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將歸降


    這段兩軍僵持的日子對曹操固然是一種考驗,但對袁紹而言也是莫大的折磨。


    雖然河北軍在官渡占盡了優勢,但袁紹對眼前的局麵還是很不滿意。他心中預想是“並州越太行,青州涉濟漯;大軍泛黃河而角其前,荊州下宛葉而掎其後”,可戰事發展到現在,竟沒有一處兵馬達到了既定目標。


    先是他那位寶貝外甥高幹,到了並州掌握軍隊之後,非但沒有兵出太行逼近河內,反而不清不楚地向關中滲透勢力,這究竟是何等用心?至於青州方麵,自他兒子袁譚轉入中軍,青州別駕王修非但不能突破徐州防線,還時常被臧霸、孫禮、吳敦那幫土匪郡守騷擾,渡過濟水攻敵於東的計劃完全失敗。還有他那位荊州的劉表,開始時按兵不動坐觀成敗,好不容易決意出兵了,屬下長沙太守張羨又造了反,荊州大軍未發就轉而改平內亂,根本指望不上。


    至於自己威逼、收買、拉攏、冊封的那些山賊草寇,沒一個成氣候的,都被曹兵逐個鏟除了。最可恨的就是劉備,到汝南虎頭蛇尾地鬧了一場,讓曹仁打了個慘敗,逃回官渡後聲稱要南下荊州催劉表出兵,暗中連鋪蓋都卷走啦!遍視茫茫中原大地,唯一肯賣力氣跟曹操交手的隻有他袁紹自己。


    僵持了半年多,袁紹漸漸清醒了,什麽雷震虎步、席卷中原、舉武揚威、折衝宇宙,都是一廂情願的癡夢!迅速攻滅曹操根本不可能,隻有靠兵力和財力去消磨敵人,田豐建議他徐圖河南分兵擾敵他沒有聽,郭圖叫他火速南下先聲奪人他又錯過了,南下的時機不早不晚偏趕在曹操士氣最盛的時候,急功近利連折顏良、文醜兩員大將,猜忌生患逼走幽州舊部,韓荀襲擊許都敗亡在雞洛山,韓猛押糧半路遭劫戰死,三軍疲憊士氣低迷……這些過失怨不得別人,都怪他自己!


    袁紹當著外人放不下臉來,但夜深人靜之時捫心自問,卻一陣陣慚愧自責。如今田豐被他囚禁、沮授被他免職、許攸也叫他貶謫了,審配趕回鄴城理事、郭圖整日操勞軍務,大兒子袁譚卻還忙著拉攏部將……這一場仗改變了太多,無眠之時他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找不到了!好在時間不會拖得太久,曹操快要絕糧了,而他在烏巢還屯著萬餘車糧草,隻要耗到敵人絕糧,這場仗就能獲勝,兵進許都隻是水到渠成的事。袁紹與其說是盼望勝利,不如說是盼望解脫,他已經厭惡這場戰爭了,打贏後可以赦免田豐、沮授他們,至於收複關西、縱兵江表都暫時放一放,先把兒子和外甥召回來。主臣關係、父子關係、舅甥關係都需要好好改善一下了,而他這疲病交加的身體也得休養休養了……


    袁紹伏在帥案之畔,獨對孤燈遐想聯翩,忽覺一陣寒風襲來,抬頭一看,見兒子袁譚慌裏慌張跑進帳來:“父親,大事不好!眭元進所部逃兵來報,曹操率兵奇襲烏巢!”


    “啊?!”袁紹隻覺腦袋“嗡”的一聲漲得老大,渾身的血仿佛都被抽幹了,蔫呆呆嚅動的嘴唇,“烏巢……糧草……”就是這一愣之間,呼呼啦啦擠進一大幫人,郭圖、張郃、高覽全來了,你一言我一語急切地議論著什麽。袁紹腦海空空,什麽都沒聽清,手臂一耷拉,碰掉了案頭的《子虛賦》,竹簡一翻,露出司馬相如那美輪美奐之言“礌(léi)石相擊,硠硠嗑嗑,若雷霆之聲……”


    高覽揮舞著拳頭嚷道:“他媽的!許攸投靠了曹操,還充當向導幫著人家襲咱們屯糧之地,真真無義無恥!若叫我拿住,哢嚓一下擰斷他的脖子!”


    “現在哪有工夫琢磨這些?”張郃擠到袁紹麵前,捶著帥案道,“主公啊,軍中屯糧不足三日,烏巢有失我等將無遺累,請您速速率大部隊援救淳於瓊,興許還得及!”


    “呃?”袁紹方寸已亂,張口結舌,“好……好……”顫顫巍巍便抓令箭。


    “且慢!”郭圖倒很沉得住氣,“眭元進雖死,烏巢尚有淳於將軍與韓莒子等人戍守,曹賊未必能克。再者他們兵少,若是遠行奇襲,大營必然空虛,咱們應該全力攻打敵營,曹操不克烏巢,聞知咱們擊其根本必然迅速回軍,此乃孫臏‘圍魏救趙’之計。”


    “公則之言也對……”袁紹已經懵了,舉著令箭不知該交給誰。


    “差矣!”張郃急得直跺腳,“曹操久用兵馬,外出之際必詳加布置以防不虞。烏巢若有閃失,再攻曹營不克,軍心定然大挫,士無鬥誌糧草又斷,十萬之眾將自行崩潰矣!”


    郭圖針鋒相對:“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烏巢相距四十裏,曹操暴露行蹤必然加速前進,即便咱們救援恐怕也來不及了,不如奮力攻營與敵一搏。”


    高覽捋胳膊挽袖子,咋咋呼呼喊道,“大隊人馬北行,倘若救援不及還可以順勢退至白馬,穩定軍心徐徐撤回河北。要是在這裏死拚,到時候想退都退不了。姓郭的,你算個什麽都督?少在這裏胡攪啦!”


    “我算個什麽都督?”郭圖見他明目張膽侮辱自己,氣得臉色煞白,卻眯著眼睛冷笑道,“就算我是一介文士,尚能不可為而為之!你身為軍中大將,就該鼓舞三軍拚死一戰,如能獲勝則轉危為安。可是你非但不思進取,反而畏首畏尾隻求保命之策。似你這等卑劣匹夫,有何顏麵教訓我?”


