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突變


    當曹操從睡夢中驚醒時,發覺屋裏很亮,原來院子已經燈火通明,光芒照了進來。莫非起火了?他披上衣服趕緊奔出門外。隻見闔府的家奴院公齊刷刷站立已畢,手中燈籠火把照如白晝。


    他還不知出了什麽事,就見秦宜祿舉著火把跑到他身邊:“大爺,出事兒了。您仔細聽!”


    曹操抬起頭仔細聆聽,深夜寂靜,隻覺自西北方向傳來悠揚的鍾聲:“朝廷出亂子了……這是玉堂殿的大鍾。”


    自光武中興以來,漢都由長安遷至洛陽。


    光武皇帝劉秀重造皇宮殿宇,在南宮朝會的玉堂殿外鑄造兩口大鍾,皆有一丈有餘,每逢緊急朝會或遭遇變故就要鳴鍾示警,凡俸祿千石以上的官員必須馬上入宮,片刻不能耽擱。


    就在這時,樓異捧著燈、引著一身朝服冠戴的曹嵩走了過來。老頭見兒子還傻站著,催促道:“速速更衣,咱們一同入朝。”


    “什麽?”曹操一愣,斷沒有六百石議郎也聞鍾上殿的先例。


    “叫你換你就換,朝廷已經派人通告,凡在京四百石以上官員一律入宮議事。”曹嵩說罷轉身而去,“我先去吩咐車馬,你快點兒吧。”


    曹操趕緊回屋,由著秦宜祿替他梳頭、更衣,忐忐忑忑都不清楚穿的哪套衣服了。此時他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想法是——皇帝駕崩了。


    當今天子劉宏雖然才二十九歲,但自中興三代以來天子盡皆早亡。先帝劉誌算是最長壽的,也隻有三十六歲。孝安帝終年三十二、孝章帝終年三十一、孝順帝三十歲駕崩,孝和帝二十七,孝質皇帝八歲被梁冀毒死,孝衝帝僅僅三歲而亡,孝殤帝兩歲就完了……


    曹操越想越覺得是皇帝死了,進而又意識到皇長子劉辯才十二歲,將來的朝局該何去何從呢?正在他胡思亂想之際,隻聽父親一聲斷喝:“你磨蹭什麽!還不快走。”


    “是是是!”曹操緩過神來,趕緊隨在父親身後穿院出府。


    等他們邁出府門才發覺,事態絕非皇帝駕崩這麽簡單。隻見永福巷裏人來人往,各府都燈火燦燦,此乃達官雲集之地,所有府門前都有兵丁持戟而立,也包括自己家。莫非朝會的命令已經下達到每一家了?曹操依稀記得自己十三歲那年先帝劉誌駕崩時的情景,雖然也是深夜突變,亂過一兩天,但絕沒有兵丁把門,也沒有連夜就把滿朝文武都召入宮內。


    他們出來得有些晚了,遠遠近近的京官差不多都已經離開家門。本來挺寬敞的街道,無奈官車實在太多了,被塞得水泄不通。不少官員帶著家人在後麵喊嚷催促,鬧得人聲鼎沸。曹嵩回頭看了眼兒子,提高嗓門道:“這可不行,為父身在列卿必須早到。此番陣仗一定宮裏有大亂子,到這會兒不必管什麽規矩,咱爺倆步行!”


    曹操連連點頭,心道:“畢竟薑是老的辣,爹爹閱曆豐富、處亂若定,別看自己快三十了,還得跟老爺子學呀。”


    滿街都是舉著火把身挎利刃的兵卒,十步一崗五步一哨,光線強得刺眼,也用不著家人取燈籠引路了。爺倆在諸馬車間穿來穿去,不多時就擠出了永福巷。哪知到了通往皇宮的平陽大街,眼前的景象更是觸目驚心:一隊一隊的兵士刀槍林立,另有兵丁把住城內各家住戶,平民一律不得邁出家門半步。看服色,洛陽北軍射聲、步兵、屯騎、越騎、長水五營兵丁盡皆出動彈壓地麵,執金吾調動指揮如臨大敵一般。實在是太擁擠了,各條街巷堵著的官員都下了車,推推搡搡間,也不知有多少人丟了牙簡。接著又聽到鍾鼓齊鳴,也辨不清方向了,洛陽城四周城門樓都在鳴鍾,響聲連綿不斷,這是催促官員速行。


    曹操攙著父親也融入到洪流之中,越往北走人越多,再見不到一輛車了。這會兒也分不出什麽品級高低了,所有人倒都冠戴整齊不失朝儀,無奈心中慌亂步履倉促。皆是同朝為官熟識不少,大家邊走邊交頭接耳議論:


    “怎麽了?怎麽了?”


    “北軍造反了嗎?”


    “不會是皇上他老人家……”


    “有賊人圍城嗎?”


    “宦官作亂!一定是張讓那廝……”


    “皇上究竟在哪裏?不會還在西園吧?”


    說話的人太多,嗡嗡的,後來也聽不出什麽了,加之連綿不斷的鍾聲,敲得人心慌。雖說還是二月春寒之夜,這麽多人在一起,卻也覺不出冷來了。


    眼看至皇宮大門,奔走的隊伍突然停了下來,原來有兵丁嚴格盤查。曹操大老遠就見黃門蹇碩親自帶著兵卒,在前麵挨個搜身,連獲準帶劍上殿之人這次都被禁止了,更有幾個老臣的拐杖也被收了去。今夜是寸鐵不得入宮。


    進了皇宮就得守規矩,頃刻間所有人都不出聲了,漸漸地連鍾聲也停了。青黑的服色一眼望不到邊,仿佛一大群奔向巢穴的烏鴉。入儀門,穿過高牆相夾的複道,萬籟俱寂間木屐踏著青磚都能聽見回聲,更增添了一種恐怖的感覺。


