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路苦行


    熹平五年(公元176年)冬,二十二歲的曹操遭宦官陷害,離開了洛陽北部尉的職位,前往兗州東郡治下的頓丘縣擔任縣令。也不知是曹節等人特意安排的,還是恰好湊巧,他離京的這段時間正是隆冬時節最寒冷的日子。


    曹操在出發前忽視了一個問題,派秦宜祿連夜往譙縣家鄉接卞氏姐弟,所以上任的物什實際上隻準備了一半。他生來富有,對家務素來粗疏,就沒有在意。等出了洛陽東門,行了數十裏便覺得路途艱難。


    古來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便是小小縣令,也自有一幹心腹的隨從。偏曹孟德負氣而出,又所行倉促,隻帶了長隨樓異和四個尋常家丁上路。一路上樓異騎馬在前,曹操坐著車,兩個家人跨車駕轅,還有兩個步行相隨。


    寒冷的西北風猛烈地刮著,沒有一刻停下。雖說是順風東行,但腦後狂風襲來,吹得人渾身冰涼腦袋發脹,一陣一陣眩暈。可憐這一主五仆,唯曹操有一件厚實的裘衣,其他人穿的都是棉衣、披的是厚厚的棉布大氅,真恨不得把整個身子裹起來。樓異騎的是曹操的坐騎,乃涼州來的好馬,膘肥體壯,甚是耐力;但拉車的馬卻是臨時從洛陽馬市上買的,雖說不是瘦骨嶙峋,但終究不是上品,拉著這掛裏外三人又放著東西的小馬車,已幾近吃力。怎奈車軾上還橫搭著那對舍不得丟的五色棍。每逢遇到溝坎,莫說駕車的人,就是曹操本人也需下車幫著推才能得過。幾個人就這樣苦苦前行,一日的光景才將將到達偃師縣。


    尋驛站下榻之後,曹操發起了愁:似這等行進速度,幾時才到頓丘?但思來想去又無可奈何。他雖有幾次出行,但皆是往返譙縣與洛陽,輕車熟路不說,每每擇秋高氣爽之日出行,至今還從未有過這樣艱難的行程。這要是鞏縣、滎陽、成皋、中牟一路走下去,沒有半個月是絕對到不了的。正在鬱悶間,又見樓異愁眉苦臉走了進來。


    “怎麽了?這麽無精打采的?”


    樓異歎息道:“天太冷了,驛站的草料不甚多,大批的還沒有運到,另有幾位進京公幹的差人也帶著腳力,大家的馬都沒什麽可吃的。我打發小的們四下裏鍘了些枯草,那匹劣馬倒也罷了,大人的馬口味高,不肯吃呀!”


    口味高了不肯吃尋常枯草……曹操仔細品味著這句話,何嚐不是說自己呢?平心而論,自舉孝廉以來,自己何嚐遇到過些許坎坷?洛陽北部尉,一個又輕又閑的美差,可笑當初身在福中不知福,還要去求洛陽令。錦衣玉食今何在?仆婦丫鬟又在哪一邊?是啊,我的口味太高了,要是當初就是一個小小的地方縣令,何至於今天在這裏慨歎苦寒?


    “樓異,我考慮了,這樣下去可不成,咱們必須快行。”


    “怎麽快行?”


    “咱兩個先走,讓他們四個在後麵帶著東西慢行。”


    樓異笑了:“大人,你還有什麽東西呀?咱們打洛陽出來,連多餘的盤纏都沒帶,家什器具一概拉回府裏了,若說東西,就隻剩下咱們多餘的衣服和那對棍子了。”


    “唉……”曹操苦歎一聲,“罷了!早些睡吧,明天好趕路。”


    “大人先睡,管驛的人說臨夜還有草料運到,我等喂了夜草再休息不遲。”


    “叫小的們辦就是了。”


    “大人,我好歹是坐在馬上,小子們可是生生走了一天呀!”


    曹操不由得一陣感動,好個體恤人心的樓異。他跟著我何嚐享過半點福?論嘴皮子他不如秦宜祿,隻知低著腦袋辦差。每次赴宴都是秦宜祿跟著我吃香喝辣,他在外麵為我看馬。我怎麽到今天才發現他的可貴之處?看來我錯了,我曹孟德的眼睛從來隻知向上看,何時注意過下麵是什麽樣子?


    “點著燈,咱們倆說會子閑話。一起等草料來吧!”


    “依我說,大人您還是早些睡吧!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這要命的天氣,您要是不吃不睡病倒了,咱們這些人可怎麽辦呀?”


    “好吧,我睡……”


    樓異留下一盞燈悄悄出去了。曹操根本睡不著,躺在那裏雙眼望著油燈呆呆出神。人生的遭遇真是奇怪,昨天還和鮑信在一處飲酒,今天就掩著薄被在這裏苦熬。


    恍惚間,仿佛聽到陣陣哭泣聲。剛開始以為是幻覺,但哭聲越來越大,後來還夾雜著叫喊聲。曹操更睡不著了,起來披上衣服,出門去看。借著朦朧的月光,隻見有幾個衣衫襤褸的人,守在官驛門口哭哭啼啼,一個驛館的兵丁正手舞著皮鞭在那裏斥責驅趕。


    “住手!你幹什麽?”曹操喝住他。


    “是些要飯的,大人不要理睬,快回去休息吧。”那兵丁隨口搪塞道。曹操看他們一個個破衣爛衫,麵色土灰,披散著頭發,這樣的天氣還有人赤著腳,便發了惻隱之心,對兵丁道:“大冷的天,別把人凍壞了,讓他們進來吧。”


    “大人,這、這……不合規矩。”