    “你再說一遍!”高覽揮起拳頭就要打人,張郃趕緊將他攔腰抱住,向郭圖解釋:“並非我等懼死,而是師勞無功軍心低迷,就算我們肯出力,士兵不能奮死向前又怎奈何?況且曹軍已有準備,如此硬拚又要枉送多少性命?”


    郭圖一臉堅決:“咱們人多,用鞭子趕也得叫他們衝破曹營!”


    高覽被死死抱住,嘴上卻不饒人:“姓郭的,人多又有個屁用啊?你以為三軍將士是天生地長的,都他媽沒爹沒娘、沒老婆沒孩子呀!逼急了他們就跑了,連糧食都沒有,誰他媽還給你賣命啊……”


    袁紹頤指氣使的做派全沒了,眼看他們吵得不可開交,實不知該聽誰的,慌慌張張道:“沮授在哪兒?我的監軍呢……”他東尋西看,卻連沮授的影子都沒瞧見——人家的心都寒透了,撂挑子不管了!尋不到沮授,他便有病亂投醫,一把握住袁譚的手:“我兒說說,咱們應該怎麽辦?”


    戰事岌岌可危,袁譚被他這麽一握反倒心生喜悅,自以為得父親青睞,將來繼承大位希望更增,便把大公子的派頭擺拿了個十足,嗬斥道:“都不要吵了,聽本將軍說!”見郭圖、張郃、高覽都安靜下來,袁譚故意清了清喉嚨道,“既然你們爭執不下,那就兼取之,一麵派兵救援烏巢,一麵強攻官渡曹營。”說罷又向袁紹深施一禮,“孩兒想推薦蔣奇率部馳援烏巢,他原屬淳於將軍調度,配合還能更默契一點兒。”這不過是個托辭,其實蔣奇與他關係更好。


    張郃、高覽聽他這般和稀泥,都連連搖頭。袁紹卻如獲良藥:“對!兩策兼取之,蔣奇率騎兵火速馳援,張郃高覽傾大兵攻打曹營。我意已決,馬上行動!”


    “主公你不……”高覽還要再言,張郃拉住他的戰袍,耳語道:“算了吧,再諫又有何用?田豐、沮授進過多少忠言,他又何曾聽過?他既有此分派,咱們盡力而為,大不了拚個魚死網破,對得起良心也就罷了。”


    “唉……”高覽長歎一聲。


    郭圖卻靈機一動,補充道:“隻恐蔣奇部下騎兵不夠,請張將軍、高將軍把你們所部騎兵撥給他調度,你們率步兵攻營就行了。”


    高覽又怒:“憑什麽把我們的……”


    “不要說啦!”袁譚把眼一瞪,“強敵未破豈能顧及私利?這是從大局考慮,二位將軍必須服從。父親,孩兒說得對不對?”


    “對……對……”現在無論他說什麽,袁紹都覺得正確。


    高覽、張郃敢怒不敢言——什麽從大局考慮?蔣奇與袁譚、郭圖是一黨,這麽做是削弱別人擴充自己勢力,就算仗打贏了那些馬匹恐怕也不會還了。戰事都這般危急了,還有心思拉幫結派!但是疏不間親,當著袁紹又沒法說他兒子壞話。張高二將萬般無奈,隻得按令而行。


    袁營湊了五千騎兵,付予蔣奇救援烏巢,張郃、高覽則奉命集結大部隊,準備攻打曹營。二將費了半個多時辰,集合了三萬多步兵,擁擁促促剛出轅門,就見遙遠的東北方一片耀眼,紅彤彤的光芒映亮了天空——烏巢怕是保不住了!軍中士卒情緒更亂,一時間吵吵嚷嚷,二將狠著心催促大軍前進,強攻曹軍連營。


    曹操臨行前早有交代,營中諸將知道會有一場苦戰,都親率部卒湧到了寨牆邊,荀攸帶病坐鎮揮舞著令旗,曹洪親自擂鼓提升士氣,一場慘烈的攻防戰就此開始。


    袁軍似洪水般席卷而至,前赴後繼箭如飛蝗,更有衝車、撞車成排推來。曹軍牢牢頂住絕不後退,一邊舉著盾牌,一邊隔著柵欄以長槍還擊。衝車三突兩突之下,柵欄牆倒了一大片,袁軍也死傷慘重,兩軍惡鬥糾纏不清,曹洪甚至叫人把發石車推到陣前,對著敵群一通亂拋!張郃見衝車垮塌軍士混亂,都快急瘋了,真就揮起皮鞭驅趕他們向前,高覽更是帶領親兵湧到最前麵,頂著曹軍的弓石奮力而戰。一翻硬拚之後,曹營的柵欄全麵倒塌,已經變成了白刃戰,曹洪組織敢死之士站在壕溝邊結成人牆,用血肉之軀阻擋袁軍的進攻。戰鼓聲、呐喊聲、慘叫聲、巨石破裂聲同時大作,血霧和揚起的灰塵卷在一起黏在每個人的臉上,兩軍將士都已竭盡全力……這場惡鬥自半夜打到清晨,又從清晨打到正午。袁軍進行了上百次的突擊,死人堆得滿地都是。曹軍人牆潰了又結、結了又潰,誓與大營共存亡!


    兵法有雲“朝氣銳,晝氣惰,暮氣歸”,攻方遠比守方消耗體力。袁軍自淩晨到現在水米未打牙,眼瞅過了午時還不能攻破敵營,士氣逐漸低落,衝擊力度越來越弱,有人累得坐倒在地,有人連呐喊的勁都沒有了,還有的摔倒在地大口喘息。


    高覽殺得渾身是血,又被曹軍擋了回來,扯破喉嚨高呼:“繼續跟我衝!”哪知回頭一望,卻隻有幾十個親兵響應,舉著兵刃晃晃悠悠往前蹭。高覽勃然大怒,揮舞馬鞭抽打那些喘歇的士卒:“他媽的!都起來給我上!給我上啊!”士兵已筋疲力盡,哪還衝殺得了?都抱著腦袋趴地不起,其他人也似看瘋子一般看著他。


    高覽心急如焚正催促咒罵,忽然嗖地飛來一支冷箭,正中他左肩,他大叫一聲立時落馬。士兵見這個瘋子將軍也落了馬,既感意外又感解脫,像退潮一般四散奔逃。親兵可嚇壞了,恐曹軍過來殺人,拚命往前湧,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搶回來。高覽被搭到張郃近前,渾身汙黑滿臉是泥,戰袍都被血浸透了,也不知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血。


