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議南征


    事情發展恰如楊修所料,在曹操召集群臣訓示之後,朝局出現新動向。曹操對外宣稱身體有恙退居內宮,除軍務和重大事務外,其他日常政務交與諸尚書與相國鍾繇、五官中郎將曹丕協同辦理——父親主軍政,兒子理民政,曹魏統治的新格局水到渠成般產生了。


    曹操這次再不是心血來潮,選擇曹丕絕非賈詡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所能決定,實是反複推敲的結果。首先,曹操已六十有二,身體又不好,選擇一個相對有政治經驗的兒子培養要少下許多心血,曹丕以稍長的年齡和擔任五官中郎將的經驗勝出了;其次,曹丕身為長子,符合傳統的宗法原則,選擇他會少許多爭執,也為子孫後代長治久安開好頭;更重要的是,曹魏若想長久穩固必要走儒家正統之路,目前而言就是聯合世家大族為主導的統治,那麽“贅閹遺醜”的曹家也必須提升地位,成為最強的世家大族,因此曹家、夏侯家必須緊緊抱成一團,牢牢控製住軍政大權,祖宗子弟中曹真、曹休、夏侯尚、夏侯懋等那些日後將委以重任的人,曹丕明顯比曹植更有資曆凝聚他們。家族之路與為政之道密不可分,這才是曹丕勝出的根本原因。賈詡的那番話雖擲地有聲,但充其量也隻是傾斜天平的最後一根稻草。


    自八月初舉行朝會,長達一個月的時間群臣未見到魏王的蹤影,隻知他居於銅雀台,養病兼避暑,大家交代政務的對象換成了五官將和鍾繇,而鍾繇名為相國,卻常以輔助者自居,曹丕聲勢日漸上升;臨淄侯則隻剩下閉門思過的分了。所幸局勢太平,孫權慘敗於合肥,瘟疫侵擾,聲勢受挫不小。蜀中雖未平定,有征西將軍夏侯淵、益州刺史趙昂坐鎮漢中,諸部轉攻為守,新近又收拾了武都、下辯等地的幾個氐羌部落,得糧穀十萬餘斛;侍中杜襲留守長安居中聯絡,軍情傳遞倒也靈便,整整一月無事,直到九月初鎮東將軍臧霸的一封密奏引起了事端。


    “琅琊王劉熙密謀投奔江東?”曹丕有些不敢相信——曹氏篡漢早有端倪,任何劉氏諸侯都欲避禍。但是哪個諸侯王投敵都可理解,唯獨琅琊王劉熙實令人想不到。前任琅琊王劉容崩於黃巾兵禍,宗國名存實亡,皆因劉容之弟侍中劉邈於曹操有功,因而曹操在民間尋到劉容的庶子劉熙,使其繼承封國。曹氏廢劉姓宗國無數,隻對琅琊國青睞有加。但血緣就是原罪,劉熙不自安,想要南渡長江投奔孫權,不料走漏風聲被臧霸發覺,拘禁在府,致書魏王請示如何發落。


    劉熙雖無兵無權終是漢家諸侯王,此事又關乎孫權,曹丕與鍾繇不好擅作決斷,攜帶密奏懇請覲見。說是懇請,內侍絕不敢再擋曹丕的駕;二人入禁宮、轉西夾道,至西苑——往年這會兒已秋高氣爽,芙蓉池南側栽有桂樹,芳香四溢甚為可觀;今歲時氣甚怪,該冷不冷該熱不熱,天色老是不陰不晴白蒙蒙的,桂花竟沒有開,銅雀三台被一片說黃不黃說綠不綠的樹叢環繞著,大減雅致之色。


    曹丕、鍾繇沒心思觀景,徑赴台下。今日率衛士當值的是許褚和典滿,一老一少端坐杌凳,有小校旁邊伺候,正天南地北聊得熱鬧,見二人前來忙起身施禮。曹丕笑道:“你們說什麽呢,這般高興?”跟著曹家出生入死,都是至近之人,曹丕也不見外。


    典滿嘴特甜:“許將軍正說當年他和我爹護衛大王之事呢。末將一介後生,聽聽老人家功績,也好多多勉勵,報效大王與將軍。”他雖是猛將典韋之子,卻隻繼承了父親的魁偉身材,性情完全不似。


    鍾繇卻沒心思說笑:“我等有事覲見,大王是否得便?”


    許褚道:“別人也罷了,二位隻管上去便是。大王這會兒正跟那三個江湖騙……江湖方士聊天呢。”繼郤儉之後,曹操又征召甘始、左慈兩個方士,聽他們講解養生延年之法。許褚卻對這些完全不信,背地裏罵他們是騙子,今天差點兒說走嘴。


    曹丕一笑而置之,與鍾繇登台,又轉入閣樓,卻不聞絲毫動靜;來到曹操避暑之處,隔著紗簾一望,不禁莞爾——老爺子和三個方士都雙目緊閉盤膝而坐,不知練什麽功呢。


    嚴峻守在門口,一見他們趕緊挑簾,朝裏高喊:“五官將與相國請見。”曹丕更覺好笑——這小子八成也不信那一套,故意要攪他們修煉。


    曹操睜開眼,長歎一聲:“方窺門徑又被攪擾,寡人百務纏身,注定難以修行啊。”


    曹丕施禮入內,這才看清,原來父親身邊還有兩人伺候。一個是孔桂,另一人相貌俊美,還不到二十歲,乃是杜氏夫人與前夫秦宜祿所生之子秦朗,小名叫阿蘇。這小子身份甚為尷尬,不過他盡得母親美貌,又很會巴結繼父,所以曹操不把他當外人。見曹丕進來,秦朗趕緊過來請安:“小弟給將軍問安,昨天我娘還說讓我去看看您呢。我說將軍如今打理政府,忙得昏天黑地,我去拜望不是搗亂麽?將軍素來孝順,咱把大王侍奉好,讓老人家高高興興,便是天下人之福,也替將軍分憂了。”


