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園勸諫


    長江之畔血雨腥風,遙遠的鄴城卻儼然一片太平景象。廣廈莊嚴市井祥和,尤其城西北的銅雀園更是幽美恬靜,草長鶯飛花紅柳綠,樓台映水葳蕤生輝,朝陽之下滿目光華璀璨。


    此刻銅雀台上少長鹹集、勝友如雲,十幾個峨冠博帶的文士齊聚一處。眾人彈衣揮袖高談闊論,其中不乏邯鄲淳、陳琳、路粹、繁欽那等享譽文苑的知名人物,卻都對一個二十出頭相貌英朗的青年公子禮敬有加——那便是曹操與卞氏第三子、平原侯曹植。


    曹操二次南征無功而返,隻留下句“生子當如孫仲謀”的感歎。戰場上他輸了,可在朝廷卻是大贏家。其實就在他與孫權廝殺之際,尚書令華歆、諫議大夫董昭等人操縱下的朝廷片刻都沒停歇,一道道驚世駭俗的詔令頒布天下。


    建安十七年九月,四位小皇子晉封為王,劉熙為濟陰王、劉懿為山陽王、劉邈為濟北王、劉敦為東海王。表麵上似是對皇族的鞏固,但有識之士都品得出味兒——四位皇子皆側妃所生,伏皇後嫡出的兩個皇子卻沒半點兒好處,這種晉封實是搪塞;欲要取之必先予之,曹操給皇家添些表麵光彩是為日後不臣之舉打伏筆。


    果不其然,建安十八年正月,朝廷頒布政令,複《禹貢》九州(《尚書·禹貢》記載的地域劃分,乃戰國人托名大禹所作。九州,即豫州、冀州、兗州、徐州、青州、揚州、荊州、梁州、雍州)。其實《禹貢》記載未必可信,有據可查的隻有前朝篡逆王莽曾一度實施,根本談不到“複”。從文獻上看,九州並無幽州、並州,河北之地皆屬冀州所轄,曹操身兼冀州牧,這意味著泱泱三大州都將順理成章變為曹家私地。不僅如此,古籍雲“州從《禹貢》有九,爵從周氏為五”,改易九州也是為恢複五等侯鋪路。


    所謂五等侯,是昔日周室天下冊封的公、侯、伯、子、男,秦漢以來已然廢止,變為王侯兩級。漢高祖誅戮韓信、彭越、英布等異姓諸侯王,自此“非劉不王”,身為臣子最高隻能封侯。建武十三年(公元37年)光武帝為了尊崇周公和孔子,冊封周朝後裔姬武為衛公、殷商後裔和孔子之後孔安為宋公,衛、宋兩個公國被視為漢賓。除了這兩個特例,還有一個受封公爵的人,即篡逆王莽,他以安漢公之名操控皇權奪取漢室天下。現今曹操的行動與當年王莽一般無二,目的不言而喻。


    朝廷中人無不知曉,冊封曹操為魏公的詔書早就由尚書右丞潘勖草擬好了,就在省中待命,等曹操南征歸來便可詔告天下。不過現今的朝廷百官早已“洗心革麵”,自荀彧死後,屹立朝堂之人除了緘口自保,就是沉醉功名攀龍附鳳,誰還敢螳臂當車?曹氏代漢早已呼之欲出,鄴城方麵也加緊準備,幕府再次翻修,晉為宮殿,銅雀台之南開建金虎台,另外還要挑選吉地建造曹氏宗廟。不過曹操與身為五官中郎將的曹丕出征未歸,這些事自然落到平原侯曹植身上。


    這位曹家三公子自幼喜好詩書通曉經籍,又生性灑脫熱衷風雅,此番由他留守,辦這等差事再合適不過。自光武中興已二百餘載,曹家又開封公建國之事,而且起於兵戎裂土分茅,與昔日王莽頗多不同,說是遵循舊製,實是前無古人,許多環節還需琢磨。故而曹植與諸多文士翻閱典籍悉心商討,一座座樓台殿宇、館閣廟堂、禮樂建築拔地而起。


    這其中尤為重要的就是金虎台。雖同屬樓台建築,金虎台與銅雀台大不相同,銅雀台純屬曹家自娛之物,金虎台卻大有含義。古來以虎符代表兵權,諸侯王也各築高台用以耀兵。故而金虎台乃依照兵戎之禮所造,象征曹操以公侯之尊掌天下兵馬,實是閱兵之用。為了築這台,曹植沒少花心思,自並州上黨郡調來上等木料,召集良匠加緊施工,務求精益求精。


