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琢死死地盯著那二十來歲青年公子的側臉,心裏波濤翻湧。


    雲澤安?他怎麽會在這兒?


    “咦,他不是你那姐姐秦若彤姑娘的丈夫嗎?”坐在她身邊的杜浩然忽然出聲,“他怎麽會到京城裏來?”


    葉琢訝然,轉過頭問杜浩然:“三爺認識雲澤安?”這麽一問,她忽然想起她跟杜浩然在能仁寺下棋時,杜浩然曾說過的話來,心下一動,又問,“以前聽三爺說,看過我姐姐下棋。這麽說來,三爺不光看過她下棋,還跟她認識?”


    杜浩然點點頭:“不光有過一麵之緣,而且還有救命之恩。”


    葉琢更驚訝了。她怎麽不記得她前世見過杜浩然?救命之恩,更無從談起。


    “我當年被人擄,賊人用馬馱著我路過吉安,在路上遇上秦姑娘一行人。秦姑娘瞧出賊人不對,讓手下把賊人擊斃,將我救出。”


    “是你?”葉琢睜大了眼睛看著杜浩然。


    她想起來了,五年前因住在吉安的舅舅病重,她去探病,在路上遇到四個大漢帶著一個少年,跟她們一起被一場暴雨困在破廟裏。她當時看那四個漢子對少年甚是凶惡,而少年無論是衣著還是行為舉止,都像是世家子,她便留了心,讓護衛留意。


    後來那少年找著機會向她做了個求救的姿勢,她便與護衛商議,準備趁半夜熟睡之際將四人擒獲,卻不想那四人警覺,武功也不錯,打鬥一番之後發現不敵,全都咬碎口中的毒藥自盡了。


    “你知道我?”葉琢的話倒讓杜浩然吃了一驚。


    葉琢訕訕一笑。當時不過是舉手之勞,她根本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再加上杜浩然從一位麵色還有些稚嫩的世家子成長為鐵骨錚錚的男子漢,再遇上杜浩然時,她真沒認出他來。


    她隨口道:“姐姐說人心險惡,讓我平時上街當心些,還拿了這件事做例子。所以我知曉此事。”


    “原來如此。”


    想起當年救下杜浩然後,杜浩然怎麽也不說自己的身世,她隻得讓人給了他一筆盤纏,還送了他一匹馬,讓他離開,葉琢不由好奇地問:“您既從賊人手裏逃脫,怎麽不說出自己的身份,讓人送你回京城,反而去了邊疆打仗?”


    “我失憶了,當時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得了秦姑娘送的銀子和馬,胡亂地走了一段路。後來到了吉安,看到那裏有人招兵買馬,便去報了名,於是就到了邊關當了兵。”杜浩然道。


    其實有些話,他沒有說。他前世是在新疆邊境執行任務時身殞的,醒來後就附身到了被賊人擄掠、剛剛咽氣的杜弈身上。正想辦法逃走,便遇上了秦若彤一行。獲救之後他沿途打聽了幾日,了解到這個世界雖然架空,但地理版圖卻跟前世的國家差不多,隻不過被分割成了幾個國家。而他身殞的地方——新疆邊境,正是大周國現在正被外敵入侵的地方。他自動報名當兵,去了邊關,就是為了尋找穿越回自己世界的方法。


    隻是到了邊關後,他各種方法都試過了,甚至不顧性命地殺敵,以求身殞再穿回去,結果要不就是奇跡般地把敵人殺掉自己隻受些輕傷,要不就是受了重傷被大夫從鬼門關救回來。如果不是他在老兵的嘴裏聽到一個傳說,說龍石種青龍玉牌是個聖物,手裏拿著它就會在月圓的時候去到另一個世界,他還會不停的自殺下去。


    “那你怎麽會看到過姐姐下棋?”葉琢又問。


    “幾日後我就到了吉安,正好遇上秦姑娘被人挑戰,在棋樓裏下公開棋,所以就看了一下。”


    “哦。”葉琢恍然。


    她到吉安的時候,舅舅被一位醫術高明的大夫所救,已經大好了。而正好有一位異域圍棋高手路過此地,聽聞她來,下了戰書挑戰,她便應戰在吉安的棋樓裏下了幾局。對於棋技高明的人來說,一搭眼就能看出棋路風格,想必杜浩然那時就對她的棋風有印象了,所以在能仁寺時,才一眼看出她的棋風來。


    兩人聊這半天,雲澤安早已進了那道門,而馬車也駛出好遠了。


    葉琢朝車窗外看了一眼,忽然感覺怪怪地,轉頭問道:“那你怎麽會認識雲澤安的?”