    曹操一笑:“好一張巧嘴,連他帶我都捧了。”


    曹丕、鍾繇也笑了。孔桂也想來奉承兩句,曹丕卻沒理他,轉而向三位方士攀談——郤儉四十多歲,身材瘦削麵貌清臒,他通曉藥理又擅辟穀之術,據說一兩年都不吃飯;曹操原也不信,派人考察過,結果他真的一月未動五穀,這才召他入鄴城。甘始是個滿頭白發的小老頭,百姓傳言他已百餘歲,未知真假;但他皓首童顏,二目如炬,還會些吐納導引之法,駐顏有術卻是不假。左慈則高大魁偉,自詡為練氣士,有采氣之能,還擅長房中術,自稱能采陰補陽。


    鍾繇對這些都是一概不信的,趕緊請奏:“臣有機要之事稟奏。”三個方士自然不能再逗留,起身告退。


    “且站一步。”曹操叫住,“你等方才說吐納養氣當擇其時,那是什麽意思?”


    左慈答道:“春之氣濁,夏之氣暑,秋之氣霧,冬之氣寒,吐納久之皆受氣害,故當擇其時。宿氣為老,朝氣為壽,善治氣者使宿氣夜散,故呼吸采氣最佳之時乃在清晨。”


    “除了清晨采氣和靜心打坐,就沒什麽養生之法了嗎?”


    甘始笑嗬嗬答:“養生之道一動一靜,靜者固然好,動者疏通血絡更利身心。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動也。形氣亦然,形不動則精不流,精不流則氣鬱。大王勿急,改日老朽為您演示導引之術。”


    “嗯,明日一早便來。”曹操這才放他們走,又對孔桂、秦朗道,“現有機要之事,你們也出去。”


    “諾。”二人領命,又朝曹丕施了一禮。孔桂想趁機攀談兩句,卻見曹丕側臉眺望窗外,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隻得無奈而去。


    鍾繇將臧霸密奏奉上,趁機進言:“這些左道之人言語可信嗎?大王可別練壞了身子。”


    “寡人原也不信,但連著聽下來卻也有些門道。就說這采氣吧,昔日張仲景也曾有類似之論;導引之術又類乎於華佗的五禽戲。”說到這兒曹操歎口氣,“昔日兩位名醫在孤身邊,卻棄如敝帚,如今真後悔啊!”這才打開密奏。


    鍾繇見他深信不疑,又所論有理,也不好再勸了。


    曹操略掃了兩眼密奏,便拋到一邊:“人乃世間最無情無義之物,罪證確鑿沒什麽可說的。擬個表章上報朝廷,立即將劉熙連同其子嗣全部處死,琅琊除國為郡。”現在與以前廢除八國時不可同日而語,在曹操看來反而動靜越大越好,正好殺雞儆猴,震懾其他封國。


    時局不同了,鍾繇也不似荀彧那般執著,不會在這種問題的處理上與曹操有分歧,轉而道:“劉熙罪無可恕,但是否與孫權通謀還未可知,其中陰謀尚待查明……”


    “哼!”曹操不屑地擺擺手,“沒什麽好查的,必是劉熙自己一廂情願要過江的。孫氏久欲坐斷江東,要一個漢室宗親有何用?孫仲謀也算俊逸之傑,有識人之明、馭人之術,絕不會瞧上劉熙這等廢物。”說罷他斜眼瞅曹丕,心下思量——我兒子若比之孫權遜色多少?固然怨他資質不高,更怨我沒給他機會,若早決定下來,放手讓他曆練,何至於如今這麽費心。想至此曹操狡黠一笑,“此事雖非孫權所謀,寡人卻偏要扣在他頭上。可將劉熙之事遍告百官及各部將領,說孫權招降誘叛再生釁端,寡人正好以此為借口調集人馬再討江東!”


    “呃?”這太突然了,曹丕、鍾繇都沒料到。


    曹操左手一張一握,輕輕活動著:“你等以為孤每日深居宮中就是與方士廝混?現今大敵乃是劉備,鞏固漢中最為要緊,但我若西進,孫權必作亂於後。前番合肥之役其勢稍挫,當趁此良機再度征之,使此兒不敢北窺,後顧無憂才可再征蜀中。再者我魏國王業方立,耀兵江表也可助長聲勢,一石二鳥何樂而不為?”


    鍾繇不無憂慮:“大王所言極是,不過今歲時氣不正冷暖失衡,恐生癘氣。”


    “多備醫藥,料無大礙。”曹操何嚐沒想過可能會有瘟疫?但局勢已不容他考慮太多。他設想了一個戰略,先威懾住孫權,既而入蜀滅劉備,那時便可借長江之勢水陸並進平定江東。以現今曹魏的實力辦到並不難,但誰知又會有什麽變數?況且路要一步步走,他年逾六旬老病之身還能熬到那天嗎?再者還要牽扯精力謀奪九五,怎能不急?莫說瘟疫,他自己還不是被中風困擾,為了社稷隻能咬牙堅持。


    曹丕不能不有所表態:“父親若執意南征我等不敢阻諫,但千萬保重身體。”


    曹操笑了:“你隨為父同去,時時照顧不就行了?”


    “孩兒同去?”曹丕沒料到他有此安排。


    “不單你去,這次你母親也跟著去,植兒、彰兒他們就不用了。你不妨把我那孫兒、孫女也帶上,咱們一家三代同赴軍戎,還可順路回鄉祭祖,你看如何?”