    忙了半個多月總算初見端倪,台基夯實,樓閣已築起一丈有餘,皆用楠木青瓦,雕飾雲紋,雖未成規模但富麗華貴可窺一斑。眾文士見此情形無不欣喜頷首,也對平原侯的才學交口稱讚。諸人之中尤以祭酒繁欽生性最為媚上,如此良機焉有不拍馬屁之理?當即誇讚道:“平原侯胸有溝壑腹藏珠璣,大筆一揮便勾勒出此等雋麗樓台,實不亞於東魯之靈光、西京之建章。”


    令史丁儀恰在近旁,聽繁欽溜須拍馬不遺餘力,心下頗為不齒,便取笑道:“這話讚得極是。在下記得您早年作過一篇《建章鳳闕賦》,其中不乏佳句,‘長楹森以駢停,修桷揭以舒翼。象玄圃之層樓,肖華蓋之麗天。’昔日用以大書漢家宮殿之美,如今不妨搬來讚曹公之台,見賢思齊倒也省了不少事。”說話之時丁儀不禁眯了眯眼睛。他自幼患目疾,看東西不甚清楚,眯眼是習慣,但旁人看來越發覺得傲慢少禮。


    繁欽效力幕府十餘載,雖是刀筆之任失於諂媚,畢竟資曆深厚;丁儀卻是曹操舊友丁衝之子,晚生後輩,在幕府中充個小小令史,如此諷刺前輩實在刻薄。但繁欽被這個後生奚落竟不敢爭辯,隻默默退入人群。他心思雪亮——丁儀、丁廙兄弟與主簿楊修皆曹植心腹密友,丞相圖謀封公建國,日後立誰為嗣尚不可測,不過現今平原侯聖眷似在五官將之上,絕不能得罪平原侯眼前紅人。


    主簿楊修心思靈動,不願丁儀為曹植招怨,趕緊扯開話題:“此台雖好,然盡善未盡美。”


    曹植始終默默無言倚著白玉闌幹,俯視南麵的工地,根本也沒把繁欽的誇讚放在心上,但聞聽楊修說未能盡美,不禁問道:“德祖覺得還有何不好?”


    楊修指指點點:“銅雀台高逾十丈,金虎台卻是八丈,預設房屋一百零九間,高挑不足豐腴有餘。兩台一高一低姿態各異,恐不甚和諧。”也是他素與曹植親睦,換作別人可不敢輕易指摘。


    曹植蹙眉凝思,不過片刻又笑了:“這有何難?不妨在北麵再建一台,銅雀台居中,金虎台與另一台分居兩側,一高兩低錯落有致,三台之間搭設飛閣便橋。《西都賦》有雲,‘樹中天之華闕,豐冠山之朱堂。因瑰材而究奇,抗應龍之虹梁。’淩空而行如在雲端,想來何等意趣?”


    “絕妙絕妙……平原侯大手筆……”眾人自少不了又一番誇讚。繁欽耐不住本性,再次從人群中擠了出來:“今日良辰美景,平原侯又有此雅興,何不留詩一首以抒胸臆,也叫我等見識見識?”


    曹植微微點頭,舉目眺望——眼前是正在動工的金虎台,再往南是碧水瑩瑩的芙蓉池,池畔密林邊有一片精致的青瓦房舍,那是剛剛建起的白藏庫和乘黃廄,用以儲備曹家的珍寶良馬。西麵也在動工,眾民夫正在挖掘一條渠道通往漳河,以後芙蓉池便與漳水、白溝相通,成了活水。這條水道便似玉帶縈繞於樓台水閣之間,宛如人間仙境。有山有水,觀不完的美景,享不完的富貴,若在這美麗的地方生活該是何等愜意?曹植神采奕奕,脫口而吟: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寶劍直千金,被服麗且鮮。


    鬥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馳騁未能半,雙兔過我前。


    攬弓捷鳴鏑,長驅上南山。左挽因右發,一縱兩禽連。


    餘巧未及展,仰手接飛鳶。觀者鹹稱善,眾工歸我妍。


    歸來宴平樂,美酒鬥十千。膾鯉臇(juaˇn)胎鰕,寒鱉炙熊蹯。


    鳴儔嘯匹侶,列坐竟長筵。連翩擊鞠壤,巧捷惟萬端。


    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雲散還城邑,清晨複來還。


    (曹植《名都篇》)


    “快哉!”繁欽大唱讚歌,“平原侯才子心性,英姿颯爽人中之傑。”眾人不住附和,唯有楊修心下暗笑——作詩歸作詩,做人是做人,三公子生平之誌怎限於當一個暢遊享樂的浪蕩公子?真真小覷他啦!


