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丞相嗚嗚咽咽哭幾聲,又揚起麵來問道:“諸公意下如何?”視線便直直投向首席幾人。之所以不說諸公有何見教?便是不想讓諸公有不同見解。


    幾位部院堂官心道:哦,是叫我們表態了。來之前,他們都已經把事兒想明白了,是以並不慌亂,相互對視一眼,還是李清這個丘八先出了聲,他舉著酒盞站起來,朝屋裏眾人叫道:“諸位,本官先表個態,這個秦雨田罪大惡極、實乃我大秦之禍患,本官早就對其深惡痛絕了,若是大夥要參他,算我一個!”


    文彥博也聽出了李家的態度:給你搖旗呐喊可以,至於衝鋒陷陣,還是你們自個來吧。這就不錯了,若是李老混蛋非要上躥下跳,他反倒要擔心了。想到這,他舉杯朝李清笑道:“老夫與李兵部共飲一杯。”說完便與李清隔空虛碰一杯,一飲而盡,便算是與太尉府、兵部,這一院一部締結了盟約。


    待李清坐下,文彥韜對鄰桌的吏部兩位侍郎笑道:“你們二位也說說吧。”他雖然已經從吏部轉到禮部,卻依舊不願放權,頗有肩挑兩部的企圖。


    兩位侍郎原本以為他們沒有尚書,或可逃過這場,卻不想老尚書仍不放過他們,隻好委委屈屈的起身,朝文彥博拱手道:“唯相爺、尚書大人的馬首是瞻……”說完也仰頭灌下一杯。


    文彥博端著酒盞略略沾唇,便微笑放下道:“坐吧,難得一片孝心了。”


    待兩人坐下,田憫農與公輸連對視一眼。雙雙起身,朝文相爺拱手道:“我等自然不在話下。”說完便仰頭幹杯,朝文彥博一亮杯底子,田憫農笑道:“相爺咋說咋是,對不對公輸兄弟?”公輸連也悶聲道:“不錯,相爺咋說咋是。”兩位仁兄說得慷慨。但細品卻全是廢話,


    文彥博心中罵聲:狼狽為奸……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放聲大笑道:“有二位大人的鼎立支持。老夫更有信心了。”說著重新端起一杯,起身對廳裏的官員道:“今日諸公做個見證,老夫與田戶部、公輸工部一起對天起誓,休戚與共、不離不棄!”官員轟然道:“為相爺、兩位尚書大人證。”


    田憫農和公輸連知道,老狐狸不滿意他倆方才的回答,雖然不情不願,但人在屋簷下。哪有不低頭。田憫農隻好勉強笑道:“與相爺同呼吸,共休戚。”公輸連見他這樣說,也隻好跟著道:“正是如此。”說完,兩人跟老文虛空一碰杯,算是諾成。


    待他兩個坐下,魏箏義舉杯起身笑道:“下官對相爺、曲大人所說十分認可,恨不得親自提筆寫份奏章參奏一下。可無奈下官乃是刑部尚書,正在對五殿下殺人案件審理,依律不得彈劾疑犯。隻能為諸公搖旗呐喊了……”見相爺眉毛微微抖動,知道這樣無法過關,隻好幹笑道:“諸位大人盡管上書,下官與你們聯名就是。”


    文彥博地雙眉這才垂下,朝他略一舉杯。微笑道:“魏大人高義。老夫欣慰得很。”便與他虛碰了此杯,至此六部尚書算是都表了態。文彥博微微自得道:“諸公一心、力可斷金,老夫還有什麽好擔心的呢?”自是又引來一片歌功頌德聲。


    他揮揮手,剛要讓文銘禮把事先寫好的奏章拿上來,門口卻進來府中管事,伏在他耳邊道:“府外匯集了許許多多的士子,說是要見相爺。”


    文彥博微微皺眉道:“許許多多是多少?幾十幾百還是幾千?”


    管事的咽口吐沫道:“幾百。”


    文彥博這兩日被府中變故羈絆,完全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事,聞言輕聲問道:“他們說要幹什麽?”


    管事的先是搖搖頭,又不是很肯定道:“據說是要求釋放被拘捕地舉子。”


    文彥博一聽頭都大了,心道:我才歇了兩天,怎麽出了這麽多事兒?見百官的目光都匯集在自己身上,文彥博隻好暫且按住心中的疑問,輕聲吩咐道:“先穩住他們,待這邊結束了再說。”那管事地心道,我要有那本事就好了,不由苦笑道:“就怕安撫不住啊……”


    文彥博卻已經不耐煩了,沉聲道:“就這樣吧,老夫還有正事呢。”那管事的咽口吐沫,隻好愁眉苦臉的退出花廳,往前院走去。


    剛過了中庭,便已經可以清晰聽到府外的喧嘩嘈雜聲,管事的撓撓頭,已是完全沒了主意,卻又被府中侍衛頭領叫住,向他問詢相爺的意思。


    管事的苦笑道:“相爺正忙著與百官議事呢,沒工夫搭理這頭,讓咱們看著辦吧。”


    侍衛統領不可思議地問道:“二爺、二少爺呢?他們也孬好給個主意吧……”


    管事地搖頭道:“二爺二少爺都在裏麵忙活著呢,也是沒有時間的。”


    侍衛統領把管事的拉到院角的哨塔上,指著外頭道:“你看,外麵的士子越聚越多,而且不停還有往這來的,怕是滿京城的舉子都過來了,這事兒是你我能拿主意的嗎?”