    出了複道豁然開朗,隻見玉堂殿前開闊之地,黑壓壓的羽林軍弓箭在手。五官中郎將、左中郎將、右中郎將、虎賁中郎將、羽林中郎將、羽林左監、羽林右監,這光祿勳七署將官和衛尉部屬個個鎧甲鮮明,閃出一條胡同,殿上燈火輝煌宛如蜃樓。


    百官已在行走間依照品級爵位漸漸分出先後位置,潮水般的人流蹬階上殿。這會兒曹操才瞅見陳溫、鮑鴻鮑信兄弟等人皆在其中,都是憂心忡忡低頭瞧著路。這邊崔鈞扶著父親崔烈上玉階,還有楊彪、楊琦架著年邁蒼蒼的老楊賜一步一歇,那旁卻是袁基左攙右扶袁逢、袁隗倆老頭。早春的夜裏,玉階打了一層露水,對於年逾古稀之人實在困難。


    曹嵩掙脫兒子的手,指指袁基小聲耳語道:“我腿腳靈便,你去幫幫他們爺們。”曹操趕忙過去,拉過袁隗的衣袖,架著老人家往上走。袁基點頭以示感激,畢竟這裏不是說閑話的地方。


    官員朝會是有等級製度的,雖然玉堂殿容納二百人有餘,但今天來得太多太全了,等公卿、列侯、侍中眾官入內,就擠得差不多了。大夫以下官員就隻有站在殿外了,再往身後看,佐丞、令史、掾屬、謁者、冗從等小官擠擠插插,有的排在玉階上,隻能抻著脖子往裏看,還有的才剛出複道就擠不動了。曹操本想與鮑信兄弟湊到一處,但根本擠不過去,就挨著袁基擠在了殿門口最前麵的位置。


    這深夜朝會與往常大不相同,參拜之禮一概免去,本來尚書令、司隸校尉、禦史中丞南列一排,號為“三獨坐”,今夜也全撤去了,好讓外麵的人也看清楚。另外內廷的官員也在場聽朝。


    隻見皇帝劉宏早就坐於龍位之上,冠冕堂皇卻是倉促間披著衣裳沒有係好,臉色也顯得十分蒼白。在他身後不遠處,張讓、趙忠、段珪等十二常侍都是垂首而立,還有呂強、郭勝等大小黃門也密密麻麻擠在殿角,連身曆五朝九十多歲的老閹人程璜都被攙來了,宮燈之後昏昏暗暗也瞧不清楚還有什麽人。


    過了良久,窸窸窣窣整理衣冠的聲音總算是停了。隻見蹇碩箭步如飛奔上殿來:“回萬歲,在京四百石以上官員絕大部分已經入宮。未到者皆由兵士拘禁在府,已不得出戶。”


    劉宏沒說話,抬了抬手。


    蹇碩會意,轉身對著殿外高呼:“關閉宮門!”


    “關閉宮門……關閉宮門……關閉宮門……”宦官將聖命一層一層地傳出去。百官麵麵相覷:關門做什麽?


    “眾位卿家!”劉宏站了起來,“此番不是朝會,是有駭人之事發生。今夜有人竟赴省中密報,太平道招兵買馬聚眾不下百萬,將於下月五日造反。”此言一出盡皆嘩然。


    “肅靜!都肅靜!”蹇碩扯著嗓門高喊。


    “想那張角狼子野心,托邪術於正道,朕必將其明正典刑!可更駭人的是,反賊已有一支人馬深入河南之地,就在洛陽眼皮子底下。此賊名喚馬元義,乃太平道賊首張角之心腹,他派弟子唐周入宮收買宦官行刺寡人!”大家都能從皇上眼睛裏看出恐懼,“幸好那唐周臨事而懼,赴省中出首伏法,已將太平道賊勢上報。”


    說著他從禦案上抓起一卷竹簡擲於大殿之上,“此事若積薪於宅,不可不除!今夜必須將馬元義一夥反賊剿滅。朕已經傳詔,洛陽十一門同時戒備,京畿八關之地緊守禦敵。”


    所謂八關,即函穀關、太穀關、廣成關、伊闕關、轅關、旋門關、孟津、小平津,乃京畿河南的守備要塞,都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八關一旦緊閉,河南之地便與外界隔絕,這夥反賊的勢力再大,要想突出京畿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了。


    “將作大將何進!”劉宏高呼國舅出列。


    曹操看得分明,何進雖然是九卿之貴,名義上掌管宮院修築的將作大匠,但恐怕這還是第一遭當眾被皇帝喚出朝班。他趨著身子哆哆嗦嗦從位子上爬了出來:“臣在……”那聲音顫顫巍巍的。


    “寡人命你立刻就任河南尹,接管京畿治安,並有權監管洛陽五軍七署所有兵馬,起兵捉拿馬元義,剿滅反賊!”


    何進把大圓腦袋緊緊貼著地麵,磕磕巴巴道:“臣、臣……臣實在是才力不及,恐、恐不能勝任。”


    百官聽他這樣說,無不側目:這是個什麽國舅呀!到這個時候還要推辭,真是一點兒為官之術都不通。五軍七署中這麽多精幹的校尉司馬,豈能真用你出謀劃策衝鋒作戰?明擺著是軍權太大,交給別人不放心,才特意給你這個皇親國戚的。這點兒意思都不懂,還當什麽官呀!


    劉宏也了解他這位舅爺是什麽材料,但事到如今除了他也沒什麽人可以完全信賴了,便繞過禦案親自扶起何進:“何愛卿切莫推辭,五軍校尉司馬眾多,定能輔佐你馬到成功。”


    “這……好吧!”何進感覺皇上死死掐著他的腕子,料此事不可推脫,這才唯唯諾諾答應下來。


    劉宏也鬆了口氣兒,回歸龍位一拍禦案:“把宮中內奸帶上來!”