    “你沒事吧?”張郃一臉驚愕跳下馬來。


    高覽已累得虛脫,倒在地上大口喘息,鼻翼不住地翕動著,還沒忘了罵街:“他……媽的……沒事兒……接著拚……”


    張郃抬頭四顧,自己的兵卒被敵人射得節節敗退,又困又累又渴又餓,還有不少人實在不想拚了,倉皇脫離戰陣,向著東北方的大營逃去……張郃歎了口氣:“陣勢都散了,沒法再打了。”


    高覽虎目帶淚仰天大呼:“天意啊……”


    “這不是天意,都是主公不納忠言所致。”張郃憤憤然拍著膝頭,“還不知蔣奇救援如何呢,咱們先撤退吧。”


    可是張郃剛剛下令鳴金,對麵又響起了曹軍的戰鼓聲,撤退頓時變成了潰退。袁軍士兵把最後一絲力氣都用到了逃命上,又哄又跑全無章法,就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儼然化作一盤散沙,許多人辨不清方向跑散了,有些拋下主將自己逃回營寨,更有甚者營都不回,一路向北要逃回老家去。張郃、高覽強打精神二次上馬,率親兵斷後,可是除了大隊逃兵,卻連一個敵人都沒看見——曹軍根本沒過來,敲了一陣鼓就把袁軍轟散了!


    二將率領敗兵勉強行了十裏,士卒疲憊實在走不動了。此處正在袁曹兩營中間,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隻得尋了個土坡暫時落腳,插上殘破的旗幟,一麵休息一麵擊鼓鳴金聚攏散兵。張郃歇坐在土丘上,望著四下裏狼狽不堪的傷兵,纏頭裹腦束胸勒臂,槍折弓斷怨聲載道,有人連鞋都跑丟了,他們哪裏還是平定河北的驍勇之師?回想當初的意氣風發,平公孫、敗黑山何等英武,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到底應該怪誰呢?高覽卻沒心思想這麽多,他邊裹創口邊嘟嘟囔囔的,一會兒罵曹操,一會兒罵郭圖,後來索性連袁紹父子都罵進去了。


    正在頹唐之際,又見北麵一騎揚塵而至,馬上的傳令官高聲喊嚷:“奉主公與郭都督差遣前來傳令,張高二位將軍何在?”


    “在這兒呢!”高覽連站都沒站,沒好氣地應了一聲。


    那傳令官一陣愕然,其實他早到了近前,但沒料到平日威風凜凜的二位大將會落得如此慘相,擱在敗兵堆裏全認不出來,趕緊跳下馬來施禮:“小的參見二位將軍。”


    張郃已預感到來者不善,悻悻道:“主公又有什麽吩咐?”


    “主公命二位將軍不要撤退,繼續攻打曹營。”


    “還他媽打?”高覽怒衝衝站了起來,“沒看見士兵什麽樣,你眼睛瞎了嗎?!”


    那傳令官辯解道:“這不是我的意思,是主公和郭都督的命令。”說著舉出一枝令箭。


    高覽聞聽“郭都督”三個字就氣不打一處來,忘了肩上的傷,縱躍而起劈手奪過令箭,嘎巴一下折為兩段。


    傳令官大驚失色:“你怎敢毀壞大令……”


    高覽一伸手把佩劍拔了出來:“折令怎麽了,惹急了老子,連你一起宰!”張郃趕忙擋在中間:“別動手!你冷靜冷靜。”那傳令官嚇得臉色煞白,連退了好幾步,再不敢吭聲了。


    張郃攔住高覽,轉身問道:“烏巢戰事如何?淳於瓊與蔣奇是否擊退曹軍?”


    “這個……小的不清楚。”那傳令官嘴上說不知道,可臉上變了顏色。張郃一看他那副模樣便猜到情況不好,歎了口氣道:“你先回去稟報主公,連攻半日未能獲勝,將士疲憊不堪,難以再戰了。”


    傳令官麵有難色:“主公的脾氣您應該知道,他再三囑咐的命令豈能違抗?”


    “非是我等不遵將令,實在是無法再戰。”


    “主公有言,務必請二位將軍堅持下去,不惜代價不問死傷,一定要拿下曹營。”


    “要是能簡簡單單拿下來,咱們何必在此空勞半年之久?


    ”張郃一陣冷笑,“不惜代價不問死傷……主公啊,你不愛惜別人的性命,別人又豈能為你賣命?”


    那傳令官也很為難,袁紹交托的任務他完成不了一樣要受責罰,故而把牙一咬堅持道:“請二位將軍依令而行,不然……不然……”不然怎麽樣他卻不敢說。


    “不能再打啦!”張郃斷然拒絕,“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現在是彼盈我竭,再強攻下去士兵就逃光了。”


    那傳令乍著膽子道:“郭都督有言在先,攻得下也要打,攻不下也要打,我軍生死存亡在此一戰,若不遵令軍法處置!”


    張郃還欲再言,高覽已忍無可忍,一把將張郃推開:“還跟他費什麽口舌!”就勢一撲將傳令官摁倒在地,揪住他發髻,把劍刃頂在他脖子上。那傳令官怎掙得過這頭大牤牛:“饒命啊……饒命啊……”


    “別他媽瞎嚷嚷了!”高覽壓住佩劍,在他頸上拉出一道血痕,“老子就問你一句話,烏巢那邊到底怎麽樣了?”


    “將軍息怒……將軍息怒……”


    “快說!”


    傳令官再不敢隱瞞了:“烏巢已經失守,所有糧輜盡被曹軍燒毀,淳於都督和蔣將軍都戰死了。”


    “都死了?哈哈哈……”張郃爆出一陣自嘲般的苦笑,“真幹脆!主公真英明啊,咱們都要喪於曹孟德之手啦……”哪知剛笑了兩聲,就聞一陣慘叫——高覽已把傳令官血淋淋的腦袋挽在手中了!


