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縣尉


    尚書右丞司馬防憋了一肚子氣。本來到選部曹任職是件好事,用心做兩年差事,再外放做個郡守或在京兆當個官前程是不錯的;可如今司馬防偏偏遇上了個不著四六的上司。


    眾所周知選部尚書梁鵠是個不務正業的人。梁鵠,字孟皇,出身不高,但因跟隨書法大家師宜官學藝而名聲赫赫,甚至一手俊雅的篆字不亞於其師。不過他出任選部尚書根本就是屍位素餐,每天早晨把公務文書往桌案上一攤,甩下一句:“你們看著辦吧!”他就算了事,然後獨自找個清靜地方練書法去了。


    剛開始司馬防作為他的副手還硬著頭皮辦差,後來發現這些差事件件都辦不下來。選部曹掌管著二千石以下官員和孝廉的任免和升降,這官員任命的差事曆來多恩多怨,今天三公下令要征辟某人某人,明天宦官托了人情要升賞某人某人,皇上太後還時不時指定要某人擔任某個職位,人可多得是,但官位卻是有限的,顧東顧不了西。


    司馬防一個小小的尚書右丞哪頭也開罪不起,左思右想下不了決斷,去請示梁鵠,他還是那句“你就看著辦吧!”這差事真是沒法兒幹了。司馬防有心不幹了,可又沒地方去,橫下心上書彈劾梁鵠還告不動!這梁鵠雖然占著茅坑不拉屎,卻因寫得一手好字頗受人好評,連皇上都很賞識,公卿以下大臣也紛紛求字求匾,因為這個緣故他人緣走得還特別好。辦差辦不來、辭職辭不了、告狀告不動,司馬防進退不成,光剩下憋氣了。


    不久前沛國掀出了大案,沛相師遷檢舉本郡不法,後來不知怎麽得罪了王甫,師遷反而自己壞了身家性命,事後王甫竟要他義子王吉當沛相。司馬防招惹不起隻得照辦,誰料這個王吉上任不到一個月就斷出四起大案,有罪的、沒罪的殺了百十多口子,還碎屍街頭、株連九族、懸首城門,殘忍到了極點。朝野上下一片嘩然,弄得司馬防跟著王甫、梁鵠一起挨罵,這使得他越發壓不住火了。


    這個早晨本就十分燥熱,司馬防心情又非常不好,眼瞅著案前的公文和宦官、貴胄、公卿托人情的帛書,簡直要坐不住了。


    他用力拍了拍腦袋努力讓自己的心緒平和下來,然後強打精神開始參閱公文和這些書簡。


    取過公文來,頭一檔就是新任太尉段熲為老部下求升職的事。段熲自受王甫提攜擔任太尉以來,已經是第三次為老部下說人情了,他因為大肆捕殺太學生已經臭名遠揚,還不知收斂,一個勁兒保舉親信。司馬防有心駁了,細一琢磨段熲勾著王甫,是萬萬開罪不起的;可要是隨了他的心願,自己免不了又要挨罵。究竟該怎麽辦?司馬防合計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隻得把這公文放到一邊待定。


    拿起第二件公事卻是王甫關於勃海郡官員的指派書。自勃海王劉悝被處死後,勃海改國為郡,要重新選派官吏。朝廷的公議還沒下來,王甫就先送來一大串名單,都是親信故友送了錢的,甚至誰當什麽縣令、誰任功曹大吏都擬好了。可是皇上明明發過話,要挑清廉的官員去擔當,說不定以後還會親自幹問。這該如何是好?司馬防一頭霧水,又把公文丟在了一邊。


    拿起第三件公事一看——更棘手!乃是大鴻臚曹嵩為兒子曹操當官托來的人情。要是別人倒也罷了,唯獨曹家父子的這件事萬萬不能隨便許諾!


    數月前曹操剛剛被舉為孝廉,還未上京就惹出一場大官司。從沛國蹦出個士紳桓邵,告他為爭一歌伎打死桓府管家。正趕上那個酷吏王吉新官上任,不問青紅皂白就立案了。他本是殺人不眨眼的脾氣,可三推六問兩個多月,結果卻是告發無憑無據,此案不了了之。


    其實細想就會明白,曹嵩和王甫本是穿一條褲子的,王吉必定是在沒有搞清曹操身份的情況下倉皇立案,引出一場大水衝龍王廟的鬧劇。後來摸清了底細,所以這官司也不用再打了,隻找了一個姓夏侯的小子頂罪。可是這麽一鬧,爭伎殺人的事弄得朝野盡知,還怎麽給曹操安排體麵的職位?那曹嵩不但不知收斂,還獅子大開口要讓兒子當洛陽令!這臉皮厚得快趕上城牆了,兒子捅了婁子還要讓他當天下第一縣的縣令。給還是不給呢?官司是他們自己鬧出來的,如今又是他們腆著臉來要官,天底下的道理都叫他們占盡了。漂亮話說了一大車,還不知道這個曹操是什麽貨色呢!


    司馬防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他感到天旋地轉,望著桌案上成堆的公文,感覺所有的文書上都密密麻麻寫滿了“恩怨”二字,那麽的刺眼刺心!忙了半天連一件公務都沒辦下來,卻急得渾身大汗頭昏眼花了,他揉了揉眼睛長出了一口氣,抬頭看了看坐在不遠處的梁鵠——這位大尚書正坐在那兒練他的書法,跟沒事兒人一樣!