    曹丕雙眼放光——祖孫三代祭拜先祖,這不是在家鄉父老和眾將麵前公然展示我的特殊地位嗎?這等好事當然要去。


    曹操想得更周全:“你若願意還可把你府裏屬員也帶上,讓他們與眾將多接觸,日後參謀軍務也方便一些。”其實曹操並非對曹丕的才能有更多肯定,可既已決定立他為儲,就得鞏固其地位,為他順利接班掃清障礙。


    曹丕越發欣喜,不過高興之餘也有顧慮——他和心腹屬員都走,鄴城怎麽辦?固然三弟失寵不能再負責留守,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那些曹植派的大臣尚有餘威;就拿丁儀來說,還在西曹掾的位子上,若趁自己不在選拔親黨,誰盯得住?雖然有鍾繇,但相國政務繁多,難以處處周全,不免讓他鑽了空子。


    曹操似乎早看穿兒子心思,不緊不慢對鍾繇道:“留守之任事關重大,恐相國忒過操勞。替孤傳詔,調東曹屬徐宣接任魏郡太守,原太守徐奕改任尚書令,協助留守,兼涉選官之事。”說罷扭頭瞥曹丕一眼,“這顆定心丸如何?”


    “父王英明。”曹丕臉上一陣羞紅,心裏卻果真踏實了。


    眾臣俯首


    被丁儀整倒的徐奕遷任尚書令,複典選官之事;而且此番南征單由曹丕相隨,並攜帶家眷、屬官同往。明眼人一看便知這些舉措意味著什麽,曹丕的地位已一天比一天穩固。


    正在調兵遣將之際,又有喜訊,曹丕的侍妾李氏產下一子,曹操又得一個孫兒自然歡喜,為孺子取名為曹協,竟與當今天子同名;他還難得開通一次,命曹丕舉辦家宴接受百官祝賀,宴會的地點選在了魏宮建章台。


    建章台在魏宮文昌殿與西苑之間,原本也是宴會所用,但自有了銅雀三台,建章台就不甚使用了,台側的樓閣都改為藏書之用,頗似昔日的洛陽東觀,規模卻小很多。魏王設宴在銅雀台、曹丕設宴使用建章台,儼然已是大小兩個主子。


    這場宴會所為“弄璋之慶”,但來的官員卻著實不少,除了五官將府的屬官、部分家眷,朝廷和幕府的不少官員也到了——以前儲位之爭大家各為其主,不少人曾與曹丕黨結怨,還不趁這機會趕緊改換門庭?恐怕這就是曹操的本意,給所有人一個台階下,從此和睦相處捐棄過往之事,當真老謀深算。


    君不進臣宅,父不赴子宴,曹操身為君王不能露麵,一切賓客皆由曹丕自己招待,眾兄弟自然少不了,除了尚在閉門思過的曹植幾乎全到了。陳群、曹真、曹休、夏侯尚、任福、呂昭、朱鑠等親信之人也來了,獨缺司馬懿與吳質,司馬懿因受曹操斥責如履薄冰,每日忙完公務歸家閉門,不敢參與任何慶吊;吳質與曹丕的關係最好,但還在朝歌任職,沒有征調不得隨便入都,甚是遺憾。孔桂、楊修、鄭袤、任嘏等曹植親近之人迫於形勢也不得不來,倒是丁儀執意不肯屈從。軍中將領也到了不少,列卿之流的高官卻一個沒來,畢竟是老資格,有身份的人,豈能為一孺子慶生?曹丕也不敢驚動幾位老人家。


    宴會不算豐盛,一應菜品皆由五官將府自備,不過是用了建章台的地方,恪守禮法毫無僭越之處。與會眾臣明知這是日後的主子,豈敢放肆。大家皆恭敬守禮,不敢有絲毫馬虎。曹丕坐於正席之上,雖感榮耀卻也嫌不熱鬧,幹脆下位親向眾官員敬酒。


    眾官員避席還禮,更有甚者平素為曹丕所不喜,趁機說幾句奉承話。人太多曹丕也便不與他們一一對飲,頷首而過轉敬下一席。當曹丕敬到臨淄侯庶子應瑒時,應瑒手捧酒盞站了起來:“今日難


    得之會,我等受將軍禮遇心甚感激,在下願作詩一首以酬謝將軍。”


    “德璉要作詩?甚好甚好,我等洗耳恭聽。”曹丕很高興——眾文士中劉禎、王粲作詩甚多,應瑒雖與他們齊名卻以長篇大賦見長,很少作詩,曹丕都沒聽過幾首,這機會太難得。


    應瑒緩步走至中庭,朝左右作個羅圈揖,他近來身體也不太好,比之先前清瘦不少,但這種應酬不能不來,多少同僚在他後麵,他得以臨淄侯庶子的身份代表大家向曹丕表示忠誠。他本不似劉禎、王粲那般快意風趣,構思很慢卻十分縝密,抿著酒思量良久,才緩緩沉吟道:


    朝雁鳴雲中,音響一何哀。問子遊何鄉?戢翼正徘徊。


    言我寒門來,將就衡陽棲。往春翔北土,今冬客南淮。


    遠行蒙霜雪,毛羽日摧頹。常恐傷肌骨,身隕沉黃泥。


    簡珠墮沙石,何能中自諧。欲因雲雨會,濯羽陵高梯。


    良遇不可值,伸眉路何階?公子敬愛客,樂飲不知疲。


    和顏既已暢,乃肯顧細微。贈詩見存慰,小子非所宜。


    為且極歡情,不醉其無歸。凡百敬爾位,以副饑渴懷。


    (應瑒《侍五官中郎將建章台集詩》)


    他聲音不大,眾人都停酒聆聽,初時隻覺太悲了,描述一隻孤雁倉皇無助飽受疾苦,有些不合喜宴的氣氛。但後來風格一轉,言“良遇不可值,伸眉路何階”,緊接著頌曹丕之禮賢好客,渲染賓朋歡悅之狀,實是欲揚先抑。應瑒的寓意更是值得玩味——我們這些人就好比行於仕途風雨中的孤雁,飽嚐艱辛前途莫測,唯有依附在五官將您的羽翼下才能安樂無憂。


