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固幕府


    由於中原戰場衝突不斷,糧草補給的重要性日漸凸顯,曹操改革屯田製的威力便顯露出來。這一年朝廷連連用兵,但到了年終之際,太倉中仍有餘糧,許都屯民生產的糧食完全能保障前線供應,而典農中郎將任峻還在嚐試將屯田製向其他地區推廣。


    糧乃軍之本,民以食為天。由於後方補給源源不斷,曹操的軍隊可以連連出兵不顯疲憊,形成了良性循環。相較之下,中原其他割據勢力卻日漸衰落:袁術的淮南土地貧瘠瘡痍滿目;張繡在穰縣缺兵少糧仰人鼻息;呂布雖坐擁徐州,但手下徐州、並州、兗州三派勢力也因為爭奪糧食而暗流湧動。


    更為重要的是,張繡乃涼州舊將出身,又久有勇武之名,他的失敗撼動了關中乃至西涼地區。自董卓死後弘農以西一直是武人的天下,大大小小割據不下數十個,任憑誰有幾千人馬都敢任意而為,他們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互相殘殺縱橫捭闔,以前從未注意過關東的局勢。可隨著張繡的戰敗,關中諸將意識到了曹操的威力。加之鍾繇經略關中,以段煨為首的關中割據漸漸開始向許都朝廷靠攏。一時間,向朝廷派遣使者成了大勢所趨,亂國元凶李傕、郭汜陷入了無比孤立的局麵。


    曹操和朝廷勢力的同步壯大,許都在一片興旺的氣氛中步入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國家大事唯祀與戎,如今朝廷有了物資基礎,荒廢已久的各種典禮也漸漸重拾。這一年起,百官賀正旦的儀式重新恢複。


    除夕之夜,子時夜漏七刻,宮門大開,皇宮鍾鼓齊鳴,上到公侯列卿下到屬官小掾,身著簇新的朝服、各備禮物入宮朝賀。百官的賀禮有明確的規定,公侯奉上的是玉璧,列卿為首二千石的官員奉上的是羔羊,千石到六百石俸祿的官員進獻大雁,四百石以下準備的則是雉雞。


    百官列班而行,過了儀門齊刷刷跪倒稱賀,二千石以上官員上殿要呼萬歲。皇帝劉協也難得由衷地高興一次,由黃門侍郎引著升殿就座,賜百官飲宴。一時間宮樂大作,眾宮女來擺宴,珍饈獻上,水陸畢至,宮中藏酒倒入精巧的宮觴,可謂鍾鳴鼎食富貴無邊。


    不過按照傳統禮製,進行賀正旦禮時,三公九卿是不可或缺的。要由大司農為皇帝捧飯、司空負責奉羹,太尉、司徒與其他公卿依次向皇帝舉觴敬酒。不過如今的儀式卻不同了:太尉楊彪早已被罷免,還在縣寺大獄裏挨了滿寵的棍子,出來後他幹脆對外宣稱腿疾,從此足不出戶,連這麽大的慶典都不參加了;衛尉卿張儉懸車於府門,謝絕一切往來;太仆卿韓融謊稱耳疾,自閉於家中。


    禦座之畔,真正活躍的是曹操、荀彧、鍾繇、董昭這幾個人,另外拉了司徒趙溫、輔國將軍伏完當陪襯。至於其他朝廷大臣,就隻有舉著酒樽在階下跪拜的份了!雖說漢禮自叔孫通時期就建立起來了,但實際上還是要屈從於現實政治的……


    待典禮已畢宴席撤下,百官紛紛告退;曹操卻絲毫沒有鬆懈,直等到皇帝回轉後宮,確定不會有人借這個機會進諫什麽了,這才拉著荀彧、荀攸上了自己的安車。


    “荀令君,這場典禮進行得如何啊?”曹操得意洋洋。


    “好是好,不過破費得多了一點。畢竟天下未定,為了過年花這麽多錢似乎不太值得。”


    “是啊,是花費了不少。”曹操點點頭,“不過這筆錢不會白花,我要讓天下人知道,朝廷的權威和禮法已經樹立起來,今後無人能夠撼動。特別是這個時候,還有不少關中的使者在此,我得叫他們曉得朝廷的尊貴啊。”


    聽他這番解釋,荀彧雖覺頗有道理,卻又提醒道:“對朝廷而言,頭號敵人除了偽帝袁術,還有李傕、郭汜。這兩個武夫雖然成不了什麽氣候,但畢竟是罪魁禍首,不殺之無以伸張天下正義。如今時機已成熟,該把他們解決掉了。”


    “我已經在考慮這件事了。”曹操胸有成竹道,“等天氣再緩和一些,我差夏侯元讓領兵入關,直搗長安,務必要將這兩個逆賊的人頭帶回,祭奠曆代皇陵。”


    “派夏侯將軍前去甚是不妥。”半天沒說話的荀攸突然插了一句。


    “哦?公達不看好元讓的用兵之才嗎?”曹操試探地問道。


    荀攸微然一笑。在他看來,夏侯惇長於治軍短於攻戰,掌管軍機是把好手,但攻城略地卻不一定了。不過他阻攔曹操的原因還不僅於此:“曹公請想,李傕、郭汜是為國賊,有禍亂之罪,非張繡、呂布之流。按朝廷製度,戡亂理應差派朝廷官員出馬,或是中郎將、或是謁者仆射,派夏侯將軍前去,似乎從製度上說不通。此其一也。”


    曹操覺得這個道理有些教條,又聽他說“此其一也”,料是還有下情,趕忙問:“還有別的原因嗎?”


    荀攸又道:“關中諸將互有芥蒂不能相一,倘若大兵開至反而促其驟和共禦外患,所以發兵入關絕非上策。此其二也。”


    第一條理由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幌子,這第二條才是問題的關鍵。曹操沉思了片刻:“那就暫且讓此二賊多活幾日。”


    “那倒也不必。”荀攸打斷道,“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天下戰事此消彼長。明公重立廟堂於許都,此與李郭二賊乃是不共戴天之仇。好不容易使關中諸將遣使覲見,怎能錯失除賊良機呢?今日若不能將關中諸將拉入麾下,倘若中原戰事再易,那時候李傕、郭汜乃至關中諸將都要投到別人麾下了。”


    曹操明白,他所謂“中原戰事再易”指的隻能是袁紹。因而長出了一口氣:“要除賊又不能出兵,如何是好呢?”


