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吊喪


    建安二十二年三月,曹操因為害怕感染瘟疫,命伏波將軍夏侯惇督統居巢二十六部人馬,自己輕車簡從先行回轉鄴城。


    這一路可謂觸目驚心,所過之處無一郡一縣不鬧瘟疫,號哭之聲遍及四野,多有鰥寡孤獨無人葬埋。曹操所見所感不僅是悲傷,更是恐懼,他第一次意識到生命如此脆弱,一場天災消滅生靈竟如秋風掃落葉一般;聯想自己老病的軀體,愈加惶恐,疑神疑鬼,一路飯不敢隨便吃,水不敢隨便喝,都得士兵試過了才敢用,而且連親兵都不許隨便靠近,得又白又壯的給他遞東西他才敢接。這一程趕下來,曹操、曹丕都瘦了兩圈——老子是嚇的,兒子是叫老子折騰的。


    畢竟是“得勝而歸”,鄴城眾臣自少不了一番迎接,可有幾位大臣已不可能來迎接他們大王了。奉常卿王修、丞相門下督陳琳、軍謀掾徐幹、臨淄侯庶子應瑒、文學從事劉楨……以及許許多多朝廷小官、幕府屬員都因感染瘟疫而喪生,官員之家有醫有藥尚且如此,平民百姓又如何?曹操人是回到鄴城,可心還飄蕩在癘氣肆虐的荒野之中,無時不懷恐懼,隻草草聽完鍾繇、徐奕的匯報,便一頭紮進銅雀台,請李璫之和郤儉為他調養身體。


    曹丕卻無暇休息,公私兩麵的事等著。論公的,父親沒打理完的政務他要管;論私的,還得關注府邸和選官之事,看看不在之時曹植一派有沒有做手腳。結果意外的好,在鍾繇、徐奕控製下,丁儀之輩毫無作為。尤其令他欣喜的是,自他重歸相府之日起陳群就帶著一撥一撥的年輕士人前來拜謁,府邸每天接到的名刺能堆成小山。


    相國鍾繇之子鍾毓(潁川鍾氏)、大理卿王朗之子王肅(東海王氏)、軍師華歆之子華表(平原華氏)、已故郎中令袁渙子侄袁侃、袁經(陳國袁氏)、黨錮名臣李膺之孫李誌(趙郡李氏)、東曹掾何夔之子何曾(陳郡何氏)、先朝代郡太守王澤之子王昶(太原王氏)等,就連孔子二十一代嫡孫孔羨、經學泰鬥鄭玄之孫鄭小同都來登門造訪。曹丕受寵若驚,須知他們皆是名門望族,有些家族的人連父王都搬請不動,如今卻來拜謁他。曹丕感念陳群之功,將其比之為孔子門生顏回,逢人便講:“自吾有回,門人日以親。”他每日處置完公務大模大樣往堂上一坐,等陳群為他引薦賓客,都快成習慣了。


    不過這些名門子弟青睞曹丕也有原因。曹操主政這二十多年抑製豪門,實行屯田,唯才是舉,固然不算逆天而行,卻也是嚴刑峻法。郡望名門雖仕於朝堂,卻貌恭而心不服。身在曹氏管轄下,不給人家當官自然不成,但在他們眼中曹操所作所為跟昔日靈帝開鴻都門學、提拔幸進左道、與民爭利的做法也無甚分別。即便現今魏國選官之法在何夔主持下有所改變,但在曹操時代更多郡望豪族已注定不可能成為朝堂主角。曹丕不一樣,雖然“贅閹遺醜”的根基變不了,但他是新的開始,尤其在本身就是清流名門的陳群引導下,必將回到靈帝朝以前的“正道”,他們寄希望於曹丕這顆冉冉東升的新太陽。


    曹操焉能不聞五官將府之事?但眼下正是穩固儲位的關鍵時刻,便未加理會。如此連過數日,這一天曹丕又已早早處置完奏疏,優哉遊哉回到府邸,等著賓客來訪,不料陳群卻是獨自來的,滿麵愁容;細問之下才知,許都傳來消息,虎賁中郎將、萬歲亭侯荀惲過世了。陳群失了這麽一位好內弟、好朋友,悲傷不已,曹丕的心情卻甚複雜——荀惲一死,曹植又失一膀臂,從此潁川之士唯己是從,實是極好之事;但荀惲還是曹家女婿,同父異母的妹子做了寡婦,自己卻大感歡喜,未免有些不厚道。