    正說笑間,忽聽樓下有人呼喊:“老臣請見平原侯……懇請平原侯回府理事……”說來也奇,銅雀台高十丈,但是此人嗓音高亢聲若洪鍾,自樓下傳來竟字字入耳,連眾人歡笑聲都掩蓋不住。大家手扶闌幹往下注目,見一個皂衣大袖、滿腮虯髯、身材偉岸的老臣正昂首高呼——幕府西曹掾崔琰。


    銅雀園是曹氏私家苑囿,未得準許不能隨便出入,若別人前來早被衛兵攔了,遇到崔琰卻不敢較真。一者,此乃耿介之士威名素著,連丞相都讓他三分;再者,曹植還是崔琰的侄女婿,今平原侯督留守之事,更沒人敢攔崔琰了。


    樓上眾人見崔琰這架勢便知來者不善,八成是上諫言的,霎時間都不吭聲。唯丁儀低聲叨念:“崔大胡子竟鬧到這兒來了,橫眉立目頤指氣使,哪把公子放在眼中?”丁儀不喜崔琰已非一日,在他看來曹植既然是崔氏之婿,崔氏就該全心全意助曹植謀得儲位,可崔琰存長幼之念,不顧親疏意屬曹丕。兩年前河間叛亂曹丕受斥,本是整垮曹丕的良機,崔琰與毛玠卻跳出來為其說好話,挽回曹操之心;如今曹植留守,又橫挑鼻子豎挑眼,實在可惡!


    曹植卻不反感,隻苦笑道:“父親曾道崔西曹‘伯夷之風,史魚之直,貪夫慕名而清,壯士尚稱而厲’。實乃公正無私恪盡職守之臣,不過有時也似夏日之烈,叫人望而生畏啊……列位稍待一時,我下去見他。”


    曹植一句話,大夥都放寬了心——崔琰講起大道理極少給人留情麵,若大家一同下樓難免要遭他斥責,說他們傍著公子暢遊無度荒廢政務。莫說邯鄲淳年逾古稀享譽數朝,陳琳官拜門下督統帥文壇,宋仲子當世大儒名震天下,即便年輕的荀緯、王象、劉修等人也小有名氣,當眾受責臉上無光。幸虧曹植天性仁厚,自己擔下,眾人不免心存感激。


    楊修嬉笑道:“昔日齊桓公耽於女樂,管仲築台以分謗,這才是為臣子之道。公子獨去也不好,還是在下隨您一起聽訓吧。”


    “我也去。”丁儀憤憤道,“倒要聽聽崔大胡子說什麽。”


    十丈高台樓廊回旋,著實費了不少工夫


    才從銅雀台下來。曹植還沒邁出門檻,先拱手致歉:“晚生失禮,勞崔公久候了。”他雖是丞相之子、侯爵之身,畢竟沒個正經官職,折節下士姿態放得很低,老臣麵前常自稱“晚生”,既表示自謙,又不失文士風範。


    崔琰頂著火來的。方才他到聽政堂請見,沒見到曹植,卻遇到了留府長史國淵、魏郡太守王修,詢問才知,曹植一早就去了銅雀園,幕府仆從說不久便歸,可二人候了半個時辰仍不見回轉,今天的公文還沒過目。崔琰眼裏不揉沙子,心急火燎地尋到園中,要把曹植叫回去處理政事,這架勢簡直似家長教訓一個貪玩的孩子!可真見到曹植,瞧這位丞相公子如此謙卑相待,心頭怒火已去大半,收起凝重臉色,躬身還禮:“下官莽撞冒犯,還請恕罪。但望公子以國事為重,速速回府理事。”