    隨著這一聲喊,早有蹇碩領著羽林軍押上兩個五花大綁的宦官。大夥抻著脖子一看,不少人還真認的,乃是太官令封諝與中黃門徐奉。曹操倒吸一口涼氣:太官令主管皇帝飲食,要是在禦膳中下毒,刺王殺駕不過舉手之勞呀!


    “唐周密報之書已然言道你二人收受反賊賄賂,今天就殺你們祭旗,以正軍威!”


    “冤枉啊……奴才貪些小財,絕無串通奸邪之舉……皇上……”兩個人還要分辯,卻被拖死狗一樣拉了出去。隨著淒厲的喊叫漸遠,大殿內一時寂靜。何進還直愣愣站在中間,都不曉得自己該幹什麽。監督五營的北軍中侯鄒靖見狀,趕緊從殿口擠進去跪倒:“啟稟陛下,軍旅之事十萬火急,不可再拖延,吾等當效死命。臣請即刻發兵!”


    “嗯,速速領兵前往。”劉宏擺擺手。


    鄒靖起身見何進還站著不動,朝他努了努嘴;何進看倒是看見了,無奈不明就裏,也朝他努嘴。鄒靖真有心豁出性命大罵他一頓,可國難當頭,隻得強耐著性子道:“國舅呀!您是主帥,趕緊去典兵呀!”


    何進這才明白過味兒來,匆匆忙忙往外跑,到了殿門口又想起還未辭朝,回頭躬身道:“臣辭別聖駕。”轉身沒注意門檻,絆了一下,險些當眾摔個大馬趴。曹操就擠在殿門口,看得清清楚楚,想笑又不敢笑,咬牙矜持。再看門裏門外的百官,也個個金魚望天,兀自忍著笑。這與緊張的氣氛太不協調了。


    劉宏也有些尷尬,輕輕咳嗽了一聲,正色道:“今夜京師有變,所有官員不得出宮,就由羽林軍護衛,在宮中休息,待北軍抓獲賊首才準回府。”說是護衛實際上是監管起來,既然宦官中有內奸,百官中就更難免了,萬一有人替反賊送信或者趁機在城中作亂,便一發不可收拾。這樣把所有官員軟禁在宮,羽林軍就張弓於四周,天大的本事也興不起浪來了。


    此時已近醜時,大家都鬆懈了下來。劉宏受了這半宿的驚也疲乏了,歪了歪身子道:“諸位卿家,關於鎮壓反賊之事還有什麽要說的,今夜不論身居何職,但言無妨。”


    此語一落,卻見從殿角之處閃出一個中年宦官來:“臣呂強有要事啟奏,請陛下恩準。”


    劉宏也頗感意外,揶揄道:“你有什麽話可以回後宮再說。”


    呂強低著腦袋:“臣此番奏對思慮已久,懇請陛下趁此機會與百官定奪。”


    “那就說吧。”劉宏也懶得與他費話。


    “請陛下速速赦免黨錮之人。”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挺直了身子,裏裏外外無數雙眼睛都懇切地看著皇帝。黨錮解禁,多少士人的願望啊!但是一次次的打擊接踵而至,都已經不敢奢望了。沒想到今天卻從一個宦官嘴裏說出來,這是誰都預想不到的事情。


    劉宏瞥了呂強一眼,低下頭無奈地歎了口氣。他雖是九五之尊,此刻也不敢麵對百官的直視。


    呂強也曉得這是犯忌諱的事,始終低著腦袋:“黨錮積年已久,人情多怨。若久不赦宥,輕與張角合謀,為變滋大,悔之無救。此時此刻,皇上當開君恩,赦免黨人,解除禁錮,示恩德於天下。若不赦免,恐怕資眾與敵,更增張角之氣焰。萬歲!您千萬要……”


    “別說了!朕明白,”劉宏點點頭,自己各方麵的敵人都可能結成同盟,這道理他還是懂得的,“自今日起黨錮之人全部赦免,其中孝廉、明經之士仍可征辟為官。”


    “皇上聖明啊!”不知多少人脫口而出,喊得真是振聾發聵!自竇武、王甫之變,橫亙十七年的黨錮之


    案總算是一筆勾銷了。曹操樂瘋了,不知不覺間竟和身旁的袁基四隻大手攥到了一起。但當他在列卿中找尋父親時,卻見老人家一臉不快地坐在殿中,再細看,樊陵、許相、賈護、梁鵠等人也麵沉似水,這些可都是攀附宦官靠黨錮起家的人。更加引人注目的是劉宏背後的十常侍,雖然燈火恍惚看不清楚他們的臉,卻分明見到張讓等一雙雙眼睛狠毒地瞪著呂強。


    劉宏故意敲了敲禦案道:“但還有一事,寡人思索良久了……”


    執手慶賀的官員一聽還有下文,立刻恢複了安靜。


    “國難思良將,已故太尉段熲,能征慣戰廣立奇功,惜乎遭王甫牽連而死,實乃不白之冤。其家小尚在流放,今日一並赦免,允許返還故裏。”說到這裏,劉宏提高了嗓門,“望列卿明白,凡是有功於寡人者,寡人定不辜負。”


    此言一出,那些因黨人解禁不高興的人總算是有了點兒笑模樣。其實劉宏的用意很明確,現在朝中有不少人是因黨錮而得以晉升的,更有甚者是屠殺黨人的劊子手。作為皇帝是絕不能容忍一派勢力壓倒另一派勢力進而威逼自己的,他要讓兩派勢力並存以維持平衡。所以他說段熲不白之冤是瞎話,實際上就是故意要給他翻案。隻因段熲曾經捕殺黨人、太學士數千人,是諸多參與黨錮官員中下手最狠的。現在承認他的功勞就等於堅持黨錮的正確,順便給那些曾經迫害過黨人的大臣吃了一顆定心丸。