    曹丕故作愁容,陪著唉聲歎氣。陳群道:“長倩雖睦臨淄侯,然英年早卒,其子荀甝(hán)尚未成丁,望將軍念其親而忘其過,厚待此兒以慰荀令君與長倩在天之靈。”


    “那是自然,我明日便上書,讓我那甥兒襲萬歲亭侯之爵。我保這孩子日後前程。”曹丕大包大攬。


    陳群拭淚又道:“一別經年,多有變故,往昔親睦之人罹此癘疫多有亡故。莫說長倩之輩,陳琳、應瑒、劉楨等人皆與將軍有詩文之誼,理當前往祭拜。”這話給曹丕提了醒,南征歸來每日迎新客,倒忘卻亡故之人,未免有人說自己喜新厭舊、情義忒薄;當機立斷,命鮑勳、朱鑠多備祭禮,親率掾屬往喪葬之家吊唁。


    這幾天曹丕出府邸就奔王宮,離了王宮便歸府邸,整日在政務和賓客間忙碌,並未留心旁騖,今日一逛才知,鄴城竟無一條街上不忙喪儀。上至列卿之家,下至皂吏之門,沿街走下去,每隔三五戶便有一家掛白戴孝,趕上高官府邸,到街口就堵住了,進進出出吊孝之人湧滿街巷。


    吊祭之人最多的莫過於王粲,既是魏王寵臣又是文苑奇才,官場同僚、詩文之友、親戚故舊來往不斷,博山爐香煙不絕,王粲的兩個兒子一連六日守在靈堂奉客,早熬得暈暈沉沉,已擠不出半滴眼淚,所幸有族叔王凱上下支應——那王凱乃劉表之婿,王粲之族兄,歸順曹氏後亦得任官,頗有名望;另有宋衷父子、士孫萌、劉偉、劉修等荊州朋友幫襯,來客雖多卻也禮數周到。


    臨淄侯曹植領著鄭袤、任嘏等從事也來拜祭,神情甚是委頓——連遭變故失愛於父,一幹文友又相繼過世,怎不傷懷?眾賓客見王子親來拜祭,紛紛閃開道路,讓進靈堂。


    曹植靈前上香又施禮參拜。王家人哪敢受?王凱忙上前攙扶。他卻道:“仲宣長我十餘歲,又以文相屬頗加教誨,當執弟子禮。今日不論尊卑,但從私情。”眾人無不頷首,暗讚他禮賢下士。王凱連連作揖,王粲二子跪於靈側,受禮回拜。


    拜畢,曹植又掏出一卷文書:“我與仲宣從征關西,共遊銅雀,每每吟詩作賦以文相屬,皆以為前程無限,繁花似錦,可成千古風雅之談。熟料韶華易逝,今朝竟死生之隔……”其實這些世事多舛的感歎他也是最近才有,不經波折難解此中三昧,“故推枕無眠,撰誄詞一篇,以之憑吊,望其魂靈安息。”說罷站於靈前高聲誦讀:


    建安二十二年,正月二十四日戊申,魏故侍中關內侯王君卒。嗚呼哀哉!皇穹神察,哲人是恃,如何靈祗,殲我吉士。誰謂不庸,早世即冥;誰謂不傷,華繁中零。存亡分流,夭遂同期,朝聞夕沒,先民所思。何用誄德,表之素旗;何以贈終,哀以送之。遂作誄曰:猗歟侍中,遠祖彌芳……既有令德,材技廣宣,強記洽聞,幽讚微言。文若春華,思若湧泉,發言可詠,下筆成篇。……喪柩既臻,將反魏京,靈輀回軌,自驥悲鳴。虛廓無見,藏景蔽形,孰雲仲宣,不聞其聲。延首歎息,雨泣交頸,嗟乎夫子,永安幽冥。人誰不沒,達士徇名,生榮死哀,亦孔之榮。嗚呼哀哉!