    “規矩還能大過人命嗎?給他們些吃食,再找個地方讓他們過一夜。要是不行,我給你們錢!”曹操瞪了他一眼。


    官驛不是私店,即便給錢也是不合規矩的。但那兵丁也知道曹操的底細。雖然如今外遷,但虎死架不倒,曹嵩的兒子豈開罪得起?隻耐心勸道:“曹大人忒好心了,誰不是人生肉長的?不是我這當兵的心狠,隻是這樣的事如今太多了,您管也管不過來呀。”


    “我遇不見的也就罷了,既遇見了就得管!叫他們進來。”


    得了這句話,七八個叫花子踉踉蹌蹌地進來了,跪在曹操麵前磕頭道謝。哪間屋也安置不下,隻得喚樓異與兵丁取柴點上一把火,諸人便在院當中隨便坐了。曹操與驛丞皆拿來幹糧與他們,吃的還是少,又叫樓異到各處房裏找往來官人求些。


    畢竟還是好心人多,不一會兒,什麽粗餑餑大餅子都拿了來,這些討飯人見糧食如得活命,頃刻間搶了個精光。


    曹操瞧這些人大多數並非老弱,而是二十多歲的大小夥子,其中還有一個女人抱著孩子,他們操著冀州口音,心下十分詫異,問道:“你們年輕輕的,為什麽不在家耕種,背井離鄉到河南來幹什麽?”


    不問則已,這一問哭倒一大片,有個漢子答道:“我們是被抓去給皇上修園子的。”


    那是在兩年前,皇帝下令翻修上林苑、靈昆苑、禁宮西苑等禦園。完工後劉宏感到那些個園子太小也太古舊,便準備在洛陽城西開墾荒地,花大錢修一座更好的園囿——西園。詔書還沒有正式下達,朝中就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反對聲一片,尤其是諫議大夫楊賜,特意上表阻諫。


    而鴻都門學士出身的宵小諂臣們卻繼續蠱惑皇帝,侍中任芝與樂鬆甚至察言觀色說:“昔文王之囿百裏,人以為小;齊宣五裏,人以為大。今與百姓共之,無害於政也。”都比出周文王來啦!這樣話誰敢直言撼動?致使劉宏不納忠言一意孤行。西園劃地之後,征發各地能工巧匠連同京畿民夫苦苦折騰了兩年,耗費資財無法計算,饒是如此園子才修了一半。


    曹操心下駭然:“你們幹了兩年的活,就沒拿到工錢嗎?”


    “哪裏有什麽工錢?大人你不曉得,那些監工的都不是人!”那鐵錚錚的漢子抹了一把眼淚,“他們要從毅河引水造池,舉著鞭子打發四百多人挖渠,等到河道挖通,一陣冷水襲下來,多少人活活被淹死了。大人您看看吧!”說著脫下上衣,隻見他骨瘦如柴的身上布滿了鞭痕,最長的竟有兩尺多長,泛著殷紅的血印,“吃不飽,穿不暖,還要幹活、挨打,再幹下去早晚叫他們折磨死,我們幾個都是逃出來的!”


    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又哭訴道:“奴家我是緱氏縣來的。男人也去給皇上家修園子,他本沒有手藝,硬是叫縣裏的人抓走了。一去半年音信全無,我母子沒有著落,跑到洛陽去尋他。哪知道孩子他爹……早叫當兵的打死了!”說罷呼天搶地就嚎,孩子還小,見母親哭也跟著哭。


    大人哭孩子鬧,使得曹操越發煩躁:“苛政猛於虎也!沒想到離京師這麽近的地方就有如此橫征暴斂。”


    旁邊站的一個揚州來的官人,聞言插了話:“想必大人是個京官,不甚知道現今的情景。京畿三輔之地還算是好的,出了司隸各州的百姓還不如他們呢!我自會稽來,不但老百姓交不起賦稅,那些個土豪也是兩眼盯著田地。前些年有個許韶造了反,他原就是個普通佃戶。說句不怕掉腦袋的話,官逼民反沒辦法呀!”


    那邊一個滿口幽州話的軍官也感歎道:“邊郡更沒法提起了。鮮卑人裏出了個檀石槐,整日帶兵騷擾我北疆,搶糧食、搶牲口、搶女人,百姓深受其苦。我家遼西太守兢兢業業,欲修繕邊防、保護疆土,幾次向朝廷上書,請求撥錢動工,皇上他老人家竟置若罔聞。寧可把錢拿去修園子,都不肯修繕一下城防!”


    “其實檀石槐算不得什麽,不過一無謀胡帥。當年張奐、段熲鎮邊,他不敢入河朔半步。”曹操歎息道,“可如今張老將軍癱瘓在床,段熲利令智昏黨附王甫,再沒有人能震懾住鮮卑野人了。”


    在這個北風陣陣的夜裏,諸人圍著火堆各訴憂慮愁苦,不知不覺東方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曹操回房掩著衣服胡亂睡了一會兒,便起身準備行囊。


    這時樓異進來稟道:“大人,那幾個逃工是冀州人,求著與大人同行。這可使得?”


    曹操畢竟是朝廷官員,與乞丐同行豈不有失官體?但事到如今隨行甚少,萬一遇到險事無法置措,多有幾個同行者也是好的。他便一口應下了。


    出了門又見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還在啼哭。


    “怎麽了?”