    荀攸這才亮出底牌:“派遣謁者仆射持節入關,以朝廷號令傳檄關中諸將,假他們之手殺掉李傕、郭汜。其利有三:一者,符合祖製名正言順;二者,除賊而不奪關中之地,可安諸將之心;三者,讓他們出手,等於拉他們上了咱的船,可為日後徐圖關中奠定人心。”


    “妙!”曹操一拍大腿,扭頭又問荀彧,“可有合適人選?”


    荀彧想了想,緩緩道:“尚書裴茂可堪此任。他乃河東聞喜人,算起來與關中諸將頗為相厚。初平四年的時候,他奉天子詔命在長安主持過一次大赦,可謂深得民望。而且他有個兒子裴潛在劉表帳下效力,聽說甚為得寵,用裴茂還可以促進咱們與劉表的關係。”


    “很好,咱們就來個借刀殺人!有勞令君草詔,就拜裴茂為謁者仆射,持節入關傳檄關中諸將討伐李郭二賊,誅國賊者賞賜侯爵、封將軍之位。”說罷,曹操滿意地看看坐在左右的荀彧、荀攸。這對小叔大侄,一個處置朝政,一個參謀軍事,真乃上天所賜的左膀右臂。


    轉眼間,馬車快要行到司空府了。隔著珠簾,曹操早望見一群官員擁擁搡搡擠在府門前——原來自皇宮退下後,不少人連家都沒回,又徑直跑到司空府來給曹操拜年。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自楊彪下獄,不少人都學乖了。


    眼瞅著拜年的人都要踢破門檻了,曹操一皺眉,喃喃道:“片刻安寧都尋不到,真是煩人。”他吩咐把車頂下,問荀彧,“我看這幫人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散去了,到令君府上冒昧坐一會兒,如何呀?”


    荀彧嚇了一跳:“在下受寵若驚,不過我那裏俗吏來往熙攘嘈雜,隻怕擾了您的雅興。”


    “不礙事。我還想看看令君是怎麽日理萬機的呢!”曹操笑著吩咐車夫駁馬,安車轉而駛向荀彧的府邸。沒走幾步,忽聞後麵隱約傳來一陣越來越大的喘息聲。曹操三人忍不住回頭觀看——但見有一個議郎服色的官員,正氣喘籲籲追著馬車跑。


    漢官是最講求威儀的,雖說現在教化混亂,但穿著簇新的朝服、蹬著雲履在大街上跑實在是觀之不雅。荀彧一眼認出是議郎趙達:“他這是幹什麽?有要事稟奏嗎?”


    “哼!”曹操冷笑一聲,“他能有什麽要事?若是有要事早喊咱們停車了……打馬快行,不理他!”曹操的馬車越走越快,趙達在後麵兀自不舍,跑了個帶軟袍鬆,後來索性把冠戴都摘了,抱著帽子撒丫子在後麵追。


    一會兒的工夫,到了荀彧的府門前,有兵丁挑起珠簾,正要攙扶曹操下車。後麵的趙達總算追到了,一把推開兵丁,喘著粗氣伸出滾燙的手,戰戰兢兢把曹操攙了下來。


    “趙議郎,您這是何意啊?”曹操打量著趙達的狼狽相。


    趙達把冠戴潦草戴好,後退一步跪倒在地,按捺著喘息道:“下官……下官……給曹公……賀新年來了……”


    “趙議郎,追著車給我拜年,真辛苦你了……”曹操見過的諂媚人也不少了,沒有一個下作到這步田地,不禁出言諷刺;荀彧、荀攸卻是一陣皺眉。


    趙達跪在那裏,總算是把氣喘勻了,抬頭齜牙賠笑:“下官剛才看見您的車改道,料是有要事處理,本不該打攪。但又一琢磨,新年伊始要不給您見個禮,顯得下官不懂得上下尊卑,故而追趕而來。隻願曹公身體康健諸事隨心,下官就滿足了……沒有別的事兒……那我就……”說著話他起身就要走。


    “站住!”素來好脾氣的荀彧今天掛火了,“趙達,我倒要問問你,堂堂朝廷議郎在街市上奔跑成何體統?”


    “別急嘛……”曹操收住笑容阻攔荀彧,“張手不打笑臉之人,令君犯不上為這點兒小事生氣。”他又仔細打量了趙達一番,“趙議郎,人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你也不必遮遮掩掩的,有話就直說吧。”


    趙達諂笑著再次跪倒:“實不相瞞,在下想成為曹公您的掾屬。”這事兒可真新鮮了,議郎雖隻有六百石俸祿,卻是朝廷要員,可趙達放著顯貴的官不要,卻削尖了腦袋要給別人當掾屬。


    “喲!”曹操嘲諷道,“您這是折殺我曹某人啊,老夫豈敢勞煩趙大人為我辦事,不要玩笑了。”


    趙達以頭碰地喃喃道:“在下是真心實意的……我自出仕以來雖拜任議郎卻沒什麽具體差事,實在心有不甘。大丈夫生在世間當有所作為,在下雖為議郎,卻光吃飯不辦事。要是能投入您麾下,在下還能有點事情幹,上對得起國家,中對得起祖宗,下也對得起我這點兒俸祿,總比屍位素餐好得多,諸位大人說說,是不是這道理?”他也不好把話點透。如今朝廷的官有職而無權,曹操的掾屬無職而有權,司空府無異於朝廷之中的一個小朝廷。趙達也是個官迷,要想往上爬就必須要攀附曹操。


    荀彧聽了他這番話,鼻子都快氣歪了,把頭轉過去懶得搭理他。曹操卻凝視其良久,緩緩道:“嗯……你倒是想得開。”


    趙達前爬一步,抓住曹操的靴子諂笑道:“隻要下官能被曹公收錄,哪怕是牽馬綴鐙我也願意幹!”


    曹操看著他的無恥相,忍不住又笑了:“好吧,既然趙大人不棄,暫在我府中做個令史如何啊?”令史比掾屬還要低一級,已經是處理日常工作的小吏了。


    “行!”趙達連連磕頭,“甭說是令史,雜役都行!我這就上表辭官,等著您的好消息。”


    “去吧!”曹操不耐煩地擺擺手,“老夫還有事跟令君商討呢。”


    趙達欣喜若狂,猥猥瑣瑣去了。荀彧這才轉過臉來,忍不住抱怨道:“明公何故用此恬不知恥的小人?”