    “當年要不是秦姑娘救我,我不知還要受多少苦。受此大恩,我回京城被封賞後,就讓人四處打聽秦姑娘的消息。就算無法報答,也應該登門感謝一番。結果聽說秦姑娘嫁了人,跟丈夫到浙州赴任去了。我處理完京城的事,趕到浙州,在路上看到的卻是漫天的白幡,秦姑娘的棺槨正被運上船,到京城來安葬……”


    說到這裏,杜浩然感覺到身邊的人全身都在顫抖,轉臉一看,葉琢的臉色蒼白,右手揪著胸前的衣襟,好像是喘不上氣來。


    他大驚,一把抓住葉琢的胳膊:“葉琢,葉琢,你怎麽了?”又叫車夫,“杜忘,快去醫館。”


    “不、不用……我沒事。”葉琢終於喘出了氣,眼裏的淚水卻怎麽也止不住,如雨一般滴落下來。


    葉琢一貫冷靜堅強,從未像現在這般柔弱無助。看著這樣的葉琢,杜浩然心裏湧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此時,什麽顧慮都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他隻想把她擁進懷裏,保護她,安撫她。


    而他也真的這麽做了,他伸出有力的手臂,把她一把摟進了懷裏,用手掌撫著她的背,柔聲安慰道:“想哭就哭出來吧,別憋在心裏。”


    杜浩然的胸懷溫暖而寬厚,他的聲音低沉而雄渾,他就像一座山峰,將風雨擋在了外麵。葉琢前世憋在心裏的委曲,如同決了堤的洪水,“哇”地一聲傾泄而出,直哭得肝腸寸斷,不能自抑。


    她一直覺得自己很豁達,她一直以為自己對前世的一切早已心無芥蒂,她一直以為自己沒有恨,然而在聽到杜浩然描述她的葬禮時,那種忽如其來的窒息與痛苦隨之而來,她仿佛看到自己前世的身軀血淋淋地躺在**,再被移進棺槨裏,然後被人用釘子一點點地封在裏麵,埋葬於黑暗冰冷的地下,再被空氣腐蝕,被蟲蟻叮咬……


    這是怎麽樣痛苦而可怕的曆程?她在死後就失去了記憶,重生時已到了這一具身軀裏,那一段本應一無所知的經過,就在剛才那一刹那,全部湧進了她的腦海!


    她緊緊地抱住杜浩然腰身,因為他是如此的溫暖,他的心跳是如此有力。他身上有人的活氣,抱住他,從他身上吸取溫暖與生氣,她就能擺脫腦海裏不斷湧出來的可怕的感受。


    杜浩然開始還以為葉琢是因為想起秦若彤的死而痛苦,漸漸地他感覺出不對勁來了。葉琢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抱住他,卻仍然渾身顫抖,那種從心底裏湧出來的恐懼,便是他都能感覺得到。


    她恐懼什麽?她為什麽會害怕?秦若彤的死有什麽蹊蹺,與葉琢又有什麽關係?她自打看到雲澤安,臉色就不對,難道她是害怕雲澤安報複?


    不過此時葉琢情緒激動,不是問話的時候,他隻得按下心裏的疑惑,緊緊地回擁著她,不斷地用手掌輕撫她的背,想讓她平息下來。


    也不知是他這樣做起了作用,還是葉琢自己調整了心態,她的哭泣聲慢慢小了很多,最後變成了抽泣。


    外麵趕車的杜忘不知道車廂裏發生了什麽,隻聽見葉琢恐懼悲切的哭泣,以及杜浩然柔聲安慰的聲音。眼看著前麵就有醫館了,他想了想,還是出聲道:“三爺,醫館到了。”


    杜浩然抬起葉琢的手腕,拿了一下脈,向外麵道:“不用去醫館了,找個僻靜的地方走。”


    “是。”杜忘放下心來,將馬車駛進了旁邊的巷子。


    葉琢的心裏盡管已經平息下來,但哭得已全身沒有了力氣。她連動彈的力氣都沒有了,而且她也不想動。杜浩然的懷抱是如此舒服,就讓她放縱這一回,躺在這溫暖的港灣休息片刻吧。