    “這孩子昨晚還好好的,這會兒叫不醒了。”


    曹操親自抱過來看。這孩子有兩三歲了,但是挨餓吃得不足,就顯出一個大腦袋了。摸摸額頭,陣陣發燙。曹操回頭對從人道:“這孩子病了,帶他們到縣城裏尋個醫生看看。”


    “大人,時辰不早了,咱們還得趕路呢。”


    “這……”曹操眼見這個女人實是可憐。丈夫死了,身在他鄉還抱著個病怏怏的孩子,怎麽才能回到家鄉呢?想了一會兒他對從人道:“你們兩個留下,陪著他們看病,然後趕車送他們回緱氏。等一切都辦完,再到頓丘縣去。”


    “諾。”其中兩個隨從應道。


    “慢著,若是到了緱氏瞧他們生計困難,就把車馬賣掉,將銀錢周濟他們度日也就是了。”


    那婦人聽曹操如此安排,跪倒在地:“謝謝大人賞賜!小奴家今生今世感念您的大恩大德!”磕頭如雞啄碎米一樣。


    曹操也不便與她囉唕,帶著餘下的人繼續趕路。如今少了一輛馬車、兩個小廝,隻得曹操騎馬,樓異領著那幾個逃難之人相隨,隻苦了剩下的兩個從人,長途跋涉還得扛著那對沉甸甸的五色棍。天寒地凍一行人在驛路上緩緩行進,好在人多了倒又說又笑。那兩個扛了五色棍的從人一直在戲謔:“天下的官混成大人您這樣的也不易,出門一天就把車混沒啦!”


    曹操在馬上哈哈大笑,也不往心裏去。


    涉河遇險


    曹操一行人艱難跋涉,第七天頭上才過了中牟,眼見再往前走就是兗州陳留郡地麵了。樓異提議早投驛站,安排幹糧水囊,今日早早安歇,轉天好渡黃河北上。


    一切安排妥當,見天色尚早,曹操便與諸人到城外閑逛一遭。這一逛卻發現不少新鮮事。原來這中牟城外,憑空多了大群流民。而這些流民可非同一般。曹操曾經聽橋玄對他講過,所以印象中流民一定是衣衫襤褸食不果腹的,但這些人卻不是,他們有吃有穿與一般百姓無異,甚至還有一些帳篷和保護自己的棍棒。


    曹操正心下暗奇,卻見同行的逃難人突然大聲呼喚:“馬老三!你怎麽在這裏?”


    隨著他的叫喊,流民堆裏跳出一個中年漢子:“小四、小五!你們還活著呀!”


    曹操見他們相識,又詫異如此多的人露宿城外,很是詫異,也湊到旁邊聽他們說話。原來他們是老鄉,都是修西園的民夫,那個馬老三先逃了出來,本以為這輩子再也遇不見了,不料在中牟城外還能相見。待幾個逃難人訴說完這一路的經過,那馬老三倒也知禮,連忙給曹操下跪:“大人您真是慈悲好官。當初我獨自逃出,負了這幾個小兄弟,沒想到您能救他們的命,我給您磕頭了。”


    “憐貧惜老人之常情,快快請起!”


    馬老三卻對那幾人道:“依我說你們幾個也不要再叨擾大人了,索性跟我走吧。”


    “您這是去哪兒?”


    “我現在歸了太平道,正跟著他們遊行傳道呢!你們隨了我去,入不入道先莫談,至少有個吃喝,不必再給曹大人添麻煩了。”


    “我們幾個還是想回鄉。”


    “莫要再提回鄉了,如今加賦加稅,大戶人家又一個勁兒霸占田地,你們回去也不會有好日子過。再說咱都是從西園跑出來的,衙門要問的!即便躲過這一劫,以後皇上家再修什麽東園、南園、北園什麽的怎麽辦?還是要抓咱們的。幹脆隨了我去,跟了太平道大賢良師,也算有口飯吃。”馬老三娓娓道。


    “什麽是太平道?”曹操禁不住插嘴問。


    “恐怕大人是關內做官,關東不常走動吧?”馬老三笑道,“如今的太平道勢力可大了!這太平道乃是我家大賢良師張角所立,傳的是中黃太一之正道,學了可以無災無禍,益壽延年。現如今,青、徐、幽、冀、荊、揚、兗、豫,八州之人,哪兒有不知道太平道的?現在全天下的教眾不下十萬,家家都供奉大賢良師他老人家的畫像,我們這些虔誠的跟著大賢良師遊走天下,遍地傳教,能得他老人家一張符咒,天大的福分哩!”


    “教眾不下十萬?”曹操咂摸著滋味,“我看是世人愚昧,什麽大賢良師,左不過是略通方術的江湖騙子罷了。”


    “您別這麽說呀!大賢良師張角那簡直就是活神仙,”馬老三一咧嘴,滔滔不絕念叨開了,“


    他老人家能點石為金、撒豆成兵、口吐蓮花、空囊取物、騰雲駕霧、下海搏蛟、倒拽九牛、偷天換日!”他一邊說還一邊擺姿勢。


    “你還一套一套的。”曹操擺擺手,“這些你都見過?”


    “沒見過。”馬老三一耷拉腦袋。


    “既沒有,你還說得這麽熱鬧?”


    “大賢良師生得相貌雄偉、身高過丈、目若朗星、鼻直口闊、齒白唇紅、大耳朝懷、美髯須眉、聲若洪鍾……”馬老三是連說帶比劃。


    “你認識他?”


    “不認識。”馬老三又一低頭。


    曹操覺得可笑:“你既沒見過他,怎麽知道這些的?”


    “聽說的唄!我沒見過,但我們這裏有人見過。”馬老三指了指後麵的流民隊伍,“大賢良師大恩大德、虛懷若穀、悲天憫人、待民和善、拯救黎民……”


    “老大哥!”曹操見他誇起張角沒完沒了趕忙打斷,“這位大賢良師可在隊伍之中?”


    馬老三又笑了:“天下傳教的隊伍多了,他老人怎麽會在這兒?”


    “那您怎麽會信了這個?”


    “我是得了太平道的真切好處,不得不信啊!去年我從西園裏跑出來一路乞討回到家鄉,哪知道田地叫土豪霸占了。衙門口派人抓我,隻得又逃出家鄉,沒吃的沒喝的,半道上又叫雨淋了一場,就病倒在路邊。正趕上太平道的大傳教馬元義帶著隊伍路過,大發慈悲救了我的性命。他還寫了幾張符,燒了一喝,沒三天病竟然好了!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可我又沒錢又沒能耐,好在一筆寫不出兩個馬字來,於是就拜了師傅,閑來我孝敬他,也算一點心意。”


    曹操咂摸著滋味道:“我看你們這個太平道不簡單呐!這私自傳道,朝廷就不管嗎?”