    張郃啞然失笑:“你……”


    “我他媽反啦!”高覽踢開那副噴血的腔子,高舉人頭站了起來。眾兵卒見他竟把主公的使者殺了,而且口口聲聲要造反,都嚇得魂飛魄散,剛剛聚攏起的那點兒兵又是一陣鳥獸散。


    張郃嗬斥道:“我等食河北俸祿,豈能臨危而叛?咱們速速回營,或可保著主公徐圖退兵。”


    “什麽主公?袁紹老匹夫!”高覽怒不可遏,“若不是他昏暗不明偏聽偏信,何至於河北健兒殞命沙場?你還想回去?回去叫匹夫殺了咱們,叫他那不成器的兒子繼續奪咱的兵權嗎?我算是看透了,跟著袁紹早晚身敗名裂,似他這等卑劣庸才,早就該造他娘的反!”


    張郃一陣木然,高覽抱住他肩膀:“儁義兄,誰不知顏良、文醜與咱倆乃河北之倚仗?他倆是怎麽死的?非戰不利乃是袁紹失策所害啊!如今又逼迫咱們強攻,枉害此間無數健兒性命,一將無能累死萬軍!”


    張郃歎了口氣:“我也看出來了,袁紹確實難成大事。但是咱們身為河北之士,受他厚遇多年,豈能行不忠不義之事?”


    “什麽忠不忠義不義,這年頭哪管得了這麽多!反正我已殺了傳令官,不幹也得幹了!”高覽把眼一瞪,“我他媽雖是粗人,也知道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仕。再說那袁家父子又是何等嘴臉?他們隻寵信逄紀、郭圖等奸詐之徒,這些年你進的良謀忠言他哪一句聽了?咱們保這等心胸狹窄之人,與鷹隼豺狼同列,隻怕將來都得叫他們害死!君不見張導、劉勳之事乎?”


    張郃倏然打了個寒戰:“唉……我張某雖不是薄情寡義之徒,但也不能糊裏糊塗喪於奸人之手!既然如此,賢弟有何打算?”


    高覽眼望南麵:“我看許攸倒有先見之明,咱們也去投曹操吧。”


    “投曹操?”張郃蹙眉環顧,但見帶來的兵卒已逃散殆盡,隻有心腹親兵和重傷難行的人沒走,“咱們隻剩下這點兒傷兵,以前又跟曹操打了這麽久,他能收留咱們嗎?隻怕天下烏鴉一般黑。”


    高覽咬牙道:“咱們燒毀輜重和衝車,派人向老曹請降,若是容咱們投降便罷,若是不容……”


    “若是不容,你我兄弟衝入曹營殺個魚死網破!”張郃血氣上湧,“反正退後是死前進也是死,咱們就索性拚一場!”


    “對!”四隻大手悲壯地握在了一起……


    摧枯拉朽


    高覽、張郃雖狼狽撤退,但曹營也是傷亡累累。這場攻防戰打得太不容易,將士全部累倒在地,隻勉強擂了一陣鼓,實在無力追擊敗軍了。作為留守的統帥,曹洪與荀攸最是忐忑不安,已過了午時,曹操那邊半點兒消息都沒有,若是袁紹還能組織兵馬繼續強攻,大營就保不住了。二人正在籌謀修繕之時,忽然有人喊道:“快看呢!有黑煙!”諸將聞聽都湧到營前觀看,隻見北邊十餘裏處,一陣黑煙伴著大風驟然騰起,眾人麵麵相覷之際有袁軍使者跑來,說張郃、高覽二將自毀攻城之物向曹軍請降。


    曹洪半信半疑:“二將與我為讎仇,為何這時歸降?”


    於禁趕忙進言:“張郃、高覽乃袁紹之心腹,交戰半日突然投降,必是要趁咱們不備殺進營中,將軍萬萬莫信此詐降之計!”


    朱靈正在一旁裹傷,聽了此語不由盛怒:“於文則,你把我河北之將看得太不堪了吧?張高二人乃是軍中義士,豈肯行此下作之計玷汙名聲,你可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於禁聽他這般不客氣,即刻翻了臉:“朱文博,你嘴裏放幹淨些,誰是小人?豈不知兵不厭詐的道理,我可是為三軍將士著想。”


    “哼!為誰著想你自己清楚。”朱靈白了他一眼,“你是怕再有兩個有本事的人來與你爭功邀寵吧!”


    “你胡說!”


    張繡、劉勳、鮮於輔都在一旁站著,袁軍的使者也在等候發落,這時候窩裏鬥豈不叫人笑話嘛?曹洪惱羞成怒:“都給我住口!什麽時候還鬥嘴,再說一句廢話,都他娘的給我修寨牆去!”


    荀攸忽然發了話:“曹將軍,遲則有變速速準降。”這一宿的忙活,出了一身汗,風寒反倒好轉了。


    “準降?”曹洪犯了難,“主公不在,我豈能擅自做主?況且還不知他們是否是詐降呢。”


    “我料張高二人必是真降!”荀攸拍拍胸口,“曾聞袁紹不納張郃之計,必然是二將一怒之下前來歸降,將軍還懷疑什麽?速速閃開道路迎他們過來。”


    於禁還是忍不住插口道:“主公還不知此二人攻我營寨殺我兵士,應允與否尚在兩可,若是有違主公之意,這個幹係誰來擔當!”


    “我來擔當。”荀攸狠狠瞪了於禁一眼。他這麽一說,朱靈也跟著來勁:“我願與軍師一同擔當。”緊接著張繡、鮮於輔、劉勳等一幹歸降之人紛紛開言,都願意擔此責任,於禁也無話可說了。


    曹洪一錘定音:“準降!”


    命令傳下人牆閃開,不多時就見殘兵敗將緩緩開至,張高二將下馬解劍昂首挺胸進了曹營,所率兵卒也都盡數繳械,老老實實列於營外等待收編。張郃、高覽看到鮮於輔、朱靈、路昭等老熟人,紛紛點頭致意,又見中軍帳前立定一員大將,四十多歲,紅發虯髯甚是武威,趕緊跪倒施禮:“罪將歸降來遲,望曹公恕罪。”


    “我非是曹公。”曹洪搖搖頭,“主公奇襲在外,還沒回來呢。”


    高覽是個直腸子,一聽就蹦起來了:“哼!我二人歸降之事,你他媽做得了主嗎?還誆得我趨身一拜,真真可惡。”


    曹洪也是個嘴上沒把門的,見他這般不遜,立時把劍拔了出來:“他娘了個蛋的,準你們降還準出錯來了。落敗之人還敢如此囂張,信不信老子一劍廢了你!”


    高覽還欲再罵,張郃連忙拉住。這時就見一個小校連蹦帶跳從後營奔來:“主公回來啦!得勝而歸啊!”