    曹操冷笑道:“趙達雖是無恥小人,但還算諂媚得光明正大,我看倒比那些假清高的偽君子強!小人也有小人的用處嘛……再者,他即便辭去議郎之職,以後能不能真正辟用他,還不是我一句話的事兒?反正他是自願辭官,先給朝廷除個小人,以後我要是不用,他兩腳踩空得不著分文俸祿,那時候可怨不著我。”一席話把愁眉緊鎖的荀彧逗樂了,他趕忙退到自己府門口,禮讓曹操進去。


    曹操頷首而笑,哪知剛邁進一條腿,就聽裏麵吵得沸反盈天。連忙上前幾步,見兩個官員正在當院裏鬧得麵紅耳赤,後麵有不少屬員拉扯解勸。


    荀彧也覺麵子上不好看,趕忙喝止道:“別吵了,這成何體統?沒看見曹公至此嗎?”此言一出,滿院子人都跪倒了,大多數都抱著公文,是來找尚書令荀彧商議政務的。


    “不必拘禮,都起來都起來,在這裏咱們都是客人嘛……”說這話時曹操已經看清,剛才爭吵的是典農都尉棗祗和司空掾屬侯聲。他點手喚這兩個人與他們一同到正堂說話。


    剛才的爭執似乎根本沒擾亂曹操的心情,他在堂上饒有興趣地繞了兩圈,見荀彧府裏擺設古樸毫無鉛華,頗感滿意,這才一屁股落到客位上。荀彧雖是主人,但是客大主不得欺,隻斜身虛坐;荀攸便坐在了曹操下垂手;至於棗祗、侯聲自認犯了錯誤,連坐都不敢坐,趨身立在一旁等待發落。


    早有仆人獻上水,曹操抿了一小口才道:“侯聲,剛才是怎麽回事啊?”雖然都是自己提拔的人,但是棗祗好歹是個都尉,侯聲則是不折不扣的掾屬。按照官場禮讓謙虛的規矩,曹操得先發作自己手下。


    侯聲小心翼翼道:“在下是因為來年屯田的事情與棗都尉起了點兒爭執……”


    棗祗也是性情中人,不待侯聲說完,向前一步打斷道:“如今的屯田製度有弊,需要整改才對!”


    “你那麽搞不行的。”侯聲又扭頭與他爭吵。


    “你怎麽知道不行?試了才知道。”棗祗反唇相譏。


    眼瞅著倆人又要鬧起來,曹操喝道:“侯聲住口!讓棗祗說說,我還沒弄清怎麽回事呢?今年收成這麽好,還有什麽弊病?”


    棗祗躬身道:“今年的收成雖好,但若是按在下的辦法,朝廷的收益還可以再多增加些。”


    “哦?”曹操一聽還有利益可挖,不禁關注起來。


    棗祗直起腰來恭恭敬敬道:“朝廷的佃科舊製是計牛輸穀,就是按耕牛的數目來征收屯民糧食。這麽收糧雖然易於計算,但是對征糧數目有了最高限製。豐收了不能多征,倘遇到水旱災害則要減免,這樣太不劃算了。以在下之見,不如幹脆把田地分給屯民,按人授田,再按人征糧,咱們與百姓對半分,這樣旱澇保收,豐收時節還能再多征些。”


    這個辦法確實不錯,曹操詫異地看看侯聲:“你為什麽反對?”


    侯聲跪倒在地:“啟稟主公,佃科製度是祖宗訂下來的,百姓按章程而行已有數百載,此法更易關乎國本,弄不好是要出亂子的。”


    曹操笑道:“你呀,腦子太死板了……規矩都是人定下的,哪有一成不變的道理?倘若都能墨守成規,那天下何至於有興有亡呢?”是啊,倘若曹操恪守臣子之道,又怎麽能總領朝綱?“勞煩棗都尉告知任峻,上一年的製度不管了,今年新開墾的屯田,全部劃分到屯民個人,秋收時以田輸穀。”


    侯聲依舊振振有詞:“恕屬下直言,治大國若烹小鮮,佃科法令這樣的東西還是少變為妙。”自前漢以來,倡導以道家思維治理天下,文景之治倡導“休養生息”,光武帝以“柔術”治理天下,所以按照當時的為政理念,法令是不宜隨便變更的。侯聲與棗祗的矛盾,看似具體問題,實際上代表了


    兩種不同的治國理念。


    曹操捋髯想了一會兒:“你說的‘治大國若烹小鮮’乃是治世之略,可現在是戰亂年代。亂世之時不循尋常之法,多收些糧食,才能打好仗,打好仗才能安定天下。再說計田輸穀,未必遜於計牛輸穀。”說著話曹操站了起來,比比劃劃道,“這就好比是一片田,張家、李家合用一頭官牛耕種。結果是什麽?張家不出力,李家也不出力,誰也提不起勁頭,反正自己再賣力氣收成也有人家的。現在咱們把田分開,張家一半李家一半,各忙活各的,他們就得為自己打算了……莫說還有官牛輪流使用,就是沒有牛他們也得人力耕地,因為是官私平分,種的越多他們自己得的也越多呀!這勁頭不就上去了嘛!”


    這個比方真有醍醐灌頂之效,侯聲的疑慮減去不少,再頓首道:“屬下愚鈍,不及主公見事深遠。”


    “侯聲你也是清官出身,但還得多關注民之生產,實地去看看百姓怎麽耕種吧……請起。”曹操笑嗬嗬抬著手,“你們乃是為公事爭吵,可不要壞了日常的交情。”


    棗祗與侯聲一陣羞赧,象征性地互相拱拱手以示友好。而曹操的思路已經在一瞬間跳到其他問題上了:“令君,屯田糧草等事關乎軍情,這些機要應該與朝廷之事隔絕才是。”


    荀彧趕忙解釋:“您是有過這樣的吩咐,不過大事小情畢竟是要通過尚書詔命的。省中能辦理的畢竟有限,難免他們會到我府裏來。”


    曹操蹙眉道:“你這裏來往的人太雜,今天這事還算好辦,若是以後因為攻戰策略發生爭執,那不就泄密了嗎?”


    荀彧隱約感到一絲不快——曹操要剝奪他的軍事過問權嗎?


    果然,他回頭看看荀攸:“公達,我上表朝廷,任命你為軍師。把郭嘉、侯聲、張京等都劃撥給你,任他們為軍師祭酒。從今往後,軍事上的事,單有你們負責,商量出具體決議之後交我批準,然後再來找文若頒布詔命。你們看如何啊?”