    “梁大人……梁大人……”


    梁鵠恐怕是一門心思都在寫的字上麵,根本沒聽到司馬防的呼喚。


    “尚書大人!”司馬防終於忍不住了,他提高了嗓門,“這兒有幾件公文,請您過目。”


    “哦?”梁鵠連頭也不抬一下,“什麽公文呀?我不是說了叫你看著辦嘛!我這兒忙著哩!手頭這是黃門張讓求我寫的字,後麵還有一堆呢!袁公要我寫一卷《尚書·洪範》收藏,永樂太後也叫我寫一副字給她侄子董重,還有楊公、馬公二老的,他們可等了半個多月了。另外老張奐雖然罷了官,但雅興不減,來信叫我抄一首《猛虎行》……”


    “大人!”司馬防聽不下去了,“請您將書法之事暫且擱置,這幾件差事一定要您親自拿個主意!”


    “什麽事呀?你看著辦吧!”梁鵠頗不耐煩。


    “看著辦!看著辦!我可得辦得了!”司馬防真是氣瘋了,他歇斯底裏地大喊著,竟把滿案子的公文信箋都狠狠推倒了地上。漢官講究威儀,大聲喧嘩便為失禮,何況此等舉動。他這麽一折騰,滿屋的掾屬、書吏都嚇得一愣,詫異地看著這位平日裏溫文爾雅的上司。


    “都看什麽?”梁鵠這才放下筆,厲聲道,“你們都出去,我有些話要和司馬大人單獨談。”


    等滿屋的掾屬令史都退了出去,司馬防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抱著腦袋低聲解釋道:“屬下實在是孟浪了!其實……大人……我實在……實在是無能為力,我辦不下這些差事了。”


    “那怎麽辦呢?”梁鵠打了個哈欠,依舊是麵無表情。


    “請尚書大人您給個示下,應該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得寫好這些字。”


    司馬防見他依然是這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打心眼兒裏膩味透了,冷冷道:“大人!您既然不知如何辦理,為何還不想想辦法,幹點正經事兒呢?”


    “這就是正經事兒!”梁鵠的聲音雖然不大卻是斬釘截鐵,這反倒把司馬防嚇住了,“司馬老弟,你以為我就辦得了這些公務嗎?”


    “此話怎講……”司馬防低下了頭。


    “實話告訴你,這些差事就算是周公在世、管仲複生也辦不下來!”梁鵠無奈地搖了搖頭,“天底下的事本來就沒有人人都滿意的道理,況且現今朝廷風氣不正黨羽繁雜,根本就理不清頭緒!”


    “那咱們……”


    “所以我才叫你隨便辦呀!”梁鵠一抖楞手。


    “可是這麽處置能交差嗎?”


    “甭擔心!你一個四百石的小小尚書右丞,誰還能和你過不去呀?他們才不拿金碗碰你這瓦罐子呢!他們就是有怨氣也得衝我發、有箭也得往我身上射呀!”說到這兒梁鵠摸了摸額頭,長歎了一口氣,玩世不恭的神情霎時間無影無蹤,“所以我隻有把公事交給你,我好有時間給這些大人物寫字,盡量叫他們高興。這樣東邊有人放冷箭,咱到西邊找人保咱,等西邊翻了船咱再到東邊躲避。人事安排有人失望,總得有人高興吧!咱們就和他們來回周旋,無論如何雙腳不踏空也就成了!”


    司馬防聽了這些發自肺腑的話真是如夢方醒,他突然意識到梁鵠大智如愚,其實比自己想象的高明得多。


    “司馬老弟!你也幹了這麽長時間了,怎麽還沒參透這點子道理呢?你人品不錯,勇於任事,又不輕易多言,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其實你不用多想,隻管隨你的心情去做,有了麻煩有我去頂,咱們就這麽一裏一外,兩年下來我保你當個京兆尹,早早離開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鬼地方!”


    “這……”司馬防一臉慚愧地俯下身去撿滿地的公文,“沒想到大人有這麽多苦衷,屬下誤解您了。”


    “老弟見外啦!不瞞你說,有時候我都想把這些字都撕了、燒了……可是不行呀!要不是還能寫點子好字,像我這樣沒根基沒門戶的,早被貶出京師了!如今這世道,有什麽辦法呢?”梁鵠抹了把臉,顯得格外疲勞。


    “您說的是呀……”司馬防也沉默了。


    “老弟啊!別耽誤工夫啦!咱們都是掛上車的牲口,隻要身在宦海,一刻也不能歇呀!”


    “諾……”司馬防聽著他這個比喻笑了,“那麽……就給段熲個麵子,為他保舉的人升一級。行嗎?”


    “行!”


    “那勃海郡官員待選,王甫的人不用行嗎?”


    “成!”


    “至於曹操這一件,”司馬防不敢再放膽,頓了一下才道,“如果讓他擔任洛陽令也太顯眼了,但是要外放縣令使他們父子分開……又似乎不近人情,畢竟曹嵩的人情托到大人這兒了。”


    “那依老弟之見呢?”


    “就先讓曹操當個洛陽北部尉吧!”