    馬老三白了他一眼:“這不犯歹呀!據說皇上他老人家早就聽說了,根本也沒派人來管,還說我們大賢良師是導民向善呢!還有誰管呀?連宮裏宦官都有信這個的。”


    這些話勾起了曹操的沉思,又見他們舊交相見說的盡是冀州土話,便喚了樓異兩人先回驛站。


    樓異見他一路上皺眉,悶悶不語,忙問:“大人您怎麽了?”


    “我在想這個太平道的事。”


    “這個太平道似乎沒什麽不好呀。”


    曹操搖搖頭:“你不懂這裏麵的厲害。姑且不論這個張角是真有本領假有本領,單想他能有這麽多的信徒就很可怕。雖說都是沒錢的窮苦人,但人多了就會有權勢,這權勢越大越放不開手,心氣兒就跟著水漲船高。當年我朝光武爺也是個窮苦人,誌向不過是想當個執金吾、掙個侯爺什麽的,後來怎麽樣?經略河北收編銅馬,心也就大啦!再說底下那麽多人賴你吃飯穿衣,指著跟你富貴發跡,人家要攀龍鱗附鳳翼的。這‘騎虎難下’四個字一點兒都不摻假,你說是不是這層意思呀?”


    樓異的笑容也凝固了。


    “你好好想想張角吧。”曹操意味深長,“下者用力,中者用智,上者用人!一個普普通通的平頭百姓得了這麽多的人心,關東之地,青、徐、幽、冀、荊、揚、兗、豫,如此多的人都尊奉他,這樣下去還了得?當年會稽的許韶,至多不過是得一個縣的人心,他就敢造反,我看早晚有一日這個太平道會成為我朝心腹大患!可歎當今天子不納忠言,還不拿這個張角當回事兒。你看這些流民隊伍,都到了兗州邊上了,他們要是真反了,可如何收拾呀!”


    樓異思索道:“小的是不懂這些,但小的明白仗不是輕易打的。”


    “是啊!羌人在西涼鬧個沒完,如今鮮卑又擾我北疆,要是中原反了,這大漢天下可就危險了。”曹操歎息道,“可惜我現在外任途中,不能向朝廷申奏此事。”說到這兒,曹操突然覺得自己太過自負了,論資曆,那些官職更高的大臣們何嚐不會提及此事,他們的話皇上都當耳旁風,自己這小小縣令又能如何呢?


    “大人,老百姓跟著張角不過是為了混飯吃,若是大家能安居樂業,誰還跟著他背井離鄉四方遊走呢?”


    “是啊!”曹操覺得有道理,“等我到了頓丘縣,一定要讓百姓過上安定的日子。也但願那幾個討飯人不要彌足深陷,哪怕跟著我到頓丘,我給他們在衙門裏尋個生計呢?”


    樓異卻不太樂觀:“這個很難說,他們都是一處的窮苦人,還是願意在一起的。畢竟太平道現在能給他們吃喝,也能讓他們一處活下去,老百姓才不管誰當家做主呢!誰給他們活路,誰能讓大夥過上好日子,就跟著誰幹!”


    曹操不禁搖搖頭:“我吃的苦太少,還是不懂得民心呀!”


    果不其然,晚上那幾個逃難人回到館驛,都說要跟著馬老三他們走,也感謝曹操一路收留。曹操也不好阻攔,便由著他們了。


    第二天一早,諸位逃難人給曹操磕了頭,灑淚拜別。流民的隊伍南下,曹操與三個從人繼續北上。離開中牟,往西北行了半日就到了黃河古渡。


    隻見河水寧靜覆寒淩,小舟零星破碎冰,北風陣陣不起浪,渡人慘慘緊衣襟。曹操是頭一遭北上河朔之地,不知道黃河竟然也結冰,頗為感到新鮮。


    樓異忙解釋:“大人未到過河北,這地方四季分明,在冬天比關中之地冷得多。土地凍得結結實實,連鎬頭都插不進。天太冷,這一段的大河又是往西北去的,所以每年這一陣子都會凍冰。今年還算是好的,我聽家裏老人說,最冷的年間凍冰之上都可以行人。”


    曹操不住點頭:“一處不到一處迷,十處不到九不知。若是還在京師混,哪裏知道這裏的風俗?難怪我說自孟津換船走水路,你偏阻攔,原來你早就料到河要結冰呀!”


    “大人,從今兒起咱們可就要往河北去了,那裏的民風可比不得這邊。錦衣貴人讀書人少,窮苦百姓還有土豪多,咱們的人少,可要更留心才是。”


    “哈哈哈……”曹操仰天大笑,“既有官職在身,何妨闖他一闖?燕趙多義士,想當年樂毅統兵破齊城、李牧孤軍抗強兵,藺相如澠池嚇秦王,公孫龍舌辯入雄關。這些人不都是河北的雄才俠義之士嗎?咱們渡河吧!”


    荒蕪古渡沒有什麽大船,就是尋常擺渡人的小舟,需得分作兩撥。樓異拉著馬帶著那對大棍先渡,兩個從人陪著曹操在後。小舟晃悠悠載著曹操緩緩破淩而行,河麵上北風呼嘯將他的鬥篷卷起老高。曹孟德眼望河北大地,興致所致,足登船舷賦詩一首。其曰:


    鄉土不同,河朔隆冬。


    流澌浮漂,舟船行難。


    錐不入地,蘴籟深奧。


    水竭不流,冰堅可蹈。


    士隱者貧,勇俠輕非。


    心常歎怨,戚戚多悲。


    幸甚至哉!歌以詠誌。


    吟詩渡黃河也算是一等雅事,曹操的心情好了不少。樓異見兩個從人也乏了,反把包袱行囊交與他們,自己倒扛了那對大棍。一行人也顧不得停下用些水糧,要趁著天亮速速趕往封丘縣投驛。


    那兩個從人也是第一次渡黃河,這會兒沒了重負,地下馬上與曹操聊得倒也自在。


    哪知行了不到十裏,到了一處荒蕪的山崗小道處,隻聽一陣呐喊,從山崗後麵閃出二十幾條漢子,一個個穿著破棉衣,鋼刀木棒在手。


    “行路的!留下行囊銀錢!”為首的那廝膀闊腰圓,一張黑黲黲的臉龐,手握一條大棍。


    “你們是什麽人,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行此剪徑的行為,不怕王法了嗎?”曹操喝問道。


    “什麽叫王法?哪個又叫律條?”黑漢子冷笑道,“這片土崗我說了算!”


