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刀殺人


    後將軍袁術昔日與曹操一並逃出洛陽,也曾堅決站在討伐董卓的戰線上,不過自從大漢傳國玉璽落到手中,他便漸漸萌生了自己當皇帝的野心。


    袁術在淮南一帶立足,兵馬不可謂不盛、實力不可謂不強,但他心目中最忌憚的敵人就是曹操。所以當曹操迎劉協都許的時候,他幾乎放棄了皇帝夢。但後來得到消息,曹操竟在宛城敗給實力薄弱的張繡,這可助長了袁術的囂張氣焰。他認為大漢朝已失去了統治威望,即便是曹操也不可能再匡扶漢室。在這種僥幸想法和權力野心的驅使下,袁術於建安二年(公元197年)二月稱帝,建國號為仲,定都於壽春,成為天下大亂以來第一個自立為皇帝的割據首腦。


    對於這個變故,曹操的態度簡直有些幸災樂禍。原本天下洶洶都衝著他“奉天子以討不臣”來的,現在袁術一稱帝,所有的矛頭都將轉而朝向淮南,無異於有個人替他充當了公敵。為了打擊袁術,更為了借打擊袁術為名拉攏其他割據,曹操與荀彧立刻征召曾經避亂江淮的杜襲、趙儼、繁欽三人來到許都,向他們了解袁術的底細。


    杜襲字子緒、趙儼字伯然、繁欽字休伯,他們都是潁川人,為了躲避戰亂一起南下江淮,進而又一起到達荊州依附劉表。當聞知天子重新在許都落腳,三人又一起回轉北上,願意回到朝廷效力。雖然他們三家互通財貨共同進退,但這不過是同鄉人之間的權宜之計,實際上他們仨為人處世各不相同:杜襲粗放豪邁,言辭激揚,頗有剛毅之氣;趙儼心思縝密,事無巨細,倒似一個管家婆;繁欽則以詩賦文采著稱,性格油滑老練。三個人猶如三條道上跑的馬車,毫無共同之處,而這艱難的世道卻生生把他們綁到了一起。


    曹操聽他們作完自我介紹,低頭吟誦道:“世俗有險易,時運有盛衰。老氏和其光,蘧瑗貴可懷。”繁欽一愣,這是他寄居荊州時戲作的一首雜詩,沒想到曹操會知道,臉上頗感榮光,卻矜持著謙虛道:“在下拙作,不堪入大家之耳。”


    曹操素來對詩賦感興趣,搖頭道:“說拙作忒謙了,不過你為什麽總抱著和光同塵的想法呢?”


    “荊州劉表乃亂世之庸人,坐鎮荊襄卻不能有所作為。孫策橫辟江東之地不加牽製,袁術自立為帝也不征討,這樣碌碌無為之輩,怎麽能成就大事?在下既在他處寄居,自然要和光同塵謹慎度日。如今既歸附曹公帳下,那就要大展文華盡其所能了。嘿嘿嘿……”繁欽說到最後不由自主地笑起來。


    馬屁文人……這四個字清晰地出現在曹操腦海裏。曆朝曆代都有一種人,頂著個名士的頭銜,專門尋章摘句做馬屁文章給統治者歌功頌德,繁欽想必就是這類貨色。曹操看得清楚,他侃侃而談之時,杜襲、趙儼都用白眼珠瞅他,不用問就能猜到,莫看他嘴上罵劉表,當初在荊州時恐怕也沒少替人家寫鼓吹之文。


    曹操一笑而置之,不接繁欽的話茬,轉而道:“昔年我曾逐袁術至揚州,聽說壽春之地富饒豐腴,他在那裏招募了不少軍隊,因而聲勢複振,又接連擊敗劉備,現在竟然稱製為帝。我遠在許都不知其實力究竟如何,三位既曾在江淮避難,有沒有什麽除此悖逆的高遠之見呢?”


    一問到正經事,繁欽馬上“內向”多了,低下頭比劃著手指,說不出半句真知灼見的話。杜襲卻放聲道:“昔日楚王問鼎,在德不在力。袁術無德於江淮之民,更無德於漢之士人。他所立偽朝不過招攬了些土豪、匪人、方士之流,部將橋蕤、張勳本無用兵之才,吳蘭、雷薄乃灊山土匪出身,再有就是朝廷叛黨楊奉、韓暹走投無路棲身在他麾下。其僭號之日,揚州百姓無不怨恨,江淮之士盡皆唾罵。他昔日奪去馬日磾使節,就是想強逼馬公為其偽朝三公,害得老爺子憂鬱而終。他還劫持昔日沛相陳珪幼子陳應,欲令其接受偽職,陳珪拒不前往,反修書將其辱罵一場。後來又想用京兆名士金尚為太尉,金元休拒不從命,想要逃到許都,結果被袁術抓住殘害。稱帝之日就殺了一位名士,這還能收天下士人之心嗎?”