    (曹植《吊王仲宣誄》)


    一篇祭文詳述王粲生平,又讚其文采芳華,品德賢良,感其不幸早卒。剛開始曹植還讀得慷慨激昂,到後來詞句悲切,又觸了心事,情不能抑哽咽難言。眾人旁觀聆聽也不禁唏噓,當真是“延首歎息,雨泣交頸”。


    王凱拭去眼淚,方要上前勸慰,不知誰嚷了句:“五官將來啦!”王凱一怔,忙拋下曹植出去迎接;眾人也立刻不哭了,大夥不謀而合退出靈堂,齊向大門處迎接;連兩個孝子都連忙拭誄,不聲不響爬到堂口——他們對曹植禮敬有加,卻也不過是讓,對曹丕卻是迎,實有天壤之別。


    曹丕已祭拜了四五家,最後才至王宅,一路祭拜下來,遍觀悲愴號啕之態,心情也十分沉痛。官員向他施禮問安,他隻略微擺擺手,帶著掾屬往裏走。來至靈堂前,正見曹植手執誄文立於堂上,兄弟倆四目相對竟然無語。


    這是南征後兄弟倆第一次意外邂逅,曹丕儲位之事默定,實不知該說什麽。曹植也甚尷尬,成王敗寇,一場爭鬥雖非本願卻鬧得兄弟失和,以後如何麵對地位懸殊的大哥?好在是靈堂,彼此都是吊客,愁容眼淚就是最好的掩蓋,兩人隻相對點點頭,一個字沒說。鮑勳、鄭袤等人也隻彼此拱了拱手。


    曹丕安慰孝子兩句,上香已畢撩袍便拜,王凱自然要攔。他卻道:“我與仲宣既是同僚又為故友,還是文苑同道,行則連興,止則接席,當行此禮。”與曹植如出一轍,眾人又不便阻礙,這次不但孝子陪拜,連親友賓客也都隨著跪下磕頭。曹植頗感冷落,緩緩退出堂外。


    拜罷起身曹丕有些為難,進來時眼見曹植手捧祭文,眾賓客尚有淚光,自己卻沒寫文章。況且他有自知之明,以他的才華即便寫出來也難勝弟弟,兄弟二人與王粲的關係實是半斤八兩,難辨誰親,可曹植獻一篇祭文,曹丕卻無所敬獻,非但麵子不好看,如此豈不是在人前輸了一陣?


    正不知如何是好,猛一抬頭,見靈台左右掛著白幡,上畫神荼、鬱律等神,還有伯夷、叔齊、羊角哀、左伯桃、商山四皓、野王二老等仙隱名宿,其中一老者騎著頭小毛驢。曹丕眼珠一轉,計上心來,轉身對眾賓客道:“古來俊逸之人多有奇好,仲宣也屬其類,記得他生前不愛絲竹八音,卻喜好驢鳴。如今他駕鶴仙去,咱們每人學一聲驢鳴,送送他吧。”


    眾人麵麵相覷——這叫什麽主意?莊嚴肅穆的靈堂前,誰也不好意思做這“仗驢之鳴”,沉寂了好半天,隻見朱鑠從人群中擠出來,扯著嗓子“嗯啊……嗯啊……”叫了兩聲。


    既然有人響應,那就叫唄。人群中東一聲西一聲叫起來,有高有低有粗有細,竟還有人打了兩個響鼻,大家都覺好笑,卻不便笑出聲來。曹丕連忙擺手:“實在不雅。這樣吧,大家隨我連叫三聲,讓仲宣聽個響,知道咱這片心意。”說罷這位堂堂五官將竟伸起脖子,對著靈位放開喉嚨,響亮地學了聲驢叫。他都叫了


    ,眾人自然得陪。


    “嗯啊……嗯啊……嗯啊……”


    剛叫第一聲時大家皆感可笑,繼而卻憶起王粲生前逗驢叫的滑稽樣子。他待人親切、言辭幽默,身居常伯之位卻不擺架子,人緣實是極好;這位有趣的朋友卻再也見不到了,怎不叫人可惜?待叫到第三聲時,許多人眼中已滿是淚花;三聲叫罷不免又覺好笑,大家都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歡笑,哀而不傷,悲而不痛,這樣倒是更好。


    曹丕又攙孝子:“兩位賢侄還隻舞象之年,令尊亡故實是可惜。但人死不能複生,莫要太過留戀,現今家國尚需圖強,不必守孝三載以全小節,勤學立身方為孝道。你兄弟從此相依為命,當互親互愛,將來一日無論誰富貴都不可忘卻手足深情。”這兩句囑咐雖是對兩個孝子說,卻也是給曹植聽的——隻要你從此不再有非分之想,兄弟總是兄弟,咱們共享富貴,我不會再為難你。