    “好好好。”曹植笑容可掬地拉住他手,“今早聞金虎台台基已立,故而約幾位才俊之士看看,不知不覺誤了時辰,實在慚愧。其實崔公派小廝催一聲就是,晚生焉敢不從?”這話謙恭至極。


    “不敢。”崔琰掙開他手,再次行禮,“下官請見另有他事。”


    “何事?”曹植滿臉微笑耐著性子。


    崔琰抬頭望了楊修、丁儀一眼,鄭重道:“此事有涉丞相家務,還請屏退旁人。”


    曹植卻道:“崔公無需介意,德祖、正禮皆晚生親近之友,又得我父青睞,不妨參詳。”


    哪知崔琰越發正色:“下官要說的第一件就是這個!幕府乃理政之地,公子與人來往當守規矩。楊德祖身為丞相主簿,隨時侍奉也罷了。丁正禮不過一令史,豈可日日與公子出入盤桓?再者,聖人有雲‘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公子身為留守,理當以政務為先,耽於浮華豈非舍本逐末?”


    崔琰洋洋灑灑一番話,幾乎把曹植這幾月所作所為批得一無是處。曹植對他禮遇有加,絲毫不作辯駁,反而連連點頭;楊修也不插嘴,二目低垂傾聽教誨;丁儀卻頗有不忿之色——他當年曾被曹植推薦,卻被崔琰、毛玠壓下,豈能不怨?


    待崔琰這一通牢騷發完,曹植越發堆笑:“崔公教訓得是,晚生受教不淺,日後自當慎行。”


    “還望公子心口如一。”崔琰勸諫之言都是臨時而發,這才提及正事,“下官今日告見,其實是想請您勸勸二公子。”


    “哦?”曹植不禁蹙眉。他深知二哥曹彰不喜詩書,性情乖張,平日行事多惹非議,不知又幹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好事了。


    崔琰細細道來,原來半月前曹彰出城射獵,路遇一個獵戶。那人身份倒也平平,卻騎了匹體無雜毛的白色駿馬。曹彰尚武,頗喜寶馬,有意重金買下,那獵戶卻不肯割愛。無奈之下曹彰竟想出奇招,不顧身份硬拉此人回府飲酒,席間叫歌伎侍女出來伺候,提議以美女交換寶馬。那獵戶也真膽大,堂而皇之挑來揀去,最後竟選中了曹彰的側室姬妾。曹彰毫不猶豫,留下寶馬,當即叫獵戶把姬妾領走。那姬妾哪裏肯依?哭哭啼啼叫苦連天,硬叫曹彰推出門去。此女若孤苦出身倒也罷了,偏偏是譙縣鄉人之女,她家人原指望憑此女攀龍附鳳,怎料卻換了馬?找上門懇請贖回,曹彰卻一副“一諾千金”的架勢,要馬不要人。


    曹植又好氣又好笑——二哥啊,愛妾換寶馬,這等主意虧你怎麽想出來的?楊修、丁儀也把持不住,捂嘴直樂。


    崔琰卻一點兒都不覺可笑,厲聲道:“此事有何可笑?丞相父子主政,乃臣民之表率,豈可如此乖張行事?此事傳揚開去,必成市井談資,恐貽笑於士林。請平原侯規勸二公子,還是收回姬妾的好。”這等事本輪不到崔琰過問,但他耿介心性,遇到看不慣的就要管。


    “崔公所言差矣。”曹植尚未答複,丁儀先開了口;他早憋了一肚子氣,有意與崔琰為難,陰陽怪氣道,“豈不知此事雖有駭世俗,卻無幹王法?古雲,‘妻者,齊也,與夫齊體。上自天子,下至庶人,其義同也。’‘妾者,接也,接見君子而不得伉儷。’既是姬妾,相贈易物又有何不可?二公子天性瀟灑樂於武事,美人易馬也算風流佳話。若真有悖律條,不勞崔西曹過問,有司早稟報上來了。”言下之意是說崔琰多此一舉,輪不到他管閑事。楊修卻不願得罪這老臣,忙拉他衣角示意住口。


    崔琰根本不理睬丁儀,隻是眼珠注視著曹植:“平原侯,平民百姓行此奇事倒也罷了,二公子身為丞相至親焉能如此?您若不管,我便上書問問丞相,取信於民安定天下,究竟重人還是重馬?國法治不了,恐還有家法吧?”


