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彪炳史冊的集團軍會戰,終於結束於破曉時分,它決定了大陸霸權的歸屬,而這曠古絕今的勝利屬於腓特烈。


    曆史被扭轉的時刻,隻有腓特烈軍團在享受狂喜。


    北方,軍官團依舊在惴惴不安地守望,文森特已經準備好嚎啕大哭和總統國葬;西方,巴黎還沉醉在娛樂至死的幻夢裏,他們至少兩天後才會聽到這晴天霹靂般的噩耗。


    腓特烈知道,他這出人意表的勝利,根本不會給別人帶來驚喜,因為他的敵人鋪天蓋地,而他的朋友寥落無幾。所以他必須死戰到底,然後向世界展出奇跡。


    曾經有人說,費迪南親王是不會屈服的。


    曾經有人說,德國大蕭條是無藥可救的。


    曾經有人說,戰勝國聯盟是堅不可摧的。


    曾經有人說,法國常備軍是不可戰勝的。


    今天,那些人通通閉上了嘴巴;他們開始害怕腓特烈,就像害怕自然災害一樣,就像害怕火山、颶風和死亡一樣,害怕這個響徹世界的名字。


    曾經,腓特烈被嘲笑為愚昧的愛國者。


    今天,站在屍橫遍野的曠野上,腓特烈拄劍眺望黎明綻破的東方,用強權來回答所有的嘲笑、諷刺和抨擊:


    “我,名叫腓特烈。我是你們所有人的皇帝。”


    腓特烈麵對著噴薄的旭日。破曉的美景在丘陵前一覽無遺。


    在紅日的逼視下,黑暗退卻;夜色淡得像洗墨池,而墨綠的草原蒙著一層血色的曙光。士兵三五成群,披著霞輝,在廢墟和屍體中間遊蕩,一邊救助傷員,一邊統計死者。


    坦克的廢墟黑煙衝天,斷旗和殘劍拉長斜影。咳嗽的法國俘虜舉著步槍排成長龍。傷員呼吸聲,戰馬響鼻聲,以及蒼蠅在屍體上盤旋發出的雷鳴“嗡嗡”聲,合奏成戰爭的絕響。


    這片複興了文藝的土地,終於浸透了無辜者的鮮血。多年前響徹皇都的隱士箴言,仿佛在惡臭的蜂鳴中回蕩:


    至高無上的君主在荒野眺望朝陽;


    共和的軍旗折斷在血泊中央。


    殘劍的挽歌,王朝的絕響;


    這噴薄丘陵的旭日,


    反射著金幣的光芒。


    古老的歌謠字字切中要害,仿佛那位飄然隱去的老先知在很多年前就預見了今天的戰爭。


    精靈預言告訴人們:至高無上的君主,共和血汙的軍旗,旭日初升的金權,這三個壯烈恢弘的意象,終將醞釀成一場經天緯地的爭鋒。每個人都知道,隻是不願意看到而已。


    弗蘭大帝已經喋血巴黎;法蘭西第二共和慘敗梅斯;而資本在握的艾薩克,已經在人人自私自利的基礎上建立了新的社會秩序。


    究竟是有人預見了曆史,還是說曆史本身就由人來鋪就?


    碾碎歲月的時代巨輪,到底是被人篡改過前進方向,還是在按照既定的宿命前行?


    腓特烈回憶著那則邪門的預言,心頭的疑竇更加濃重。


    但是他沒有功夫去擔心瑣事。因為他有三萬名俘虜亟待處理,他還有一堆小人需要問責,他還有更加迫在眉睫的戰略目標要去達成——最重要的是,他還有一個肝腸寸斷的摯愛需要安撫。


    腓特烈轉身走下山坡,朝陽撒滿他的披風,讓他的正麵漆黑得像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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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療班搭設的緊急帳篷裏,彌漫著酒精和血腥的氣息;德國最好的外科醫生圍著手術台彎腰忙碌。濺得梅花點點的白色簾子後麵,不斷伸出一隻血手來,要剪子要鑷子,要開水要濕巾。器械護士忙得團團轉。


