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園占地甚廣,現在隻有北邊的五分之一建好了房屋。其餘盡是大片大片的空地,以及孤零零的幾棟小屋。這些小屋是值夜兵丁的哨所,白日裏往往是沒有人的。


    今日東南角的一間小屋外,卻站著十幾個全副武裝的黑衣衛。這些衛士雖然一如既往的表情冷峻,但眉宇間還是流露出一絲複雜的神情,顯示著他們內心的波瀾。


    他們逮到了一個內鬼,雖然作為王爺的貼身親衛,他們無數次清除過潛伏在王府中的奸細。除了黑衣衛,幾乎所有隊伍裏都發現過奸細,這也是他們最引以為傲的地方----忠誠,對王爺的無限忠誠。


    但就在昨日,他們的驕傲被打破了,因為那個內鬼就出自他們之中,黑衣衛純潔的戰旗,被塗上了一個永遠抹不掉的汙點。他們的惱火和難過也就可想而知。


    但他們又有些不忍,畢竟是與他們一個鍋裏吃飯,一間房裏睡覺的弟兄,即使再痛恨,難道能忍心看他墜入閻王殿不成。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起,讓黑衣衛們終於結束了內心的煎熬----王爺來了,所有的決斷歸於他一人,所有的痛苦也由他一人承擔。


    秦雷已經換下了朝服,穿著一身普通的黑衣衛便裝,麵色陰沉,步履沉重的走來。沈青沈冰俞錢幾人,同樣麵色凝重,反手按著刀柄,不疾不徐地跟在王爺背後。


    這壓抑肅殺的氣氛把喬天才嚇壞了,他雖然膽子不小,但哪見識過這種場麵,想要拔腿跑掉。卻惦記著秦雷的話:一步不離的跟我一天。受不了就有多遠死多遠。心道:出來混最要緊的是麵子,若是這樣跑掉,卻再沒臉闖蕩江湖了。便硬著頭皮跟秦雷到了小屋前。


    “在裏麵?”秦雷平靜問道,“用刑了嗎?”


    門口地黑衣衛恭聲行禮道:“在裏麵,沒有用刑。”


    秦雷點點頭,大步走到門前,伸手要去推那木門。當手指一觸及門板,他突然感覺這隻右手好似有千鈞之重,再想向前移動一寸都非常地困難。我推開這門。便要送走一個兄弟。他心中無奈道:多希望兄弟們都能有個體麵的結局啊……


    身後的沈青幾個,知道王爺心中的糾結,靜靜立在他身後,等待著王爺的決斷。


    一陣北風吹過,拂下些樹上的積雪。落在秦雷的手背上,冰涼的感覺一下子傳到心中,那扇門也被他推開了……


    光線隨著開門聲投進了小屋之中,讓被綁在椅子上的那人,不由眯起了眼睛。


    待他地眼睛適應了光明,便看到一個他最想見、又最不敢見的身影。喉頭劇烈的抖動幾下,他便深深地垂下了腦袋。


    “抬起頭來!”一推開門,秦雷心中的猶豫遲疑便煙消雲散。又恢複了往日的嚴肅:“孤教過你垂頭喪氣嗎?孤地士兵應該永遠昂著頭!”


    聽到熟悉的喝罵聲,椅上那人身體顫動地更厲害了,但還是順從的抬起了頭。一張眼窩深陷、麵目憔悴,胡子拉碴的年青男子的臉。便映入秦雷的眼簾。


    望著自己昔日的貼身侍衛,僅僅一日便憔悴若斯。秦雷輕歎一聲,對跟進來的沈冰道:“鬆開吧。”


    沈冰冷哼一聲,抽出腰間短刃,甩手飛了出去。飛刀將捆著那人地繩子割斷。又插在對麵的木牆上,顫巍巍抖動著。雖然已經從黑衣衛中退役。但這些人裏最惱火的卻是他,因為這人正是他當侍衛長時進入黑衣衛的,又是在他手下受訓、成長起來地,就連這人證件上的合格大印,也是他親手蓋上去的。


    繩子一鬆開,那人來不及活動下酸麻的雙臂,便噗通一聲跪下,伏地戚聲道:“秦衛愧對王爺啊……”


    這人確實是秦衛。當日樂布衣故弄玄虛,製了個錦囊妙計給秦雷,就是為了讓秦雷將其掉出來。但世上是不可能有那種錦囊妙計的,因為情況瞬息萬變、千差萬別,全靠當機立斷。樂布衣就是再彪悍,也萬不至於用一條狗屁計策束縛住秦雷當時地判斷。


    退一萬步說,若是有什麽計策,當麵還不能說嗎?所以樂布衣設這個局,隻是為了勾起那內鬼地饞蟲,果然把秦衛給唬住了。


    秦雷那日故意將錦囊遺落在房間中,卻把俞錢藏在了櫃子裏。俞錢便見到了秦衛背誦信上內容的一幕,後來更是在他發出消息之後,將其一舉成擒。


    證據確鑿,無以為辯。所以俞錢一問之下,秦衛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部交代了。唯一地要求就是,想再見見王爺。