    曹植心下暗驚——這話倒不假,以妾易馬雖不違律條,但終有些不妥。崔大胡子說得出辦得到,若真一狀告到父親那裏,二哥吃不了好果子,鬧得幕府內外無人不知,全家都沒麵子。現今正是父親晉位公爵之時,傳出輕人重馬這類話,可不是鬧著玩的。想至此曹植連忙表態:“崔公所論極是,晚生必會勸諫家兄。”


    “若能如此下官甚慰,方才失禮之罪還請海涵。”崔琰說罷作揖告退,走了幾步又回頭道,“公子速速回府,國長史還等著呢。”


    丁儀強壓怒火,見崔琰走遠,終於忍不住發作道:“崔大胡子真可惡,憑什麽凡事都橫插一杠子?”


    “就憑他用心端正不避嫌隙。”曹植接過話來,“如此耿介之臣理當尊敬,他時時訓教也是為我好啊。”


    “不見得吧。”丁儀冷笑道,“他果真用心端正就不該厚待五官將而薄於侯爺。依我看他闖園奏事分明小題大做揚公子之過,他借愛妾易馬之事請公子勸諫兄長,乃是設下詭計離間手足,欲孤立公子。您可不要被他那一臉忠貞給騙了!”


    “豈能如你所言?”曹植一笑而置之,“我素知崔公其人。說他固守長幼、對我有偏見倒不假,然而卑鄙害人卻非他所能為。”


    楊修極是讚同:“不錯,公子洞悉善惡慧眼識人,單論氣量就比五官將高了一籌。但二公子之事還需妥善處置,令兄性情乖張非良言所能觸動,勸諫不當轉而生怨,反倒不美。”


    曹植早有成算:“這事不勞你等操心,我去跟他說。二哥若實在固執,我大不了破費些錢財,周濟那家姬妾便是。這家人鬧來鬧去也左不過是為了錢財富貴,我吃些虧也就罷了。”


    丁儀歎了口氣:“侯爺就是心太善了,何必答應這等為難之事?平白替人受過。”


    “你曉得什麽?”楊修手撚須髯眼神奕奕,“雖說侯爺與五官將爭位,其他的公子也不能小覷。局外人說話更能觸動丞相之心。謀儲之爭不光較量才智,更要友愛兄弟、凝聚人望,家事大過國事呢!”


    曹植卻仰望蒼天喃喃而語:“謀儲之爭……謀儲之爭……我隻想幹一番事業,從來沒想過要與別人爭什麽。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方不枉為君子。”說罷背著手而去。


    丁儀欲追卻被楊修攔住:“你還想叫崔琰說三道四?我隨侯爺回幕府理事,你叫大夥散了吧。”


    丁儀怏怏不悅卻無可奈何,隻得應允。走出甚遠的曹植倏然扭過頭來:“正禮,替我向列位告假,邯鄲老夫子年歲不小了,下樓時留神攙扶。不管這些老臣如何待我,咱身為晚輩可不能虧了禮數。”他白皙俊美的臉上飽含真誠,絕無半分矯揉造作。


    楊修之謀


    聽政堂上寂靜無聲,隻銅壺滴漏“嗒嗒”作響。幕府長史國淵、魏郡太守王修已候了半個時辰,一個低頭看公文呆呆出神,一個踱來踱去心事重重,誰都不說話。倒不是二人不睦,隻因平日走動不多,又都不愛閑談,天聾遇地啞,見麵不過互相問候,等了這半天已翻來覆去客套好幾遍,實在沒意思。


    莫看兩人沒交流,心裏所想完全一樣——平原侯實在有失偏頗!前年曹丕留守,雖無甚建樹又趕上場叛亂,但罪責本不在其身,一切中規中矩,對政務也很認真。即便與其相厚的吳質、夏侯尚、朱鑠等人,沒公務也不能隨便入見,懂得避嫌。而三公子稟賦甚高卻不遵禮法,處置事務也忒隨心,喜歡的事做起來沒完,不感興趣的問也不問。或許在那幫風雅文人看來,曹植是完人,但在這些幕府重臣眼中卻完全不一樣。


    不過想歸想,國淵、王修都是涵養極深之人,也不便派人催促。後來崔琰來了,問明情由便板著臉去了,兩人略覺寬心——崔大胡子乃性情中人,天大的事也敢管,何況與曹家有姻親,鬧一場也沒什麽可說的;我們不沾親不帶故的若也闖過去,知道的是以國事為重,不知的還道是傾心五官將,故意與平原侯為難。一個老曹已越來越難伺候,如今又添上倆小主子,瓜田李下焉能不慎?