    旁觀眾人多不知曉其中關節,不過適才隨他學驢叫,又見他如此安撫孝子,都想:五官將豁達而不失親昵,崇實而不好張揚,臨淄侯的文章雖好,但相較之下就略遜一籌了。


    曹植何嚐不知自己的傾力之作被兄長輕輕易易就比下去了,心中也頗感歎:我之處事遠不及兄長圓潤機變,政務一道也難與之相比,有此結果實不意外。曹植自幼受父母寵愛,懵懂孩提之時哥哥也都讓著他,又得楊修、丁儀暗中相助,順風順水少遇變故,不善應對坎坷;謀儲失敗勾起文人性情,自傷自憐,越發一蹶不振頹唐自棄,沒信心再爭了。


    兄弟倆一先一後辭出王宅,待恭送之人散去,曹丕故意拉住弟弟的手,關切道:“吾弟似乎瘦了,賓友去世無需過於悲傷。”


    曹植立刻表態:“弟不敢與兄長……”


    “不提這個。”曹丕打斷道,“往者已矣,來者可追。咱還似原先一樣,做一對人人欣羨的好兄弟!”


    “是。”曹植聲音中透出一絲哽咽。


    曹丕見他如此,料是這小子誠心服軟了,也不禁動了三分真情,又安慰兩句才作別——兄弟之情總是有的,何況同母所生?昔日孝文帝逼死淮南厲王劉長、孝明帝逼死楚王劉英,不都被人詬病嗎?何況曹丕、曹植同母所生,更不能在這方麵做錯。


    平心而論,這時的曹丕根本沒想逼弟忒甚,隻想讓過往之事慢慢沉澱。但他低估了爭儲之事的後續影響,更低估了父親日漸陰晴不定的衰老心態……


    一錘定音


    建安二十二年四月,在曹操授意下,劉協頒布詔令,宣布賜予他使用天子旌旗的權力,且出入稱警蹕(警蹕,帝王出入時,於所經路途實行的警戒)。這標誌曹操在出巡的儀仗規格上已等同於漢天子。


    五月,曹操又在鄴城南郊建立泮宮。《禮記》有雲“大學在郊,天子曰辟雍,諸侯曰泮宮”,泮宮是諸侯國學府,不過春秋魯國之後少有成就。如今曹魏建泮宮,不啻是立了魏國太學,須知自董卓火焚洛陽後漢室太學名存實亡,幾個頂著博士頭銜的老學究也差不多死光了,曹操實是篡漢室學術之權,把宋衷、董遇、鄭稱、隗禧、蘇林、賈洪、薛夏等一大批知名學師任為自己封國的儒師,泮宮教出的學生自然是要忠於曹魏,而非忠於大漢。


    又過一月,曹操任命軍師華歆為禦史大夫,輿論一時嘩然。華歆本漢廷尚書令,轉任軍師也罷了,竟當了魏國禦史大夫,漢廷的禦史大夫自罷免郗慮後還空著呢。怪不得曹操南征要讓華歆充軍師,原來隨軍轉一圈,就從漢臣變成魏臣啦。


    魏國的列卿死而有繼,連相國、禦史大夫都有,可漢廷缺員卻不再補,曹操相繼把邢貞、榮郃、習授、謝奐、衛臻等漢臣調至鄴城。過去許都有官無權,現在索性連官都沒了,當真是不再給天子留半分臉麵。繼而他又頒布教令,重提選才之事:


    昔伊摯、傅說出於賤人,管仲,桓公賊也,皆用之以興。蕭何、曹參,縣吏也,韓、陳平負汙辱之名,有見笑之恥,卒能成就王業,聲著千載。吳起貪將,殺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歸,然在魏,秦人不敢東向,在楚則三晉不敢南謀。今天下得無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間,及果勇不顧,臨敵力戰;若文俗之吏,高才異質,或堪為將守;負汙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曹操《舉賢勿拘品行令》)