    荀攸自不能反駁,隻推辭道:“在下跟隨新朝廷時日太短,統馭各位祭酒,恐怕資曆不夠。”


    “別這麽說,軍師還是大漢的軍師嘛,何談什麽新朝廷、舊朝廷,過去的資曆難道都一風吹了?此職非你莫屬。”曹操左手拉住荀彧、右手拉住荀攸,“朝廷軍中混為一體,你們叔侄必能夠通力合作啊!”的確,用荀攸分割軍事恐怕也是最不會與荀彧產生矛盾的人選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荀氏叔侄隻得點頭稱是。侯聲又提醒道:“主公,府中掾屬轉為祭酒,必然會產生空員,及時增補也是要務。”


    “對對對,”曹操不住點頭,“我看新近歸順的劉馥、何夔,還有路粹都辟至府中吧。另外再招攬一些賢才……”


    說到招賢納士,侯聲倏然想起了禰衡,順嘴抱怨道:“主公,我又想起來了。孔融舉薦的那個禰衡禰正平,咱們已經征辟了三次了,還是不肯到府裏來。不應三公之辟倒也不算什麽,可他還不是想當隱士,至今賴在京師不走,成天說些不鹹不淡的話,這人也太難纏了!”


    曹操聽他說出“孔融”二字就是一皺眉,再聽到禰衡在京裏傳播閑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喝問道:“豈有此理!他都說些什麽?”


    侯聲瞥了一眼荀彧,低聲道:“他說荀令君隻配借麵吊喪……其實這也未必是句壞話,他的意思是說令君相貌端莊長於待客。”即便侯聲予以解釋,荀彧還是羞紅了臉。


    “還說什麽了?”曹操又逼問道。


    侯聲後悔自己嘴快,但是想不說都不行了:“他說……他說京中別無人物,隻有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


    “哼!好一個狂生!”曹操怒氣又來,“那個楊德祖又是誰?堪與孔融為儔?”


    荀彧解釋道:“楊德祖就是楊彪的兒子楊修。”


    曹操一聽是楊彪的兒子,更是火上澆油,不喜歡的人全湊到一塊兒了!他倏地站起,吩咐侯聲:“你速速回府,看看賀年的官員走沒走,請一部分人留下。莫問官位名聲,單挑有才學的文士,另外再把郗慮、荀悅、蔣幹、何夔還有孔融、謝該都請來,最後再找禰衡。我今天把許都的才學之人匯齊了,好好教訓一下這個狂生!”


    侯聲眨麽眨麽眼:“禰衡要是還不肯來呢?”


    “不來?”曹操瞪眼,“不來不行!帶著兵,綁也要給我綁來!”


    禰衡攪宴


    新年伊始,司空府宴客,曹操請的不是達官顯貴,而是京中才學之士,為的是要在狂士禰衡麵前顯一顯學問、抖一抖威風。


    曹操年輕之時也曾有不少輕狂之舉,再者身處白丁之身對在職官員有一些偏見也是難免的,所以他並未把禰衡視為仇敵。如果能在酒宴上給禰衡一點兒小教訓,使其收斂鋒芒,這個人未嚐不能加以重用。


    未至午時,所請賓客盡皆來到,今日不論官位大小,按才學名望列席。曹操自度了一番,早年因通曉古學征拜議郎,又作過《蒿裏行》《薤露行》等詩,做這個東還是有資格的。


    自曹操以下,東首第一位乃是光祿勳郗慮。郗慮字鴻豫,經學泰鬥鄭玄的得意門生。昔年大將軍何進征召鄭玄為官,老人家被迫入京,與何進會麵後趁夜而逃,留下弟子郗慮善後解釋。郗慮被何進挽留在朝,董卓、李傕之亂時也與天子百官同舟共濟,如今代替桓典出任光祿勳。當然了,他與桓典一樣,有職無兵,根本起不到管理七署的作用,也隻不過是撐門麵。但稍微不同的是,郗慮乃兗州山陽郡人,與曹操相處得更為融洽。他淨麵長須相貌端莊,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倒是很有大儒的氣派。


    郗慮下麵是潁川荀悅。荀悅字仲豫,雖隻比荀彧大十一歲,卻是荀彧的本家族叔,相當於荀攸的叔祖。他以精通史學文章出名,如今官拜侍中,日常就是陪著皇帝讀書作文,頗有些禦師的意味。這個人滿腹錦繡,但性格沉鬱老氣橫秋,平日話不多。荀悅再往下是何夔何叔龍與蔣幹蔣子翼,名震江淮的兩位賢士。


    而西邊坐的頭一個就是孔融。即便曹操不喜歡他的性格,但人家畢竟是才學之士,又是堂堂聖人之後,不把人家放在第一個,情理上總是說不通的。孔融坐在那裏說說笑笑自在瀟灑,與拘謹的郗慮形成鮮明的對比,讓曹操看著不喜。


    緊挨著孔融的是議郎謝該。謝該字文儀,南陽章陵人,善《左氏春秋》。他也是孔融舉薦入朝的,生性恬淡,是個低頭做學問的人。謝該再往下坐著路粹路文蔚與繁欽繁休伯,雖然是曹操的掾屬,不過他倆以文章詩賦著稱,今天也列入席中。


    曹操仔仔細細打量一番,滿意地點點頭——有這八員大將壓住陣腳,禰衡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來了。


    惜乎八個人非是一條心,並沒有什麽投機的話題。路粹、繁欽不錯眼珠地觀察著曹操,時時注意主公的情緒,適時逢迎一兩句好話;何夔與蔣幹低聲細語,這一長一幼聊的是淮南家鄉的事;郗慮、荀悅、謝該都正襟危坐玩深沉;唯獨孔融抱膝而坐,沒話找話說說笑笑,曹操也隻得有一搭無一搭搪塞著。


    “孟德,聽聞朝中又有一大喜事啊!”孔融自我感覺良好,殊不知自己的言語很令對方反感。現在朝中公卿,乃至親族兄弟皆喚曹操為“曹公”“明公”,孔融偏偏拿大,直稱其表字。


    反感歸反感,無幹痛癢的小問題曹操也懶得與他計較,隻是稍微端了端酒盞,算是回敬,揶揄道:“不知何喜之有?”