    崔琰出馬果然有效,不多時曹植便帶著楊修急匆匆趕回,進門來連連作揖:“晚生失禮,叫二位久候了,慚愧慚愧。”


    “不敢。”兩人本有些怨氣,但見他主動道歉,舉手投足間既顯謙誠又不失瀟灑,滿腹心事不禁暫且拋開了。


    “人言丞相乃國之股肱,我看兩位也是幕府股肱,若非你們處處周全,晚生真不知如何是好啊!”曹植客套了兩句這才落座,“金虎台建得挺快,不過與銅雀台不甚相諧。方才與眾人商量,可在北邊再建一座台,國長史以為如何?”


    “此非急務,可待丞相回來再議。”國淵隻搪塞一句,恭恭敬敬捧上十幾卷公文,“請公子過目。”


    曹植隻粗略翻翻,二話不說畫諾用印。國淵唯恐他不細看,一件件提醒:“丞相大軍已過豫州,可能會在許都停留一日……匈奴使者朝覲,華令君已叫他齎詔回平陽了……禦史大夫郗慮乞歸田舍,丞相想必應允……朱光任廬江太守,在皖城開田,請求撥發錢糧……”


    可不管他匯報何事,曹植隻一句“知道了”,也不知往沒往心裏去。十幾道公文片刻工夫就用完印了,曹植別的都沒在意


    ,卻對最後一份起了興趣:“荀令君靈柩已運回潁川安葬,這麽快!”國淵、王修不禁悚然——荀彧在譙縣病故一事傳言頗多,鄴城群僚也不知真假,但荀彧一解除尚書令之職,改易九州、議封公爵等事立刻通過,他與丞相的分歧是明擺著的。故而大家絕口不談此事,以免引火燒身。


    曹植倒不是對荀彧死因有何質疑,而是他與荀彧之子荀惲相厚,荀惲又是曹家女婿,故而關注。這份公文是關於荀惲襲萬歲亭侯之爵的事,末尾又錄了篇文章,是尚書右丞潘勖給荀彧草擬的碑文:


    夫其為德也,則主忠履信,孝友溫惠,高亮以固其中,柔嘉以宣其外,廉慎以為己任,仁恕以察人物。踐行則無轍跡,出言則無辭費,納規無敬辱之心,機情有密靜之性。若乃奉身蹈道,勤禮賁德,後之事間,匪雲子克。然後教以黃中之叡,守以貞固之直。注焉若洪河之源,不可竭也;確焉若華嶽之停,不可拔也。故能言之斯立,行之斯成。身匪隆汙,直哉惟情。紊綱用亂,廢禮複經。於是百揆時序,王猷允塞,告厥成功,用俟萬歲。


    曹植不禁搖頭:“此文也忒泛泛。令君昔隨我父立業兗州,也曾從軍謀劃多有良策,為何隻字不提?令君之心性如冰之清,如玉之潔,法而不威,和而不褻,這些怎麽也一概不論?潘元茂文筆一向不錯,但這篇文章卻中規中矩沉鬱內斂,少了些俊逸之氣。”


    國淵比曹植更知底細,荀彧初始恭順,最終卻與曹操貌合神離,為其蓋棺定論實是困難。莫說潘勖,即便太史公複生、班孟堅在世,寫這篇墓誌銘恐怕也俊逸不起來!他趕緊敷衍道:“敕令所作的官樣文章,中庸揚善即可。”說著硬從曹植手中把文稿拿了過來。


    曹植早覺出他心有不悅,莞爾道:“國長史是不是覺得晚生這些日子處置政務不大上心?”


    “屬下不敢。”國淵言不由衷。


    “您老是不忍傷晚生顏麵。”曹植很有自知之明,“不錯,我最近確實沒對政務下工夫。但絕非玩忽懈怠,而是信任列位大人。我名義上是留守,其實誰都清楚,一幹政令由列位大人議定,晚生隻不過是審閱參議……”國淵想反駁,卻被他抬手攔住,“我沒別的意思,也並非有何不滿。列公皆公忠體國深謀遠慮之人,思慮良策無不完備,處置政令無不得當。聖明君主尚垂拱而治,何況我不過一膏粱後輩,何敢唐突指摘,貽笑大方?所以我才傾心於營建,一者乃時下所需,再者也是生平所長。為官一任當有所成,既不能燮理陰陽,搞些禮儀營建也算有所建樹,不枉當一次留守。咱們各司其職,有何不美?”