    “沒問題……你就看著辦吧!”梁鵠又提起筆來繼續寫他的字。


    曹熾訓教


    “在京師做官一定要小心謹慎!”曹熾翻來翻去向侄子重申這句話,“至於家鄉的那件事你不必掛在心上,王吉那裏我已經疏通好了。其實桓府那個管家搶人在先已觸犯律法,隻是那個桓邵還不依不饒的。這小子鐵嘴鋼牙咬定不放,好在王吉強橫,硬是把他壓下去了。要是能找到那對歌伎姐弟問明實情最好,但奇怪的是這姐倆怎麽會跑得無影無蹤呢?”曹熾說到這兒眼睛直勾勾盯著侄子。


    曹操最懼怕他這個心細如針的二叔。對父親是尊重,對四叔曹鼎是佩服,對七叔曹胤是敬畏,唯獨對曹熾才是地地道道的懼怕。這件事本就有鬼,聽他這麽問心裏直打鼓,強作鎮定地說:“或許是怯官吧!王吉為人殘暴是出了名的,桓家又有錢有勢,哪個平頭百姓遇上這事能不怕呢?”


    曹熾不作答,仍舊直盯著曹操,良久才試探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小時候的騙人伎倆,估計你又在我麵前裝中風吧?或許那個人……真是你打死的吧!若是你打死的,夏侯妙才投案頂罪,藏住卞氏姐弟,這事兒就能說通了。”


    曹操心都快蹦出來了,搜腸刮肚剛要辯解,卻聽曹熾從容說道:“算啦算啦!事情過去也就過去了,頂多讓妙才住幾天牢房罷了。仁兒如今在郡裏還算吃得開,再有我的關照,王吉是不會再刁難他的。”


    曹操長出一口氣,懸著的心這才放下。


    “關鍵是以後!在京師做官一定要小心謹慎。”曹熾繞了個大彎又回到了原先的話題,“洛陽北部尉不過是芝麻大的官,誰都招惹不起。別說你了,我現在掌管長水營,明麵上統領七百多兵馬風風光光,其實也不過是個打雜的!天子腳下大人物太多,不知哪步走錯就丟了帽子,弄不好還有性命之憂呢!”


    “侄兒明白,隻恨那梁鵠老兒沒叫我當上洛陽令。”


    “傻小子,你還蒙在鼓裏呢。”曹熾斜眼瞅了一下他,“你這麽想……哼!別看我們哥倆托了這麽多人情,其實根本沒打算真叫你當洛陽令!”


    “哦?”


    “這天下第一縣的縣令哪兒是說當就當的?沒個十年八年的曆練和關係,誰能當得起?小子!實話告訴你,皆因你節外生枝惹出這場官司,我們才故意要個顯眼的官,要不然這會子你早被打發到邊郡小縣任職去了!我們這麽一要,梁鵠、司馬防他們礙著麵子不好隨便處置,才僥幸把你留在京師。”曹熾冷笑一聲,“聽說你前天還帶著蔡瑁去拜謁梁孟皇了,吃了人家的閉門羹。也不動腦筋想想,多少眼睛瞅著他了,梁鵠他能見你嗎?”


    “原來是這樣……”曹操原隻是對梁鵠不滿,聽叔父這麽一講才明白其中還有這層道理。


    “其實在外麵曆練曆練不一定是壞事,留在京師未必就是好事,可你老子非要你往京師鑽,我


    也說不動他……在京裏當官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曹熾又念叨這句話了,“你剛才緊著說你明白!我看你還糊塗著呢!這兩年朝廷已是另一番光景啦。”


    “叔父這話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王甫已經不像過去那麽吃得開了,自從扳倒勃海王之後,他就成了過街的老鼠!皇上一天天也大了,永樂太後也算大體上正了位,怎能事事還由著王甫的性子來?如今張讓、趙忠、蹇碩、呂強這幫子小宦官又都起來了,就連老曹節也開始跟他擰著勁,你想想,他的日子能好過嗎?”


    “那麽父親他……”


    “別擔心!這一年多你爹早就和王甫、段熲沒有瓜葛了,但凡要和他們接洽的事情,比如你這一次的案子,都是我出頭辦。到時候攀扯不上你爹,頂多也就是我把帽子摘了,反正不被一鍋燴了,就還有翻身的時候。”


    曹操低頭咂摸著這官場中的滋味,好半天才想起得拍拍他馬屁,於是賠笑道:“這真是……讓叔父您老人家辛苦了,侄兒有愧。”


    “你這孩子怎麽也學得如此生分?不是你小時候騎著我脖子撒尿那會兒了?學著吧!以後仁兒、洪兒、德兒、純兒他們長大了,你們也要懂得像我們老哥幾個似的一條心!”曹熾語重心長地說,“說實在的,仁兒不是個當大官的材料,要是混個武差事我看倒合適;德兒是個成不了事的書呆子;純兒年紀還小;洪兒那樣的臭小子,三歲看到老,將來不給家裏惹禍就是萬幸……隻有你還像那麽回事。哎!將來曹家還指望你光耀門楣呢!”