    秦雷在桌邊坐下,平靜道:“坐起來說話吧,孤王來這兒,就是與你說話的。”


    秦衛趴在地上磨蹭一會兒,這才爬起來,垂首站在秦雷邊上。


    “坐下吧。”秦雷輕聲道。


    秦衛搖搖頭,不敢與王爺平起平坐。


    “坐!”秦雷心中一陣煩躁,猛地一拍桌子,暴喝道。


    秦衛被嚇得渾身一哆嗦,一屁股就坐在身下胡凳上。


    俞錢和喬天才一人提著個食盒,也進了屋裏,將食盒中一碟碟冒著熱氣的菜肴端到桌上,不一會兒就把這張小桌子堆得滿滿的,而那食盒中的菜肴,卻才端出了一半。


    喬天才剛要把食盒蓋上,一直沉默不語的秦雷突然道:“把那個醋溜魚片拿出來。”喬天才摸不著頭腦,卻哪敢插科打諢,趕緊照辦就是。


    但秦衛的心尖卻被狠狠的揪了一下----在南方時,他曾經對秦雷說過,自己最想吃的就是中都城南三味居地醋溜魚片。想不到王爺居然還記著……


    一直強忍住地淚水。卻撲撲簌簌地淌了下來。恐懼、羞愧、哀傷、感激……數不清的情感隨著淚水奔湧而出,他必須要雙手緊緊捂住麵頰,才能避免嚎啕大哭起來。


    秦雷的眼角也濕潤了,雙目通紅通紅,一滴淚珠子便從眼眶裏滾了下來。他伸手擦了擦,又端起酒盅仰頭喝了盅烈酒,才壓抑住內心的酸楚。


    秦雷揮揮手,讓所有人都退出去,隻留下秦衛不認識的喬天才伺候。抬頭使勁擠擠眼睛。呼出一口帶著酒味的濁氣,秦雷澀聲道:“你是昭武十六年的兵,與秦泗水一起來到我身邊的。”


    秦衛唔唔哭著點頭,淚水從指縫滲出,順著手背流進袖筒之中。


    提起酒壺。親手給秦衛斟一盅,秦雷滿目緬懷道:“記得剛到草原的時候,你還是個紈絝子,整日裏偷奸耍滑,裝病詐傷。本事又稀鬆操蛋,比皇甫戰文地太子衛的還不如。若不是看在你哥的份上,老子早把你踢回中都了。”說到最後秦雷的嘴角微微翹起,顯然是沉浸在回憶之中了。


    這讓一邊伺候的喬天才驚恐萬分。心道:若是此人趁機發難,我可是萬萬抵擋不住地。姐夫怎麽如此托大?他無法理解秦雷與黑衣衛之間的感情。


    喬天才偷眼瞧去,卻見那令他戒懼莫名的秦衛,完全沒有暴起傷人的意思。看起來竟也陷入了對往事的追思中。


    隻見秦衛不好意思的笑了,擦一擦眼角的淚水,嘶聲道:“當時王爺恨鐵不成鋼,沒把我少往死裏整,我當時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想死的心都有了。”又清了清嗓子。挺直胸膛道:“但屬下熬過那半年之後,卻也脫胎換骨。所有考核全部優秀,成了一名合格地黑衣……”說著說著,突然想到自己做的事情,卻是無顏再提黑衣衛了。


    秦雷搖頭道:“功是功,過是過,你當時確實很優秀,是一名合格的黑衣衛,這是誰都無法抹殺的。”


    秦衛感激地點點頭,又聽秦雷溫和笑道:“你是不是該敬自己的教官一杯,感謝下我的嚴格管教啊?”


    秦衛連忙應下,雙手端起酒盅,向秦雷拱手道:“謝教官!”秦雷也舉起酒杯,與他輕輕一碰,兩人便仰頭飲下。喬天才趕緊再給滿上。


    秦雷舉起筷子,招呼他道:“這都是你愛吃的菜,開動吧,可別涼了。”秦衛見秦雷舉著筷子等自己,心中猛地一哆嗦,似乎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心髒中,四肢一陣發軟,險些從椅子上摔下來。


    除了那有限幾人,天下還有誰能在王爺麵前先動筷子?現在王爺遲遲不肯下箸,非要等他先用,這代表著什麽?斷頭飯無疑。


    雖然知道難逃一死,但真正麵臨地時候,任誰都要崩潰地……


    見他渾身戰栗的樣子,秦雷輕聲道:“你常說: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倒黴催。孤王先陪你痛快喝完這頓酒再說。”


    艱難地點下頭,秦衛顫抖著舉起箸,夾起一塊醋溜魚片,剛要往回收手,那魚片卻又啪嗒一聲掉回了盤中。如是往複三次,他才將那塊金黃的魚片送入嘴中,緩緩的咀嚼起來。


    往昔想一想便垂涎三尺的美味,現在卻味同嚼蠟,根本吃不出任何滋味,但他還是很認真的咀嚼、咽下……


    見他動筷子,秦雷夾一片腐竹送入嘴中,竟是完全品不出滋味,勉強咽下後,他舉起酒盅道:“昭武十六年冬,孤古城府外遭到刺殺,你在救駕的隊伍中,用身子替孤王遮擋,孤要敬你一杯。”