    無論如何,這個結局也算是“皆大歡喜”了,接下來無事可做,就是靜候那位屠戶國舅的捷報了。


    劉宏緊緊龍衣起身道:“宮門已關,列位愛卿不得擅自離開,你們就地休息。恐怕天還有些涼,公卿以上大人賞賜錦袍一件抵禦夜寒。朕已經命人備下湯餅為百官果腹取暖,這一夜大家可以隨便一點兒。”說罷起身回轉後宮,走了沒幾步,卻突然回頭道,“楊賜、袁逢兩位老愛卿,你們隨朕來……”


    進宮時拐杖都讓蹇碩收去了,又跪坐了半天,楊賜、袁逢哪裏還站得起來。


    “慢慢走,不著急。準你們兒子照顧著你們一同來。”劉宏擺擺手先走了。皇上與十常侍一走,所有人都輕鬆下來。玉堂內外熙熙攘攘,曹操知道自己身份碌碌不好進去伺候父親,便竄到了鮑信兄弟跟前。不多時,陳溫、崔鈞、楊琦這幫平素交好的人也都聚攏過來。


    鮑家兄弟是好武之人,尤其是鮑鴻更是好武成癖,開口便抱怨:“出兵打仗竟然沒有我的份。”


    鮑信笑道:“大哥也太癡了,你先想辦法混進北軍再說吧。”


    楊琦卻垂頭喪氣:“早聽我伯父之言,何至於有今日之變?”


    崔鈞自言自語:“伯求兄也總算是熬出頭來了,可惜最後卻是因一個宦官的人情,不美不美。”


    陳溫又嘀咕著:“我得看看馬公去,要是可以的話,先扶他回東觀歇著,他有老寒腿呀。”


    看來各有各的滿腹心事,卻沒一個與曹孟德此刻所想貼邊。正獨自發愣間,卻見諫議大夫朱儁伸著懶腰,從殿裏走出來:“孟德小子,昨日下午咱還在袁府聊天呢!誰料想一夜之間風雲突變人心惶惶。”看來那兩句奉承話威力不小,朱儁竟主動來尋他。


    曹操趕緊賠笑道:“我看您倒是泰然自若,毫不在意呀。”


    “是禍躲不過!”


    曹操總算是找到一個能說心裏話的人了:“大人,依您高見,何進此去能否拿獲馬元義?”


    “八關已閉,一定是手到擒來了。”朱儁活動著腰腿,“但是亂子馬上就來。張角有百萬之眾啊!雖然事情敗露,能善罷甘休低頭伏法嗎?一場刀兵之亂近在眼前。”


    這恰恰是曹操此刻所關心的:“大人,我看不止百萬呢!”


    “哦?”


    “各地的山賊草寇、邊庭的反民,還有那些因為種種暴政家破人亡的流民。張角一起,他們都得跟著反,天下就要大亂啦!”


    朱儁歎了口氣,道:“皇上這算是折騰到頭了,馬元義好擒,後麵的事情可怎麽辦呢?涼州羌亂已久,不可能在這時候調兵回轉,關東諸州想都不要想了,此時征兵又不穩妥。單靠著北軍這點人馬,這仗不好打啊。”


    曹操點點頭,又道:“不過今天我算是見識到皇上的風采了。聖上一點兒都不愚鈍,單拿今天赦免黨人這檔子事兒論,片刻之際他竟尋出段熲的舊事,腦子真是快呀。如此精明的君王,怎麽就沒把心思用到政務上呢。”


    “這都是咱們一廂情願的事,其實咱們都錯了,皇上他不想祖宗基業、也不想朝廷大事,他與黨人無仇無怨,也與宦官沒有什麽恩情。”朱儁捋著小胡子,眼中流出一陣無奈,“他腦子裏隻想玩樂,誰能陪他玩樂他就袒護誰。他的確精明,但是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玩樂而已……可惜啊……”


    “現在惹出這樣的大亂子,他算是玩到頭了。”


    “我現在隻想一件事,等到張角起事,涼州將領抽調不回,皇上又會派何人去平叛呢?”朱儁眨麽著黑豆般的小圓眼睛,“哼!八成這紮手的差事又要塞到我手裏了。”


    曹操心中突然生出一種微妙的想法:他可是承諾過要帶我出兵打仗的,真要此人為帥,我不是也可以一展身手了嗎?既而曹操又覺得這想法很邪惡,自己是大漢的官員,應該盼著國家太平無事,怎麽可以盼著有人造反呢?這心情還真是矛盾呀……


    這時袁基突然跑過來,作揖道:“剛才上殿時,多虧孟德賢弟攙扶我老父。”


    “這點兒小事算不得什麽。”


    “唉……我家本初、公路都不肯出來為官,慚愧呀慚愧。賢弟看到楊琦了嗎?”


    “在那邊。”曹操用手指了指。


    “多謝多謝……”


    “有事嗎?”


    “皇上請二老到後麵議事,哪知說著說著楊公與皇上頂起來了,君臣二人聲嘶力竭對著嚷了半天。楊公心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得趕緊叫楊琦也去伺候。”說罷袁基徑自去了。


    “聽見沒有,事到如今皇上還聽不進忠言呢!”朱儁苦笑道,“真要是打起仗來,隻怕那領兵之人不死在反賊之手,反喪在奸臣之口。這差事可千萬別交給我。”


    曹操與朱儁又聊了一會兒,漸到寅時,天蒙蒙轉亮。沒有一點兒戰報,把守的羽林軍還是毫不鬆懈。二人就下了玉階,尋個背風的地方,在禦園青磚上席地而坐。畢竟還是早春,尤其黎明之際最是寒氣逼人,民間俗語喚作“鬼呲牙”,連鬼都凍得呲牙。


    年輕人還好辦,但是出仕有早晚,議郎也有年紀大小,上歲數的官員熬了半宿又挨凍,實在吃不消。就在玉階邊上,有一個年邁蒼蒼的老議郎凍得哆哆嗦嗦,倚著欄杆直打晃。曹操認識,是蜀中名士董扶,最善讖緯星象之學。曹操素來不信讖緯之術,所以並不怎麽敬重此人。但是看老人家受凍也心有不忍,便走過去想要幫他焐焐手。


    正在此刻,自殿上走出一位大人物!