    “叔父誇獎了!孩兒將來若能發跡,自然不讓兄弟們吃虧!遇事親兄弟嘛。”曹操趕緊順藤爬,咧開嘴笑了。


    “別他媽得意忘形呀!”曹熾把臉一沉又嚴肅起來,“我又給你好臉了是不是?小時候我逼你念書是為你好,你還跟我玩花活,又裝瘋又賣傻的。後來你老子的管教不是比我還嚴嘛?四年的教訓全忘了嗎?記住了,到什麽時候都把尾巴給我夾住了!為人處世隻要有一點放肆,報應跟著就來!”


    曹操連連點頭應允,心裏怎麽想就不得而知了。


    “有些事情實在沒辦法預料,一年前你四叔還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呢,張嘴為你說兩句話誰敢不從?如今勃海王一門禍滅,宋後愈加不受寵,他也如履薄冰,說話跟放屁一樣,幫不上你的忙了。”念叨到這兒曹熾歎了口氣,“唉……光武爺當年何等英雄,怎麽他老人家辛辛苦苦挽回的大漢江山現在卻要幾個閹人當道呢!”


    曹操看著曹熾一臉感慨、欲言又止的樣子,突然想起七叔說過,他早年間是個膽大心細、善於鑽營取巧的人,現在卻張口閉口叫子孫夾著尾巴做人。看來人這一輩子或許就像塊石頭,年年磨日日磨,磨得棱角盡失、磨得圓滑如珠、磨得隻剩下一層灰蒙蒙的慘淡的光……


    “走吧!回去好好想想今後怎麽辦,別渾渾噩噩地過日子。時刻記著,你已經是個官了。”曹熾不厭其煩地擺擺手。


    曹操施禮告辭,轉身還沒走出去,又聽見了叔父那低沉的聲音:“還有……小子!有一層紗我沒給你捅破,但又怕你年輕不省事,我還得給你提個醒。你要是想藏那對姐弟可一定得藏嚴實了,要是戲法變漏了叫人抓住把柄,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去吧!”


    曹操一腳門裏一腳門外聽得清楚,不知不覺間已驚出一身冷汗。


    冷清衙門


    曹操本因沒能當上洛陽令對梁鵠耿耿於懷,可一上任才意識到這不起眼的洛陽北部尉實際上是個難得的美差。


    漢都洛陽城依邙山靠毅水而建,外城東西寬六裏,南北長九裏。城池四周共設十一個城門:南麵從東到西是開陽門、平城門、小苑門三個大門;城北則是榖門與夏門;城東自北向南是上東門、中東門、秏門;城西則是上西門、雍門、廣陽門。南三、北二、東三、西三,這就是洛陽十一門的格局。因為洛陽是皇帝腳下天下首縣,麵積又相當廣大,城外市井民宅更勝城內,所以朝廷在城外四麵各設一縣尉,地位就跟其他地方的縣尉一樣。


    雖然這東西南北四個縣尉官位相同、俸祿一樣,可實際上差事卻很懸殊!南部縣尉的差事最難當,因為守著正門要張羅各郡官員覲見等事務,而且轄區內還有明堂、辟雍、靈台、太學這等重地,雖不用現管可也操心不少,另外還有日常交易的南市,匯集九流人等,所以南部縣尉一天到晚忙得不可開交。西部縣尉的轄區內多是平民百姓,每天百姓入城到金市做工交易,所以來回盤查、處理爭端,麻煩事也不少。東邊自城內永和裏、步廣裏一帶起都是京裏高官的府邸,城外又常年設有馬市,所以東三門多是官眷活動,東部縣尉整天低三下四生怕得罪貴人。


    相比之下唯有曹操掌管的北門外最是清閑了。洛陽城北麵緊挨著毅水,過了河再往前就是連綿起伏的北邙山了,這裏幾乎沒什麽民宅可言,隻是依山傍水有些許草廬,多半是老臣閑居避暑、讀書消遣的地方。本來差事就少,再加上北部尉衙門離曹操叔父曹熾統帶的長水校尉營不遠,爺倆相互照應更沒什麽閃失了。


    曹操每日裏帶著部下巡視兩圈,沒什麽意外就回去歇著了,特別是午後他還時不時到叔父的長水校尉營逛一圈。


    這長水營雖與屯騎、越騎、步兵、射聲營一樣同屬北軍五營,但士兵卻與那四營不同,所轄七百三十六名士兵都是胡人。這些遊牧民族的士兵雖然已經歸附中原,但依然保持著善於騎射的傳統。每天觀看這些外族人操練騎射,對於曹操來說這也是一種安慰和享受。


    這一日用過午飯,曹操覺得困倦,連腿都懶得抬一下,幹脆歪在衙裏打盹兒。


    “孟德!別來無恙?”曹操閉著眼睛感覺有人叫他的名字,掙開蒙矓睡眼好半天才認出來麵前的大個子——樓圭!