    “趙太仆表章又至,豈不是一喜?”孔融所言趙太仆乃是趙岐。昔日西京陷於李傕、郭汜之手,太傅馬日磾、太仆趙岐一並受命撫慰關東。馬日磾被袁術扣留,奪節氣死。趙岐流落荊州,滯留劉表處,先前還曾說動劉表為朝廷送來一筆修宮錢,後來因張繡之故曹劉兩家開仗,音信也就斷絕了。


    如今趙岐的表章又到了,對於曹操而言確是一喜。不過他高興的原因與孔融截然不同,他把這件事視為一個信號,放走鄧濟起了效果,朝廷與劉表趨於緩和。想至此他欣然點點頭:“確是好事,不過……”


    不待曹操說完,孔融又插了話:“聽聞趙太仆上表舉薦客居荊州的名士孫嵩為青州刺史,孟德何不從善如流?”


    這話有些勾曹操的火,青州牧已經迫於形勢許給袁紹了,地盤現由袁譚坐鎮,原來封的空頭刺史李整都病逝了。如果把孫嵩任命出去,那不是公然與袁紹對著幹嗎?再者即便要任命,也得尋曹操自己信得過的人,憑什麽因為趙岐一句話,就用這個素未謀麵的孫嵩?曹操眯著眼瞅了一眼孔融,見他表情誠懇似乎不是故意挑撥是非,便喝了口酒,把火氣往下壓了壓。


    孔融全不理會,又道:“孫嵩之事暫且不論,趙太仆應該早早召回朝廷才是。”


    名臣不可流散於外,這點曹操是讚同的:“此事宜早不宜晚,容我明日上表。”說到此他忽然又起了試探之心,隨口道,“趙岐乃社稷老臣素有威望,理應身居三公,我有意將司空之位讓與他老人家,不知列位意下如何?”


    這席話聲音不大,堂上卻立刻鴉雀無聲——司空府就是朝中朝,曹操豈能說讓就讓?繁欽腦子快,第一個開了口:“明公拯救社稷重立朝廷,此乃不世之功,今司空府處置機要甚合天子之意、百官之心,豈可再與他人?趙岐名望雖高,既不曾護衛天子東歸,又不曾迎駕於洛陽,德望不足以淩駕百官之上。”說著話他拿起酒盞,對在場之人晃悠了一圈,故作悻悻然,“視八荒之內,可安大漢社稷者,舍曹公其誰?”


    諸人聞言暗暗咋舌:這麽露骨的馬屁你說著就不牙磣嗎?


    路粹也曉得曹操虛情假意,便隨著開了口,不過不似繁欽話說得那麽諂媚:“在下依稀記得,趙岐已年近九旬,此等年紀即便有管樂之才、伊呂之誌恐也力不從心了。今朝廷百廢待舉,不宜勞煩老人家主政,因而公私兩誤。”


    這個理由冠冕堂皇,在場之人隨聲附和,連孔融都無奈點頭。郗慮不動聲色轉移話題:“既然趙岐年事已高,以下官之見,召回之事宜早不宜晚,以免似馬日磾一般病篤於外。他日淮南大定之日,還需請回馬公靈柩,厚加安葬。”


    “哼!鴻豫見識不高,”孔融口快心直,“馬日磾乃失節之人,哪配朝廷厚葬?”


    討論問題意見不同是尋常小事,但當麵說別人“見識不高”似乎有點兒過了。更何況郗慮是鄭玄門生、當代名儒,這不是當麵叫人家難堪嗎?郗慮城府極深,雖心中不快,卻佯作恭敬道:“願聞文舉高論。”


    孔融一臉嚴肅朗朗道:“馬日磾以上公之尊,秉髦節之使,銜命直指,寧揖東夏,而屈媚奸臣,為所牽率,章表署用,輒使首名,附下罔上,奸以事君。昔國佐當晉軍而不撓,宜僚臨白刃而正色。王室大臣,豈得以見脅為辭!又袁術僭逆,非一朝一夕,日磾隨從,周旋曆歲。《漢律》有條,與罪人交關三日以上,皆應知情。日磾乃有罪之人,既然已死,不追其罪也就是了,朝廷不可厚葬加禮!”


    馬日磾與袁術周旋日久是不爭的事實,但是他的本意卻是想拉攏袁術忠於王事,誰料最後被袁術騙去使節憂憤而死。援引《漢律》固然不能說不對,但其情可諒其事可憫,孔融的觀點忒教條了。郗慮倒是未加反駁,隻輕聲對曹操笑道:“文舉此言雖不合時宜,但也可堪高論了。”郗慮正話反說!


    曹操早年曾與馬日磾共過事,特別是擔任議郎時也得過老人家一些賞識,聽孔融此等誅心之語,已很不痛快,郗慮的挑撥更無異於火上澆油。他手中酒盞越握越緊,眼看孔融禍不旋踵,突聞堂口有人稟道:“禰衡帶到!”


    眾人皆是一愣,他們並不知曹操請了禰衡,又見除了九人以外堂上再無另設坐席,這可就把曹操的羞辱之意猜得八九不離十了。今天的主角來了,曹操也暫把孔融之恨扔到一旁,冷冰冰道:“有請!”


    不多時隻聞一陣推推搡搡的喧嘩之聲,有一年輕人昂首闊步走上堂來——隻見禰衡身高八尺,二十多歲,穿一件破破爛爛補丁的皂色舊服,灰粗布幅巾紮頂,幾縷梳理不齊的頭發垂散在耳畔,臉上還故意抹了幾道灰塵。雖然蓬頭垢麵,卻未掩其端正的相貌。寬天庭,尖下頜,鼻直口正,劍眉虎目,可謂文人武相。


    禰衡進得堂來環視一圈,最後目光落到曹操身上,突然仰天大笑,略一拱手道:“野人禰衡拜謁曹公……惜乎惜乎,城覆於隍……”


    郗慮嚇得手中的酒都灑了——“城覆於隍”乃《易經?泰卦》之辭。此卦象是上三斷、下三連,下乾上坤謂之泰卦。卦象有雲“城覆於隍,其命亂也”乃危亡顛覆大凶之兆。禰衡的話忒隱晦,用此卦影射朝局。上麵好比是天子,是虛的;下麵好比是曹操,是實的,正應顛覆之語。禰衡見到曹操先吐出這麽一句話,簡直是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


    不過在座之人隻是詫異,都沒反應過來。唯有郗慮腹笥極深,一想之下毛骨悚然。他見左右似乎無人聽懂,又恐不作答複被這廝小覷,趕緊故作深沉道:“差矣差矣,小往大來,吉也亨也。”這也是《易經?泰卦》的卦辭,說的卻是好的一麵。


    禰衡見有人聽懂,規規矩矩給郗慮作了個揖,似笑非笑道:“於君是吉,於君未必是吉。隻顧君吉,不念君吉,好羞啊好羞……”


    什麽是吉又不是吉的,曹操等人以為這是故弄玄虛的瘋話。可郗慮聽明白了,臉上泛出羞愧之色。兩個“君”含義不一樣。前一個“君”是敬語,後一個“君”是指君王,意思明明白白——曹操掌權,天子架空,對於你郗鴻豫這等巴結曹操的人是好事,對於當今天子可不是什麽好事。你隻顧自己的富貴前程,不念天子的吉凶禍福,不覺得羞恥嗎?