    “大膽!竟敢威脅我家大人,你們不要腦袋了嗎?”樓異也叫道。


    “少要信口雌黃,做官人哪怕是個小小功曹也是坐車而行,使奴喚婢,哪有一馬而行的?”


    “我家大人乃頓丘縣令,上任從此經過。”樓異畢竟是市井窮苦人出身,頗懂得這些人的規矩,“我家大人乃是大清官,勸你們速速閃開,免得傷了和氣。你們若敢行搶,待我家大人上任,差過官人把你們鎖拿到衙,板子打夾棍夾,到時候管教你思前容易退後難!”


    “哈哈哈……”黑漢子笑了,“好大的口氣,嚇唬誰?莫說不是真縣令,便是真縣令,頓丘、封丘相隔甚遠,你們也管我不著!像你等孤雁綿羊,殺了也就殺了!怎麽樣?要錢還是要命?”


    曹操見此人凶悍無狀,所帶的人也頗為不少,必定不好打發;再看從人裏隻有樓異還能依仗,那兩個長隨腿都嚇哆嗦了,也知寡眾懸殊凶多吉少。又聽樓異一番話說他不動,索性拿勢力壓一壓他們:“大膽賊人,本官曹操,乃是當朝九卿曹大人之子,你們哪個敢動?若還執迷不悟,我回去稟告老夫,立時間發大兵逮你們,滅你們的滿門!”


    不料那漢子更火了:“不提曹嵩那老兒也就罷了,既提起那無恥贓官,我便要殺了你!我認得你姓曹的,我手裏大棍可不認識你姓曹的。”說罷將手中大棍一舉,“甭廢話,搶了吧!”


    他一聲令下,那群漢子各自揮舞家夥就衝了過來。兩個長隨見了,也顧不得曹操,撒腿便跑;唯有樓異見狀,就勢耍起五色大棍護在曹操馬前。也是他手大力猛,兩條大棍竟叫他一手一條舞了起來。賊人方至近前就被他打倒了兩個,其他的不敢再上,手持家夥圍了一個大圈子,把曹操、樓異困在當中。


    兵無頭不勇,特別是這等烏合之眾。一個使刀的賊見眾人怯戰,自己舞著大刀當先躥了出來,舉刀就劈樓異。樓異趕忙拿五色棍招架,畢竟棍子長,那惡賊不能得逞,可是其他賊人見了便一齊動了手。


    樓異兩條大棍上下紛飛玩開了命;曹操也隻得拔青釭劍在手,不分左右地亂劈。那些賊人雖多,卻也都是笨把式。一來樓異大棍耍得風不透雨不漏,二來曹孟德的青釭乃是寶兵刃,所以他們也占不到多大便宜。這邊大棍子一碰就得躺下,那邊青燦燦的寶劍一挨木棍、大刀準折,這些人越戰越吃力。


    為首的黑漢子見戰樓異不下,冷不防扭頭衝曹操就是一棒子。曹操這會兒早紅了眼,也不管敵人在哪兒,拉住韁繩,把青釭劍上下左右亂耍,唯恐他們壞了馬匹。那漢子的棒子觸劍即斷,但餘力未削,半截棍子重重打在曹操左腿上。馬沒上過戰場,這會兒也驚了,曹操護疼便勒它不住,四蹄亂炸,連蹦帶跳。


    樓異見主人危險了,也不管後麵有人拿棒子招呼,對準黑漢子後心就打。這一棍打得黑漢子一個趔趄,未及抬頭,曹操劍也到了。霎時間紅光迸現,左耳朵連著一大片發髻頭皮就被削了去!


    “啊……”黑漢子疼得一陣慘叫,眾賊人也不敢再打了,丟下手裏家夥護著那廝便都跑了。


    曹操、樓異見他們走了也不敢怠慢,生怕一會兒更多的賊再回來,忙催馬的催馬、跨步的跨步,匆匆忙忙便往西北而去。待跑出二裏地,主仆二人累得籲籲帶喘,才歇下來。


    曹操見樓異累得滿頭大汗,天太冷怕他受病,趕緊解下鬥篷要給他穿。這才發現,鬥篷上早被人砍了一道二尺來長的大口子,不禁毛骨悚然,想下馬親自為他披上,又覺左腿被打得生疼,抬都抬不起來。


    “大人切莫下馬!”樓異接過破鬥篷圍好,“您若是下馬,萬一這會兒賊人追來,咱就全完啦!”


    “哎呀!那兩個小廝哪裏去了?”


    “他們早攜了大人的行囊跑了。”


    “咱們尋他們一尋。”


    “大人忒好心了。”樓異有點兒急了,“這兩人見咱們被圍,哪兒還以為咱們能活著?行囊裏麵又盡是銀錢,他們必定帶著銀錢遠遁回鄉,不管咱們死活了!”


    “唉!”曹操一陣難過,“人情如此薄也!”


    “大人還是太少人情世故!這一路許多困苦,我始終親挎錢囊讓他們扛棍子,怕的就是他們這一手。結果一時心善,還是被他們拐了去,咱們沒錢啦!”