    此人身高八尺,不胖不瘦,白淨臉膛,龍眉鳳目,高高的鼻梁,元寶耳,一副濃密烏黑的胡須撒滿胸膛。任誰看,也猜不出他已經年近五十歲了,若是年輕必然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他舉手投足間透著天生的高貴與儒雅,但是這儒雅之中又似乎藏有不易察覺的鋒芒。這也難怪,朝廷百官,論及身份高貴當首推此公——宗正卿劉焉。


    九卿之中以宗正卿為尊,因為這一官職是掌管皇家宗室事務乃至分封王國的。也正是因為其特殊性,這一職位必由宗室成員中身份高貴、名望出眾之人擔任。劉焉,字君郎,江夏竟陵人,乃漢魯恭王之後,孝景帝一脈玄孫,曆任郡守,以禮賢下士儒雅高潔著稱。四十多歲便享有宗正之貴,這也是立漢以來不多的。


    隻見劉焉快步走下玉階,順手脫掉皇上剛賞的錦袍,給董扶披上:“我早就惦記著您呢!”


    董扶顫顫巍巍道:“不敢,這是皇上賜您的。”


    “甭管那麽多,您老隻管穿!”說著劉焉親手為他係好。


    董扶感動得熱淚盈眶:“大人您……真是……”


    劉焉攙住他:“走!咱們一同進殿暖和。”


    “官職低微。不敢……不敢……”


    “有什麽不敢的?”劉焉一挑眉毛,“想要什麽跟我說,宮裏宦官、侍衛多少也得讓我三分。我說讓您進去,他們哪個敢說三道四?”


    “劉大人讓您進去您就進去吧。”太倉令趙韙笑著走了過來。他後麵還跟著議郎法衍、孟佗。


    劉焉看見他們很高興:“走走走!都跟我進去,這麽大的玉堂殿還擠不下幾個人嗎?”說罷點手喚過一名小黃門,“你去盛五碗熱湯,給我端進去。”那宦官惹不起他,趕緊應聲而去。


    曹操見了冷笑一聲,暗道:“好個拿大的劉焉,倒是會仗著身份收買人心。”


    不過,曹孟德還真是小看了劉焉這個人物。他完全沒有意識到,在這種動蕩局勢下,遊離於宦官、清流之外的第三種勢力正在慢慢抬頭。當錦袍披到董扶身上時,以劉焉為首,趙韙、法衍、孟佗為謀士的東漢第一股分裂勢力已在醞釀之中……


    執迷不悟


    文武百官在皇宮中忍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午時才盼來北軍的捷報。


    馬元義得知唐周告密,率領徒眾自河南轉移至緱氏縣,想要突出轅關。但是八關皆已戒備森嚴,這夥偷偷滲入的太平道徒眾又隻有數百人,結果在守關軍兵和北軍的夾擊之下悉數被殲,馬元義被官軍擒獲。


    遠的顧不上,既然眼前之賊已經消滅,文武百官總算可以重獲自由了。等皇宮大門敞開時,可真稱得起扶老攜幼,一個個熬得臉色蒼白,打著晃還得保持官儀。漢家自叔孫通製禮以來,滿朝官員如此狼狽恐怕還是頭一次。


    眼皮都睜不開了,誰還顧得上寒暄客套?百官走出禦街便各尋自己府裏來接的仆人,曹家父子也由秦宜祿攙扶著上了馬車。


    看得出來,這些家人也都是滿臉困意,想必從主子們入宮,他們就在外麵守候著了。北軍五營尚未撤防,執金吾所轄兵丁四處鳴鑼宣布洛陽金市、馬市皆休市三日,城內緝拿太平道信徒。再熱鬧的事也勾不起曹家父子的注意了,昏昏沉沉歪在車裏,待回到府中解去朝服,腦袋一挨枕頭便鼾聲大作。


    曹操這一覺直睡到轉天早上,坐起來還未顧得伸個懶腰,就見秦宜祿端著臉盆跑進來:“我的爺,您可算是醒了。”


    “乏死了……”曹操打了個哈欠,“有事嗎?”


    “這會兒外麵可熱鬧呢,平陽大街上設了台子,要明令典刑殺馬元義呢!”


    “唔。唔?”曹操愣了一下,京師大道上公開殺人,這倒是從未有過,“走,咱們看看去。”


    梳洗完畢,曹操也沒敢驚動父親,帶著秦宜祿、樓異出了府門。平陽大街乃正南正北洛陽城最為開闊的街道,直通到皇宮大門。今日就在皇宮前的廣場上搭建了監刑之台。


    曹操來時已經有些晚了,隔著人群隻模模糊糊聽到兵丁在廣場上宣讀著馬元義冗長的罪狀。這會兒大街上的熱鬧就比不得前日了,沒有衣冠楚楚的官員,圍觀的多是平民百姓,士農工商形形色色,把廣場擠得風不透雨不漏。皇宮門口要宰活人,這是多麽大的新鮮事兒?真有城外百姓特意趕來開眼的,裏三層外三層抻著脖子瞪著眼,就差騎到前麵人脖子上了。還有一等市井之徒會尋巧,幹脆爬到車上房上聚神張望。


    秦宜祿與樓異左推右搡了一陣子還是進不去,回頭看看曹操,卻是一臉不快。秦宜祿嘴甜:“我的爺,您是不是覺得亂。左不過是殺人,您要覺得煩咱就不看了。”


    曹操搖搖頭:“我不高興不是因為看不見,隻可歎這些大老遠趕來的看客。都是窮苦之人,馬元義造反又是為了誰呀?”