    格裏菲斯被抬進急救帳篷的時候,已經失血過多,昏迷不醒。醫療班搶救了快半個小時了。


    菲莉婭坐在帳篷外麵,頭盔擺在她身邊的長凳上,柔順發亮的紅發灑了一肩。她把臉埋在手心裏,五指犁在發際線上,根本沒發現總統到來。


    腓特烈踩著草地走過來,他聽到“叮當”“叮當”的聲音,顯然醫生正用鑷子找出格裏菲斯體內的鉛彈,不斷丟進鐵盤。鉛彈有毒,必須在第一時間挖出來。


    子彈一顆一顆又一顆,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盤。腓特烈低頭看見了灑落在草地上的鎧甲殘片,那是護士倉促剝下來的甲胄——那護心鏡上凹痕累累,而脆弱的背甲則漏得像個篩子。


    “查斯波特步槍……穿透力實在太強了。”腓特烈沒話找話。他盯著草地上慘不忍睹的甲胄,心裏猜測格裏菲斯體內到底有多少發子彈——大概有一百發?叮叮當當的聲音還在繼續。


    菲莉婭低頭捂著臉,還是沒動彈。長發垂在臉蛋邊上,被風撩得亂晃。


    “等子彈都取出來,他就會蘇醒。醫生說,騎士的術後感染率比普通人低得多。兄長會熬過去的。”腓特烈拿起菲莉婭的頭盔,輕輕坐在她旁邊,捧著頭盔說。


    菲莉婭抬起頭看腓特烈,眼睛紅紅的,漂亮的臥蠶腫得像小桃子。她委屈地憋著嘴,開口就漏哭腔:“拿了一百五十六顆彈頭出來了。醫生還在取。”


    腓特烈張開雙臂,想要抱她。菲莉婭一聲不吭地把頭埋在他懷裏,小手緊攥著他胸口的襯衫,良久未動。腓特烈捱著耐心等了半天,見她紋絲不動,才試探地拍她肩膀,結果菲莉婭突然哆嗦起來,肩膀抽動不止,腓特烈這才感覺貼肉的襯衫濕漉漉的,黏糊糊的布片一片溫熱。


    “爸爸……爸爸的遺體也……”菲莉婭斷氣似的抽噎,抬起紅腫的淚眼凝望他:“爸爸的遺體也拚好了……你要去看嗎?”


    “……,恩。”腓特烈喉嚨堵住,連想好的撫慰之詞都難以發音。


    菲莉婭用十指推開他的胸膛,低頭拿手掌揩淚水,忍住抽泣,語速正常地交代:“遺體收藏在3號帳篷裏,你去告別吧。我在這裏陪哥哥。”


    “你……不去嗎?”腓特烈笨拙地站著。


    “我看過了。”菲莉婭捂住額頭,長發又垂下去,遮住了臉蛋。


    腓特烈想坐下陪她,她卻推了他一下,不許他坐。


    “我沒事。”她的聲音又細又軟,像空氣中飄蕩的蛛絲,“我希望你去陪陪爸爸。去吧。”


    腓特烈心痛如割。他像一個工人,很想重建廢墟,卻得不到進入工地的許可——菲莉婭一口咬定“我沒事”。


    “父親,上司,哥哥,三座大山同時坍塌,怎麽可能‘我沒事’?可是我應該怎麽辦,劈頭蓋臉地反駁說‘你肯定有事’嗎?我該怎麽辦……”腓特烈忐忑地想。


    他不安地猶豫著,站在那裏挪不動步子。可是菲莉婭發現了他的躊躇,她隻好抬頭擠出微笑,溫柔地吩咐:“去吧,沒事的。”


    腓特烈選擇溫順,他認真地說:“好。”然後拖著步子轉身走了。他心事重重地回憶她的笑容,走出幾十步,忽然覺得,自己強迫她微笑是多麽殘忍。


    他越內疚,就越難過。就算他是這場戰爭的受益人,他都心痛得五內如焚——遭到背叛可以忍,試問失去至親的劇痛,誰能忍?