    曹丕深受觸動,親自滿了一盞酒端至應瑒麵前:“德璉過譽了,我由衷感念你這番厚意。”一切盡在酒裏,應瑒自然要喝,但他心情激蕩加之身體不佳,這口酒竟嗆了,不住咳嗽;曹丕幫他揉背,親手扶他就座。


    鄭袤、任嘏等瞧在眼裏喜在心中,曹丕對應瑒的態度說明一切,似他們這幫曹植的屬官看來無需對日後前程過於擔憂。楊修與孔桂卻不一樣,他們涉入儲位之爭遠比鄭袤等人要深,曹丕開恩似乎也不會包括他們。兩人今日恰同在一席,正思量如何應對,曹丕已端著酒走到他們近前。楊修暗暗拿定主意,欲避席開言,孔桂卻搶先站起來:“五官將,小的給您賀喜!似小的這等鄙陋之人,無才無德全靠大王和您的栽培,以往不當之處請您海涵。”


    曹丕一臉微笑:“孔大人不必多禮,你我同僚談不到什麽海涵不海涵,這幾年勞您費心服侍父王,我還得謝謝您才是。”這話倒是挺客氣,卻一派官腔。


    孔桂暗暗咧嘴——不妙不妙,他還真記仇,越打官腔越不好辦!


    楊修也隨之站起,尚未開言,忽聞對麵西邊席上一陣歡笑。原來各部將領來了不少,這些武夫有的買曹丕麵子,有的是與曹真、曹休相厚,還有的單純就是饞酒吃,跑來湊熱鬧的。這幫人在曹操麵前都沒正形,又怎會在意曹丕?兀自猜拳行令好不痛快。


    曹丕見他們玩得痛快,也頗覺有趣,沒容楊修說什麽,轉身奔了西邊,正見鄧展笑得前仰後合,便問:“將軍為何如此歡喜?”


    鄧展指著將軍段昭鼻子道:“這廝與我比腕力,輸得一塌糊塗!”


    段昭連灌三盞酒,抹著嘴道:“甘拜下風,鄧兄不光劍法高明,膂力也不弱。”


    如今的鄧展已不是一介護衛,早官拜奮威將軍,統領千軍,聽說最近他為了增加涵養又開始研讀《漢書》,不過其劍術高超依舊馳名魏營,空手奪白刃的功夫更是世所罕見。曹丕對他素有仰慕之意,但今天卻一反常態,笑道:“將軍膂力不錯,隻怕久不親突敵陣,劍術有所退步。”


    “嗯?”鄧展收斂笑容,“將軍忒小覷鄧某。莫看我年逾不惑,昔日功夫尚在,如若不信可叫眾將與我比試,看他們哪個能勝我。”


    曹丕道:“不勞眾將,我便勝得了您。”


    莫看曹丕頂個五官中郎將,也有些排兵布陣的本事,白刃格鬥卻不行,那可是勤修苦練加之多年廝殺練就的,翩翩王子怎麽成?鄧展以為他說笑話,哪知曹丕說完竟把氅衣脫了,又挽起衣襟塞在腰間,緊了緊玉帶。


    “來真的?末將豈能……”鄧展蒙住了。


    瞧熱鬧不嫌事大,眾將一個勁推他:“上啊!跟五官將比比!”


    曹丕左右環顧,見食案上有幾根甘蔗,隨手一指道:“咱們小試劍法,點到為止,就以甘蔗代劍如何?”


    鄧展其實怕傷了貴人,不動真兵刃便放心不少,起身道:“比試倒也無妨,不過末將倘勝了將軍,隻怕……”


    “小小比試又有何妨?將軍久經大敵,勝了我也不怨,何況您還未必勝得了我。”


    “哦?”鄧展畢竟是武夫,又以劍法見長,見他一再輕視自己,鬥誌也激了出來,“既然如此,末將不客氣了。”


    看的比打的更積極,段昭早擇出兩根三尺許長短一樣的甘蔗,交到二人手中。曹丕平素謹慎,他敢挑戰鄧展其實早有準備,最近他從民間征召了一位名叫史阿的劍客,不僅讓其保護府邸,還向其習學了不少劍術,心裏有點兒底。不過鄧展乃是絕頂高手,憑這臨陣磨槍的兩下子絕不成,不出奇無以致勝。


    在座眾臣憋著看這場熱鬧,皆停杯落箸矚目觀看。鄧展跟王子比劍怎敢先動手?手擎甘蔗巋然不動,靜候曹丕出招。哪知曹丕卻不忙動手,大大咧咧往對麵一站,豎起甘蔗邊摩挲邊觀看,宛如手中握的真是一柄劍,許久未作理會。鄧展等了好一陣,實在有些不耐煩了:“將……”剛說一個字,但見曹丕倏然進身,甘蔗直朝他腹部刺來。


    鄧展眼見這一擊來勢迅疾、招式狠辣,心中暗忖——還真不錯。攻人不備料敵機先,若等閑之輩倒也難防。這招所刺位置也頗巧妙,刺上身仰麵可避,刺下身退步可避,刺左右閃身能躲,唯小腹難防。躲上身,劍轉下路可中雙腿;若退步,上身閃躲不及,劍轉上刺可中頭胸。五官將不經實戰何以通曉此理?必有行家傳授。


    這起手招是不錯,但鄧展豈是泛泛之輩,毫不遲疑將甘蔗一豎,欲格擋於外,就勢化去曹丕招式,進而刺其前胸。曹丕有自知之明,就自己這等膂力,若鄧展真使上勁,一碰“劍”就撒手了,不敢與之接劍,連忙收回,繼而迅速左跨一步,轉刺鄧展側腰。


    鄧展不禁暗讚——高明!我封擋之勢已老,他二次出劍,若刺我上身,我劍往上去後發先至,先中其胸;若刺下身我也可變招抵擋;他卻換個角度在我身側下家夥,這樣我轉身不及就沒法破了,看來教他的人還是個高手呢!