    說到金尚金元休,曹操對這個人還有些虧心。當初兗州刺史劉岱被黃巾軍殺死,鮑信、陳宮、萬潛等人支持他自任兗州之主,而西京朝廷派出金尚捧著天子詔命正式接任此職。曹操為了獨霸兗州,生生將金尚轟出兗州地界,使得人家走投無路才寄居到袁術那裏,也就此埋下了不屈被殺的禍根。


    如今聽說金尚死得這麽剛烈,曹操也頗有感觸,扭頭問荀彧:“我不知金元休竟如此忠貞漢室,當日不該草草將他逐出兗州,累他遭此橫禍。他還有沒有兄弟子侄在北方?”


    “其弟金旋現為黃門郎。”


    “草擬一道詔書,升任金旋為議郎。”曹操覺得這是一舉兩得,既可以表現一下自己的善良,又可以順便安撫一下關西的勢力。吩咐完這件事,曹操又對杜襲道:“袁術雖德不服眾,然擁兵橫亙江淮,也足可為禍一時了。”


    杜襲卻不屑一顧道:“袁術色厲內荏,既怕曹公之王師,又懼呂布之威。他兩度征伐徐州,深知呂布之勇,便與其約為兒女親家,聘呂布之女與其子袁燿為妻……”


    “可曾成婚?”曹操忍不住打斷他。


    “呂布之女尚幼,還未成婚。”


    曹操長出一口氣,又看了一眼荀彧,倆人會心地點了點頭。常言道“疏不間親”,倘若呂布與袁術因兒女親家結為盟友,那將實力倍增為害東南;但現在還沒有正式結親,那事情就可再生變數。


    杜襲似乎看出了他們的心思,放聲笑道:“以在下之見,袁公路待死之賊,呂奉先反複小兒,皆是插標賣首之輩!在下願請一支人馬,不過旬月之間取此二賊人頭獻於明堂之上。”


    這話大得都沒邊了,莫說如今不可能即刻發兵,就是發兵又豈能在旬月之間連破此二人?但杜襲是目中無人也好,是不切實際也罷,至少放出句提氣的話,曹操看著他撇著嘴煞有介事的樣子,也不好打擊他的熱忱,隻咽了口唾沫道:“子緒勇氣可嘉,此事待朝廷商議之後再作定奪。”這不過是一句委婉的拒絕,杜襲還真當回事了,拱手道:“那在下就在許都靜候朝廷決斷,時刻準備領兵出發。”


    曹操還沒見過這樣的人呢,實在不知該說他什麽好,既然人家願意等,那就遙遙無期地等下去吧。荀彧也頗覺尷尬,趕緊轉移話題:“那淮南之地民生如何,未知可以支撐袁術攻伐幾載?”


    “這個嘛……”這次趙儼搭了話,慢條斯理道,“淮南本是富饒之地,但自袁術到此驕奢淫逸揮霍無度,百姓苦不堪言。他當皇帝改九江太守為淮南尹,修建宮殿宗廟,還在壽春南北郊天祭地,花費不可勝計。而且據傳聞,他後宮妻妾有數百人……”說到這兒他忽然問曹操,“曹公可知袁術稱帝,所立皇後是誰?”


    “不清楚。”曹操哪會關心這種事。


    “是您的故人之女啊!西園校尉馮芳之女被袁術立為皇後了。”


    “什麽?!”曹操聞言火起——昔日袁術官拜虎賁中郎將、馮芳官拜西園助軍校尉,兩人交厚勝過兄弟,袁術逃出洛陽,也多蒙馮芳竭力掩護。後來馮芳不幸染疾英年早逝,據說臨終之際曾以妻子托於袁術照顧,而袁術竟把人家的女兒照顧到自己後宮去了!這還是當年那個英氣勃發的袁公路嗎?人怎麽能有這麽大的變化呢?