    “為了誰?為的是榮華富貴想當……”秦宜祿四下張望了一番,小聲道,“想當皇上唄!”


    “哼!說張角想要當皇上我信,說這些平民百姓都想要攀龍附鳳我卻不信。官不逼何至於反?他們雖被張角邪教所惑,但為的也是和他們一樣的窮苦之人呐。”


    “這些大道理小的可弄不明白!”秦宜祿傻笑道。


    曹操戳了戳他腦門:“莫說你不明白,這些看熱鬧的人哪個明白?隻怕即將身首異處的馬元義也不清楚,他還一心期盼著中黃太一的太平盛世呢!”


    秦宜祿一臉懵懂,樓異卻道:“大人,咱們這樣是擠不進去了,您不妨找一找北軍的同僚,帶咱們過去。”


    一句話提醒了曹操,主仆三人繞過廣場往北走,來至監斬台那麵。早有北軍的兵士手持大戟攔路。曹操張望間正看見越騎司馬沮儁(“儁”同“俊”)全身披掛站在不遠處,忙張手招呼。沮儁原是曹熾任長水校尉時的老部下,跟曹家的人很熟,見他在人群外站著,便示意兵丁叫他進來。就這樣曹操算是混了進去,可秦、樓乃家仆白丁,隻得悻悻回府,暗自抱怨錯過熱鬧。


    沮儁也真膽大,不言不語徑自將曹操引到了監斬台側,刑場上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


    曹操都覺得唐突了:“有王法的地方,站到這裏合適嗎?”


    “沒關係,”沮儁壓低了聲音:“今天是糊塗國舅作監斬,什麽也不懂。你又是官身,無礙的。”


    果見七尺高的臨時監斬台上,居中坐著剛剛拜為河南尹的國舅何進。他冠戴齊整,肋下佩劍,卻無所事事東張西望,猛一眼看見曹操,還特意拱拱手打招呼。宰豬屠狗他是內行,監斬殺人卻是不


    會的。他連朝廷的禮儀尚未學通,更何況這樣百年不遇一次的大事件。指揮現場的實際上是站在一旁侍立的北軍中侯鄒靖,見他五官不正大汗淋淋,想必跟著這位糊塗國舅辦差著了不少急。


    “全是鄒大人撐場麵呀。”曹操嘀咕道。


    “嗯。前天夜裏拿賊才熱鬧呢,”沮儁掩口笑道,“一去一來的事兒,咱們這位國舅還惦記安營紮寨呢!最後仗打完馬元義都擒獲了,他還問賊兵在哪兒呢!真要讓他帶兵打仗,非亂了不可。”


    一語未畢,隻見軍兵齊聲呐喊,閃出一條胡同,自外麵推進一輛木籠囚車。那馬元義膀大腰圓,麵相樸素,看樣子不過是個普通的農家漢。此刻他臉色晦暗帶著烏青,嘴裏勒著繩子,支支吾吾講不出話。因為看押在軍中沒有顧得上更換囚衣,他穿的還是被俘時的粗布衣服,早撕擼得破破爛爛,露著幾處血淋淋的刀傷,還被故意沿著傷口綁得結結實實。


    “五刑畢至一概不招,這家夥還真是個硬漢子!”沮儁不禁讚了馬元義一句。


    軍兵將囚車推到刑場中央,刀押脖頸牽出馬元義。這家夥早料到會是一死,講不出話來便睜著一雙大圓眼,狠狠瞪著軍兵。三聲鼓震,響箭已畢,就該大辟(死刑)了。但何進麵有不忍之色,他也是窮苦出身,又與馬元義是一般的身材相貌,可謂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鄒靖在他身畔耳語了幾句,他才勉強起身喊道:“行刑!”哪知喊過之後,並沒有人舉刀梟首,而是轟轟隆隆自監斬台後趕出五輛雙駕的戰車。


    車裂!?莫說在場的百姓,連曹孟德都嚇了一跳:大漢自呂雉車裂彭越以來再沒人使用過這等殺人方法,孝文帝年間孝女緹縈上書救父,肉刑廢除;光武爺中興倡導寬道柔術治天下,連每年秋決的死囚都是能赦便赦。即便馬元義身有大逆之罪,車裂也太過殘酷,而且壞了曆代先王的規矩。


    “這也是鄒大人的主意?”曹操不禁問。


    沮儁也麵露不忍:“這是皇上欽定的刑罰,沒辦法更改。”


    “想不到呀……”


    “想不到的事兒還多著呢!這車裂的十匹馬,都是皇上驥廄的禦馬,據說他老人家要借此機會試試馬力。你看看,趕車的都是宦官,孫璋也來了。”


    曹操順著他的手瞧,果見驥丞、十常侍之一的孫璋也上了監斬台。皇上真是無藥可救,馬元義一殺必定天下大亂,這等時候還有閑心訓練禦馬,還叫宦官在此作威作福。


    五輛馬車各就各位,馬元義被解開綁繩,四肢都被拴在馬車後的鐵索之上。勒嘴的繩子一被揭開,他破口大罵,皆是聽不懂的荊州土話。不由他反抗,腦袋已被套在鐵索上了。緊接著催命鼓響,鼎沸的人群立時寂靜下來,無數雙眼睛盯著這個即將快馬分屍的人。