    偏偏菲莉婭如此逞強,腓特烈連贖罪式的補償都無法贈予,因為菲莉婭從不亮出傷痕給別人看。可腓特烈漸漸覺得,雖然他贏來了大陸霸權,菲莉婭的感情傷痛卻根深蒂固、無法抹平。因為利益對戰爭的鼓勵常常浮於表麵,而女人對親情的依賴往往深入骨髓。


    “狗娘養的法國佬……”腓特烈渾身難受,隻好遷怒於敵人。他咕噥咒罵著闖進停屍帳篷,然後看見慌張的醫務官在兩床屍體前肅然立正。


    “出去。”腓特烈說。他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悲傷的樣子。


    醫務官更不想跟總統過二人世界。他敬完禮就跑了。


    腓特烈挪到屍體前。他一寸一寸掀開白布,他看到龍騎頭盔裏是法裏納上將那張鐵青的臉。上將的白胡子終於失去了銳利的造型,就像他失去了老狐狸的機鋒一樣。


    腓特烈強忍悲慟,繼續掀開白布。他看到了拚接在裙甲下的腿部,烏黑的血漬流了一床。


    總統痛苦地彎下腰,雙手捂住臉,發出壓抑的哀嚎。他想起上將對自己的貪婪要求;他想起上將那象征挑剔的八字胡;他想起上將那些狡猾多端的政治投資,他想起上將那些老狐狸般的行徑手腕。


    腓特烈以為,法裏納將永遠是笑到最後的人。這個老人如此詭詐多端,以至於他能大智若愚地識破一切詭計。誰也想不到,這樣老奸巨猾的一代梟雄,居然會忠誠慷慨地為總統捐軀沙場。


    在擬定勝利計劃的那晚,在作戰預案的會議上,法裏納上將乾坤獨斷地分配了作戰任務,他仿佛認定這場戰役必定能以少勝多,所以他獨裁霸道,一言獨斷,包攬了功勞最大的截擊任務——埋伏於中途,致殘裝甲旅。


    腓特烈痛哭流涕,他的腦子克製不住地回憶法裏納洋洋自得的發言:“功勞往往伴隨著風險,你們這些小年輕,總是因為貪功而送命。戰爭歲月還有很長,克勞德不希望他的徒子徒孫英年早逝,我也不希望菲莉婭和格裏菲斯蓋上國旗。所以,側翼戰場最重要的技術活,還是交給嫻熟的軍人來做吧,你們負責清點戰利品就可以了。”


    於是,克勞德得意洋洋地拔走頭功,臨走還回頭微笑揮手。


    於是,法裏納躊躇滿誌地喋喋不休,把戰爭藝術傾囊相授。


    腓特烈還以為這是兩個勝券在握的戰爭販子。


    現在想來,老家夥們經驗豐富,“以少勝多”究竟有多危險,他們恐怕心知肚明,也心照不宣。


    “我支持你,是因為你有能力結束戰爭。我始終不支持菲莉婭參軍,因為我希望她活到一百歲。可惜我看不到她變成老太太的樣子了。哈哈。”法裏納背著菲莉婭說壞話時,腓特烈還不以為然。


    直到今天,腓特烈想起這一幕,才痛心疾首地發現,法裏納跟自己的閑聊,居然是一場不動聲色的托孤。


    老人的犧牲,年輕人往往不領情,因為最難看懂良苦用心。所以,醍醐灌頂的那一刻才會追悔莫及。


    “菲莉婭催我來看爸爸,是一種責備嗎?”腓特烈捧著臉,喉嚨裏的嗚咽壓抑得像狼嗥:“我昨天怎麽沒想到,龍騎兵是送死,龍騎兵是在送死啊!為什麽明知是送死,還要洋洋得意地啟程啊?這狗娘養的戰爭,到底什麽時候能停啊!”


    醫務官尷尬地守在帳篷門口,疊著手守著營帳,假裝聽不見那壓抑的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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