    無奈之下鄧展隻得後撤一步,避開甘蔗。他是堂堂名劍客,竟叫曹丕逼得不架而走,眾將方才還以為隨便玩玩,這會兒才知曹丕果真有兩下子,也不再嬉鬧了。曹丕見鄧展躲過這一刺,並不縮手,反倒又進一步,劍走偏鋒上刺敵胸——這也是有道理的,憑他的本事要戰高手必須搶先,現在對手已經退後,若要進招還得再跨前;上刺一劍正當其胸,鄧展這一步就邁不回來了。


    西邊坐的都是行家,此招一出眾將齊聲叫好。鄧展險些中招,隻得停步,把甘蔗向上一撩,哪知曹丕不過虛一比劃,又把“劍”收回去了。鄧展長出一口氣,瞧出了門道——慚愧慚愧,竟叫他唬住了!一下都不碰,原來就這點兒本事啊!


    曹丕確實就這三招,用完就瞎比劃了;要真的比武較量莫說他,就是史阿親自動手,能與鄧展戰平就不錯了。好在鄧展已知其底細,也不與他計較,隻守不攻搪塞著;曹丕翻過來掉過去還是這三下,轉眼已攻十餘次,鄧展應對自如,兩人駕輕就熟,都快打出套路來了。鄧展覺得沒意思正想罷鬥,卻見曹丕突然躍起,甘蔗當頭劈來——這就叫耍賴。劍是刺的,這麽劈不成刀了?劍走的是偏鋒,神出鬼沒;刀永遠是霸道地占著正中,即便尋常切菜刀用起來也得擺在身前正中位置。這路數根本不對了,隻不過因為是甘蔗不甚明顯。


    鄧展隻顧著竊笑,可就忘了曹丕沒實招,自重身份又不屑躲閃,便下意識橫“劍”招架。曹丕早把史阿告訴他的取巧辦法牢記在心,私下演練多遍,一見鄧展的甘蔗橫著使,心下狂喜——成啦!說時遲那時快,他把甘蔗又收回,落地之際橫掃一招,又變棍子了。鄧展更覺好笑,招式不變身子一轉,欲側封其“棍”;怎料曹丕根本不真打這一棍,急速後跳半步,甘蔗刺出又變劍招。這一變當真猝不及防,鄧展根本來不及轉過身來,甘蔗正中臂彎。


    “好!五官將厲害!”曹真、曹休帶頭喊嚷。


    鄧展大為惱火——可惡!這叫比劍嗎?世人盡知我是此道高手,今日糊裏糊塗栽在他手上,我這臉往哪兒擱?不禁嚷道:“末將不服,再來!”


    依舊是曹丕先進招,還是那三下,但這次三招使完鄧展搶攻了。曹丕左躲右閃,立時招架不住;鄧展連刺兩劍,眼見曹丕手足無措已亂章法,渾身上下都是破綻,正要一劍製勝,忽然心念一動——哎喲不好!他是王子,八成還是日後的主子,我豈能真贏他?《漢書》真白讀了,不見雷被劍刺劉遷之事乎?不可因此種禍壞了前程啊……想至此他懸崖勒馬,立刻放緩招式。


    比試又回到上次那狀態,曹丕再度躍起,劍改刀,刀改棍,最後刺出一劍。鄧展依舊落敗,這次卻是故意裝的,所不同者隻是上次中左臂,這次中右臂。外行人看不出子醜卯酉,眾文官真以為曹丕劍術非凡,都看呆了。曹真、曹休憋著讓他露臉,喊好一聲比一聲高。


    兩人盛情難卻再比第三次。這次三招未過,鄧展一“劍”封個結實,兩隻甘蔗交鋒一繞。曹丕已覺不支,卻聽鄧展大叫:“不好!”喊罷就鬆了手,他的甘蔗竟被曹丕就勢帶走,飛出兩丈多遠。曹丕乘勝搶步,一招直刺,正抵鄧展額頭。


    “噫!”眾文官一聲驚呼,將領卻心中有數——鄧展膂力出眾,兵刃豈能輕易被人擊飛?這甘蔗是縱著出去的,連個彎都沒打,分明是自己拋的,真會做戲啊!雖然看出來,但依舊跟著喊好,反正有人願打,有人願挨,跟著起哄唄!


    鄧展抱拳施禮:“將軍劍法高妙,出神入化,末將心服口服。”


    曹丕放下甘蔗回歸座位,擺足了派頭道:“劍術之道奧妙精深,願將軍捐棄故伎,更悟要道也。”嘴上雖這麽說,心下卻道——多謝多謝,您可真給麵子啊!


    “蒙將軍賜教,獲益良深。”鄧展這才恭恭敬敬回轉座位。世間的事見怪不怪,往往是沒能耐的教訓有能耐的,外行人大模大樣領導一幫內行。


    其他人也不免讚頌一番,無非“天資英武”“雄睿果敢”“父子雄傑”這類話。曹丕連連謙辭:“不敢當,不敢當。”又見長史邴原呆坐東邊首席,無精打采,忙詢問,“邴公,您老怎麽了?菜色不合口嗎?”


    “哦。”邴原回過神來一笑,“沒什麽,老朽年歲大了,天色漸晚有些不支。”


    曹丕比鬥方止滿頭汗水,坐了這會兒也漸漸感到秋風陣陣,忙把大氅圍上,又命從人另取一件也給邴原添一層禦寒。客隨主意,大家見曹丕尊敬邴原,也跟著稱頌:“五官將文武雙全,是邴公教誨輔佐之功,我等敬邴公。”


    其實這等奉承話跟笑話無甚分別。邴原雖是五官將長史,但僅僅是道德標榜,從未真起過教誨、輔佐的作品,他受任以來閉門自居,對爭儲之事更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曹丕所做之事跟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他看得透,儀仗之馬不過是為了看著漂亮,曹家的孩子豈能真輪得到他教育?充充樣子、講講大道理還行,真管起來恐怕老曹就不高興了。不過大夥既這麽稱讚,他也隻能笑而領受,年歲大了酒量不大,輕輕抿了一口。


    曹丕接過話茬:“在下多年來確實受邴公教誨甚多,老人家勞苦功高令人敬畏……對啦,前幾日聽人問起個難題,正不知如何作答,還請邴公與在座諸位替我想想。”


    眾人麵麵相覷,不知他是何用意。


    曹丕漫不經心加一筷子菜,咀嚼兩下才道:“這問題甚是刁難。假設天子與父親同時染疾,恰有良藥一丸,卻隻能救一人,那到底是救天子還是該救父親?”