    這是曹操的第三次下令求賢,表麵上看似乎還是在重複前兩次“唯才是舉”的選官標準,但細細捉摸頗值得玩味。何夔接任東曹掾之際就曾向曹操進言,選官當“慎德”與“興功”並重,甚至主張要恢複鄉舉裏選。曹操在這道教令中把“得無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間”和“不仁不孝而有治國之術”相提並論,其實與何夔之意毫不相悖。他早年曾提倡“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建安八年《論吏士行能令》)。如今魏國已穩固,漢室權力也基本蠶食空了,雖然天下還沒統一,但該辦的“事”已經辦了一半,為了維護既得利益似乎該考慮“治平”了。更有趣的是,曹操大喊“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那麽因此為官者也就挑明是不仁不孝之徒,即便當上官也難免被世人戳脊梁骨。看來“唯才是舉”已不是主流,倒像是個案,曹魏的取士原則已在不知不覺間轉彎。


    南征後的緊要政務基本辦完,瘟疫大有緩解,居巢的部隊也陸續撤回,比預想的遲了許久,染病而亡者多達萬人,中護軍韓浩也卒於途中。曹操本打算等諸軍歸來便轉而西征,可如今軍力未複,他本人的身體更無起色,不得不再拖,他決定趁這時最終完成冊立國本之事。於是一係列調令接踵下達,曹植家丞邢顒遷任丞相參軍——眾所周知邢顒是臨淄侯府的道德標榜,此人一去曹植的影響力折損近半。接著邯鄲淳、鄭袤、任嘏等相繼遷職,當年構建起的班底一下子崩塌了;與此同時五官將府卻在添人,後進士人中素有能吏之名的劉劭、顏斐都調至曹丕麾下,最出人意料的是冷落兩年多的司馬懿也堂而皇之調進五官將府。諸侯結黨原是曹操厭惡之事,當眼下倒似默認曹丕結黨,這無疑是在宣告,曹丕繼統已是鐵的定局,萬無更改,所差的僅是一個正式的任命。轉眼間便到八月中秋,這一日朝中要員、功勳老臣及調至鄴城的諸漢官都接到魏王詔令,邀他們來銅雀台赴宴。大家心裏有數,揭曉的時刻終於到了……


    這場宴席似是曹魏開國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銅雀三台同時開放,曹操與群臣在正中銅雀台上飲宴,以曹丕為首的眾王子及屬官在南麵金虎台聚會,以卞氏為首的眾夫人及公主兒媳在北麵冰井台落座,這盛會確實難得一遇。著名的雅樂郎杜夔在台下親操編鍾,指揮樂工吹拉彈唱,增色不少。


    不過金虎台吟詩作賦甚為風雅,冰井台眾女眷嘰嘰喳喳更熱鬧,反倒是中間魏王這場大宴不怎麽盡興,以鍾繇、夏侯惇為首的群臣都恭恭敬敬,莫說飲酒聊天,連筷箸都不敢隨便碰一下。因為曹操顯然有些心不在焉,自一落座就扭頭望著北麵台上。看了良久,他召喚寺人嚴峻:“寡人有點兒眼花,你看看,那邊台上有個穿猩紅百褶裙的女子,她是誰?”


    嚴峻湊到他耳邊,笑道:“那不是大王的兒媳,臨淄侯之妻崔氏夫人嗎?”


    曹操頗為不快——服妖!昔日孝成帝妖妃趙飛燕就愛這種服飾,既豔麗又奢華,與當今尚儉的風氣不符;再者曹植已然失勢,崔氏的叔父崔琰也獲罪而死,她還不知收斂,敢這麽大模大樣打扮,連曹操自己的妻妾都不敢如此張揚。


    群臣自不知他心裏想的是這件事,鍾繇舉酒道:“大王請飲!”


    曹操回過神來,輕輕抿了一口——當然,他飲的依舊是水非酒。放下酒盞,見夏侯惇也呆呆出神:“元讓,你想些什麽?”


    “沒什麽。”夏侯惇笑了,“這杜夔的雅樂奏得甚是好聽。”莫看他半生戎馬又是獨眼,卻是個熱衷風雅之人。


    “哈哈哈……”曹操也笑了,“你既喜歡,今日演奏之樂工樂器,外加二十名歌伎舞女,通通賞賜給你。”


    “末將怎敢領受雅樂之物?”