    諸將炸了營般一陣歡呼,誰還顧得上張郃、高覽,都一股腦兒湧向後營。高覽見竟沒人搭理自己了,拉住張郃抱怨道:“我看曹營這幫人不是什麽好鳥,比在袁營好不了多少。一會兒那老賊來了,若事有不順,咱就跟他們拚了!”張郃卻連連搖頭:“還拚什麽?家夥都繳了,不管黃連還是蜜水,這時候隻得往下咽了……”


    兩人話未說完,就聽有個渾厚的聲音連連呼喚:“二位將軍在哪裏?快快帶路!”接著就看見曹營人等眾星捧月般簇擁來一位將官——此人個子不高,頭戴兜鍪身披戰甲,滿麵煙灰,髒得都瞧不出臉色了!二將還在錯愕間,那人已踱到他們近前,朗聲笑道:“二位將軍至此,曹某大事可就矣!”


    張郃、高覽對望了一眼,不敢相信這個渾身征塵的人就是曹操,這與一軍統帥的威儀相差忒遠了。二將跟隨袁紹也將近十年了,這十年裏目睹的都是袁紹坐鎮中軍執掌大令,擺著四世三公的瀟灑姿態,卻幾時見過他身先士卒血染征袍?張郃心頭頗有感觸——我真乃愚人也,若早知曹孟德如此身先士卒堅毅果敢,何必還蹚袁本初那汪渾水?處事用兵高下立判,這姓曹的老貨打不贏那才真出鬼了呢!二將齊刷刷跪倒在地:“我等為虎作倀抵擋王師,今日歸順還望曹公恕罪。”


    “哈哈哈……”曹操抹了抹黑黢黢的臉,攙扶道,“昔日春秋之時,伍子胥錯保了吳王夫差,卻執迷不悟,終於有殺身之禍。哪比得了微子離商降周、韓信棄楚歸漢的明智?二位將軍亡羊補牢可比前輩先賢,快起來吧!”


    張郃、高覽心裏踏實多了,站起身來又見許攸站在不遠處偷笑,不禁一陣羞赧。卻聽曹操又道:“老夫奉天子以討不臣,歸順老夫即是歸順朝廷。二位既然棄暗投明,所部兵馬依舊由你們統領。我記得二位在河北的名號都是北軍校尉,待我上表朝廷,晉升你們為將軍,並賜亭侯之爵!”


    不但不加罪,官爵還升了,這可當真不得了。高覽愣了半晌,突然一拍胸膛:“明公,今日烏巢縱火我等歸順,袁軍已經絕糧,勢必人心離散。若您信得過在下,我甘領兵馬為先鋒,踏破袁營殺他個瓦解冰消!把郭圖老狗、袁譚小兒亂刃分屍給您看!”他是個粗人,一直耿耿於懷的還是袁譚一派讓他受的委屈。


    曹操按捺著興奮道:“今日不忙,留著這兩個好消息叫袁紹品嚐一夜,先嚇破他的膽,明日再出兵,看他還怎麽跟咱鬥!”說罷瞟了一眼站在人群後麵的荀攸和郭嘉。二人連連點頭——張高雖降,還不能充分信任,況且困獸猶鬥,現在雖勝券在握,但士卒疲乏死傷眾多,很難再打一場硬仗了。倒不如容袁紹苟延一夜,等斷糧的消息鬧得他滿營上下人心惶惶,這仗就不戰而勝了。


    果不其然,轉天清晨曹軍逼近袁軍連營時,裏麵已經一片騷亂。當不知所措的河北士卒向他們的主公詢問應對之策時,才發現帥帳中空空如也。袁紹預感到大禍臨頭,已拋下軍隊趁夜逃跑了……


    沒有統帥,袁軍隻好緊閉寨門自發抵抗,不過到這時候,已不是效忠誰的問題,而是為了自己保命啦!戰鼓之聲隆隆震耳,曹軍大隊尚未出擊,驀然間自人群中閃出一員白袍將軍,手舉銀槍放聲疾呼:“事已至此,今日必要踏平袁軍!都跟我上啊!”呼罷吹了聲尖厲的口哨,竟帶著十幾個親兵騎士冒著箭雨衝到了最前麵。十幾杆大槍同時刺出,卡住轅門用力一掀,頓時把袁軍寨門撕了個稀爛!寨門一破,後麵的兵似怒浪般湧了進去,見了敵人就是一頓狂殺。


    “是張繡!是張繡將軍啊!”有眼尖的人叫了出來。


    張繡擺動長槍好似銀蛇出洞,帶著親隨騎兵橫衝直闖,衝到哪裏,哪裏便一片血濺屍倒。曹操拍著膝頭連聲讚歎:“好樣的!我這好親家至少該封個千戶侯!”


    劉勳見此情景按捺不住了,一邊催馬一邊喝罵自己的兵:“別叫張繡搶了先,快他媽跟我上啊!”他的那些兵殺敵事小、搶東西事大,像瞅見金山銀山似的玩命往裏衝。這兩支隊伍七衝八衝之下,袁軍最後的戰意也隨著崩潰了,大營像捅破的馬蜂窩一樣,各個方向的寨門都被他們自己衝破,黑壓壓的敗軍丟盔棄甲,一路往北而逃。


    曹軍被壓抑了將近一年,見此情形所有的怨氣都爆發出來了。素來軍紀威嚴的曹營眾將,這會兒也不管曹操有沒有傳令了,都帶著兵像瘋子一般往前湧,追殺的追殺、奪寨的奪寨、搶東西的搶東西,連虎豹騎都按捺不住跟著衝了過去。那激烈地喊殺聲愈演愈烈,進而變成了震天動地的歡呼!


    這場艱辛的戰爭結束了,中原的局勢自此被改寫。曹操終於按捺不住喜悅的心情了,他拋下鼎沸的沙場縱馬狂奔,在荒原上仰天狂笑……


    覬覦燕趙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十月,曠日持久的官渡之戰以曹操完勝而告終。袁紹遲於行而疏於備,致使屯於烏巢的糧草盡數被曹軍燒毀,大將張郃、高覽的投降更讓全軍上下人心惶惶,完全喪失了戰鬥力。


    當初起兵之時田豐、沮授等曾力諫袁紹不要渡過黃河,袁紹拒不采納,現在陷於敵境又斷了糧食,近十萬大軍亂成了一鍋粥,隨時都有兵變的可能,根本無法指揮他們撤退百裏再渡河北歸。無奈之下袁紹隻得帶著袁譚、郭圖等心腹將領倉皇北逃,涉過黃河撤退到倉亭,把大隊軍兵以及營寨、輜重、軍械完全舍棄!