    這話雖不無道理,可國淵聽來總覺得有些別扭,卻又不易辯駁,隻得緘口而退。曹植見他已無話可說,甚是滿意,又瞟了王修一眼:“王郡將何故入見?”


    王修正色道:“卑職要彈劾一人。”


    “哦?”不但曹植一愣,楊修也感詫異——魏郡太守非一般郡將,隻因幕府在魏郡首縣鄴城,故而魏郡實是天下第一郡。在曹操眼皮底下當地方官豈是易事?王修本袁氏故吏,又曾被孔融拔擢,這樣的人竟能被曹操如此重用,足見才幹之高。但才幹隻一方麵,更重要的是不樹敵,如今他都要開口告狀,那被告的是何等罪惡滔天之輩?


    曹植木訥片刻才問:“欲告何人?”


    “鄴城令楊沛。”


    兩年前冀州田銀、蘇伯叛亂,曹操頗感受辱,有意壓製豪強嚴懲不法,故而以著名酷吏楊沛為鄴城令。此人固然執法嚴格,卻做事偏激刑罰殘酷,視人命如草芥,上至幕府群僚下至百姓,對其無不畏懼。但他畢竟是曹操親自提拔的人,又深得信賴,群僚敢怒不敢言,王修能開口告他,真是把老實人逼急了。


    “聖人雲,‘苛政猛於虎’,楊沛行事暴虐過甚。”王修義憤填膺,“自他上任以來,嚴刑峻法草菅人命,鄴城百姓噤若寒蟬,上下僚屬如履薄冰。其爪牙功曹劉慈等人更每日遊走街巷監視士民,凡有小過當即棒殺,不教而誅暴虐忒過!又與校事盧洪、趙達、劉肇等互通表裏,羅織罪狀迫害大臣。今市井民巷不聞人聲,百姓歸家閉戶避之如鬼魅。以此等暴虐之徒為官實是玷汙廟堂,難道咱們要步亡秦的後塵嗎?懇請公子做主,把這狂徒逐出冀州。”


    曹植甚覺為難——他怎不知楊沛滿手是血?可楊沛之所以肆無忌憚是倚仗父親為靠山,扳倒楊沛豈不是公然挑戰父親的權威?他不敢插手,強笑道:“王郡將所言不無道理。然而楊沛雖行事不遜畢竟職責所在,不宜草草處置。”


    王修再揖道:“為政以德,不以苛政峻法,楊沛所用皆不通文墨的宵小俗吏。前日許都華令君差一小吏來我寺中公幹,夜宿城西館驛;那小吏貧寒,臨行之際私藏驛舍席榻,被驛吏發現扭送縣寺,路遇巡城的劉慈等人。那劉慈卻說盜席雖是小過,遵聖人之教卻應處死,不由分說便將那小吏打死。”


    曹植詫異:“偷席子與聖人有何相幹?”


    “可惡便在這裏。”王修憤然,“劉慈說,孔子有雲,‘朝聞盜席,可死矣!’故斷死刑。”


    國淵是鄭玄門下高足,學識淵博熟稔經典,聞聽此言卻是一愣,實在想不起孔子何嚐說過這麽句話。沉默片刻,楊修忽然一陣大笑:“這俗吏道聽途說弄錯了,是‘朝聞道,夕死可矣!’”


    一語點破,曹植樂不可支:“這倒有趣,不妨告訴邯鄲老夫子,請他編入《笑林》。”說了一半見王修滿臉嚴肅,忙收起笑容,“咳咳……此等刁猾酷吏果真可惡,王郡將所慮甚是,楊沛之事待丞相歸來晚生自當向他老人家進言。”


    王修不買賬:“卑職以為公子應當機立斷,無需請示丞相,及早罷免此人。”他心裏有個小算盤,指望曹操處置楊沛不太可能,最好能借曹植之力先斬後奏。


    “不妥吧?我不過奉丞相之命代理一時,豈可隨便罷免官員?”