    曹操卻道:“昔年晉國名臣魏絳以和戎之功,猶受金石之樂,況將軍乎?受之無妨。”


    不過夏侯惇最想要的不是女樂,而是想要一個魏國的官職,至今他名義上還是漢室臣子。他坐於西麵首席,下首邢貞、謝奐、榮郃、習授等也都是漢廷之官,這些人更想早些融入魏國。邢貞迫不及待,起身道:“卑職有一事請示殿下。”


    “邢公無妨。”曹操素知此人欲為自己效力。


    邢貞畢恭畢敬,拱手道:“自董卓構亂以來,天下動亂黎民不安,漢室實已淩遲,賴殿下之德力挽狂瀾方不至於傾覆。自古扶危救困者莫若殿下,殿下實已得萬民之心,若欲天下久安……”


    話未說完,曹操已猜出他要勸進,擺手道:“邢公說哪裏話?寡人雖是邦國之主,終為漢臣,不可行越矩之事。”這種話他說過無數遍,自己都煩了,其實他何嚐不想稱帝,隻是沒有恰當的時機。


    侍中習授接過話來:“從古至今,帝王皆人心所向。昔堯傳舜,舜傳禹,德行相承何言越矩?”


    “不錯。”邢貞連連點頭,“殿下為尊乃天命所歸。”


    曹操越發搖頭:“天命所歸?黃帝受命,風後贈圖;舜有天下,洛水出書;商湯治世,翔鳥獻符;武王伐紂,白魚入舟。高祖有斬白蛇之說,世祖有赤伏符之兆。今河不出圖,洛不出書,何言天命?”他是不信這一套的,故意搪塞邢貞,要真等河洛祥瑞,隻怕一萬年也不會有。


    邢貞卻不這麽想,如今魏國有了泮宮,翻閱典籍讖緯,隨便附會又豈是難事?“代漢者,當塗高”的


    預言不還擺著了嗎?他眼珠一轉又道:“臣鬥膽進言,昔日殿下有一長子,字子修,盡忠盡孝而亡;後來者以五官將、鄢陵侯為長。五官將字子桓、鄢陵侯字子文,古之齊桓、晉文皆世之雄主。當年殿下為二位王子定名之時並未封公建國,也未有今日之勢,乾坤暗合,此若非天命又作何解?”也真難為這位邢大人,竟搜腸刮肚想出這麽個牽強附會的理由。


    不料曹操仰天大笑,差點兒碰翻杯盞:“你道‘桓’‘文’二字就是天命,真乃笑話!即便如此,齊桓、晉文皆周之諸侯,豈不暗合孤之身份,怎是帝皇之兆?寡人聽聞劉備假子名喚劉封,後得一子名劉禪,合起來便是封禪,若按你這套說辭,大耳賊豈不也有天命?”


    “哈哈……”在場群臣無不大笑,邢貞臉臊得通紅,隻得莞爾賠笑。


    習授卻是好鑽牛角尖之人,非要分辯明白:“殿下之言雖有理,然天命有真有假。昔楚漢並立,高祖為尊;公孫述與世祖各自稱帝以爭天下。高祖、世祖既為真命天子,項籍、公孫述……”


    他話未說完,曹操臉色已變——他之所以不稱帝,很大程度上是因不想與孫權、劉備一概而論,即便日後平吳滅蜀,一帝為尊,畢竟也曾三分天下,終遺微詞。隻要他抱著劉協這個傀儡,就永遠比孫劉高一等,他們若先稱帝就是僭越逆賊,舉天下而共討之,還辯什麽真天命、假天命?


    習授見他臉色有異,不敢再順著這思路說下去,轉而道:“總之當世唯殿下遵行正道,必能應天順人承繼大統。”


    “哼!”曹操沒好氣道,“昔日董卓也曾輔弼天子,今又何在?”


    習授一頭冷汗,思索半晌才道:“董卓乃國之逆賊,喪德敗禮。殿下德行無虧怎會遭亂?”他實在沒詞了,隻得強辯。


    曹操冷冷一笑:“德行不虧缺,變故自難常。鄭康成行酒,伏地氣絕,郭景圖命盡於園桑。孔丘不王,顏回早夭,子夏失明,伯牛惡疾,這些事又作何解?若良心好必定有善終,世道就不會亂啦!”