    趙儼繼續道:“後宮妻妾數百人,又是綺羅麗服,又是珍饈美味,而士卒饑饉挨凍缺衣少食,江淮之地幾乎人民相食。去年在下曾率領族人途經淮南之地,那是在冬天,路過一個荒廢的村莊,正好遇上幾個四五歲的孩子正在道邊乞討,我觀他們個個麵黃肌瘦,就想周濟他們一番。恰好我所攜食物中有一隻鹵雞,於是……”


    曹操與荀彧都覺出他說話跑題了,怎麽連鹵雞都出來了?可是又不好意思打斷,曹操便輕輕咳嗽了一聲。


    不咳嗽還好,這一咳嗽趙儼意識到自己扯遠了,趕緊慢條斯理地解釋:“抱歉……此事不過是在下偶然遇到的,覺得頗有感觸,其實可以講也可以不講。講了未必有什麽幫助,但是不講在下卻忍不住還是想說,明公與令君願意聽嗎?”


    這麽一問曹操也不好意思說不願意了,隻得硬著頭皮道:“伯然隻管講,不過咱們長話短說,我與荀令君還有許多政事處置。”


    “諾。”趙儼答應了一聲,“那時候……剛才說到哪兒了?”


    “鹵雞。”曹操耐著性子提醒道。


    “哦,我正好帶著一隻鹵雞,就掰下兩隻雞腿分給他們吃。他們饑餓至極紛紛搶食,在下動了惻隱之心又把整隻雞都給了他們。哪知他們吃完之後仍不肯散去,緊緊跟在我馬後。我就問他們為什麽還不走,您猜他們說什麽?”


    曹操搪塞道:“不知道……找您再要一隻雞?”


    “不是,”趙儼麵帶苦澀,“他們找我要另外兩隻雞腿。”


    “什麽意思?”曹操沒聽明白。


    趙儼眯縫的小眼睛忽然睜大了:“他們以為一隻雞有四條腿!”這個故事看似可笑,但其寓意卻令人不寒而栗。四五歲的孩子都沒見過一隻雞,竟以為雞跟驢馬一樣也有四條腿,足見江淮之民困窮成什麽樣子了。就在這樣的情形下,袁術還在驕奢淫逸,做著不切實際的皇帝夢。


    曹操不禁搖頭歎息:“昔日我與袁公路一同逃出洛陽,原以為能同舉大義討伐董卓。沒想到一顆無意中撿到的傳國玉璽,竟會把他禍害成這樣。莫說他當不了統一天下的皇帝,就是當上也是個地地道道的昏君。為了大漢朝廷社稷,更為了江淮的百姓,我一定要除掉這個利令智昏的凶徒!”他又想起在河北舉著大印沾沾自喜的袁紹,死在自己屠刀下的張邈、王匡,在陳留上吊而死的韓馥,這些起兵關東的義士們,平生的誌願全被這個亂世吞沒了,分道揚鑣彼此間都成了勢同水火的敵人。一時間曹操感慨良多,甚覺胸口壓抑,起身踱到堂口吟誦道:


    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凶。


    初期會盟津,乃心在鹹陽。


    軍合力不齊,躊躇而


    雁行。


    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


    淮南弟稱號,刻璽於北方。


    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


    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


    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妙哉!”繁欽聽他吟詩,總算逮著獻殷勤的機會了,“明公此詩針砭時弊、鳥瞰天下,堪稱千古之佳作啊!”


    “不足道哉。”曹操心情還很低落,“不過一時有感而發,言辭粗陋難登大雅之堂。”


    “非也非也。”繁欽搖頭感歎,“拙辭或孕巧義,庸事或萌於新意。猶如粗麻,雖雲未貴,細加紡織,煥然乃珍!曹公出口成篇,點石成金呐!”


    “不敢當不敢當。”曹操覺得他諂媚得有些過了。


    “夫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見,蓋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也。然才有庸俊,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俗,並性情所生,亦陶染而凝。”繁欽話鋒一轉,“曹公才俊氣剛,學深習雅,才能有此佳作。雖看似流俗無奇,然赤誠報國之心天地可鑒!在下欽佩至極……”說著麵帶肅穆深深一揖。


    曹操心下暗暗稱奇——天底下還真有能把馬屁拍得這麽雅的人!雖說諂媚了點兒,但解析文辭倒還算鞭辟入裏,這個人並非一無是處,倒也可以留著用一用……雖心裏這麽想,嘴上卻道:“三位勞碌奔波,先回館驛歇息,待我奏明天子再加官職任命。”