    “這倒無妨。”曹操說著從懷中摸出縣令印綬,“當官的印不丟,就什麽都好辦!官驛靠官印文書供糧宿,咱們速往封丘投驛再做計較。此處不宜久留,快走!快走!”


    主仆二人顧不得喘勻這口氣,忙向西北方向繼續趕下去。也是一時心驚,慌不擇路,竟繞封丘而過卻渾然不覺。眼見原還有些民舍,既而越走越荒,心知不對已經晚了。隻見天色轉灰,陰如鍋底,悶雷一響,鵝毛般的大雪就下起來了。前差長垣城八十裏,後過封丘縣三十裏,荒無人煙,枯草滿眼,時辰越來越晚,眼見這一夜恐是沒有投奔之處了。


    雪越下越大,不多時已沒了馬蹄,天一黑呼呼北風又起,若是野地過夜,就得活活凍死。主仆二人無可奈何,一人扛著大棍,一人負傷騎馬,真好比地府受難一般!


    曹操自早晨出了中牟縣,趟風冒雪苦熬到夜靜更深,整天水米未進,腿上又挨了一棒,已然是筋疲力盡。恍恍惚惚又憶起百姓罹難、賊人剪徑、從人相棄,胸中忿氣難出。他口中幹渴,伸手一摸,水袋又不見了。隻得隨手抓了馬鞍邊一團雪揉進嘴裏。霎時間,曹操直覺涼徹肺腑,體似篩糠,天旋地轉,傷腿又疼又凍,眼中金星亂竄,晃了兩晃從馬上栽了下來,便再沒有知覺了……


    桑園遇賢


    渾渾噩噩也不知過了多久,曹操才從昏睡中醒來。朦朦朧朧之間,依稀想起自己和樓異在雪夜荒郊掙命:“樓異……”


    “醒了,醒了!”出現在眼前的不是樓異,而是一個須發皆白滿麵皺紋的老漢。


    “我那……”


    “別動!你身子太弱。你那個仆人沒事!”說著他指了指身後,“你這仆人也真了得!扛著兩條大棍、抱著你那通號哭,都快把我這破房子震塌了。”


    曹操這才攏眼聚神觀看,隻見這是一間草廬,但收拾得幹淨細致。由於天冷窗子都關著,在地中央燃著個炭火盆,不遠處還有一榻,躺著鼾聲如雷的樓異,身邊還放著那對五色大棍。他這才鬆口氣,腦袋又重重摔回榻


    上,喘息道:“多謝老丈救命之恩。”


    “沒這麽多說的,誰叫你倒在我桑園邊上了呢。”老人笑了,“你這病得養啊,好好歇著吧!有什麽話等你好了再說吧。”


    正在這時,一個七八歲的小丫頭端著藥走了進來,見到曹操醒了,笑嘻嘻看著他:“大哥哥,您也真是的,這一覺都睡了三天了。”


    “三天!?”曹操吃了一驚。


    “環兒,你不要這樣講話。”老漢順手接過小丫頭手中的藥,吹了吹道:“算上那天晚上,你已經昏了三天三夜!快把藥喝了。”


    曹操勉強抬頭,把又腥又苦的藥湯灌下去,躺好了又問道:“老丈您精通醫術?”


    “略知一二吧!”老人家捋著胡須,“我看你這病不但是饑凍和棒傷,好像在氣上所得吧。”


    曹操點了點頭。


    “這樣吧,你先好好將養,待身體恢複,老夫與你好好敘談一番。”說罷拿著空碗、領著小丫頭環兒出門去了。


    如此又養了一日,斷了湯藥又灌些湯餅,曹操也恢複了些氣力,總算是能起身行動了。見身體轉好,曹操心裏高興,這才覺得唐突,忙問老人名姓。


    “老夫郭景圖。”老人家捋著胡子答道。


    “啊!?”曹操嚇了一跳,趕忙大禮參拜。這位郭景圖先生乃是舊年間人們傳頌的名士。論及其名聲顯赫,還是在孝順皇帝年間,即便自己的祖父曹騰活著,恐怕還比他小幾歲。


    “你識得老夫?”郭景圖扶起他。


    “聽父親提起過,您老是名聲赫赫賢士啊!”


    郭景圖笑了:“近四十年已經無人提及了。我如今不過是閑居桑園的一個鄉村老漢罷了。”


    “您老當年曾受過孝順皇帝的征召,又廣有賢名,若是肯出來做官,恐袁、楊二公都不能比及,您絕不亞於陳蕃、胡廣、聞人襲那些位老臣。”


    “皆是過眼煙雲罷了。”郭景圖搖搖頭,又拿過曹操換下的衣服,“你叫曹操,是頓丘縣令?”


    “不才正是,但是尚未到任。”曹操再次施禮。


    “嗯。老漢有生之年能再見你?


    ??等清廉之官,算是得了安慰嘍!”


    “不敢欺瞞老前輩。”曹操臉一紅,“晚生負氣離京,所以未及召集更多家人,不過尚有一車五仆。在偃師縣將車馬曾與一離鄉婦人,鞏縣、滎陽一路將衣物周濟了逃難之人,渡黃河又遇賊人剪徑,兩個從人攜盤纏而逃,錯過封丘驛,饑饉涉雪才落得這步田地。”


    “哈哈哈……倒是蹊蹺。”


    “晚生實在是不諳世事,叫老前輩見笑了。”


    “不諳世事又有什麽不好?”郭景圖一擺手,“天下人皆心機忒重,殊不知心地純樸之人更能有大作為。昔日周亞夫細柳擋王駕、鄧禹鄴城追光武,尋常人不也以為他們是癡呆嗎?率性而為才是真丈夫!”


    這句話倒是與橋公說的一樣,曹操暗想。


    郭景圖又問:“你年紀輕輕,不知為何事牽掛鬱悶?”