    袁紹逃跑後,河北大軍徹底崩潰,在曹操猛烈攻勢下,近十萬人爭先恐後向北逃竄。夏侯惇、程昱得到捷報,自東西兩麵率部包抄;屯駐河內的魏種,也率部沿河西進堵截河北去路。河北敗軍本就死傷嚴重,既無糧草又缺船隻,絕大多數人被阻於大河以南,成了曹軍的俘虜……


    當曹操帶著荀攸、郭嘉、許攸等人步入袁紹的臥帳時,大家都被其中的擺設驚呆了——這哪裏是臨時起居議事的大帳,簡直比許都皇宮的裝潢還要華貴。織錦的幔帳繡著鴻鵠朱雀,臥榻鋪著錦緞被褥;榻邊立著衣裳架子,盔甲佩劍已經摘走,僅留下一件錦繡衫襦,金縷輕紗黼黻(fǔ fú)熠熠;後麵立著一張八尺長的屏風,上書南華子《逍遙遊》,乃是書法大家師宜官的真跡。上等紫檀木幾案,上擺著三尺高的翡翠投壺,裏麵插了幾支金批令箭,璋珪瑜瑾幾樣把玩的玉器,一座青銅的犀牛燈,還有幾卷書籍。臥帳中央有一座四四方方的銅鼎,艾芡蘭蕙雲煙繚繞;犄角處擺著兩個炭盆,泛著餘燼的火光,也不知裏麵燒的是何種特殊木炭,竟連一點兒炭氣都嗅不到。最惹人注意是西首有兩口龐大的樟木箱子,裏麵的竹簡文書堆得像小山一樣,連蓋子都扣不上。


    曹操漫步走到帳子中央,環視著這些古玩、珍寶、圖書不禁咋舌道:“十年前袁紹的臥帳就奢華淫靡,沒想到他勢力越大就越會享受,看來也不亞於他那個當皇帝的弟弟嘛!”


    郭嘉瞟了一眼立在帳外的曹洪和劉勳,訕笑道:“主公啊,這多虧子廉、子台二位將軍派兵保護,這裏的東西才沒被亂軍哄搶。”


    “不見得吧?”曹操眼望二人戲謔道,“敗兵是沒搶,隻恐他們這倆財迷鬼卻沒少撈好處。”曹洪、劉勳低著頭笑而不語。曹操所料不假,他倆一殺進袁營就瞪著眼睛搜羅珍寶,這臥帳裏真正的好東西早被他們弄自己營裏去了,隻把搬不走的和次等的留下來,而且曹操過來之前,倆人還因分贓不均吵了一架呢。


    曹操信手拿起卷帥案上的竹簡,展開一看,是班固的《二京賦》;又拿了一卷,是王延壽的《魯靈光殿賦》,再取一卷來看,竟是讖書《帝覽嘻》!他拋下竹簡一陣冷笑:“除了詩賦就是讖緯,袁紹的品位可比我高多了。”


    荀攸不禁感歎:“兩軍對峙之際全心應戰尚不能勝,還有工夫看這些閑書,袁本初焉能不敗?”


    “他是四世三公,看不看的也要擺這個排場。”曹操轉過身,又取箱子裏的文書,隨意拾起一卷展開來看,但見字跡潦草歪歪扭扭,不禁發笑:“這是誰給?


    ??紹來的信啊,字寫得這般難看……下官銍縣縣令秦宜祿遙問大將軍安……”一句念罷曹操瞋目而怒,“秦宜祿那個無恥的奴才,竟敢勾結袁紹!”


    郭嘉一臉鄙夷道:“小人永遠是小人,就會趨炎附勢吹牛拍馬。豈能料到主公以少勝多揚威官渡?這倒不錯,有了這卷文書為證據,回去治他的串通反賊之罪,一刀殺了才幹淨!”


    “不用明令典刑,這廝已經死了。”許攸接過了話茬,“前番劉備到汝南勾結劉辟叛亂,秦宜祿也與之同謀,後來他們被曹仁將軍擊敗,秦宜祿又想叛離劉備,結果被張飛殺了。”


    聽說秦宜祿死了,曹操突然感到無比的輕鬆,以後不用再擔心他宣揚杜氏的事兒了,把竹簡往地下一扔,嘲諷道:“他那點陽奉陰違的把戲遇到劉備豈不是班門弄斧嗎?猥瑣小人不足掛齒,大耳賊又如何?也隨袁紹逃歸河北了嗎?”


    “早跑了。”許攸冷笑道,“劉備從汝南回來沒待兩天就又走了,說是去荊州聯絡劉表,可連鋪蓋都卷走了,八成是瞧出袁紹要壞事,找個借口溜了。那劉玄德就像是船上的耗子,船會不會沉他總能最先預料到,這份精明倒也不簡單。”


    曹操咬牙切齒:“哼!總有一天,我要誅殺此賊消我心頭之恨!”但想起關羽又不禁暗覺失落,指了指那兩箱子文書道,“去叫路粹、繁欽來,把這些文書仔細查閱一下,看看袁紹還有什麽陰謀。”


    又聽外麵一陣喧嘩,王必跑了進來:“啟稟主公,列位將軍追擊敗軍得勝而回,未曾過河的袁軍大多被獲,少說也有五六萬人呐。”


    “這麽多俘虜……”曹操非但不喜,反而皺起了眉頭,“帶我去看看。”剛邁出帳門,又見鮮於輔、齊周等推著一個披頭散發的俘虜迎麵而來。許攸大驚失色,不等諸將開口,搶先嚷道:“阿瞞兄快看,沮授來投靠您了。”他與沮授同在河北多年,雖然為人處事作風疏異,但也佩服其才,更重要的是他雖逃奔曹操,卻沒有什麽根基,急需有一個和他情況相似的人互相扶持!故而搶先說是投奔,給沮授留足了後路。


    哪知沮授根本不領許攸人情,脖子一梗,把發髻甩到腦後,朗朗道:“我不是投降,是被你們的兵抓住的!”