    “諾。”杜襲、趙儼、繁欽一同起身,趨身退了出去。


    見他們都走了,荀彧微然一笑:“杜子緒過於剛硬,趙伯然太過瑣碎,繁休伯也忒諂媚!這三個人皆非大才。”


    曹操卻不這麽看:“孔仲尼因材施教,我們也應因材授官,但取其長便可。我已經想好了,命杜襲補南陽郡西鄂縣令,西鄂近於劉表、張繡,杜襲性情剛毅可為我堅守重鎮。任趙儼為兗州朗陵縣令,朗陵多豪強不法,趙儼愛民性寬不懼瑣碎,可以用他安撫百姓。繁欽留於府中為書佐,他不是好舞文弄墨嘛,就叫他替我行文修表吧!”


    他這般因材施用,荀彧倒覺有趣,卻聽曹操又道:“文若,征討袁術之事,你可有什麽想法?”


    “今大軍敗歸,兵士勞乏,況張繡餘賊未除,南陽未能全定,不可以輕易出兵。倘若明公出兵壽春,呂布因其親而攻王師於後,是兩麵受敵矣!”荀彧捋髯道,“與其興兵攻戰,倒不如……”


    “倒不如借呂布這把刀去殺袁術!”曹操接過話茬,“不管他兩家誰得勝,受益的都是咱,最好是他們鬥一個兩敗俱傷!”


    “在下也是此意。”


    “好!呂布現是奮威將軍,我給他加官一等,表為東平將軍。”


    荀彧不無憂慮:“僅僅一個東平將軍,就能使其與袁術決裂嗎?”將軍這種職位其實空乏得很,戰亂以來遍地都是,其實根本沒有任何實權,隻是榮譽象征。


    “我自有辦法。”曹操說著踱到案前拿起筆來,“呂布有勇無謀,我給他寫一封親筆信以示拉攏。”


    荀彧覺得好奇,也湊過來看,但見曹操寫道:


    山陽屯送將軍所失大封。國家無好金,孤自取家好金更相為作印。國家無好綬,自取所帶紫綬以籍心……


    曹操這是睜眼說瞎話。他恨呂布入骨,豈會為其保奏官職?還口口聲聲說使者在山陽把詔命丟了,謊話編得有鼻子有眼的。朝廷雖然剛剛建立還不富裕,但金印紫綬總還是有的,曹操卻說是拿自己家的金印紫綬送給呂布的。


    荀彧看著覺得好笑:“憑這樣一封信咱就能與呂布擯棄隔閡嗎?”


    “呂布曾經刺殺董卓,不論為公為私還算是於國有功之人,他本有公侯之位,應該不會跟著袁術這個僭逆越走越遠。而且他二人也不是沒有芥蒂,昔日呂布逃出長安本就是想投奔袁術的,哪料人家不收還將其逐出,如今占了徐州,袁術又趕著與他結親家,這樣的關係豈能長久?呂布不過是想與袁術聯手自保,所抗的敵人就是咱們。”說著這兒曹操微微冷笑,“可咱們若是主動伸手拉攏他,讓他覺得安全,他就會放鬆戒備轉而與咱們聯手,那袁術就成了共同的敵人。”


    “呂布好賺,隻恐陳宮詭計多端。”荀彧又提醒道。


    “不礙的,昔日吳王夫差有伍子胥盡忠輔佐,楚霸王項羽有範增出謀劃策。雖有智士而不納其言,又能如何?”曹操吹著竹簡上的墨跡,“這封書信雖小,卻勝過萬馬千軍。火速派人攜帶詔書和我這封信到徐州傳詔,加封呂布為東平將軍。”


    “諾。”荀彧建議道,“今朝廷奉車都尉王則乃呂布同鄉,可遣此人前去傳詔。”


    “很好。還有……”曹操又想起了劉備,“再給沛縣劉備送個信,叫他暫且不要再跟呂布鬧了,咱們可要借刀殺人了!”