    馬元義兀自咒罵許久,聽不到有人喝彩,便突然大笑起來。五輛戰車催動,少時間鐵索繃緊,他的身軀漸


    漸離地。這個死囚的臉憋得紫紅,五官挪移,形如鬼魅。這是車裂最為殘酷的所在,要是十匹馬奮力齊催,人體必在一瞬間扯碎,但是要讓死囚遭受到痛苦,馬匹就要慢慢趕,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冰涼梆硬的鐵索就在咽喉,窒息的感覺使馬元義的臉色由紫轉黑,兩隻血糊糊眼睛像要蹦出來。四肢不能動彈,而自身的求生本能使得他胸部連續起伏要緩過這口氣。但一切都是徒勞,他勉強張開嘴,用胸臆中最後一股氣息發出咆哮:“蒼天當死,黃天當……”


    最後一個“立”字尚未出口,趕車的宦官已經鞭笞寶馬,驟然間一陣撕裂的聲音,半空中爆出個血球,活生生的人立刻被扯成碎片。看熱鬧的人發出一陣驚呼,如退潮般閃開近一箭之地,還有人嚇得從房上跌落下來。


    曹操隻見紅光迸現、一陣血腥,趕緊把眼閉上了。待人聲嘈雜良久才勉強睜眼,正見心肝肚腸撒滿刑場,馬車拖著一條大腿自麵前而過。惡心的感覺襲來,轉臉再不敢看,隻聽到台上傳來尖銳的獰笑:“皇上的禦馬果然好!我要回宮複命啦!哈哈哈……”那賊閹孫璋還在賣狂。


    “不將宦官斬盡殺絕,難消吏民之忿!”


    曹操一抬頭,恰見袁紹橫眉立目走來,後麵跟著一個未老先衰的士人——正是何顒。


    “孟德賢弟,咱們又見麵了。”何顒慘淡地笑了笑,黨錮已解,他不必再扮作袁府仆人,但眉梢眼角甚顯倦意,當年的英氣已蕩然無存。


    “伯求兄。”曹操拱手道,“本初對我隱諱未言,但那日我在袁府已經看到你了。”


    “哦?”何顒不滿地瞪了一眼袁紹。


    袁紹有點兒尷尬:“我是怕消息外傳,沒有告訴孟德。”


    見何顒有些氣惱,曹操還得幫袁紹搪塞:“本初兄也是一番好意,倒是應該恭喜伯求兄,您大難得脫,奔走十七載終於得見天日了。”


    “雖然是解禁了,不過皇上並沒有給陳老太傅和竇武翻案,我們這是‘蒙恩赦’,說到底還是有罪之人呢!”何顒一臉無奈,“十常侍如此猖獗,比之當年的王甫、曹節有過之而無不及。”


    說話間早有人收拾了刑場,圍觀之人漸漸散去。曹操便攜手道:“我家離得近,二位兄長若無事,到我那兒坐坐如何?”


    “去你家?”何顒一愣,“這合適嗎?”


    此言當然是針對曹嵩而論的。


    “有什麽不合適的,至少這次不用再後院翻牆了。”


    何顒嘿嘿一笑,卻見袁紹拱手道:“我有些事情要辦,等國舅複命還要商議些事情,先告辭了。”


    曹操望著他的背影:“本初又在忙什麽?”


    “殺宦官。”何顒壓低了聲音,“黨禁雖解,宦官還在,若不斬草除根,遲早也是禍患。”


    “搔禦虱如同撼山,此事不易辦成。”曹操邊走邊說,“再說宦官之中豈無善類?若非呂強仗義執言,黨禁也未必能解,一並視為讎仇大為不妥。”


    “話雖如此,但養虎必然傷人,你不去傷他,他還是要吃你的。此事成與不成,且叫本初去謀劃吧。如今已經聯絡到張孟卓、劉景升、華子魚、荀公達等人。對了,還有鄭康成、荀慈明、陳仲弓三位高賢也在觀望之中。”


    曹操心中暗驚,張邈、劉表等輩也就罷了,鄭玄、荀爽、陳寔竟也被袁紹攀上了關係。這三個人都是前輩隱賢,拒絕過朝廷多次征召,他們若是出仕恐怕連楊袁兩家都要退避三舍。


    “話雖如此,而攘外安內必要兼顧。宦官之事可以暫且擱置,但馬元義一死,天下之亂迫在眉睫,這才是當下最要緊的事情。”曹操提醒道。他突然覺得何顒與袁紹他們都不太清醒,如今事端已發,最要緊的是要平息叛亂解決問題,而不應該在這裏沒完沒了的追究宦官的罪過。


    轉眼間兩人已到曹府門前。正見從裏麵走出一個中年宦官,乃是十常侍中素來跋扈驕橫的段珪。後麵緊隨著一身便服的曹嵩,唯唯諾諾甚是恭敬。曹操頓覺緊張,卻見何顒昂首挺胸熟視無睹——是啊,伯求兄經曆了這些年的磨難,容貌大變,段珪已經認不出他了。


    兩人閃在一旁,等段珪上了車,他倆才進門。


    “你去看殺人了?”曹嵩打發走貴客,才撤去滿臉恭敬,換了一副晦氣的表情,“湊這等熱鬧幹什麽?百姓造反都是咱們當官的逼出來的,看著怪難受的……這位高賢是誰?”他還想說什麽,卻見兒子帶了個朋友回來。


    何顒見到曹嵩本是一肚子的厭惡,但是聽他道官逼民反卻覺得這個人還有些自知之明,便拱手道:“在下南陽何顒。”


    曹嵩一驚,眼睛睜得大大的,上下打量了許久才沉吟道:“是你……真的是你……”


    “曹大人,晚生與您一別,將近二十載了吧。”


    “是十七年,我記得清楚呢。”


    “曹大人好記性呀!”何顒這話有點兒諷刺意味。


    曹嵩知道兒子與他交情頗厚,但聽他口稱大人而不稱伯父,已明白他的生分之意,便抬手道:“請進去說話吧。”


    曹操隻是想帶著何顒回府聊聊,並未打算讓他和父親見麵,不料在門口巧遇,躲都躲不開,也隻得與他進了客堂。三人落座,家人獻漿,誰都沒有說話。直到一口水下肚,曹嵩才率先開了口:“這些年你過得可好?”何顒賭氣道:“托您老的洪福,還沒死。”