    “子伯!你小子跑哪兒去了?你怎麽進來的?”曹操連忙起身整整衣冠。自從回京當官以來,往日的朋友都紛紛來道賀。先是崔鈞、蔡瑁坐東宴請他,接著是袁紹來家中道賀,還帶來了張邈、何顒的書信,後來竟連袁術也來湊趣,王儁和許攸更不必說,卻唯獨這樓圭一個多月未見蹤影。


    “你這衙門還擋得住我?我在外麵說我是你本家大哥、曹老爺子的大侄子,他們又作揖又哈腰就把我讓進來了。”


    “冒認官親?可真有你的……這些日子到哪兒去了?神神秘秘的,問誰都不知道。”


    “不提也罷!”樓圭把手一擺,也不等曹操招呼便懶洋洋坐了下來,“我可不像你有當官兒的路子,成天在老師府裏學《禮記章句》也沒什麽意思。這一年老師不當司徒反而更忙了;許攸那小子太貧,好像就靠著拿人尋開心過日子;想和王儁一道讀書做別的學問,卻怎麽也靜不下心來,我可真服了他了,屁股上真是有功夫——抱著書一坐就是一天!我可來不了。”


    “哈哈……大個子你可不像做學問的人。”曹操頗感好笑。


    “後來我幹脆向老師告了假,獨自往涼州走了一遭。散散心嘛!這一次可真開了眼了。”


    “哦?開什麽眼了?”


    “自從張奐、段熲擊敗羌人,將將幾年的工夫西邊那些邊將如今可闊綽了。段熲現在是太尉了,從前跟著他玩命的人全隨著水漲船高,一個個可排場哩!還有一個董卓,最是跋扈,手下的兵多一半是胡人,什麽羌人、屠格、匈奴都有。我算看明白了,手裏攥著兵,腰杆子就硬。那幫子家夥說是官,其實跟匪也差不多,強占民田、勒索錢糧、結連土豪,殺人就跟碾死臭蟲似的。”樓圭侃侃而談,“這些邊將皆縱容屬下欺壓羌人。依我看,那些外族分明就是叫他們逼反的;逼反了人家再鎮壓殺人向朝廷邀功……當年虞詡、皇甫規、張奐安撫邊族的作風真是一點兒都瞧不見了!”


    曹操聽了連連搖頭:“如此看來涼州又是戰亂又是土豪,你這一路上必定辛苦不小呀!”


    “那還用說!好在結識一位長者——漢陽的閻忠。在他那兒白吃白喝了好多天,臨走還寫了封信給我。嘿!比關防文書都好使,一見閻忠的信,羌漢兩路誰都不敢為難……”樓圭突然話鋒一轉,“我可比不得你呀,縣尉大人!你這官做得瀟灑自在,剛上任倆月就閑得在衙裏睡大覺啦!”


    “得了!你別挖苦我了,京官的事你又不是不清楚,這城北能有多少公務?別看南麵、西麵的差事忙,忙才出政績嘛!升遷才有盼頭。像我這年輕輕的就在這個位子混,什麽時候才能熬出頭來呀!與其這樣還不如給我個小縣管呢!”


    “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有多少人削尖了腦袋還鑽不到京城裏來呢!你可好,還想著外任,才剛當了倆月官就巴望著高升,你當自己是甘羅轉世哇!天底下當了十幾年縣令的能抓一大把,你一當官就在京裏,他們可都紅著眼呢。如今你爹在朝裏挺吃得開,皇上也挺信任他。還有你那仨叔父,他們哪個官小?你還用得著愁前程?你要是天天發愁,像我和許攸這樣的還不得找棵歪脖樹吊死?”


    “你要是上吊可不能找歪脖樹。你這個頭太高,歪脖樹可吊不上你。”曹操戲謔他道。


    “嘿!曹孟德,你也學會拿人開心啦!人說發財不認得老鄉親,還真是一點都不摻假,看明天來個大官到你這衙門口,你還敢嫌他高了矮了的!”


    “瞧你這話說的,為官的自然不避權貴。他若是正經的官兒,哪怕一個衙役,任他醜了俊了高了矮了的,我照樣遠接高迎;他若是佞臣俗吏,即便是三公九卿犯到我手裏皆是狠辦!”


    “哦?你能有這份誌氣?說著倒是挺有底氣的,恐怕真到了那時候就未必了。你現在‘歌大風賦猛士’,真有大人物犯到你手裏你就哆嗦啦!到時候打嘴叫人笑話可賴不得別人!”樓圭瞥了他一眼,“我要是你,就少說這類中聽不中用的話,咱們兄弟誰能看不起誰呀?”


    曹操聽了他這一車不軟不硬的話又好氣又好笑,心裏暗想:“這個人千好萬好,就是愛和人計較個上下高低,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他早晚會因此吃大虧。”


    “好了好了,算我不對還不行嘛。”曹操賠笑道,“咱閑著也是閑著,往長水營看看胡人操練如何?”


    “你真少見識!我在西涼待的這些日子裏,羌人見得還少?雖說羌患大致上平了,可西邊的羌人還多的是呢!尤其是枹罕一帶,有個義從羌長首領叫北宮伯玉,手下部族有上千之眾呢!個個弓馬嫻熟,會講漢話的也占了一半,不比你叔叔領的那幫兵強?”樓圭對長水營的胡兵根本不屑一顧,“我說倒不如你陪我到馬市上走一遭,這趟出遠門才體會到沒個好的腳力還真不成。”


    “行!”曹操答應得幹脆,“等我安排一下公事咱就走。”


    “呸!你這門可羅雀的衙門口,有個屁公事啊!”