    管事的順著他指地方向,便見三公街上人頭攢動,皆是些身著長衫、頭戴方巾的書生打扮,怕是足足有上千人之多。不由倒抽一口涼氣道:“這麽多?”遂不敢再提自行處置之事,唯有緊閉門戶,以待相爺得空。大秦朝的士子們把三公街堵了個水泄不通,這些人裏有進京趕考的數千各地舉子,也有前來聲援的國子監監生,甚至還有中都城裏地秀才文士之類。他們有個共同點。便是統統都參加過正月賑災、且大多參與過那一場場地大討論,聽聞有舉子因為保護難民被拘,便自發的匯聚起來,要求朝廷釋放被拘地舉子。


    領頭的乃是商德重、方中書等舉子領袖,以及國子監的幾位監生。他們分頭行動、將散布在中都城內地士子們盡數聯絡起來,又寫了請願書。唯恐那些被拘的舉子受到虐待。連飯都沒吃便趕到三公街上的相府前,要求麵見文丞相。


    相府地門衛見他們人多勢眾、來勢洶洶,自然如臨大敵。一麵把大門關的嚴嚴實實,一邊派人快速往後麵通報。結果文相爺正在宴客,沒時間伺候外麵這些爺們,隻好委屈他們繼續杵在那裏,傻傻的等著了。


    一來就吃了個閉門羹,舉子們心裏自然不痛快,紛紛惱火道:“現在可不是公休時間。丞相大人為何因私廢公啊……”“就是、我們要見文丞相!”在外麵叫鬧一陣。見始終沒人搭理,舉子們才無奈的噤聲。卻沒人願意離去,他們已經橫下心來,不把那些被拘舉子救出來決不罷休。


    這一等就是兩個時辰,天邊僅剩下一抹紅霞,氣溫也降了下來,士子們的情緒自然越來越焦躁。商德重見時機差不多了,便跳到相府前的石階上,待眾人把目光全投過來。才大聲喊道:“諸位,現在情況很明顯了,我們的丞相大人好算計啊!”


    下麵地士子們嗡嗡問道:“什麽好算計?”


    “這是緩兵之計啊!”商德重憤慨道:“丞相大人分明是想:讓這群傻小子在外麵凍著、渴著、餓著,看他們能撐到什麽時候!”


    這話立刻引起士子們地**,便有人大叫道:“商大哥說得不錯。咱們這位丞相大人怕是一開始就沒打譜見咱們!”“沒錯沒錯。人家一國首輔,哪會把咱們這些草芥般的士子放在眼裏?”“嗚呀呀……氣殺吾也!”


    便若一點火星落入油鍋中。頓時把士子們胸中的怒火點著起來。抱怨聲、咒罵聲越來越響,漸漸有人把話題轉移到現在的苛捐雜稅上,大聲叫道:“咱們既然來了這兒,為何不一道請求將遭災百姓的賦稅減免掉,也算是幫朝廷矯枉了。”


    這話一出,便引得士子們的一致讚同,大叫道:“正好大夥都在這兒,不若我們公車上書,請求朝廷輕徭薄賦、與民生息;整頓吏治、懲治貪官吧!”


    又有人用盡全身力氣大聲道:“還要加上一條:徹查科場舞弊、還我大秦一個公正的掄才大典!”這話算是戳中了士子們的要害,一個個仿佛被踩到尾巴的貓一般,嗷嗷叫了起來。紛紛怒吼著我要公平、徹查舞弊之類地話語,場麵立刻變得混亂起來。


    商德重幾個領頭的,好半天才把眾人安撫下來,剛要對眾人說幾句稍安勿躁之類的話,卻不防人群中有個聲音幽幽道:“諸位,咱們還是省省吧,讓文相爺去查科場舞弊,便好似拿肉包子打狗一般,有什麽用處呢?”說著又怒吼一聲道:“他就是那操縱大比之人!怎麽可能自己查自己呢?”場中嗡得一聲,頓時又要炸開鍋。


    商德重一聽,臉色驟然一變,頗為緊張道:“這位兄台,現在我們是要公車上書,不要拿些市井謠傳出來說事,小心朝廷治你的汙蔑罪!”聽他如是說,剛有些**的士子們又重新安靜下來,心道:是啊,沒有證據地話,在私下說說也就罷了,可萬萬不能擺到台麵上來哇!