    曹操從上到下細細打量他一番,莞爾道:“昔日我在河北之時就佩服先生足智多謀,惜乎大河相隔,難與您共濟大事。不想似您這般人物,今日也會被獲遭擒。”


    沮授苦笑道:“我家大將軍失策,無奈棄軍北逃。在下智力俱困,被擒不過是理所當然之事。”


    曹操本就賞識此人,又見他笑得淒苦,更動惻隱之心:“並非是您智力俱困,皆因袁本初剛愎自用不納良言,河北軍才會有此劫難。”說著話示意鮮於輔為他鬆綁,“沮先生,官渡之役已見勝敗,然喪亂未平四海未定,先生可願與我共籌大事?”


    沮授凝視著眼前這個身量不高卻心胸開闊的人,深悔自己昔日擇主不明錯保了袁紹,可是高潔之人又豈能做貳臣?他木訥片刻,還是回絕了:“多謝明公美意,但在下家眷族人皆在河北,性命懸於袁氏之手。我若降公,袁紹父子豈不殺他們泄憤?但求明公速速賜我一死,既能保全我家小,又能樹我不屈之名節,在下感恩不盡。”


    許攸也覺不忍:“您再好好想想,謀大事者不拘小節……”


    “許子遠,你別說了。”沮授一擺手,“咱們倆不可以共論,你仗勢欺人招權納賄,妻兒老小已被審配投入大獄,這場仗打得贏打不贏結果都好不了,可我不一樣!再者沮某臉皮薄,行不出你等賣主求榮的事!”一席話把許攸臊得滿臉通紅。


    知他死意已決無可挽回,曹操歎息道:“若早得先生輔佐,天下不足為慮……可惜嘍!把沮先生……”剛要傳令將其處死後給予厚葬,許攸又湊到他耳畔:“您別殺啊,把他關起來,對外宣揚他已經投降,袁紹聞知必害其家小。到那時他與袁氏結仇,就會死心塌地保您。”


    曹操眼睛一亮,馬上改了口:“把沮先生送回我營中看管起來,是殺是赦以後再議。”


    沮授何等聰明,立刻意識到許攸嘀咕些什麽,火冒三丈罵道:“許子遠,你這卑鄙小人,我饒不了你!放開我!快放開我……”眾軍兵哪聽他聒噪,推推搡搡而去。荀攸、郭嘉都是聰明人,也已猜到許攸的主意,隻是礙於曹操的麵子,不好當麵罵他缺德罷了。


    曹操心裏有數,嘴上卻不說,帶著眾人來到轅門。但見河北俘虜自北而來,全都摘盔卸甲背縛雙手,繩子一連就是一大串,隊隊接踵望不到邊,比押解他們的曹兵多好幾倍。曹操連連搖頭:“俘虜太多了,咱們的糧食還不夠給他們呢。”


    荀攸笑道:“這倒不成問題,袁紹一破各地危機亦解,現在下令征調糧草應該不成問題了。”


    曹操卻笑不出來,胸中暗暗嗟歎:那些郡縣官吏哪個不是我提拔起來的?在我困篤之時卻都袖手旁觀見風使舵,除了李典誰也不曾給我送來一粒糧食,現在平安無事了又都想起錦上添花了。這世上的人心何其薄也!此等首鼠兩端之輩難道不當誅嗎……算了吧,天子尚且對我三心二意,更何況別人呢?夫英雄者固當有吞吐天地之誌,亦當有海納百川之心胸啊……


    正在他感慨良多之際,路粹、繁欽兩位書佐跑出轅門跪倒在他身畔:“我等有緊要之事告知主公。”


    “說吧。”曹操眼望俘虜連頭都沒回。路粹有些為難,環顧在場之人,吞吞吐吐道:“我二人在那兩箱繳獲的文書中發現了……發現了不少地方官給袁紹的投降書,甚至還有……還有……”


    “還有什麽?”


    路粹把牙一要:“還有咱們營中將領串通袁紹的密信!”


    此言一出在場之人都呆住了,有人驚詫、有人憤怒、有人恐懼、有人悲憫,但誰都不敢說什麽,所有的眼光都齊刷刷投向曹操,料想以他睚眥必報的性格必會勃然大怒追查到底。哪知他不急不鬧,重重地喘了口氣道:“我早就料到,想要投靠袁紹自謀生路的絕不僅僅是一個徐佗……你們帶幾個兵把那些文書都抬到這兒來。”


    “諾。”路繁二人領命而去。


    眾文武立時警惕起來,心裏有鬼的料想敗露就在眼前,胸口狂跳臉色煞白;那些心裏沒鬼的,意識到有叛徒站在自己身邊,也覺毛骨悚然。這時候誰都不敢瞅誰一眼,生恐胡亂猜測犯了忌諱,所有人都耷拉著腦袋捫心自問,一個字也不敢多說,眼睜睜瞧著士兵把兩箱子書簡堆在營前。許攸自是無事一身輕,樂嗬嗬道:“阿瞞兄,現在這些書信就擺在眼前,隻要尋根溯源就能將營中奸邪叛徒一網打盡!”這席話不啻雪上加霜,眾人心頭都是一緊,腦袋壓得更低了。


    曹操搖了搖頭,麵無表情道:“都燒了吧。”


    “燒了?!”不單是許攸,在場之人都沒想到他會這麽處置。


    曹操見無人敢響應,自親兵手中接過一支火把,點燃後順手一拋,那堆得像山一般的竹簡立時騰起一片火焰。他環顧眾人朗聲道:“當袁紹強盛之時,我亦不能自保,何況他人乎?忠奸是非付之一炬,清者無須再生猜忌,濁者也請自安從善,這件事誰也不許再提……老夫有些累了,你們也忙了半日,沒有差事的就回去休息吧。”說罷一甩衣袖,回轉轅門。隻留下一團熊熊烈火,映照著一張張感激涕零的麵孔……


    曹操低著頭獨自漫步,忽聽身後有人笑嗬嗬道:“你這焚燒文書的計謀果然高明啊!”曹操回頭一看——許攸跟了過來。


    “子遠說的哪裏話來?”


    許攸撚著小胡子道:“你騙得了別人,豈能騙得了我?昔日光武爺平滅王昌,將帳下諸將私通王昌的文書付之一炬,令反側子自安,此後諸將忠順更勝往昔。如今你也學了這一手,以為我不知道嗎?”