    曹操還滿臉懵懂,卻不知見麵一個下馬威,自己這邊學問最大的郗慮已經讓人家教訓一頓了。有客前來應起身還禮,但曹操見這禰衡衣冠不整,便安坐正位連屁股都沒抬一下。他不動別人也不能動,隻孔融與禰衡熟稔,樂嗬嗬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了。


    曹操打量禰衡良久,才問道:“閣下也算是平原名士,何故如此裝扮而來?”


    禰衡撣了撣破衣裳,笑道:“國盛而民殷,國破而民衰。今天下荒亂,鄙人片刻不敢忘懷,既不敢穿戴浮華,更無顏酒宴奢靡。”


    曹操覺出他話中帶刺,僅是一笑而置之:“賴文舉兄上表舉薦,本官聞閣下之大名,也曾三遣掾屬相請,不知君為何不來?”


    禰衡裝作一臉嚴肅,拱手施禮道:“辭讓之心,禮之端也。在下三讓而後受之!”


    這話直戳曹操的肺管子,他每每給自己加官晉爵都三讓而後受之,今天禰衡就拿這話來惡心他。曹操並未惱怒,冷笑一聲:“哼!既然閣下遵循禮製寧折不彎,為何今日兵丁相挾,你就來了呢?”


    禰衡的?


    ??跟著就來:“慚愧慚愧,自天下荒亂以來,知書達理的士人少了,擁兵自重的刁徒多了,在下也隻好隱於鬧市入鄉隨俗。”


    在座的人


    都知道曹操的脾氣,耳聽禰衡的話一句比一句狠,料定曹操又要勃然大怒,趕緊低下腦袋,連大氣都不敢出。孔融卻很喜歡禰衡的桀驁性格,低頭品著這三句話的滋味,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這一笑,郗慮、路粹等人立刻投去憤怒的眼光。


    哪知孔融一笑,曹操竟也隨著笑了,起身拱手樂嗬嗬道:“早就聽京中士人議論紛紛,說平原禰正平口舌不輸於人,今日一見倒也名不虛傳……來人啊,為禰先生設座……請!”


    曹操雖喜怒無常,但欲為大事者必有大量。如今他已位列三公,禰衡不過一介布衣,他才犯不著拿金碗去碰瓦罐子呢!給禰衡一個座位也是給自己一個台階下。他把禮數補上,禰衡要是再出口不遜那就說不過去了,便也向曹操還了禮。孔融見氣氛有所緩和,趕緊把在座之人一一介紹給禰衡。有他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禰衡逐個見禮寒暄,這才規規矩矩落座。


    今日乃是文鬥,繁欽急於在主公麵前表功,不等禰衡坐穩就率先開火:“在下久聞正平兄英才卓爍,未知有何文章流傳於世?”他擅長撰文,自然要從這個角度發難。


    禰衡搖搖頭:“在下平生不齒舞文弄墨之事。”


    繁欽聽他強辯,嘲諷道:“正平兄何言不齒?看來你也是胸中有千言,下筆無一句,在下也可體諒……”


    禰衡見他羞辱自己,轉而問道:“不知休伯有何得意文章?”


    繁欽捋了捋山羊胡,笑道:“在下昔日喜好詩賦,然皆是遊戲之作,不以為能。所幸曹公宅心仁厚,不以在下淺薄,授予書佐之任,起草往來文書,日書千言有餘,在下頗感榮光!”說著話他還特意向曹操頷首致意。


    禰衡嘿嘿一笑,揚手在麵前扇了扇,歎道:“臭不可聞……”


    “什麽?”繁欽一愣。


    “大拍馬屁,臭不可聞……”禰衡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劈頭蓋臉罵道,“繁休伯!你原先倒有幾分文采,惜乎有文采而無文膽!僅懷舞文弄墨之能,卻無斧正流俗之誌,圓滑世故專練吮痔之法,苟且偷生研修鼓吹之術。如今既在朝廷,德才不足以躋身廟堂,隻淪為刀筆之吏,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在下問你平生得意之文章,你卻不忘溜須拍馬獻媚取寵,爾乃文苑中一搖尾之犬也!”


    “哈哈哈……”在座諸人也素覺繁欽諂媚露骨,聞禰衡之言句句捅在他肋條上,非但不加斥責,反而齊聲大笑,就連曹操也不禁點頭莞爾。真把繁欽臊了個滿麵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路粹也瞧不起繁欽,不過終歸是一頭的,尤其現在他也當了曹操的掾屬,禰衡這樣作踐繁欽,豈不是把他也捎進去了?趕緊插了話:“正平所講也並非全然妥當。書佐雖為三公之屬,也並非刀筆小吏,教令往來事關經濟政務,豈是尋常俗吏所為?”


    哪知禰衡樂嗬嗬把頭一搖:“文蔚此言在下不解。”


    “有何不解?”


    禰衡捋著蓬鬆的發髻,不緊不慢道:“經濟政務乃是朝廷大事,上奉聖命下涉省中,本是尚書台閣之事,豈是幕府小吏所為?這司空掾屬濫涉省中之事,是誰定下的規矩,在下實在不解。”


    此言一出誰都笑不出來了。曹操以司空府淩駕朝廷之上,這是誰都知道卻誰都不敢明言的話,禰衡就這麽隨隨便便地指了出來。路粹情知自己失口,趕緊辯解道:“我家曹公自攝朝政以來,公忠體國日夜操勞,興屯田、討不臣、開言路、招賢良,雖權柄過於百官,然無絲毫僭越之舉。你這樣講話,未免苛刻過甚了吧?”


    “言多語失啊……”禰衡壞笑地望著他,“怪哉!在下不過是好奇,想問問是誰定下的荒謬規矩,你怎麽無緣無故誇耀起曹公之恩德呢?”