    霎時間,建章台上鴉雀無聲——這哪裏是一丸藥,分明就是漢室江山!若曹操大業未成不幸賓天,曹丕作為繼承者該還政天子,還是該繼承父誌篡奪江山呢?


    方才熱熱鬧鬧的宴會這會兒靜得落根針都聽得見,群臣都低著頭、緊緊攥著手中的酒盞,隻盼他把這敏感的問題收回去。但已是不可能,沒有曹操默許他敢在宮中擺宴嗎?沒有曹操默許他能遍邀群臣嗎?同樣,沒有曹操默許他敢提出這麽尖銳的問題嗎?


    沉默許久,曹真笑嗬嗬打破沉默:“這有何難?君乃天也,人之共主,當獻藥於君。”沒人附和,曹真是曹操義子,又與曹丕相厚,他怎麽說都沒關係,別人未必行。


    朱鑠高聲駁斥:“非也!有救命之藥當然給父親,父子至親嘛!”同樣沒人敢附和。


    “也對。”曹真點點頭,“忠孝不能兩全,當真刁難。”


    曹丕見除他倆無人作答,目光掃向陳群。陳群會意,立刻開口:“漢家以孝治天下,懵懂之童尚讀《孝經》,其文有雲,‘夫孝,始於事親,


    忠於事君,終於立身。’不能奉親,何能忠君?這藥自然是該給父親。”他把問題上升至經義高度,予以辨析作答,名正言順無懈可擊。他學識和身份都不低,此言出口,沉默的眾人漸漸動容,有幾人表示讚同;尤其孔桂,又是附和又是點頭,扯著脖子要讓曹丕聽清。


    曹丕卻不理他,轉而問邴原:“邴公,您老是在下的師長,您說長文所言對不對?這丸藥究竟是該貢獻天子,還是進獻父親?”


    邴原手扶桌案,雪白的胡須不住顫抖——躲不開,既在這朝廷就無法回避,終於到這一天!楊彪有下獄之辱,趙溫有罷官之羞,郗慮有詆毀孔融之恥,華歆有戕害皇後之汙,現在又輪到我了。老曹不逼我,小曹也不罷休,他們父子都是權欲熏天之人……


    清清白白一輩子的老名士被自己學生問住了,該如何作答?其實陳群不多這句嘴答案也明擺著,曹氏篡漢已成事實,一句回答能改變什麽?暗室之事就心照不宣好了,曹家卻偏偏要拐彎抹角把話點透,要讓德高望重之人闡述魏室代漢的合理性。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邴原身上,隻見他清臒的臉頰輕輕抽動幾下,雙眉微蹙,似是心頭無比痛苦,以幽幽咽咽幾不可聞的聲音咕噥道:“還是給父親吧……”


    “嗯。”曹丕滿麵微笑,似是讚同,又似滿意,“想來邴公乃德高望重之人,您老之言萬萬錯不了。諸位以為如何?”


    群臣的附和聲驟起,震得建章台上回音繚繞——道德權威尚如此作答,他們還在乎什麽?


    曹丕再度滿酒:“蒙邴公與諸位賜教,我敬大家。”


    “不敢,當敬五官將。”群臣盡數起身,恭恭敬敬。


    曹丕一仰脖把酒喝幹,這是他出生以來三十春秋中喝得最甜的一盞酒——文臣順服了,武將順服了,德高老臣也順服了。


    繁花將盡


    為了鞏固合肥之戰的威懾,使孫權不敢輕易北窺,曹操籌劃發動第四次南征。此番出征比以往任何一次規模都大,共調集中軍及冀、豫、兗、青、徐、揚各部兵將,並征調曾在江東任會稽太守的尚書令華歆擔任軍師,厲兵秣馬擇日啟程。


    曹操首度南征在建安十三年,被孫劉聯軍挫敗於烏林;二次南征在建安十七年,雖奪下孫權江北大營,卻因水軍敗績無力南渡;第三次是在建安十九年,因劉備入蜀、馬超作亂局勢突變,主力未開戰就草草收兵。屈指算來南征無一次占到便宜,又因赤壁之敗教訓慘痛,將士普遍有畏難情緒。但這次士氣卻格外高漲,一者是秋末冬初避開雨季,二是前番合肥之戰已挫孫權,大長軍威;更重要的是如今曹操可自主冊封六等軍功侯,將士們隻要肯賣力就能賺個侯位,所以三軍士氣高漲躍躍欲試。不過半個月光景輜重糧草就準備齊了,眼看將至啟程吉日,卻傳出噩耗——魏國郎中令、領禦史大夫袁渙病逝。


    袁渙不但是重臣,還是魏廷最善處理民政之人,他雖然出身陳郡袁氏名門望族,卻一生清廉節儉,為官所得賞賜盡皆散於鄉民,曹操對


    其青睞有加,當年還讓他擔任過自己家鄉的父母官。袁渙之死對魏國是一大損失,曹操哀傷而泣,賜袁家糧穀二千斛以事喪葬,又親書兩道教令,一曰“以太倉穀千斛賜郎中令之家”,一曰“以垣下穀千斛與曜卿家”。太倉之穀,官倉也;垣下穀者,私儲也。曹操從官倉、私廩中各取千斛賜予袁家,便是從公私兩麵都肯定了袁渙。袁渙三個兄弟袁霸、袁徽、袁敏皆在魏廷任要職,其子袁侃、袁寓也小有名氣,如今又得魏王厚賜,喪禮想省事都省事不得。諸王子、卿侯盡皆為之舉哀,出征之期也因此推延半月。