    曹操側目打量這位老朋友,覺他聰明得有點兒過頭了!但畢竟是昔日舊交,又是幫自己破袁紹的首功者,便按捺不滿佯笑道:“子遠啊,你我兄弟彼此默契,何必要把話挑明呀。”


    “阿瞞,我為了幫你連家眷都不管了,如今孑然一身,你該怎麽報答我呀?”


    不知為什麽,當初許攸獻計時,呼喚小名時曹操聽著頗感親切,可到了這會兒聽著卻覺刺耳!他點點頭賠笑道:“子遠兄若是不棄,就在我幕府為軍師祭酒吧。”


    許攸眉毛一挑:“區區一個祭酒,叫我躋身荀公達之下,與郭嘉等人為伍,你也忒慢待老友了吧?”


    “別這麽說啊。”曹操拉住他的手,湊到他耳畔,“我豈能虧待你,雖是軍師祭酒,財貨房室衣食俸祿自然異於他人。”


    “這還差不多。”許攸搖頭晃腦沾沾自喜,“麵子、銀子、女子,人這輩子說穿了不就為了這些嘛!”


    兩人各懷心事攜手來至袁紹寢帳,曹操坐到袁紹的幾案前,順手抽過一卷空白的竹簡,開始潤色告捷表章。許攸則在一旁翹足而坐,侃侃而談陳年舊事,曹操有一搭無一搭地搪塞著。過了片刻王必尋到此處,稟告道:“俘虜清點已畢,共七萬有餘。”


    “嗯。”曹操奮筆疾書,連頭都沒抬,“我知道了。”


    王必又道:“那沮授衝出軟禁的營帳,搶奪馬匹意欲北逃,未出營門又被士兵拿獲。”


    “哼!”曹操故意瞥了許攸一眼,吩咐道,“雖有奇才而不能為我所用,反成了累贅,推出轅門斬首吧!”又指指袁紹的臥榻,“還有,今天我住在這裏,讓許褚忙完差事到這邊護衛。叫人把袁紹的錦緞給我扔出去,換上我的舊鋪蓋,所有的珍寶圖書一律撤掉。這帳子既然已屬於我,就得由著我的性子布置!”


    許攸自以為得了寵信,還沉浸在喜悅之中,再不管沮授的死活,也沒聽出曹操的弦外之音,還隨著說風涼話:“沮授也真是癡人,長胳膊拉不住短命鬼,既然找死那就死唄。”


    曹操已將告捷表章寫完:“子遠,你來幫我看看。”


    “誒!”許攸撅著屁股湊過來看:


    大將軍鄴侯袁紹,前與冀州牧韓馥立故大司馬劉虞,刻作金璽,遣故任長畢瑜詣虞為說命祿之數。又紹與臣書雲:“可都甄城,當有所立。”擅鑄金銀印,孝廉計吏,皆往詣紹。從弟濟陰太守敘與紹書雲:“今海內喪敗,天意實在我家,神應有征,當在尊兄。南兄、臣下欲使即位,南兄言,以年則北兄長,以位則北兄重。便欲送璽,會曹操斷道。”紹宗族累世受國重恩,而凶逆無道,乃至於此。輒勒兵馬,與戰官渡,乘聖朝之威,得斬紹大將淳於瓊等八人首,遂大破潰。紹與子譚輕身迸走。凡斬首七萬餘級,輜重財物巨億。


    前麵的他還讀得津津有味,當看到最後“凡斬首七萬餘級”時,差點嚇了個跟頭:“你要把俘虜全殺了?”


    曹操擠出一絲詭異的微笑:“留著他們太耗費軍糧,放他們回去豈不是幫袁紹重振旗鼓?況且他們與沮授一樣,妻兒老小尚在河北,隱患可不能留啊!昔日秦之白起在長平坑殺趙軍四十萬,如今我不過殺七萬人,這又算得了什麽?”


    許攸望著曹操恐怖的笑臉,感覺脊梁骨一陣陣發麻。殺七萬人又算得了什麽?他這話說得如此輕巧,與方才焚燒文書時判若兩人。


    直到此刻許攸才有些明白,曹操已不是當年那個輕狂小生,這個主子比袁紹更難伺候,他更精心計更善偽裝,簡直是一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魔鬼……


    “子遠,還有件事勞你幫忙。”


    “是……主公!”許攸不由自主改了稱呼。


    曹操遞給他一支令箭:“你去跟於禁說,叫他深深挖幾個大坑,待到夜深人靜之時,把河北降卒一批一批領到坑邊,然後……”說著做了個砍頭的手勢。


    “我明白……我明白……”


    曹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陰森森笑道:“囑咐他們做幹淨一點兒,別惹出麻煩……辛苦了,子遠賢弟!”


    “不敢當……”許攸差點兒被他拍倒在地,強自支撐著,抱著那令箭戰戰兢兢出了大帳。曹操望著他顫抖的背影,終於滿意地笑了——金銀財寶可以不吝惜,但尊卑必須要明確,絕不允許有人居功自傲!隻有擁有不可侵犯的威嚴,才能震懾住敵人、駕馭好官員、治理好國家。


    許褚領著幾個親兵趨身進帳,將各種珍寶器玩封到箱子裏,又疊了錦繡臥榻,換上舊鋪蓋,曹操這才張著雙臂躺下,開始做他的美夢了……官渡之戰僅是這場美夢的開始,下一步他要追過黃河痛打落水狗,消滅袁紹征服河北,之後再奪荊州、平江東、定西北、收西蜀,漢室天下一定能夠複興!然後……曹操倏然睜開眼,他的美夢中冒出一個可怖的夢魘——那是張血淋淋的絹帛,寫著“誅此狂悖之臣耳!”末尾那個“耳”字一豎拉得很長,似乎還在滴血。


    曹操捫心自問:真有一天仗都打完了他該何去何從呢?還政天子退歸林泉?他已經有了與天子一樣不可侵犯的威嚴,怎麽還可能全身而退呢?難道放棄那個權力,任由那個對自己充滿芥蒂的皇帝隨便宰割嗎?如果再來一次“玉帶詔”,到時候該何去何從呢?


    他凝思良久,始終沒有一個滿意的答案,索性不管那麽多了,翻個身繼續睡。天下還沒平定呢,春的後麵又不是秋,何必為將來發愁呢……二十年前與袁紹把酒言歡之時又豈能想到今天?何用二十年!去年跟劉備煮酒論英雄那一刻又怎料到反目成仇?


    就是這世道,一切都隨遇而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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