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問題拍板以後,大家長舒一口氣,不知為何都雀躍起來,參謀會議室開始變得熱鬧。


    “接下來的幾天,很可能會改寫我們對戰爭的認識。我們不知道弗蘭大帝量產了多少蒸汽坦克,這個變數很可能顛覆戰局。”在一片樂觀的軍事會議上,腓特烈不忘提醒大家保持警惕。


    “蒸汽坦克?”文課長很敏感,“不可能。這個時代的蒸汽機效率隻有8%,取代不了內燃機。”


    腓特烈為表鄭重,把小千透露的情報轉述一遍。弗蘭大帝來自未來。他帶來了無數先進知識。他立誌用奇思妙想統治戰場。


    文課長認真起來。他伸手要最新情報:“能確認法軍營地裏的坦克數量嗎?如果法軍有大批坦克服役,普軍崩潰的速度會超過我們想象。”


    參謀說:“沒有具體情報。”


    文課長說:“那就估算。根據對方的國力,工業化進度,煤交易量,工業產能,估算蒸汽坦克下線數量。把巴黎前十年的情報都拿來,識字率,經濟結構,不分詳略我都需要。”


    “你能估算對方坦克部隊的規模?”連腓特烈都震驚了。


    “我隻能估計一個數量級。但是我敢肯定,那個弗蘭大帝堅持得很辛苦,很辛苦。”文課長如臨大敵,伸手管參謀要資料:“他甚至會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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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覺得履帶的設計太複雜,出廠良品率比輪式車輛更低。”學者塞納站在一座報廢的履帶前,彎腰給底盤下的皇帝遞扳手。


    掛在五對負重輪上的那圈履帶,比弓腰的老頭子還高。走近的小孩子更要仰頭才能看清坦克全貌。


    隻不過這輛蒸汽坦克還蒙著防水布。神秘麵紗一直未曾揭開。


    過了半晌,弗蘭大帝才從底盤下伸手出來,接過扳手,叮當檢修一陣,然後滿身油汙地爬出底盤,惱火地丟掉扳手,對戰戰兢兢恭候的車間主任說:“工人把懸掛係統安錯了,所以一起步就軋斷了傳動軸。鍋爐的隔離問題也嚴重,在戰場上可能自燃。這一批產品都是次品,拆解重造。負責人撤職,扭送軍事法庭。”


    車間主任噗通跪在地上,淚水飛在半空,睜圓眼睛,嚎啕喊道:“工人很多不識字,沒有巴黎重工的熟練工那樣厲害啊!他們第一次組裝,技能生疏,我……我有心無力……有心無力啊!”


    弗蘭大帝繃著臉,隻顧低頭擦拭手上的油汙,麵色陰沉,極其難看。旁邊的侍從膽戰心驚,舉著皇帝金袍,卻不敢往皇帝肩上擱,尷尬地站著。


    塞納心情沉重地告訴車間主任:“一輛蒸汽戰車造價多麽高昂,出廠就淪為次品,必須拆解重裝,你知道皇帝有多心痛?經費來的多艱難你知道嗎?這樣昂貴的決戰兵器,因為隔層問題,在戰場上自燃報廢,燒死一個班的坦克兵,那又算什麽?花錢集體自殺?國家何必蒙受這種損失?你又對得起你的高薪嗎?皇帝氣得鑽進車底,親自檢損,而你作為負責人,就不該槍斃?你不要給自己找借口,你快認錯。”


    車間主任痛哭流涕,以頭搶地:“陛下,我錯了,我能力不夠,有些技術難點連自己都不太明白,我監督不力,我願意好好學習!給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吧!”