    習授也噎得啞口無言。雖然這場辯論無趣收場,不過曹操對幾位漢臣還算滿意,他們俯首帖耳急於表忠心,有何不放心?衛臻乃衛茲之子,轉任為戶曹掾,念及其父有共同舉兵之事,賜關內侯;榮郃乃威望老臣,惜乎年逾古稀皓髯老叟,加以侍中高位,實是讓他養老;謝奐、邢貞在許都位居列卿,讓他倆補少府、奉常之缺,從漢之列卿變身魏之列卿;習授依舊授魏之侍中。轉眼間,這些漢臣搖身一變都成了魏臣。繼而又升袁霸為大司農、和洽為郎中令,補列卿之缺——袁霸乃袁渙之弟,本具才幹,又賴其兄之德;和洽乃曹操寵信之人,少數幾個能讓曹操言聽計從的,如今王粲病故,杜襲出鎮長安,自然更加珍惜和洽。


    群臣施禮謝恩,這才逐漸盡歡。一片歌功頌德聲中諸王子在曹丕帶領下過橋,向曹操和諸位大臣敬酒。曹操點手把曹丕叫到身邊,對群臣道:“借著今日良機,有件事向大家宣布……”


    所有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等的就是這一刻。


    “孤決意立五官將為太子。”


    “恭賀大王,恭賀太子。”群臣無不拜伏。


    雖然這早已沒懸念,但耳聽著群臣的祝賀聲,曹丕還是按捺不住喜悅——他想這個位子想了近十年,這十年來受多少苦、費多少心機隻有他自己最清楚,這太子之位實在來得太不易了。


    “去!”曹操推了他一把,“給列位大臣敬酒。”


    太子身份已明確,從今以後眾臣與他地位有別,見他來敬酒群臣紛紛避席施禮。曹丕看著這些列卿重臣反過來給自己行禮,心裏更覺暢快,逢人便寒暄:“倚仗大人栽培……倚仗大人栽培……”一席席敬下去,不多時便至太中大夫賈詡麵前。


    此刻曹丕已知賈詡為他所作貢獻,心下感激至極,卻不敢當著父親表露,依舊隻道:“倚仗大人栽培。”聲音中卻有一絲顫動——說了這半日,恐怕唯有這一聲是真心的。


    賈詡卻還是那副木訥表情,避席回禮:“不敢,不敢。”他身邊坐的是沒一兵一卒卻居將軍高位的婁圭,曹丕照舊施禮,哪知婁圭竟不避席,隻拱拱手:“太子多勉勵。”分明是訓教口吻。曹丕正自興奮,未多理會;曹操瞧在眼中甚是不悅,卻也沒說什麽。


    曹操又命他給諸夫人、諸兄弟分別行禮以示謙誠,曹丕高高興興走了兩圈,見大家無不恭順、無不讚譽、無不笑臉相迎,心中越發快意。全轉下來,宴席早就散了,曹丕心裏卻依舊激動難言,他眺望著美麗的宮苑、繁華的鄴城,以及望不過來的錦繡河山,這些注定都將屬於他,十多年努力終於如願以償……他快步跑下金虎台,想要把這消息告訴司馬懿,告訴朱鑠,告訴夏侯尚,告訴所有曾為他出謀劃策的人。此時台下正有二人迎麵而來,乃長史辛毗和鄴城令楊沛,二人初始見有人敢在禁苑奔跑都感驚訝,稍稍離近才瞧出是曹丕,趕緊停下相候。


    “原來是五官將。”辛毗連忙行禮,卻不知他已做了太子,“大王欲召見楊縣令,卑職……”話未說完忽見曹丕朗聲大笑,竟隔著好幾重石階躍下來,一把摟住他脖子:“辛公,你知我今日有多高興嗎?哈哈哈……”一邊笑一邊重重拍著他肩膀。


    哪有在宮苑中與大臣打鬧嬉戲的?辛毗不明所以,叫他拍得肩膀生痛:“高興就好……高興就好……”想問問究竟怎回事,卻見曹丕瘋跑著又去了。辛毗滿臉尷尬,回頭瞅了眼楊沛——這位鐵麵縣令卻似乎不為剛才之事所動,隻蹙眉低頭,充滿了心事。


    楊沛官職雖隻是縣令,卻是曹操懲治豪強、震懾官員的大棒。他在鄴城大街上一站,連列卿都躲著走。不過如今曹魏用人之道已變了,曹丕府邸每日世家子弟盈門,楊沛這隻大棒還有用武之地嗎?