    公府劫案


    曹操換了一身便服就和樓圭溜出了衙門。兩人也未帶什麽仆從,隻各自牽著馬入了榖門。這一路其實不遠,隻需經武庫繞翟泉、永安宮再奔東門外就可以到馬市。八月裏秋高氣爽,洛陽城內的大街兩旁都栽著桐樹,樹葉雖還未落但已經是一片金黃,透過樹與樹間的縫隙還可以看見北宮的城牆和一些兵丁。武庫和永安宮四周皆屬京師重地,執金吾幾乎每天都要巡視一遍,街麵上絕少有閑散之人。


    可過了永安宮,轉到城東的永和大街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清一色的高樓廣廈,官員府邸修得鱗次櫛比、雕梁畫棟,一直延伸到城邊。時不時有些個衣著不俗的家丁趕著馬車從曹操和樓圭身邊經過,他們有的是為主家采買日常用品的,有的是趕車送官眷出入往來的,有的是替主人傳書遞簡的,還有的駕車滿載金銀財寶,要送往何處卻不得而知。曹操突然想起再往前走拐個彎就是橋玄的府地了,便隨口問道:“橋公現在可好?”


    “好著呢!身子骨硬朗得很哩!就是最近一陣子忙極了。誰想到他從司徒位子上退下來反倒更忙了。府裏人來人往的,原來陳球、楊賜這些不常走動的人也常來拜望。蔡伯喈雖然外放出去了,倒也時常來信。還有司隸校尉陽球、太常卿陳郃最是對脾氣,簡直住到老師府上了。”


    曹操不禁思量起來:楊賜對宦官的痛恨更是露骨;陳球是為竇皇後大行據理力爭的人;蔡邕是因為鬥宦官被貶出京師的;陽球酷吏出身,早在地方任職時就公開發過要誅殺王甫的誓言;陳郃是昔日光祿大夫陳倏的親弟弟,傳言他兄長陳倏遭了宦官的


    忌諱,是被王甫迫害死的……這些人個個都是閹人的死敵。


    “怎麽了?孟德?”樓圭見他發愣問道。


    “沒什麽……我是在想,自從回京還未過府拜望。”其實曹操生怕橋玄因爭伎之事申斥他。


    “還是過些日子再說吧。那些大人物天天來,老師也抽不出工夫說貼心話。況且他們議的都是大事,你這身份多有尷尬……”樓圭說到一半卻不言語了。


    曹操卻沒在意,一邊走一邊說:“瞧你說的,我不過是問個安罷了,還礙著他們什麽事不成?”話一出口似乎明白了“身份尷尬”的深意:這些人與橋公所議的不外乎是對付王甫的事情,而我祖父就是宦官,父親與王甫本人交往過從如同一黨,我跑去公然拜謁會叫他們起疑,且不說懷疑我是去探聽消息的,弄不好他們還會對橋公失去信任。


    他低下頭,表情變得異常傷感,仿佛一把火正煎熬著他的心,“子伯……我在家鄉有一個朋友叫秦邵,他是個窮種地的。莫看他有時連飯都吃不飽,得靠我家接濟,可我打心眼裏羨慕他過的日子……現在我真的看不到一點兒希望,人如果能夠選擇出身,我寧願生在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戶家裏……那樣的日子雖不富裕,但耕種鋤刨至少不會受別人的白眼……”


    “孟德見諒,剛才我是無意的……其實你想得太多了。”樓圭停下腳步一把摁住他的肩頭,“人既然生下來就必須要麵對現實,隻要無愧於心也就罷了。王子文沒日沒夜地習學讀書為的就是找到希望,許子遠整天東跑西躥,到處巴結人為的也是找到希望,我遊曆西涼其實也一樣……隻要你行得正走得直又何必管人家怎麽說東道西呢?好好當差吧,有朝一日匡正家族的名聲,重振你們曹家曹參丞相的雄風!你現在已經是官了,憑著你的聰明才智,難道那一天還會遠嗎?”


    曹操點點頭——朋友畢竟是朋友,說起話來再刻薄,心還是貼得很近的。平日裏雖然不大與樓圭、王儁、許攸走動,但卻總能彼此交心,似乎比袁紹那幫人更近一層。曹操抬頭長出了一口氣,呆呆望著路旁那些庭院幽深的高官府邸……


    就在這時,前麵一群百姓正在大聲議論著什麽。樓圭最是愛熱鬧,忙拉著馬上前湊趣,曹操也隻好隨了過來。


    “青天白日竟出了這樣的事!”


    “什麽世道呀……”


    “大白天就有賊人出來綁人,還敢竄到當官的家裏去。”


    “是啊!這可是京師重地天子腳下呀!”


    “唉!可憐那被綁的孩子才十歲多,要是死了豈不是傷天害理?”


    “就是就是。快半個時辰了,現在孩子還在他們手裏,不給錢那孩子就真沒命了,真是造孽呀!”


    “哼!當官的有的是錢,反正大多不是好來的,打發賊人正合適!走!咱們也瞧瞧去!”


    曹操和樓圭聽了對視一眼,都不敢相信光天化日之下,在京師之內竟有人敢闖入官邸劫持人質索要贖金——這真是奇聞!他倆也不吭聲跟在這群人後麵也要去看看,一邊走一邊聽他們議論。


    “自古官匪就是一家,當官的破費點兒就當打發窮親戚吧!”