    陳登投靠


    呂布雖然英勇善戰,卻是一個反複無常沒有主心骨的人。他得到詔書和曹操的手書果然信以為真,趕緊回信對曹操大包大攬道:“布獲罪之人,分為誅首,手命慰勞,厚見褒獎。重見購捕袁術等詔書,布當以命效勞。”僅僅一月之隔,袁術派使者韓胤來到徐州,請求接呂布之女至淮南完婚。呂布又猶豫起來,加之陳宮與曹操有不解之仇,力主兩家和親,最終還是讓韓胤帶走了女兒。


    就在關鍵時刻,寄居在徐州的昔日沛國相陳珪忽然冒了出來。那陳珪曾拒絕過袁術授以的偽職,唯恐徐州、揚州連為一體危害己身,趕忙跑去遊說呂布:“曹公逢迎天子,輔讚國政,威靈命世,將征四海,將軍宜與協同策謀,圖泰山之安。今與術結婚,受天下不義之名,必有累卵之危。”呂布耳朵根子軟,聽了這番話再次更改主意,立刻派人快馬追回女兒車隊,不但斷絕婚事,還將使者韓胤披枷帶鎖押往許都。曹操將韓胤梟首許市,晉封呂布為左將軍,促呂布與袁術決裂。


    袁術聞知韓胤死訊怒不可遏,派其大將張勳,以及新近歸附的朝廷叛將楊奉、韓暹率領兵馬進犯徐州。陳珪又為呂布獻計籠絡楊奉、韓暹二人反水。結果楊韓於陣前突然倒戈,張勳一敗塗地,損失部將十餘員,軍兵死傷殆盡。呂布趁勢追擊水陸並進,一直殺到淮水邊,把袁術嚇得死守南岸不敢過河。呂布將所過郡縣的糧草資財掠奪一空,臨走時還留下親筆書信羞辱袁術,並令軍兵在淮水北岸大聲恥笑喝罵一番,才高奏凱歌而去。伴隨這一仗的失敗,袁術開始覺得他的“龍位”如坐針氈了;呂布雖然得勝,卻也不知不覺間落入了曹操的圈套,竟派陳珪之子陳登至許都覲見,請封徐州牧之職。


    對於陳氏一族,曹操不敢小覷。他們本是昔日謀誅大宦官王甫的名臣陳球之後。陳珪曾為沛國相,是曹操家鄉的父母官;陳珪的從弟陳瑀是西京任命的吳郡太守,率領部隊在彭澤一代與袁術、孫策遊鬥;至於陳登陳元龍,曾為陶謙在徐州搞過屯田,甚得東土人望。聞知陳登前來,曹操格外高興,頗有拉攏之意,不但使其朝覲天子,而且將其請至府中設擺家宴相待。


    “元龍,你此來可是為左將軍求徐州牧之位的吧。”曹操揮退左右,把陳登引到身邊,親自為他把盞。陳登安然受之毫不謙讓,口中卻直言不諱:“呂布反複小人,還談什麽左將軍?”


    曹操一愣,手中的酒匙差點灑了:“元龍何出此言?”


    陳登出口驚人:“實不相瞞,在下父子為漢室之臣,不願與呂布宵小為伍,此番來至許都,為呂布求官是假,助曹公除賊是真。”


    主動找上門的幫手嗎?雖聽他這麽說,但曹操還是頗為謹慎,試探道:“呂奉先為國討賊不遺餘力,朝廷並無加罪之意。”


    陳登聽罷一陣冷笑:“曹公以為我徐州無人了嗎?離間小計可欺昏庸呂布,恐怕還欺騙不了陳宮。前番鎖拿韓胤並非呂布、陳宮之本願,乃是家父遊說之功,您還不知道吧?”


    “哦?”曹操本有意拉攏陳登,聽他這麽一說,才確認早已是友非敵,索性把酒匙一扔,笑嗬嗬道,“人常說酒後吐真言,元龍一口酒還沒喝,怎麽就說出實話來了?”


    “明公與在下有酒可喝,然家父在徐州可未必有酒可飲。”陳登直勾勾看著曹操,進而試探道,“難道曹公不想取下徐州與家父共論沛國之往事,好好痛飲一番嗎?”