    秦衛舉起酒杯,和著淚水飲下這杯。又聽秦雷道:“還是那年臘月,在陶朱街,孤王又被天策軍的弓手指著,又是你和袍澤們,用身子替孤王遮擋,孤還要敬你一杯。”


    秦衛又飲下這一杯,淚眼朦朧的望著王爺,聽他接著道:“之後你一直緊隨孤的身邊。無論是在中都。去南方,無論是在荊州城中,還是襄陽湖水寨邊;無論是在巡視山南的路上,還是在被破虜軍追殺的途中;無論是在伏擊血殺地過程中,還是在報複李家地行動中,你都沒有離開孤王一步。你陪著孤王走過了最艱苦的一段,真可謂不離不棄,生死相隨啊。孤王再敬你第三杯。”


    秦衛淚水滂沱的喝下這一盅,他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從未回顧過這段陪王爺走過的血火征程、青蔥歲月,也許早點想起這些,自己也淪落不到今天吧。


    秦雷淚水也在眼眶中打轉,深吸口氣,澀聲道:“當我們回到中都後。咱們王府的情況就好了很多,一切都在欣欣向榮的蓬勃發展,你也晉升為中隊長,在石敢離任後,成為孤王的貼身衛士。”說著抬頭望他一眼,滿是不解的問道:“你不會不知道,孤王的貼身衛士意味著什麽吧?”


    秦衛使勁點點頭,抽泣道:“王爺重點培養地軍官。”


    秦雷看他一眼。頷首道:“不錯,你聰明伶俐、過目不忘,悟性極強、對各種科目都能很快上手。而且在往昔戰鬥中舍生忘死,說你智勇雙全並不算奉承。確實值得重點培養。”秦衛微微激動的坐直身子,能得到王爺的讚揚,無論什麽時候都是值得高興的。


    又聽秦雷輕聲道:“孤王第一任貼身衛士是鐵鷹,現在是禦林軍的校尉,距離將軍隻有一步之遙;第二任貼身衛士是沈青。他現在是孤王手下三巨頭之一。與楊文宇皇甫戰文平起平坐,就連石勇也要甘居殿軍;第三任是沈冰。他現在如何你最清楚;第四任是秦泗水,這老家夥最不爭氣,但孤王還是按照他地意願,將他安排為匠作科主事,負責王府裝備的研發;第五任是你的長官石敢,他雖然現在困守溫泉宮,但那裏乃是孤王最著緊的地方,也隻有他才能讓我放心。至於他的將來,決計不比沈冰他們差就是。”


    將兩年來的貼身衛士一一數過,終於輪到了秦衛這個第六任。雖然已經沒有未來,但秦衛還是忍不住苦澀道:“若是沒有失足,屬下也定然會成為王爺麾下將星中的一顆。”


    卻聽秦雷沉聲道:“你以為成了孤王的貼身衛士,就一定會飛黃騰達?你大錯特錯了!”說著將手按在桌麵上,以免控製不住怒氣,拍打起來桌麵來。


    隻聽秦雷惱火道:“自從回到中都之後,我就發現你飛揚浮躁、肆無忌憚,原本鑽研科目地心思,全都用在了逢迎拍馬、蠅營狗苟上!”


    秦雷一攥拳,望著秦衛的雙眼,沉聲道:“原本打算先讓石猛回來孤身邊的。但見你站在懸崖邊上,孤王怎能不拉你一把?所以才把你頂了石猛,時不時的敲打一番,指望你能警醒,夾起尾巴做人,將來也好擔起屬於你地擔子。”


    說著終於忍不住暴怒道:“但是你的眼睛已經長到頭頂上去了,對孤王的旁敲側擊視若無睹,一旦孤王說得重些,你還滿肚子不服,記仇記恨,你到底是怎麽想得?難道你的良心都讓狗吃了嗎?”


    秦衛噗通跪下,伏地飲泣道:“今年回來後,俺娘給俺說了幾門親事,人家女方嫌俺是個丘八,連相親都不許。雖然俺娘高攀了,但俺要是大官兒的話,就是他們高攀俺了。”


    秦雷皺眉道:“所以你就忙著向上鑽營?發現這邊上不去就去找那些鷹犬幫忙?”


    秦衛搖頭低聲道:“是他們主動找地我,說他們仰慕王爺地帶兵之道,隻要俺能把您的講義給他們抄一份,就會讓俺舉孝廉,脫了這身軍裝,去當知府。當時王爺又整日不給俺好臉看,俺想來想去,尋思著這雖然觸犯軍規,但不能對王爺造成傷害,就鬼迷心竅地答應了。”說著痛哭道:“誰知這些人反手便用這事兒當把柄,要挾俺繼續提供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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