    路粹一怔,明白自己上了當,尷尬地瞧了瞧在座之人,隨即低頭不再言語了。


    “一樣的臭不可聞。”禰衡卻得理不饒人,又擺起手,“你路文蔚早年受業於蔡邕,名揚三輔倒也是個人物,沒想到一入此府便與繁休伯成了一路貨色,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何夔就坐在對麵,他素以德行莊重著稱,從來不說人是非,更抱著與人為善的態度。但這會兒瞧禰衡實在太率直,又見曹操臉上似有慍色,生恐禰衡有難,趕緊製止道:“禰正平,文蔚並未譏諷閣下,閣下這樣講話未免有失口德了吧?”


    “在下是失德了,何先生見諒,”禰衡起身一揖道,“久聞何叔龍品質高潔,雄才雅量,有古人之風,以德行顯名於天下,在下仰慕得緊。”他越說越快不待何夔插一句客套話,又轉而問道,“在下有一個典故不明,想在您麵前領教。”


    何夔明知他說不出什麽好話,還是和藹道:“有事請講當麵,何言領教二字?”


    禰衡冷笑道:“昔日有一伯夷,身為商紂之臣,不食周室之祿,寧可餓死在首陽山下。似此等愚魯之輩,為何後世褒揚?”


    何夔心頭一顫,知道這是正話反說,衝著自己曾被袁術挾持充任偽職的事來的,欲拿伯夷來貶低自己。想至此他不禁苦笑:我好心給他個台階,他反而出言譏諷,好良言難勸該死鬼,他既自取其禍,我也隻得聽之任之了。


    何夔正襟危坐不理他,一旁卻惱了蔣幹。蔣子翼年紀雖輕,卻是江淮第一善辯之士,三寸不爛之舌駁倒無數能言之人,自許都建立,便受邀入京充任博士。今日見禰衡太過張狂,不待他再出言,便橫插一杠道:“非也非也!‘伯夷隘,柳下惠不恭’之論乃世俗小兒無端刻薄之語,孟子有雲‘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你禰正平求全責備不識時務!我等雖非十全之才,然亦效力於朝堂,造福於百姓,未有一日敢玩忽苟安。而你禰正平既不能為天下蒼生效犬馬之力,就該以此為恥深居簡出,竟還有臉麵指天畫地坐抬聲價?文舉上書引薦、曹公連番征辟,你不肯前來是為不義;上得堂來妄自尊大出口傷人是為不仁!‘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曠安句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有何臉麵生於天地之間?竊為君恥之!”


    蔣幹不愧為舌辨之才,這一番話似千鈞重錘擲地有聲,曹操等人聽了大感出氣,不禁笑嘻嘻望著禰衡,料他這次要甘拜下風了。禰衡倒也真被他鎮住一時,頓了片刻才道:“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他聞蔣幹方才的話中大引《孟子》之言,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哼!”蔣幹長出口氣,沒好氣道,“恕學生我才疏學淺,不明君之所言。何為可為?何又為不可為?難不成你禰正平所為者便是可為,不能為者就是不可為吧?巧言令色鮮矣仁!”


    “蔣兄息怒,且聽小弟慢慢講來。”禰衡已領教他口舌之利,自度不可與他強辯,語氣和藹下來,緩緩講述道,“昔太公、伯夷俱賢也,並出周國,皆見武王。太公登台拜帥,伐紂興周受封齊國;伯夷恪守臣節,倡言仁義餓死首陽。夫同為大賢者,何以天壤之別?是故操行有常賢,仕宦無常遇。賢不賢,才也;遇不遇,時也。”說話間,他眼睛掃視著堂上諸人,“或高才潔行,不遇,退在下流;薄能濁操,遇,在眾人上。太公望,王佐之才,生於武王之世,故如魚得水建功立業;伯夷,帝佐之才,出於王者之世,所以隻得獨抱高潔餓死山間。”


    蔣幹一聽此言眉毛都立起來了,禰衡這話分明誇耀自己是帝佐之才,在座的是王佐之才,他比大家都高一個等級。蔣幹還欲再辯,卻見禰衡把手一擺,示意還沒說完,作了個羅圈揖接著道:“列公都是大漢忠良,飽學之士,有的曆經劫難從龍東歸,有的不避險阻來至新都,所為者不過是振興皇綱重整天下。恕在下魯莽相問,列公可保漢室之中興嗎?”他這樣一問,眾人麵麵相覷;禰衡卻又道,“今天子權柄盡賦他人,八荒土地分崩離析,正似春秋之亂。春秋者無義戰,不過尊王攘夷自樹權威之把戲耳……”


    聽禰衡說出“尊王攘夷自樹權威之把戲”,曹操怒不可遏,恨不得立時拔劍斬此狂徒。但是躊躇再三,他腦海中不禁浮現出昔日殘殺邊讓、袁忠、桓邵時的情景。當初殺三士而使兗州士人生疑,張邈、陳宮之叛幾乎斷送性命前程;如今他已經是朝廷主宰,若因殺一禰衡而惑天下之心,是謂損人而不能利己……越思越想曹操心情漸漸平複下來,沉住氣且看禰衡與蔣幹對峙。


    “遍觀古今之仁義者,孟子有雲‘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也?’至於五霸七雄之下,人心更不可問了!”禰衡目光曈曈,悲切切看著蔣幹,“蔣子翼,久聞你自幼勤學,本有高潔之誌,而逢此道德淪喪之世,豈能有所作為?蔣兄雖懷滿腹經綸,然則這天下豈是靠幾位博士、幾部經典就可挽回的嗎?即便有朝一日渾圓一統,又豈能複堯舜之舊德,真正拯救天下之蒼生?蔣兄空有至德之心而與豺狼為伍,不過緣木求魚耳!”


    他先前舌辨不過是罵人,這次卻是罵世,索性連三代以下的帝王都裹在裏麵一並罵了,簡直把天下人心都說沒了。孔融、荀悅、謝該等皆非曹操之心腹,聞此言也不免感歎世情自傷自憐。那自負巧舌如簧的蔣幹直聽得兩眼茫然,回想自己年輕氣盛,懷著教化世人的滿腔誌願,世事如此到頭隻能是一場雲煙,忽然悲從中來,起身向曹操一拜:“小可才識低微不堪驅馳,實無力讚輔朝廷教化百姓。望明公廣開恩德,容我回家再念幾年書吧!”說著竟起身摘下文士冠往桌案上一放,徑自揚長而去。


    曹操不禁一凜——禰衡大發狂言他大可不必計較,因為罵的人越多,得罪的人也越多。可是禰衡現在坦然說出所思所想,甚是衝著他“挾天子以令諸侯”而來。這個害群之馬今日能說走蔣幹,明日也能說動別人。若是容禰衡把這樣的言論傳揚出去,誰還願助他掃平四海複興朝廷?想至此曹操未管蔣幹去留,反而問禰衡:“正平此言也忒悲愴,豈不把世間豪情說薄了?”