    曹操細細打量陳登:一張淡金的寬臉盤,眉如墨染,鼻若懸膽,寬頤闊口,青黢黢的一臉胡須,但是二目卻帶著凶惡之氣;這雙眼睛不應該屬於一個忠於朝廷的士人,而更近似一頭沒有吃飽的野獸。曹操沒說話,隻低頭抿了口酒,緩緩道:“今淮南袁術未平,南陽張繡蠢蠢欲動,朝廷尚無力征討呂布,現在談這些還太早了吧。”


    “在下乃是誠心誠意前來,曹公也忒多疑了吧?”陳登把酒盞往案桌上一摔,“呂布若與袁術兩敗俱傷最為妥當,而今呂布勝而袁術敗,天長日久徐州之勢必然做大!琅琊相蕭建一直坐擁州郡不尊呂布調遣,可日前聞知其大敗袁術,遣送糧資表示歸附;另有青徐沿海土豪臧霸、吳敦、孫觀等人也紛紛致書呂布願意聽命。世事流轉一日三變,袁術快完了,但呂布卻在徐州坐穩了。朝廷空挾詔命,今日不討、明日不攻,難道坐待天雷擊滅此賊乎?”


    這幾句話雖然透露了呂布不少秘密,但口氣卻無禮至極。曹操自任司空以來,還從沒有一人敢這樣與他講話呢,不過麵對現在這種形勢,並未因此對陳登加以什麽斥責,反而謙虛問道:“若依元龍之見,徐州之事又該如何處置?”陳登語氣柔和不少:“若明公肯給在下一郡之封,在下願意聚合兵將為朝廷內應共謀呂布。”


    “哦?”曹操再次打量陳登那雙眼睛——原來也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家夥!他父子曾助劉備為徐州之主,如今站在呂布的船上又在向我招手,進而謀求一郡之地,那呂布滅亡之日他們又欲如何呢?不過當今這世道還需走一步看一步,先在呂布跟前楔進這顆釘子,以後如何理會陳登父子還是將來再說吧……想至此,曹操低頭夾起一筷子魚道:“元龍喜歡吃魚羹嗎?”


    “不喜歡,”陳登倒是直言不諱,“在下喜歡吃生魚。”


    “生魚入口是不是太腥了?”


    “大丈夫身處亂世,刀鋒血腥尚且不懼,何況這小小魚腥!”


    還真是個不怕沾腥的……既然不得不用他,就得顯得大度一些,曹操幹脆問道:“元龍欲要徐州哪一郡之地?”


    “在下願為廣陵太守。”陳登吐出了真實來意。


    曹操聽他說出廣陵郡,頗感這個陳登的確與眾不同:廣陵太守原是張邈之弟張超,因為張超參與義軍征討董卓。董卓就改用徐州功曹趙昱接任廣陵太守。那時陶謙手下有一廝名喚笮融,也是個心比天高的狂徒。他曾遊曆西域之地,以宣揚西方浮屠佛教為名,聚攏廣陵、下邳、彭城三地資財,暗地裏招募兵馬。曹操前番攻戰徐州之時,笮融非但不救,反率領手下“佛教徒”南下殺死趙昱,把廣陵燒殺搶掠洗劫一空,後來又殺彭城相薛禮、豫章太守朱皓,最終被已故揚州刺史劉繇攻滅。但廣陵無疑是笮融之亂的重災區,而且現在又出了一個叫薛州的海盜,也是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更重要的是,廣陵淮河以南的地方還在袁術的勢力範圍內,陳登要的實際上僅是半個郡。


    曹操原以為陳登會開口要彭城之類的完好之地,想不到一開口卻要了廣陵那塊千瘡百孔的破地方,假意關照道:“廣陵殘破窮篤,非是可以招兵買馬之地,元龍單挑此處似乎難成大事。”


    “非也非也!”陳登自顧自把酒喝了,悻悻道,“在下是要興兵討賊,不是想做太平官。富者思偷安,貧者無所羈,隻有得群憤方可舉大兵。我入廣陵之後勸課農桑、明審賞罰、剿滅海盜,加之我父親他老人家的威望,不過一載之工便可使窮篤百姓歸心。那時節廣陵之民甘願為我所用,配合王師征討呂布易如反掌耳!再者……若不挑殘破之地,呂布豈不會對我疑心?”