    這麽一放鬆,一種深深的疲倦湧上心頭。她閉著眼,不知不覺沉睡過去。


    杜浩然聽到懷裏的人那綿長而舒緩的呼吸聲,知道她已睡著了,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他低下頭,癡癡地看著懷裏葉琢那熟睡的美麗的容顏。


    “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他喃喃低語。


    就在剛才,葉琢哭得撕心裂肺的時候,他心裏湧上來的那種疼痛幾乎將他淹沒。他恨不得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將她藏在心底深處,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那種強烈的保護欲與心疼,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他早就知道,他的血肉已與這個世界相連。他有深愛著他的父母,同生共死的戰友兄弟,也有摯愛的女人。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他都交付給了這個陌生的時空,他與他們血肉交融,一旦分開就會撕心裂肺。


    是不是就此留下,再不尋找回去的路了呢?如果一直找不到回去的路,他又以現在的態度過日子,傷害的,就是身邊愛他和他愛著的人。


    怎麽辦?


    他痛苦地閉上眼,緊握著拳頭的指甲,深深陷入到肉裏。


    “嗯……”不知過了多久,懷裏的葉琢動了一下,不一會兒,緩緩睜開了眼。


    “琢兒你醒了?”杜浩然連忙將煩亂的思緒壓下。


    葉琢雖然隻睡了一小會兒,但精神恢複了不少,心情早已恢複了平靜。看到杜浩然的臉近在咫尺,而自己還躺在他的懷抱裏,她不由得紅了臉,小聲地“嗯”了一聲,掙紮著坐了起來,伸手攏了攏自己散亂的頭發。


    溫暖的懷抱驟然一空,杜浩然的心也變得空蕩蕩起來。他抑製住再擁葉琢入懷的衝動,目光轉向了窗外。


    葉琢攏好頭發,出言打破這尷尬的氣氛:“現在到哪裏了?”


    “開始見你不好,我囑咐杜忘去醫館,後來又進了小巷子裏來,繞了一個大彎。”杜浩然道,轉頭衝外麵道,“杜忘,去葉府。”


    “好嘞。”杜忘聽得這話,就知道葉琢沒事了,心裏也放鬆下來,歡快地應了一聲,將馬車調轉了方向。


    葉琢見杜浩然提起剛才的事,臉上又飛起紅霞。她從來沒有那麽失態過。


    杜浩然知道葉琢感覺尷尬,但他心裏有疑惑,尤其擔心雲澤安對葉琢有加害之心,開口問道:“你剛才好像很恐懼的樣子,是為什麽?因為雲澤安嗎?”


    葉琢垂下長長的睫毛,望著自己的裙擺,躊躇好一會兒,這才抬起眼來,對杜浩然道:“這件事,以後有機會我再告訴你,好嗎?”


    雖然這個問題,隨便找個借口就可以搪塞過去,可葉琢經過剛才的心情激蕩,剛剛恢複寧靜的她不想再撒謊。


    “沒關係,如果不方便說,就當我沒問過,你不必放在心上。”杜浩然道。


    葉琢點了點頭,問了一個剛才縈繞在她心頭的問題:“那雲澤安,怎麽跑到京城裏來了,還去了馮尚書的府上?”


    “你怎麽知道那是馮尚書的府坻?”杜浩然奇怪地望著她。


    “呃。”葉琢剛剛還想不撒謊呢,這下不得不又找借口,“馮尚書不是咱們南山鎮的嗎?馮老太爺曾多次提起過。”


    “哦,是這樣。”杜浩然也沒再追究,轉而回答葉琢的問題,“自你姐姐去世之後,這雲澤安就走了黴運,不管任什麽官職,在任上都老出大紕漏,現在被貶到池縣做了一個縣令。而且經濟狀況似乎也不佳,開始偷偷地往外賣畫。他去馮尚書府,大概是想走高層路子,重新往上爬吧。”


    “池縣縣令?”葉琢愕然。


    她前生還在世時,雲澤安可是做到了按察使,正三品的大員,而且還是在浙州這個富庶之地。可她離世短短不到兩年的時間,雲澤安就被貶成了池縣縣令。池縣地處偏遠,土地貧瘠,當地縣令也就從七品下,算是最末等的朝庭官員,官品與京縣和富庶地方的縣令差上兩個等級。


    雲澤安雖然背信棄義,人品不好,但才能還是有的。否則就算她四處運作,他年紀輕輕也做不到富庶之地的三品大員位置上。


    可見,是有人在有意打壓他。


    那麽,會是誰讓他落到了這個地步?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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