    “你別胡說,這可都是掉腦袋的話。”


    “什麽呀!你們知道嗎,他們劫的可是好官兒家。”


    “好官?誰呀?”


    “橋大人!天殺的這夥惡賊,天底下多少貪官惡吏不去搶,偏偏挑那清如水明如鏡的橋公家!”


    “什麽?”樓圭聽罷也顧不得禮數了,推開旁人一把抓住那個說話的,“你方才說什麽?誰家遭劫了?”


    “是、是橋玄橋老司徒家……”那人被眼前的大個子嚇了一跳,“他小兒子被賊人劫持,就在他府裏的閣樓上。”


    樓圭感到腦袋裏轟地一聲,回頭一看曹操——早就變顏變色了。兩人也顧不得說什麽了,連忙翻身上馬,也管不得四下的人群,揮起馬鞭拉緊韁繩一路揚塵就往橋玄府邸奔去。


    距離倒是不遠,曹操他們頃刻就到了橋府門前,正見一大群閑人與家丁圍在門口。樓圭也不開言,一鞭子打散人群,曹操緊隨其後,兩人直跑入大門才下得馬來。這時許攸正指揮一群手執棍棒的家人把著門,他哪還有心思寒暄,一把拉住樓圭的胳膊:“老師就在西閣下,快隨我來,孟德也來!”穿廊過戶間,許攸把事情的經過交代了一番:原來今天有幾個外任官和原先的門生來拜望橋玄,便有三個賊人趁亂冒充從人混了進來,正趕上橋玄的小兒子跑到院子裏玩,三個賊人打倒仆人把公子搶了過去,一起退到西閣之上喊話,要府裏交出黃金並護送他們出城才肯交出人質。他們個個都攥著大刀片子,不答應就要殺人。


    三人匆匆來到西閣下,看見一群家丁已將閣樓團團圍住,王儁正攙扶著橋玄站在一邊。老人家倒不很慌張,隻是臉色很蒼白,抬頭望著閣樓上的窗戶,觀察著賊人和兒子的


    一舉一動。橋玄有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大兒子橋羽在南邊為官,誰料橋玄老來龍馬精神,側室兩位夫人接連有喜:一位夫人給他生了個兒子,今年算來剛滿十歲;另一位夫人去年產下一對水靈靈的丫頭,通府裏稱作大喬、小喬。女兒可人且不論,橋玄尤其寵愛這個老生子,就把他帶在身邊,親自教他讀書寫字,這孩子和王儁、樓圭他們的感情也很不錯。


    “橋公!”閣樓的窗口露出一張猙獰的麵孔,“我們也是窮得沒法子了,隻有向您老人家求周濟。您隻要肯賞我們金子、送我們出城,我們一定放人,連公子的一根寒毛都不會傷……您這娃多漂亮啊,來!再瞧瞧你老爹一眼!”又有一個臉上帶疤的賊人抱著孩子出現在窗前。孩子還小,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也曉得危險,扒著窗欞隻是哭。


    “橋公!您老想好了沒有。我們就要三十斤黃金,您堂堂三公連這點兒小意思都出不起嗎?”那賊說著把手裏的大刀晃了晃。


    曹操、王儁、樓圭、許攸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卻見橋玄依舊一臉木然,朗朗道:“你們還真是膽大包天,竟然敢在天子腳下幹這樣的買賣,老夫佩服了……就算我給你們錢,京師兵力森嚴,三十斤的玩意你們帶在身上能逃得了嗎?”


    “哦?我們怎麽走不勞大人您費心了,”那賊人咯咯一笑,“大人隻要送我們出城,我們自有辦法。”


    橋玄點了點頭,突然仰臉大聲嗬斥道:“誰指使你們來的?”這一聲喊出來別說樓上的賊人,就連樓下的人都聽愣了。“京師之地防衛森嚴,若無人接應藏匿,就是插上翅膀你們也飛不了!再說你們怎麽知道我今天接待外員?你們怎麽這麽熟悉我府裏的格局?你們怎麽斷定綁的就是我兒子呢?這些事情誰告訴你們的?快說!誰指使你們來的?說出來興許放了你們!”


    “不愧是橋公……果然厲害!”說這話的時候那賊人的神色已經有些不對了,“就算你說的有道理,但我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會告訴你的……再不出錢我真要殺人啦!”說著他把刀架在了孩子的脖子上。


    樓下的人一片慌亂,有的呼喊、有的叫罵、有的哀求。一個家丁從前院跑了過來:“老爺!陽大人領兵到了!”


    一言未畢便有官兵手執刀槍衝到樓前,司隸校尉陽球怒氣衝衝緊隨其後,一到近前便扯開大嗓門嚷道:“哪個狗膽包天的小子在樓裏,快放開公子!官兵已到還不下樓伏法?現在下來,老子留你們的狗命,若敢負隅頑抗,老子把你們剁成肉醬!”這一嗓子聲若洪鍾,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曹操久聞陽球的大名,怎麽也不會想到初次見麵會在這種場合。一見他這樣的做派就明白外間所傳不虛:陽球字方正,少年時就曾殺死欺侮他家的鄉吏,後來當官出任高唐縣令,時不時動用私刑拷死人犯,升任九江太守,刑殺奸吏反賊動輒上百,賽過郅都、不讓張湯,半生仕途踩著人血過來的,殘忍之名也不亞於王甫義子王吉——真真一個不折不扣的鐵麵酷吏!