    哪知半月之期未到又有噩耗,太仆國淵薨了。國淵乃東土名士,又是經學泰鬥鄭玄高足,此人不但處事幹練,而且是曹操招攬賢才的一麵旗幟。曹營君臣愈加悲愴,再延出征之期,不想沒過幾日,少府萬潛也年老病卒。昔日在兗州何等凶險,此人忠心不二輔保曹操,乃創業老臣,如今也撒手人寰。短短一月連喪三大重臣,整個朝廷沉浸在悲痛之中。


    曹操的病本有加劇之勢,眼瞅著他們一個接一個去,情何以堪?但除了強撐又有什麽辦法,為了震懾江東、掃滅劉備,他隻能硬生生撐下去。時至建安二十一年十月,眼看已入冬,實在不能拖了,曹操終於傳令起兵。


    魏公國自本年四月晉為王國,所以這次用兵也是曹操稱王後首次用武,意義非凡不可簡慢。鄴城南郊臨時搭建演武台,中軍各部選拔精銳操練兵戈,布孫子、吳子陣法,行演武之禮;魏王曹操以六十二歲高齡親自登台,擊鼓激勵三軍。


    演武已畢先鋒軍率先啟程,水旱兩路大軍攜輜重糧草在後,曹操及其親衛虎豹士反而拉開距離走在最後麵。眾人皆以為是卞氏等女眷從軍不便,卻極少有人察覺另一個原因——曹操腿腳不便,騎馬已經很吃力了!


    留守眾臣及諸王子送至十裏都亭。曹操並沒穿鎧甲,隻一身便衣外罩大氅,坐於鞍韂之上,死死扣住韁繩。曹丕煞有介事披掛整齊,緊隨父親馬後;多年如履薄冰的他早曆練出察言觀色的本事了,早覺察老爺子這會兒心氣不順,片刻不敢離其左右。


    曹操確實不悅,一者登台擊鼓已過半個時辰,可這口氣怎麽都喘不勻,昔日披星戴月征戰沙場,如今敲幾下鼓都喘,當真老不中用了嗎?再者送行之臣有人遲到,而且是相國鍾繇。身為宰輔要緊至極,送國君出征竟然遲到,來晚了還臉色陰鬱,似乎心不在焉。曹操自然生氣,但李璫之和郤儉都告誡他要控製情緒,因而隱忍不發。


    諸王子過來向父親跪拜,曹彰、曹植都無精打采。曹彰不快隻是因為無緣上戰場,他自幼喜愛騎射,立誌當個將軍,先前隨父親打了幾仗越發沉迷武事,時時憋著打仗,這次偏偏沒他的份,豈能心甘?曹植因何悶悶不樂卻是盡人皆知,雖然他已不用閉門思過了,但聲望一落千丈;他又是性情直率之人,喜怒哀樂掛臉上,越發顯得頹唐。眾王子中唯有饒陽侯曹林興致高,伏在父親馬前說了一大套預祝成功的話。杜氏夫人容貌極美,曹林是子以母貴,昔年與曹植一同封侯,曹衝死後諸幼子中就數他與環氏之子曹宇最得寵,單論日常的賞賜,曹丕兄弟遠遠不及。曹林如今也已弱冠,得其母之貌不遜秦朗,儼然一翩翩美男,嘴巴又甜,幾句話就把曹操心頭陰霾一掃而光。


    “吾兒近前,為父有賞。”曹操說著話從腰間解下隨身兵刃。


    “謝父王。”曹林雙手接過,低頭一看就愣了——百辟寶刀!


    霎時間,曹丕、曹彰、曹植、曹彪、曹均、曹峻、曹袞、曹據、曹宇……所有王子目光都凝聚到這把刀上,大家心中同時一震。百辟刀共五口,昔年曹操有言,諸兒之中誰可堪造就便賜一口。曹丕受任五官中郎將得賜一口;後來曹植受寵,作《銅雀台賦》得一口,儲位之爭自此而起。為了百辟刀和它背後的玄機兄弟間明爭暗鬥,多少臣僚牽扯其中或罪或死,如今曹操憑幾句順耳話就把它賞給了曹林,好像它就是件不要緊的東西。自此而始由此而終,看來百辟刀已無意義,儲位之爭真的要終結了。


    曹植失落已極,愣了半晌才覺眾兄弟紛紛辭去,也隻得隨著施禮退後,又不甘心地瞥了父親一眼,卻見他目不斜視,根本不看自己。王子施禮之後是眾大臣,由相國鍾繇引領依次給魏王行禮,然後不免還要與隨軍的同僚寒暄幾句。


    應瑒久病不愈,越發瘦骨嶙峋。他身為臨淄侯屬官自然不在出征之列,不過他弟弟應璩卻剛辟入幕府為吏,故而不顧病體也來相送。應瑒囑咐了兄弟幾句,又遙遙望見王粲站在行伍間發愣,便慢悠悠走上前:“仲宣兄,隨師遠征一路珍……你的眉毛?”


    自這年開春起,王粲的眉毛開始脫落,現在幾乎全掉光了。外人想來興許隻是難看,可王粲自己曉得問題嚴重,早年他在荊州遇長沙太守、名醫張仲景,張仲景為他把脈,說將來他眉毛會脫落,待眉毛落盡之時就是他將死之日。如今眉毛就快落光了,雖說王粲並未感覺有何異樣,可神醫張仲景豈有虛言?


