏陪皇上下棋、散步,還給栽種花草,不過要緊的事一件沒有,八阿哥在朝堂也不過做些零碎差事。要說不一樣,大概就是和皇阿瑪的關係,對了,八阿哥的俸祿去年就恢複了。”


    見丈夫聽得眉頭緊鎖,完顏氏擔心地問:“我說得不好嗎?”


    胤禎搖頭,挽了她的手一道走,感謝妻子那麽盡心,這幾天沒正事,他說都要陪著妻兒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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