    曹嵩全不在意,隻淡然一笑道:“黨錮已解,皇宮謗書一事也不再追究。顯名太學的何伯求大難不死,又可以興風作浪了。”


    “哼!”何顒冷笑一聲,伸手摘去頭上的遠遊冠,露出斑白的頭發,“您睜眼看看吧,哪裏還有當年那個何顒。”這個曾經風流倜儻談吐風雅的翩翩儒士如今未老先衰形容憔悴,連曹嵩也有些動容。


    “老人家,黨人冤不冤您心裏最明白。何人當初為王甫謀劃掌握北軍,不用晚生再講明了吧。您這十七年來可有半分自責自愧?麵對朝廷之事可有半點善政、半句善言?”曹嵩聽後自覺理虧低頭不語。


    “當年若非孟德賢弟相救,我早就斃命官兵之手了。所以……咱們之間的恩怨可以不論,可您一把年紀豈能不明是非,難道就甘願為虎作倀嗎?王甫壞事是他罪有應得,曹節也死了,此後就不該再攀扯十常侍,您為官之操守何在?為父之臉麵何存?子曰……”他雖然越說越氣憤,但還是考慮到畢竟老頭是曹孟德的父親,便口下留情,沒把“老而不死是為賊”說出來。


    曹嵩不氣不惱,搖著頭像是在自言自語:“你有你的活法,可我也有我的活法。你可以說我恬不知恥,我還覺得你不識時務呢!保明君有保明君的方法,保尋常之主有保尋常之主的方法。若是不得其法,必給自身招致災禍。”他秉性油滑,隻道劉宏乃尋常之主,而不明說昏君,言語謹慎可見一斑。


    “你老人家倒是甚得其法,可是天下蒼生何罪啊。”


    “我自己能保全就不錯了,哪還顧得上別人?哼!”


    話不投機半句多,何顒知道憑自己是說不動這塊老骨頭了,起身道:“那咱就各行其是吧。晚生告辭了。”他還故意氣曹嵩,對曹操道,“孟德賢弟,今日多有妨礙,改日再尋閑暇來府上做客。”說罷拔腿就走,弄得曹操也不好阻攔。


    “你且站一站!”曹嵩陰陽怪氣地叫住他。


    “大人還有何見教?”


    “聽老朽一句勸,出了我府速速離開洛陽。”


    “你這是威脅我嗎?”何顒瞥了曹嵩一眼,不屑地笑道:“有楊公、馬公、陳耽、劉陶等耿直老臣立於朝堂之上,恐怕你老人家還沒有置我於死地的本事吧?”


    “你誤會了,老朽是為你好啊。如今雖然解禁,但是洛陽城內還在捉拿太平道的奸細。你以為現在就安全了嗎?十常侍四處網羅罪狀,把平素不睦之人皆誣告為內奸。你是當年闖宮的漏網之魚,又有留下謗書刺王殺駕之嫌,若是不走必有大禍臨頭。獲罪於天,無可禱也!”曹嵩低著頭並不看他,“大風大浪你闖過不少,好不容易盼來春暖花開,可別讓小小的乍春寒凍死了。”


    何顒一愣,半信半疑道:“真能如您所言?”


    “我不騙你,你知道段珪來說了什麽嗎?呂強死了,是張讓進讒言害死的。”曹嵩苦笑一聲。


    “唯一有良心的宦官這麽快就被處死了,今後誰還敢直言盡命?”何顒歎息不已,搖搖頭道:“我走……你放心,何某是正人君子,就算朝廷再次捉拿我,也不會攀扯你們父子的。”


    “我以為你變了,看來還是沒什麽長進!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你何伯求白了頭發還是那麽頤指氣使。”曹嵩譏笑道,“你以為老朽怕你連累,我是想報你的恩情。”


    “我與你有何恩情可言?”


    曹嵩苦笑一陣道:“你的青釭劍救過老朽一命。”


    曹操明白了,當年父親譏諷段熲,惹得拔劍相向,若不是自己憑借青釭劍隔斷,他確有性命之虞。何顒卻不知他家的事,矜持道:“不論您說的是真是假,何某領你這個人情。臨行前還有一句好話奉送您,《易經》有雲‘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這是非曲直您老自斟自酌吧!”說罷揚長而去。


    曹操低頭等著父親發作自己,可曹嵩卻沒有生氣,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把他招到家裏來了,真是兒大不由爹啊……如今一天比一天亂,以後朝廷會變成什麽樣,為父我也看不清。反正我也管不了你,你想上哪條船自己隨便挑吧。”


    他聽父親這樣說,反覺得自己過意不去了:“爹爹,伯求兄受十七年之苦,講話難免有些過激,您老不要與他置氣。”


    “這算得了什麽?比當年的橋玄客氣多了。”曹嵩無奈地搖搖頭,突然道,“小子,聽說你把朱儁捧得暈暈乎乎的,你想帶兵打仗嗎?”


    “兒是覺得,國家今有……”


    “別跟我講那麽多春秋大義,我就問你,想不想帶兵打仗?你要是想,這事兒我去給你辦!”


    “想。”曹操不知不覺脫口而出。


    “哼!你小子六親不認拉硬屎,到頭來還是有求我的時候吧?哈哈哈……”曹嵩滿意地笑著走了。


    此後確如曹嵩所料,十常侍借徹查洛陽內奸的機會大肆打擊異己,上至尚書官員、下至黎民百姓,誅殺了一千餘人,其中不乏黨人親屬。殺戮之後,劉宏宣布大赦,唯太平道元凶張角不赦,下令冀州刺史將其捉拿治罪。


    可是民心所向豈是靠一紙詔命就能平息?撼動天下的大規模武裝起義,還是毫無懸念地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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