    曹操歎了口氣,便把上書言事,遭曹節等人明褒暗貶,隆冬時節被迫離京的事情都說了。


    郭景圖聽著不住點頭,最後道:“年輕人,你何必苦惱此事。在京如何?在外如何?既然是身入仕途,有誌為民謀福,又何必計較身在何方呢?”


    “老前輩教訓的是。我原來為官隻求身居高位,謀取一番名聲。現在想來是錯了,這些天一路行來,耳濡目染無不驚駭。這才明白百姓疾苦、世間多舛,原來我一直都狹隘得很!”曹操慚愧道。


    “你能見到這一層就很好,日後改過從新也就是了。”


    “不過晚生愁苦之事實不在此。”


    “哦?”


    “老前輩可知我身世?”曹操知他已經見過印綬,想他一定也看過官防文書。


    “老夫還不知。”


    是啊!人家是一代賢明之士,怎麽會偷看別人的文書呢?曹操娓娓道來:“晚生祖父乃先朝大長秋。”他不好直言祖父名諱。


    “你姓曹……哦!我知道了……知道了……”郭景圖眼睛一亮,他本孝順年間成名的士人,自然曉得曹騰,“你是曹季興之後。”


    “不才,他老人家正是在下祖父。”


    郭景圖點點頭,不禁歎了口氣。


    “家父現居大鴻臚之職,族裏叔父一位乃當朝尚書,一位乃是北軍長水校尉……”


    郭景圖隱居數十載,又長居鄉裏,隻記得老宦官曹騰,不識得曹嵩、曹鼎、曹熾,但聽這等家世已知根基匪淺,又見曹操麵有難色,疑惑道:“你又有何難言之處?”


    曹操一咬牙:“實不敢相瞞,家父及叔父在朝中皆黨附宦官,為士人所憎。家族振興又不能守之以文德,實在是奇恥大辱……”


    郭景圖苦笑一聲:“你家以宦官起家,你卻反來彈劾宦官,也算是離經叛道了!”


    “誠然,不過……”曹操又不得不歎息,“小可入仕途以來,雖然小有清明,但追本求源皆依仗宦官勢力。為洛陽北部尉、杖斃寵臣之叔,說起來皆由父叔回護。慚愧得緊啊!”他順便把離京前曹嵩教訓他的一番話也學說了一遍。


    哪知這番話講完,郭景圖昂首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老先生莫非笑我是宦豎遺醜,仕途之事臭不可聞?”


    “非也!非也!哈哈哈……”


    “您笑什麽?”


    “我笑你天生的好運氣!”


    “好運氣?”曹操感到莫名其妙。


    “嗯。好運氣。”郭景圖收住笑聲,“我老頭子要是有你這等家世何必還在這裏養桑度日!”


    “老前輩既然說好,晚生自然不敢爭辯,但實在不解願聞其詳。”


    “好!你聽我說。孔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也。’這話其實隻說對了一半。”郭景圖正顏道,“那要看父之道是否順乎天意民心。你祖父原是好的,除在先帝策立之事上有虧,論及其他,雖是宦官,也堪稱良士。但是後代之人不能秉其正道,才至聲名狼藉。你道你為官這兩載不避權貴抨擊權臣是靠父叔之回護。那你為何不能反過來想一想呢?”


    “反過來想一想?”


    “你既然有父叔回護,為何不趁此良機多行善事義舉呢?人不能易其所固,然能為其所欲啊!你就借著你父叔的勢力多鬥鬥那些閹賊,多為百姓造福豈不是更好?反正你有根基、有靠山,你隻知不能借著他們為惡,卻不知可以借著他們為善呐!怪不得你千裏遠行還要帶著那對勞什子的棍子。迂腐!愚鈍!”


    曹操恍然大悟:“唉……昔日橋公每每訓教與我,經老人家點撥,才解其中深意。”


    “哦?你識得橋玄?”郭景圖有些意外。


    “我為官以來多蒙橋公訓教。”


    “嗯。橋公祖果有識人之明啊……小子!你現在想想,是不是好運氣?老夫我若是有一門閹人親戚當拍手相慶!真若是那樣,我便可以伸張我誌,醫黎民之苦也!何至於在此桑園慘淡行事?”


    “老前輩,您在這裏養桑幹什麽?”


    “我郭景圖本有誌拯救黎民,怎奈奸臣當道,即便為官也是徒受豎子所害。所以遍舍家財,在此養桑為生,所得桑葉皆予附近農戶養蠶織布,以盡綿薄之力。”


    原來是這樣!曹操仔細思量:盡散家財於民,還要養桑施舍,這老人家也真是一代大賢。


    “老前輩高義,令人佩服!”


    “有什麽可佩服的?有多少力出多少力唄!”


    “可有家人相隨?”


    “原本有老妻相伴,現已亡故。我夫妻無兒無女,三年前,得一農戶孤兒,暫且撫養膝下,便是那環兒丫頭。”郭景圖捋了捋白胡子,“可惜我年事已高,這個孩子又太小,日後我若有三長兩短,也是苦命的娃。”


    “小可不敢折辱前輩,但前輩若有羽化登仙之日。小可願意撫養環兒,以全前輩心願。”


    “好……好……”郭景圖又連連點頭,“曹家小子,你既然有匡扶社稷之誌大可隨心所欲。”


    “隨心所欲?”曹操笑了,“小可年紀甚淺。”


    “哈哈哈……子曰‘十有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是不是?人生七十古來稀,所以老朽不信那些。孔丘一人之事不可比之他人。”郭景圖的眼睛爍爍放光,“我隻說五個字,‘外化’、‘內不化’!有這五個字,大可隨心所欲啦!”