    這個陳登真真不是等閑之輩,惜乎生人太晚了,若是早生十年,恐怕是比呂布、袁術更難纏的角色了。曹操雖對他有些不放心,但是聽他敢實話實說倒也覺光明磊落,便痛快地答應道:“好!明日上奏朝廷,任命你為廣陵太守。”


    “謝曹公。”陳登得償所願這才起身見禮。


    “慢著!”曹操抓住他的手腕,“呂布狼子野心誠難久養,非卿莫能究其情也。汝父現在下邳,遊說呂布鎖拿韓胤也有功勞,今雖不在職位,加以中二千石俸祿!”中二千石是九卿一級的官員才能享有的俸祿,陳登也沒想到曹操敢下這麽大本錢,連忙推辭道:“我看這就不必了,家父年事已高,恐今後也不能再為朝廷出什麽力了。”


    曹操卻把手一擺,表現得頗為豁達:“元龍你既然已是郡守之位,老人家的俸祿豈能低於你?再者方才言道,我取下徐州之日還要與汝父痛飲一番,這份俸祿聊備酒資吧。”


    “要是這樣說,那我父子慚愧領受了。”陳登不再推辭。


    官也封了錢也花了,曹操這才想起呂布:“你們父子既皆有封賞,那我就暫且表奏呂布為徐州牧,假意示好以安其心。”


    “此事萬萬不可!”陳登阻攔道,“呂布難服東方之望者,因其奪劉備之地而無有名分,加之黨羽眾多,兼有並州、兗州、徐州之黨,部下自相紛爭不能相一。倘若明公授其徐州之印,則徒令其名正言順矣。況且明公奉天子而行,日後必討呂布,那時節豈不成了朝令夕改朝廷內鬥了嗎?”


    呂布是派陳登來討徐州牧的,沒想到陳登本人卻對此橫加阻攔,這頗讓曹操感覺好笑:“元龍,我自然不願加封呂布。但你為此事而來,現在父子皆有升賞,若獨呂布之事不成,豈不引其猜忌,招惹性命之憂?若是徐州牧不妥,那再把他所任左將軍提升一級如何?”


    “明公什麽官也不用給他。”陳登微微冷笑,“這不算什麽事,見了呂布我自有說辭。”


    “哦?”曹操有些好奇,“什麽說辭這樣管用,老夫願聞其詳。”


    陳登欣然落座,主動給曹操滿了一盞酒,笑道:“待我回去見了呂布,他若遷怒此事,我就誆騙與他。就說在下與您言道‘待呂將軍譬如養虎,當飽其肉,不飽則將噬人。’而明公您卻答複‘不如卿言也。待呂將軍當如養鷹,饑則為用,飽則揚去。狐兔未息,尚不可使之揚去。’呂布自負英勇天下無二,若聞此言必以為明公倚重與他,恐相厚不能持久故而不予徐州。那時他還會謀害我嗎?哈哈哈……”


    曹操也笑了,笑得掌中的酒都撒了:“呂布非但無謀,而且無目,派你來求徐州牧,豈不是把徐州拱手讓與我了嗎?”他說罷仰麵把酒喝幹,拉住陳登的手道,“元龍,東方之事,我可就全部托付與你了,呂布一舉一動隨時命人稟報於我。”


    “諾!”陳登答應一聲,卻又有別的建議,“還有兩件事請明公深思。楊奉、韓暹與明公有不解之仇,現已倒戈至呂布帳下,他們本就是並州同鄉,倘若天長日久終對朝廷之事不利,請明公設法除之!”


    “這倒不難,可以交代劉備去辦。還有什麽難處,你隻管明言。”


    “襲破袁術之事宜疾不宜久,今有孫堅之子孫策橫拓江東之土。揚州刺史劉繇幾度兵敗,病死於彭澤,在下叔父吳郡太守陳瑀權領餘眾數千勉強支持,尚不能與孫策爭鋒。袁術僭位之日,孫策亦修書與之絕交。如今要討袁術,明公當再派揚州刺史前往赴任,與我家叔父合並一處,一來誘孫策為外援共謀袁術,二來也當扶植兵馬牽製孫策,以保朝廷南方無礙。”


    “孫伯符英武不亞於其父,早晚必為朝廷之患!”曹操對於這個孫策頗為忌憚,他不過二十出頭就已經占有江東之土,前途實是不可限量,遲早會成為河北袁術之外的又一大敵。但是現在中原未定,對江東更是鞭長莫及,也隻能拉攏縱容。


    “哼!我觀孫郎小兒也不過平平。”陳登似乎根本不把孫策放在眼裏,“若是在下占據廣陵,西通朝廷王師,南接叔父揚州之眾,足以阻其於江淮之外。”


    “孫策之事暫且不忙,當今之際江東隻可為援不可為敵。”曹操這會兒不是不相信陳登的能力,而恰恰相反,他覺得陳登有些精力過盛了,“此事我還需與荀令君詳加商議,爭取選派一文武雙全之人至揚州再接刺史之任,元龍你就不必再操心了。”


    陳登似乎看出了曹操的戒心,臣不密則失其身的道理他自然曉得,便放下酒盞自嘲道:“在下別無他意,不過有個願望,想跟這個江東虎子麵對麵較量一番。”曹操依舊不接這個話茬:“若能早日平滅袁術、呂布,元龍這個願望或許就有機會實踐一把了。”


    陳登聽出他已經把話往回收了,趕緊端起酒盞:“天色已然不早,在下再敬明公一盞。願明公掃滅諸侯,重整天下!”