    他一邊哭一邊去抱皇帝的腿。皇帝雪白的緊身褲被機油蹭花了,正煩心,一腳踢開車間主任,繃著臉彎腰擦拭褲子,繼續一言不發。


    皇帝親自抽檢車間良品率,就出了這麽大的事故,早驚動了第四重工的工人。一些吃過午飯的工人已經畏畏縮縮地圍在車間門外,伸頭窺探進展。


    塞納是學者,心慈手軟,害怕皇帝生悶氣時,真的一槍斃了這個基層主任,連忙跺腳辱罵,偷偷指點迷津:“你這個混賬!你是能力不夠嗎?皇帝巡視了你的辦公室,居然貼滿千千的海報;路過車間窗台時,你們茶餘飯後說的全是漂亮乞丐的發跡史,那叫一個如數家珍啊。皇帝體恤你,給你們訂這麽高的工資,是讓你們去學乞丐的?你去把海報都撕了,貼上機組裝配流程,一禮拜就熟能生巧了。”


    痛哭流涕的男人如蒙大赦,嚷著“好,好!”連滾帶爬地跑了。


    塞納連忙安慰皇帝:“您別生氣,次品返廠就好了。”


    皇帝這才肯吱聲:“還好我來抽檢了。如果讓這批坦克上前線,在高溫震動下作戰,沒幾分鍾,都得自燃,七個坦克員可能全部陪葬。培訓一個坦克手不容易啊,我真想把這些瀆職的都斃了。”


    “您息怒。工人識字率普遍不高,培養一個車間主任也不容易。”塞納對皇帝的焦慮感同身受。他忍不住替他分憂。


    “海報撕了還不夠。要堆起來,開個會,我當著他們的麵,一把火燒了。”弗蘭大帝悶悶地吩咐,仿佛按捺著怒火,卻投鼠忌器,不敢發作:“《漂亮的乞丐》,真是好名字,我路過窗台,聽見裏麵的人想去當乞丐,乞丐運氣多好啊,往街上一躺,就能青雲直上左擁右抱,仿佛萬事俱備,隻等市長夫人過來摔一跤了。好啊,我在燒海報的時候告訴他們,我尊重每個人當乞丐的權利。脫下工裝,結了薪水,立刻從我的重工廠滾蛋。老子鞠躬盡瘁,白伺候你們了。”


    “那隻是巴黎流行的話題罷了。您別動怒。”塞納拾起扳手,放回工具箱。他有種感覺,身邊這個皇帝比別人更具有工匠精神。


    “塞納啊,你聽過一句話嗎。”弗蘭大帝沉重地歎口氣,在一疊報廢的履帶上坐下,低頭點煙:“將軍墳前無人問,戲子家事天下知。”


    “沒有聽說過。”塞納有點緊張。


    “它說的是一個空前凶猛的帝國變成空中樓閣的故事。”弗蘭大帝捏著煙,目光空洞:“我覺得,我要步大清朝的後塵了。”


    “怎麽會!”塞納不懂大清朝的含義,卻聽出了皇帝的憂傷悲涼。


    “我高薪供養的重工廠都不關心前線戰事,你覺得醉生夢死的巴黎人會關心國運嗎?”弗蘭大帝輕輕搖頭:“積貧積弱,不忘驕奢淫逸。重戲輕工,誤國不知其羞。我對巴黎的未來持悲觀態度。”


    塞納身子一搖,陡然記起帝國圖書館的那一夜,看見白發飄蕩的皇帝在咬牙切齒地喃喃:“重戲輕工,戲子誤國啊!”


    他突然明白,為什麽皇帝對自己的衣食住行如此關心了。


    將軍墳前無人問。


    他這個應用力學泰鬥,他這個懸掛係統之父,他,年逾五十卻衣著寒酸的塞納,就是那個令皇帝痛心疾首的“將軍”。而他將步入墳墓,從此後繼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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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納,聽說你的兒子的理想是當一個科學家?有空帶來給我接見。”


    “陛下,克裏斯蒂長大了,放棄那個幼稚的理想啦。應用力學不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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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納又想起這一場寒風裏的對話。他記得皇帝聽了回答以後,在風裏站了很久,鬢角的白絲飛在耳邊,仿佛人生不如意都壓在心頭。


    直到今天,塞納才能理解皇帝半年前的絕望。國家的病態,就如同胖子的傷感,莫過於脂肪細胞過度堆積,造血細胞反而枯竭。而國家的肥胖,不僅傷感雷同,更加積重難返。


    巴黎已經胖得不能動彈了。


    老學者默默地在皇帝身邊坐下,弓腰捧著顴骨,沒有聲音地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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