    “晚生受益匪淺。”曹操起身,深深一拜……


    就這樣,又盤桓了兩日,曹操、樓異身體恢複,才與郭景圖、環兒依依惜別。待踏上驛路,見紅日高照,雪已融盡,曹操的心緒開朗不少。眼見隻剩自己一騎與樓異相隨,不禁感歎:“唉!我原以為五個從人已經算少,沒想到事到如今隻剩下你我二人了。”


    樓異卻笑道:“即便我一人也當伺候大人安然無恙。”


    “桑園那晚多虧你竭力相救。”


    “小的是一個窮看門的,不過有膀子力氣。當初若不是大人提拔,現在還在洛陽北門混日子呢!大人有難自當盡命。”


    曹操見他兀自扛著那對五色大棍,笑道:“你獨自扛這對棍,累不累呀?”


    “說實話,小的很累!”樓異撇了撇嘴。


    “哈哈哈……”曹操仰天大笑,“那就丟了吧。”


    “不!這是大人您威震京師的見證。”樓異很認真地說。


    “我當時也是一時興起,其實何必要有什麽見證呢?難怪郭老先生要笑。”


    “郭老先生說的未必都對!”


    “哦?”


    “當初咱們若沒有帶這對棒子出來,早就在封丘地麵叫匪人殺了!還有命走到這裏嗎?誰長著前後眼呀?”


    曹操一愣:這話也是呀!


    “世事難預料。”樓異把大棍又往上托了托。


    “也罷。咱們但行好事莫問前程!隨遇而安吧!”曹操一抖絲韁,馬兒邁著輕快的步伐奔向前方。


    在長垣休息過夜,轉天又行了一日,但見田野阡陌錯落有秩,想必已經到了頓丘縣界。曹操、樓異腹中饑餓,投館驛用了幾個餅。驛丞見這官單馬而行甚覺古怪,細問才知是縣太爺到任啦!趕忙差人往縣衙送信,招呼他們迎接太爺。


    曹操、樓異也不管那許多,填飽了肚子,也未知會一聲,主仆二人便又上了路。十裏路轉眼就到,入了頓丘城。曹操見縣城雖小倒是熱鬧非凡,做買做賣熙熙攘攘,穿街過巷便至縣衙門前。


    樓異見一個青衣著冠之人正在翹首向街上張望,笑道:“你找什麽呢?”那人一撣衣袖道:“無事之人暫且閃開。我在等著迎接我家大人呢!”樓異笑得更厲害了:“都到了你眼前了,你還不認識。”


    “啊?”那人這才注意曹操:隻見一匹瘦馬上端坐一個五短身材的年輕人,本就相貌平平,臉色又蠟黃消瘦,大病初愈的樣子,眼神倒頗為犀利尖刻;胡須很長時間未修理,身穿髒兮兮的長服,外罩一件有道口子的大貂衣——這就是曹嵩的公子,頓丘的縣太爺嗎?


    曹操趕緊下馬,自懷裏摸出印綬:“我正是曹操,敢問閣下是哪一位?”那人趕忙下跪:“屬下是本縣功曹徐佗,倉促之中未能相認,望大人恕罪。”


    “徐功曹快起!我這副模樣,就是自己看了也不敢相認呢!哈哈哈……”


    徐佗受寵若驚:“剛才我已經打發馬車去接大人,大人沒見嗎?”


    曹操很詫異:“沒有啊!”


    “想必是大人您如此裝扮,那些勢利小人不識得吧!”隻見從縣衙大門裏又躥出一個人。


    “宜祿!你小子也到了?”


    秦宜祿跪地磕頭:“金大爺!銀大爺!翡翠珍珠琉璃瑪瑙的我的好大爺!您總算是到了呀!我去了一趟譙縣,又趕到頓丘都比您快,您這是上哪兒去了呀?都快急死我了。”


    “一言難盡啊!”曹操笑了,低頭看看自己皴皮的雙手。這時又聽笛聲陣陣,悠揚飄來,時而歡快時而婉轉。從縣衙裏走出個吹笛子的少年來,他搖頭晃腦也不理人,自顧自地把一首優美的曲子吹完。


    “阿秉,你高了,也壯了,還英俊了。”曹操感慨不已。


    “那是自然。”卞秉把笛子往袖子裏一揣,憨笑道,“我他娘的祖上有德,遇見您這麽一位好姐夫,如今姐姐也成了官夫人了。我就好比上足了糞的莊稼,他媽能不長進嗎?”


    曹操一皺眉,道:“唉……滿嘴的混話,還是沒長進。你們到這兒幾天了?”


    “前天就到了。”說罷卞秉湊到曹操耳畔,“我姐姐可想你呢!”


    曹操臉一紅:“少跟我廢話!我爹還不知道呢,你別聲張。”


    “我不跟著豈不成了拐騙?”卞秉振振有詞。


    “你既然來了自當規矩些。一不許仗勢欺人胡作非為,二要改改你那一嘴的混話。”


    “小弟記下了。您還沒進衙就說了這半車話,趕緊進去休息。”卞秉笑道,“我不住你這衙門,在街對麵置下一座小宅。縣令上任沒有帶著舅爺的!”


    “好!”曹操點頭讚同。


    “我哪裏懂得這些?都是徐功曹辦的。”


    曹操這才又仔細審視了一番徐佗,隻見他三十出頭、淨麵長須,眉梢眼角透出一股精明之氣,心下暗想:此人未見縣令,便先結買親眷,必定是善於鑽營之輩!便道:“徐功曹,這置辦房產所用可是衙門的錢?”


    徐佗嚇了一跳,忙道:“下官不敢!”


    卞秉也笑嘻嘻道:“姐夫你也忒多心,我們自譙縣出來,這一切的吃穿用度皆是曹德二哥臨行所給。”


    曹操不禁感歎:“還是弟弟深思遠慮。”猛然間大門裏閃出個婀娜女子,含情脈脈望著他。曹操心頭一熱……我日思夜想的小娘子,咱們總算可以在一起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卑鄙的聖人:曹操(大全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王曉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王曉磊並收藏卑鄙的聖人:曹操(大全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