    銅雀台的賓客早已散盡,曹操交代了辛毗幾句便將其打發走,隻留楊沛一人,本想先領他在西苑轉轉,觀觀景,話話家常,再談正事。沒想到楊沛精明得很,施禮已畢便直截了當道:“臣鬥膽相問,大王要撤卑職的官嗎?”


    曹操一怔,隨即笑道:“寡人要升你官。”


    “升任魏郡太守?”


    曹操的笑容變得格外苦澀:“升任京兆尹。”


    “原來如此……”素來冷酷的楊沛竟露出一絲落寞的神情——由縣令轉任郡守當然是升官,不過從此遠離了鄴城,遠離了豪門林立的國都,關中久亂貧弱之地,談何懲治豪強?這種升官與撤職沒區別,無非是照顧顏麵。


    曹操凝視著這個酷吏,心裏有些不是滋味。楊沛來到鄴城之時就甚瘦削,如今幾乎皮包骨頭,滿頭烏發也已雪白,看得出他這些年來為打擊豪強傾注了全部精力,最後竟是這麽個不了了之的結果。曹操想安慰他兩句,卻不知如何開口。


    然而楊沛這絲悲楚隻一閃而過,隨即又恢複以往的堅毅:“法為君王而生,既然君之法度改易,不能者止自屬應當。但臣還是那句話,《商君書》有雲,‘刑生力,力生強,強生威,威生德,故德生於刑。’欲使民安臣服,莫過於重法。”


    曹操輕輕搖頭——曾幾何時他也堅信這一論調,現在不然了,天下之大豈能用一把尺子去量?若講法,首先僭越就是不法,曹魏這國家來得合法嗎?以為用幾條嚴刑峻法能安定天下,其實天真得很!況乎法因何而立?難道僅僅是為了維護權力?當法令不承認人心時,人心也可以不承認法令!


    曹操想把這心得對楊沛說,卻見楊沛一臉毋庸置疑的刻板神色,轉念一想——他堅信一輩子了,何必與他分辨?我不再做這樣的夢,卻何必非要把別人的夢也攪碎?或許作為臣子可以擁有堅貞的信條,但君王完全是另一回事。我昔日當縣令時何嚐不是憑一條五色棒打遍豪強?曹操隻道:“寡人明白你意思,但治大國若烹小鮮,難啊……”他不想再糾纏這個問題,轉而道,“你有何願望盡管提出來。聽說你家中甚苦,妻兒蝸居,寡人賜你些錢,你置辦個新宅子如何?”


    “不。”楊沛肅然道,“重法者首在明賞罰。大王若能以臣之法治天下,臣功莫大焉,莫說一所宅子,十所宅子亦可受。可如今辦砸了差事,何談受賞?昔日商鞅遭車裂之刑,張湯牛車下葬,陽球、王吉皆命喪獄中,大王改弦更張,不追究臣已是大幸。”說罷重重磕個頭,“若大王真欲垂恩,臣手下有劉慈等幾個心腹,請大王給他們前程。”這幾人都是功曹縣吏一類的小人物,跟著楊沛到處執法施行,也結下不少仇怨,如今楊沛一走,他們能有好果子吃?


    “楊孔渠,寡人認識你二十多年,直至今日才聽你說出一句合乎人情的話。”


    楊沛卻道:“非是臣邀買人情,實是他們受臣之令,上支下派,結怨亦非本心。今日臣要走,保他們無虞;來日他們若為非作歹,犯到臣手裏,臣照樣叫他們死!”


    “好!寡人答應你,給他們前程。”


    “謝大王。”楊沛起身,“既然如此,臣明日便離京。”


    望著一步步倒退的楊沛,曹操百感交集,仿佛遠去的不僅是一個酷吏,還是自己以前的為政信條,他自己離自己越來越遠了。突然,楊沛停下腳步,又走了過來:“大王,臣有一事鬥膽請奏。”


    “說。”


    “大王已決意立五官將為太子,然先前暗爭不斷,又有校事趙達、盧洪從中窺探,深知隱秘內情。有礙太子之人當早除去,免生後患,即便無患傳揚出去亦傷王家體麵。”這種話恐怕也隻有楊沛這種人才敢明言。


    “說得好。”曹操不住點頭,“是該清理局麵了,現在你就把劉慈給寡人叫來……”他蒼老的目光中陡然瀉出一股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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