    橋玄回頭瞅了陽球一眼,不冷不熱地說:“方正呀,你來得正好……他們開始算計我了。”


    曹操聽了一怔: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就是陽瘋子嗎?”賊人似乎也認出他了,“久仰了!我們哥仨都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人物,你那套對我們不管用!放人是不可能的,我們真要落在你手裏,腸子都得叫你刨出來。要是實在沒活路,把孩子一宰,我們仨大頭兒朝下跳下去撞死,好歹是個全屍,也比落在你手裏強!少廢話啦!你們到底給不給金子?”


    陽球一皺眉,三步並兩步走到橋玄近前道:“拿人我是有辦法的……不過公子在他們手上,您老可賞我個章程。”陽球雖壓低了聲音但依然是那麽甕聲甕氣的。


    “哦?你什麽時候手軟過?今天怎麽也扭扭捏捏的?怕我舍不得兒子嗎?好吧,我給你吃顆定心丸。”說罷橋玄猛然一抬頭,“樓上的賊人你們聽好了!你們算計錯了!我橋玄一生經曆過多少磨難,從來沒有低過頭,豈會因為一個兒子就放過國賊?今天我豁出孩子不要了,也要把你們繩之以法!”


    在場的人全聽傻了,萬沒想到他連兒子的性命都不管了。曹操這次可真見識到他老人家的風骨了;就連殺人如麻的陽球都是一愣。


    “怎麽?你還不下令動手?還等什麽?孩子就聽天由命吧!”倒是橋玄提醒了陽球。


    “諾!”陽球深施一禮,扭臉嚷道,“小子們,都給我上!衝上去盡量抓活的!救孩子呀!”


    他一聲令下,二十多個士兵一哄而上衝進閣樓,霎時間衝殺聲、叫喊聲、孩子的哭聲、踩塌樓梯的聲音、打翻東西的聲音響成一片。樓外看不見情況,眾人都緊張起來,曹操趕忙湊前兩步,與王儁一起攙扶住橋玄,老人家緊緊抓著他倆的手臂,閉著眼睛等待一切結束……


    片刻工夫之後,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一個兵長噔噔噔跑下樓來:“回稟大人!小的們該死,孩子……孩子沒有保住。”


    一句話真好像尖刀剜在橋玄心上,但他隻是麵部稍微顫抖了一下就低下頭不再理會了。


    “那賊人呢?”陽球問道。


    “那三個賊人身手不簡單,負隅頑抗,我們有兩個弟兄被他們砍傷。最後大家一擁而上,他們三個知道突圍無望,擠在一處自刎了!”


    “自刎?”陽球一聽頓時火冒三丈,朝那個兵長臉上就是一巴掌,“要你們何用!”


    “方正!別怨他們。”橋玄依然是那麽平靜,“這事不怪他們,你帶出來的兵哪兒有孬種?是這孩子命不濟,偏偏投生到了我這兒……那三個賊人分明是受人指使,怎麽會讓咱們抓到活口呢。”說著他歎息了一聲,“唉……叫士兵們把屍體都抬走。方正,今天有勞你了。司隸大人親自捕盜捉賊,我欠你一個人情。”


    陽球聽了一個勁地搖頭:“慚愧呀慚愧。”


    “別自責了,咱們都盡力了。”橋玄反倒安慰起別人來了,“管家!帶幾個人上去把你們小少爺……接下來吧。”


    他這麽一說管家哪裏還忍得住,第一個跪在地上咧開嘴號啕大哭起來,接著家丁、蒼頭、仆婦、丫鬟也哭成一片。橋玄卻一滴眼淚都沒有,弄得曹操想說點勸慰的話都不知如何開口。


    “方正,你也趕緊帶兵上樓,快把那三個人的屍體拖走,我再也不想看見他們了。剩下的事我能處理……孟德!”橋玄扭過頭來看著攙扶自己的這個後生,“你能來幫忙,我很感激。”曹操剛要開口客氣兩句卻聽橋玄的態度一下子變了,“但是孟德,你怎麽能擅離職守呢?”


    曹操仿佛被雷轟了一下,連忙低頭。


    “你現在已經是官了,管著洛陽北部捕盜事宜,如果今天這事發生在你的轄區後果會怎樣?若賊人劫持我兒出了城北而你又不在衙門,那是不是也有很大過失呢?”


    曹操萬萬沒有想到,這點小事都逃不過橋玄的眼睛。


    “我不是有意責備你,隻是想請你考慮一下。官沒有大小輕重,關鍵是要公正用心、認真做事。我說的對嗎?”橋玄直勾勾地看著他,“好了,你也趕快回去吧……子伯、子遠,你倆送送孟德。”


    曹操低聲道別便隨著樓圭、許攸灰溜溜地去了。這半日大家都捏著把汗,這會兒才意識到天已經轉陰了,還有陣陣涼風吹過。曹操搓了搓手,又回頭望了橋玄一眼。


    橋玄拄著杖還站在那裏,抬著頭仰望閣樓的窗口——那是兒子最後一次向他招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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