    性命有憂本不該出征,但王粲身為曹操最倚重的筆杆子,總不能以掉了幾根眉毛為托詞拒不從軍吧?他身在軍中卻滿懷憂慮,提不起興致,歎道:“唉!借德璉兄吉言。我有一事想……”王粲不懼死,卻惦念著剛成丁的兩個兒子,想托孤於應瑒,卻見應瑒形銷骨立,額頭滲滿虛汗,似也非長久之人,把話吞了回去,轉而問:“劉公幹呢?”


    應瑒聽他問劉禎,苦笑道:“也病得臥床不起,恐怕……唉!”


    王粲哀湧心頭,回想昔日鄴城眾才子與曹丕、曹植兄弟吟詩作賦品評文章,何等愜意。如今阮瑀、路粹已不在,自己和劉禎、應瑒、徐幹皆染病,陳琳、繁欽年近古稀油盡燈枯,連臨淄侯都風采不再,韶光易逝繁花將盡!


    應瑒微微歎口氣,強笑道:“我為仲宣踐行,送你首詩吧。”說罷將目光投向遠方,緩緩吟誦:


    浩浩長河水,九折東北流。


    晨夜赴滄海,海流亦何抽。


    遠適萬裏道,歸來未有由。


    臨河累太息,五內懷傷憂。


    人生如大河奔流直入滄海,一去不回頭,最後不過是一聲歎息、一場憂傷……其實他倆年紀都不甚大,兩人同庚,剛好四十不惑,卻不禁生出來日無多之歎,這首詩簡直就是生死永訣。


    不單是王粲、應瑒,所有曹魏老臣都被悲愴之氣籠罩著,大家都刻意不談反常的天氣,不談剛過世的幾位重臣,卻人人皆有來日無多的感慨。曹操自然察覺到,大戰之前作此哀傷之態實在有礙士氣,他狠了狠心,回頭對曹丕道:“別耽擱,傳令前隊速速啟程。”


    “諾。”曹丕領命,到隊前向曹真、曹休傳令,又湊到一架青帳馬車前——母親卞氏和他女兒(甄氏所出)坐在裏麵,由寺人嚴峻伺候。


    “啟稟母親,要啟程了,您坐穩。”曹丕隔著車簾道。


    卞氏應道:“不礙事,伺候你父去吧……領叡兒一起去。”


    曹叡就守在祖母車前,年方十二,大眼溜精的,騎了匹小馬駒,拆開總角之發戴了頂小小武冠,跟個小大人似的。曹丕見了喜歡——當年他初次隨軍征宛城時就這麽大,一輩傳一輩,又輪到他兒子了,有這小寶貝一起陪著,還愁老爺子不高興?


    “走!隨為父一起陪王伴駕。”曹丕撥馬欲去,又見奔來一騎,馬上之人滿麵堆笑:“五官將,伺候夫人車馬之事就交與小的吧。您若有吩咐小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來者正是孔桂。


    孔桂升任駙馬都尉,掌車馬儀仗,每逢魏王出行在前開道。這官倒是挺榮耀,卻不能時時守在曹操身邊了。此番出征隻帶曹丕一子,孔桂更慌了——這一路走出千裏,曹家爺們親親近近無話不談,他遠在前麵督儀仗,曹丕還能說他什麽好聽的。


    曹丕早看透孔桂嘴臉,阿諛拍馬見風使舵,還特別貪財,這種人有何用?如今知道上錯船又想回來抱粗腿,想得美!曹丕恨他入骨,臉上卻未帶出半分,隻道:“儀仗之事責任甚重,怎敢再勞孔都尉的大駕?家眷自有任福、陳禕他們保護,您還是回前麵去吧。”


    “這、這……”孔桂一著急下馬了,抱拳行禮,“將軍是不是對小的有什麽誤會啊?小的給您請……”


    “這是哪裏話?”曹丕根本不容他說下去,“你我同殿稱臣皆為公事,談何誤會?”


    “小的……”


    “孔都尉,我可得說您兩句。”曹丕滿麵笑靨,“您如今身居高官要職,可不能一口一個‘小的’,如此稱呼實在有礙您的官威,倒叫本官不敢領受。”說著話馬上抱拳,竟給孔桂作個揖。


    “不敢不敢!”孔桂嚇得跪倒在地,連連磕頭,等再起身,卻見曹丕早帶著兒子打馬而去。孔桂欲哭無淚——他若破口大罵還好說,越這麽客氣越不好辦,心裏指不定藏著什麽主意呢!進不成退不成,曹丕比曹操難伺候得多,是燉不透、煮不爛、三捆柴禾蒸不熟的這麽一塊滾刀肉啊!怎麽辦呀……


    人馬已經開拔,曹丕領著兒子穿陣而過,又遇中軍將佐段昭帶著個二十出頭的布衣公子:“五官將,這位是相國之子,尋您有事。”


    那公子下拜:“在下鍾毓,奉父命拜見五官將。”


    人馬一隊隊過,這哪是說閑話的地方,曹丕也不客套了:“請起請起,相國有何囑托?”


    鍾毓道:“今日為大王送行,我父遲至還望見諒。”


    “公子無需客套,大王不會加罪。”


    鍾毓接著道:“我父並非無故遲來,隻因……隻因……”


    “有話請快說!”曹丕這會兒根本沒心思跟他講話,眺望著父親麾蓋。


    “昨夜本府長史趙公薨了。”


    “什麽?!趙戩也……前些日子還好好的。”


    鍾毓甚是為難:“今歲時氣不佳,老病之人多有亡故。我父已將趙公成殮,卻恐有礙軍心不敢上奏。還請五官將……”


    “我明白了,你回去告訴相國,趙公的喪事先操辦著,我一路上慢慢跟父王說。”


    鍾毓施禮辭去,曹丕望著遠處無邊無沿的軍隊,心中甚憂——這確實不是好年頭,未曾出兵先喪四名老臣,拋開兩軍廝殺勿論,一路上不知還要病死多少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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