    “元龍之言差矣。”曹操意味深長地凝視他一陣,忽然笑嗬嗬拿起酒糾正道,“應該是掃滅割據,複興漢室天下。”


    “在下一時口誤了。”陳登嘴上雖這麽說,但眼中卻依舊流露著玩世不恭的神色。


    待陳登走後,曹操久久佇立在庭院裏,仰望著繁星點點的天空。這混亂的世道就像是漆黑的夜幕,而四處征戰不休的群雄就像是滿天的星鬥。它們有的光芒四射,有的黯然無光,有的若隱若現。光芒四射的譬如袁紹、呂布之流,暗淡無光的是袁術、張繡之輩,至於若隱若現的可能就是陳登這種人吧!現在看似隱於呂布麾下,可是終有一日會發出奪目的光芒。想至此曹操有些自卑之感,雖然自己是朝廷主宰、堂堂三公,卻不得不向陳登這樣一個小人物妥協,托之以東方之事。離開許都,這個司空又有何威信可言呢?


    想至此他不禁苦笑了一陣,忽又見雲開霧散,皎潔的明月凸顯在夜空中。霎時間曹操似有所領悟:明月映星而不奪星之光,群星拱月而不及月之恒,我曹某人為什麽非要唯我獨尊使群星黯淡呢?為什麽不能做明月,讓所有星辰都繚繞自己周圍放光呢?陳登、劉備之流何必非要將他們視為潛在的敵人,隻要自己能夠像月亮般恒遠,叫他們在周圍發些光芒又有何不可呢?天下不可能一個人平定,給別人一些實現抱負的機會,也是給自己機會……


    這麽一想,曹操的心緒又豁亮起來。現在要做的是派遣刺史至揚州聯結孫策,完成對偽帝袁術的包圍,然後一定要由自己給他致命一擊,重新挽回在宛城丟失的名聲。


    宛城之敗始終是曹操心中無法彌合的傷口,一想起宛城他就想起死去的兒子曹昂,不知道這會兒老妻丁氏是否還在生自己的氣呢?


    天晚了,也該去休息了。他沒叫任何傭人伺候,輕輕踱至後院,遠遠就看見丁氏房中還亮著燈,自裏麵隱約傳來織機的聲音——兒子已經不在了,你又在為誰織布裁衣呢?


    這就是司空夫人的居所,裏麵樸實無華,平常連個仆婦丫鬟都不用,一切都是自己親手操持。織機就是她生活的一切,榮華富貴已經有了,也不知每天辛勤紡織又是為了什麽。


    曹操已經好久沒跟丁氏過夜了,是兩載還是三載,他自己都想不起來了。此刻在這個略帶憂傷的夜晚,隻有老妻才能與他共同分擔喪子的憂愁。他伸手推了推房門,發現門緊鎖著,便低聲呼喚道:“夫人,開門吧!我來了……”裏麵的織機聲倏然停住,但是丁氏卻沒來開門。


    “夫人你怎麽這麽固執呢?昂兒的事是我的不對。我這個老殺才害死你兒子,當千刀萬剮,可是身為其父我又豈能不痛……你就不能開門看看我嗎?”


    過了好半天,門還是沒有開,曹操還欲再言,卻見燈光熄滅了。


    唉……人死不能複生,決裂的感情也不容易再挽回。


    或許真如她那日所言,雖然貴為夫人,但除了兒子她不在乎任何東西任何人。現在昂兒沒了,她已經失去一切,她什麽都沒有了。曹操哀歎了一陣,覺得睡意漸漸退去,索性回到堂上,繼續處理那堆積如山的公務。他漸漸意識到,除了男女之間的衝動,真正平凡的家庭生活已經離他很遠了。人的一生總要有所取舍,而曹操的選擇最終還是在戰場和朝堂之上。


    對妻子的愧疚呢?就在日複一日的忙碌中慢慢沉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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