    但那說話地士子非但毫不在意,反而分開眾人,凜然走到台階前,先朝場中眾人團團一躬,再朝商德重抱拳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隴南士子呂子疑是也,昨日早些時候,在院子裏拾獲一本一尺寬的素麵冊子。翻開一看,竟然就是這相府操控科考地賬冊……”


    本來還有些嘈雜的場中頓時落針可聞,聽到這話,士子們渾身的雪夜似乎都要凝固了,他們定定的望著那呂子疑。唯恐漏掉他說的每一個字,隻聽他接著道:“子疑揣測這本賬冊乃是前日裏夜闖相府地義士所得。之所以故意丟在子疑院內,不過是希望借我之手,將其公諸天下罷了。”


    見眾人並無異議,這位麵皮白淨的隴南書生呂子疑從懷中掏出一個素麵冊子,朝商德重拱手道:“素來仰慕商大哥高義。今日就請您做個見證,看看這到底是鐵證如山,還是作假汙蔑?”


    商德重微微一頓。才肅然道:“此事非我一人可以見證,這樣吧,請九省一府各推舉一位代表,我們共同查驗如何?”說著對那呂子疑拱手道:“隻要此物屬實,德重願與呂兄弟一道承擔!”


    下麵的士子們也不甘示弱道:“若真是貪賄賬冊,我們大夥豁上前途性命,也要去承天門外求陛下主持公道。還大秦一個朗朗乾坤!”不一會兒。每個省裏推舉出一名舉子,再加上京都府的一個,一共是十人,共驗賬冊真偽。這些人俱是本省有名的金石大家,精通辨識文物古董,十人一齊上陣,萬不會看走眼的。


    此時天色以黑,便有人提來十幾個大燈籠,把相府門前照地如白地一般。十來個人便就著這亮光翻閱起那厚厚的賬冊來。隻見從昭武初年開始。到現在的曆次大比中行賄地人員名單、金額、所求名次,是否達成,一筆筆、一款款,按照年代,用蠅頭小楷工工整整的記載在其上。


    眾人看了片刻。便確信此乃真品無疑。因為無論從賬冊紙張的新舊程度,還是上麵墨跡的最早年份。都可以清晰判斷出此乃十幾年前的物件了。更何況上麵的每一筆每一單,俱是指名道姓、款額詳細,根本容不得作假。


    這賬冊頓時變得重逾千斤,跳動的火光下仍能看見,幾個鑒別人臉上皆是煞白如紙。舉子們艱難地交換下目光,終於有人忍不住輕聲問道:“各位,咱們怎麽說?真地還是假的?”


    賬冊是真的,大夥都心知肚明,可一旦把這東西拋出去的話,誰也不知道會是什麽後果……也許大秦宰相從此垮台,也許他們這些士子被無情的湮滅,一切皆有可能,一切皆都危險。


    最終也不知是良知戰勝了恐懼;還是憤怒戰勝了怯懦,有人慨然道:“國家的掄才大典,乃是關係到我大秦千秋萬代的大事,若是任由權臣把持,早晚我大秦會從根上爛掉的。我輩讀書人為的是什麽,不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嗎?往昔咱們抓不住證據倒罷了,今日既然被我們碰上了,怎能昧著良心故作不知呢?”


    這話讓士子們激動起來,又有人道:“是呀,我們地個人前程是小,若是能為後來者換一個清明的科舉,讓我大秦英雄真的有用武之地,那也是大賺特賺的!”


    待商定妥當,將那賬冊交還給呂子疑後,眾人便在台階上站成一排,推舉出一個叫曾彥的關內士子站出來做代表道:“我等一致認定,這賬冊乃是真正地科場舞弊記錄……”


    話音未落,府中大門轟然打開,一群凶神惡煞地護院衝出來,一邊叫喊道:“抓住這些聚眾鬧事的狂徒!”一邊就要捉拿幾個書生。


    台階上地舉子們見這些護院分明是朝呂子疑衝去,哪還不知他們的目地,一邊高聲道:“保護呂兄弟。”一邊毫不畏懼的迎了上去……


    台階下的舉子們也潮水般的湧上來,轉眼就把呂子疑淹沒在人群中……


    文家護院們剛剛衝出來,就見那些手無寸鐵的文弱書生麵無懼色衝了過來,不由嚇得呆住了,再看那拿賬冊的家夥已經消失不見。知道討不到好處,隻好又灰溜溜的退了回去,重新緊閉上大門,不敢再出來挑釁。


    舉子們使勁拍打了半天大門,終是無人應答,不由憤憤道:“這個門敲不開,我們去承天門告禦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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