    王修朝國淵使了個眼色,國淵會意,立刻進言:“政令文書屬下可代為之,隻要公子應允並無滯礙。”倆人事先並沒商量,但此刻卻彼此心領神會,也是楊沛結怨太多所致。


    曹植初掌政務卻不糊塗,國淵既然能辦為何不辦?必定還是過不了父親那關:“官員任免頗多掛礙,我等不易越俎代庖。”


    “苟可強國,不法其故;苟可利民,不循其禮。”王修爭辯道,“公子方才說初次留守欲謀建樹。若能罷免酷吏造福於民,此功此德豈不比修造樓台強之萬倍?古人雲,‘天雖至神,必因日月之光;地雖至靈,必有山川之化。’公子丞相父子一體,公子之德即丞相之德。”


    老實人未必不會投其所好,曹植聽這話甚覺有理,若能辦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非但利國利民,未嚐對自己不是好事;再看國淵,連連點頭確之鑿鑿。其實在曹植內心深處也不喜這個楊沛,雖然楊沛沒找過他的麻煩,但素來會文之士提起此人無不咬牙切齒。諸般心思湊到一起,曹植膽子漸漸壯了,便要拍這個板:“既然如此……”


    “公子三思!”楊修突然插嘴,“楊沛雖是酷吏,丞相用之乃為去惡明法,雖矯枉過正,實是出自仁心,其中張弛自有分寸,非我等下僚所能忖度。子之德必仰於父,臣之政必受自君,公子與列位大人若自作主張草率行事,隻恐壞了丞相一番良苦用心。為子之道、為臣之義也難免有虧。”他故意把“為子之道”四個字說得很重。


    曹植料他阻攔必有道理,趕緊就坡下驢:“不錯不錯,德祖見地甚是,由他老人家親自處置總比咱們名正言順。”他出爾反爾想盡快轉移話題,不容王修再言,忙扭頭問楊修,“快到正午了吧,我該到後堂向母親問安了。”


    王修見他一副逐客架勢,隻好吃啞巴虧,悻悻然望了楊修一眼,卻無法與其爭辯。人家把“為臣之義有虧”都扔出來了,這麽大一頂帽子怎敢往頭上戴?


    國淵細不可聞地輕歎一聲,捧起政令道:“既然如此,下官暫且告退。”王修也隻得怔怔而去,心下暗暗盤算——早知這樣還不如不提,非但沒扳倒楊沛,此事若傳揚出去,日後更不好與那酷吏相處了!


    曹植見二人走遠,也鬆了口氣:“德祖何故阻攔?”


    楊修滿臉誠懇道:“公子切記,當有所為、有所不為。便宜行事固然無過,然楊沛受丞相厚遇不可輕動,若稍有差失,忤父之意還在其次,弄不好便有結黨之嫌。”


    曹植顯得有些不耐煩:“那麽進善去惡之事就不做了嗎?”


    “曲則全,枉則直。現今之際公子當自行其是,莫要多幹預重要事務。老子曰,‘太上,不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幕府諸事丞相早有安排,國淵、袁渙等皆多年老吏,斟酌處事不會有半點兒紕漏,他們都管不了的事公子也沒必要去操心。所以我才建議您以文會友,著眼營建之事,幕府公務全屬本分,這些事才是您額外的功勞啊!昔五官將都督留守,一應政務幹預再三,結果非但無功,反而招了丞相埋怨,您可要引以為鑒啊!”


    曹植並非完全讚同的他話,但深知楊修一片好意:“那聽你的,此事不再提了。”


    “若我沒猜錯,如今公子聖眷已在五官將之上。”楊修早有成算,“公子之文采高於五官將,所短者乃在時政軍務。我獻此策也為藏拙露巧,還望公子用心趕上,方能與五官將一爭高下。”


    “爭爭爭,又是爭!”曹植霍地站起來,“我從未想過與手足為敵,隻想做好我自己,以誠心感化父親,一展平生之誌!”


    楊修望著一臉鄭重的他,嘴唇咕噥了兩下,還是把想說的話忍了回去——曹植本是性情中人,為人處世也似文章一樣追求自我。善良出於本性、才氣實為天賦,倒也難能可貴。但隻憑摯誠不靠權謀能成功嗎?你不與別人爭,別人還要與你爭呢!這樣下去不行,我得設法暗中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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