    禰衡忙收起悲傷的心緒,平平靜靜答道:“屈原悲愴,所為楚國將亡;賈誼悲愴,所為諸侯亂國。”


    荀悅一直沒說話,見禰衡這會兒還在自取其禍,忍不住插口挽救:“我見正平熟知史事,這倒也難得。老夫正在修編史書,既然你不願為官,就隨老朽一同編纂國史,告慰祖宗警醒後人吧。”


    禰衡聽他相邀慘然一笑,搖頭道:“昔日有個太史公,受宮刑而著《史記》,對孝武帝之暴虐毫無隱晦。敢問仲豫先生寫的也是這一類史書嗎?”


    荀悅聽他這樣問,便啞口無言了。他輔導當今天子讀書習學,頗覺劉協是個英明之主,但其本族荀彧、荀攸、荀衍皆助曹操掌權。他涉身其中矛盾難處,故而閑暇之時閉門不出修編《漢紀》,記述前漢之往事,寄胸臆於青史,不參與朝中是非,更不敢對現實政治說三道四,哪裏能與司馬遷相提並論。


    至此堂上已是一片寂靜,所有開口之人都被禰衡頂了回去。孔融本與之交好不會發難;謝該也是孔融舉薦而來,甚覺左右為難也不便說話。眼睜睜這滿堂的才俊之士已被禰衡殺得大敗了。


    曹操環顧左右,低頭的低頭、歎息的歎息,還有一個被人家說得辭官了,本欲辱人家,卻被人家所辱,實在是哭笑不得。但今天畢竟是以征辟之令調禰衡來的,曹操考慮了會兒,還是問上一句:“正平可願為我掾屬?”


    禰衡索性把臉撕破,指著曹操道:“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禰衡不保你這宦官之後、汙穢之人!”


    曹操強壓怒火,又道:“想必閣下誌向遠大,願意入朝為官,成一代之良臣?”禰衡順嘴就來:“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這害民賊不當也罷!”


    曹操也算仁至義盡了,盡量克製自己不發火,但是架不住這禰衡一次次挑釁。殺了他影響太壞,逐出京師必然遺患,可給他官他又不當,眼瞅著這塊煮不熟、嚼不爛的滾刀肉,實在是拿他沒辦法了。


    孔融見禰衡一再頂撞,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強笑了兩聲道:“禰正平,你這廝也忒高傲了,天底下還有你看著順眼的人嗎?曹公願意用你你還不答應?這麽大的架子,你以為你是誰啊?顏回複生嗎?”


    禰衡一聽此言倒是笑了,戲謔道:“小弟若是顏回複生,文舉兄可稱仲尼不死了。”


    孔融一怔——“仲尼不死,顏回複生”這樣狂妄的玩笑萬不該當著曹操麵上開,就憑這一言足以招惹殺身之禍!孔融本想打個哈哈讓禰衡閉嘴,哪知人家不領情,還把送殯的也埋墳裏了。他平日裏甚是喜歡禰衡的桀驁不馴,可到這會兒也覺這脾性害人了。


    也不知禰衡是毫不在意還是故意說笑,渾不覺氣氛尷尬,兀自笑道:“文舉兄乃是孔仲尼之後,盡得大聖之遺,說你是仲尼不死,這也不為過呀……”


    孔融幹笑了兩聲,也把頭低下了。正在這時卻聽對麵的郗慮忽然冷冷道:“唉,聖人之後……未聞伯魚之學勝過子輿啊……”


    伯魚乃是孔丘之子孔鯉,子輿是孔丘門生曾參。孔鯉雖是聖人之子卻未有建樹,反是曾參留下《孝經》《大學》為後世尊崇。說伯魚不及曾參,言下之意就是說孔融這個聖人之後徒負虛名。孔融覺得這句話好似一把尖刀刺進心窩,抬頭惡狠狠瞪了郗慮一眼,卻見郗慮也正凶巴巴瞧著他,兩股敵對的目光一遇則轉,各自瞧向別處。


    繁欽始終注視著曹操,察言觀色間見他甚是為難,腦筋一轉便開了口:“在下久聞禰正平善於擊鼓,現在府中尚缺一鼓吏,主公何不留正平為鼓吏,讓他把那點兒狂勁都撒在鼓上,豈不是更好?”


    敲鼓乃是下作優伶的營生,叫一個堂堂名士幹這等差事,實在是莫大的折辱。不過此言正合曹操之意,他撲哧一笑:“昔日蔡伯喈出仕為官之前便以撫琴之技揚名天下,正平若能以擊鼓成名,也算是效仿先賢了。禰先生,不知你可否願意?”


    禰衡倒也豁得出去,把手一揣道:“承蒙曹公厚愛,竟授以如此重任。謝謝啦!”說完連禮都不施,悻悻然轉身下堂去了。


    本來是想教訓禰衡,卻被人家教訓了一頓。不論如何總算是把這個瘟神打發走了,曹操不禁拍了拍額頭,氣哼哼道:“固執似牤牛,倔強似強驢,真真不識抬舉!”


    郗慮、荀悅、何夔等見他當麵不發作,背後暗憋暗氣,不禁覺得好笑,各自起身告辭。曹操也不強留,僅略一拱手道:“列位多受委屈,切莫記掛在心,回去休息吧……氣煞我也……”


    孔融雖對曹操有些意見,但也覺得自己舉薦禰衡之事辦得不漂亮,不免勸慰幾句:“孟德啊,禰正平的性如野馬,未免有些慷慨過激之言,還望你多多……”


    這話還未說完,就見退至堂口的郗慮抬起頭不冷不熱道:“劣馬入廄,此亦伯樂之過耳!”


    此言給曹操提了醒,他狠狠瞪了孔融一眼,站起身來假模假式作了個揖道:“文舉兄,天下狼煙尚未掃盡,在下實沒有閑工夫同您這幫朋友打交道,懇請您少給我找些麻煩吧!”說罷將衣袖一甩,拋下滿臉尷尬的孔融回轉後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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