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奕頓住腳步轉過身,靜靜地盯著眼前這個,明明瘦弱卻異常倔強的婦人。


    “妾知此舉讓公子處於風頭浪尖,但這風頭並不一定就是壞事,一個明君首要的不是本事多大,而是能唯才是用,妾今日此舉正是展現了公子有明君風範,公子稍加利用便能讓齊王和大臣另眼相看,妾不懂……公子為何如此反感。”


    她的聲音低低的,夾著淡淡的委屈和傷感。


    公子奕盯著她,盯著她,慢慢的,雙眸裏那簇搖曳的怒火,漸漸地沉靜下來。原來不是她不懂規矩,而是她太懂規矩,知道如何利用一切去製造對她自己有利的輿論,但是她唯一算漏的一點便是:“我何時說過我要成為那個明君。”


    趙青曼在他沉靜的眼神裏,輕輕地輕輕地笑了,不想?不想成為明君,上一世如此隱忍的而成為最後贏家的人竟然說不想?


    “可公子也不曾否認過有這心思。”艱難的,趙青曼一字一句道。


    “正如你所說人性本為惡,雖心中所想但禮教卻教化人遵紀守法,趙氏青曼,並不是人人多如你般,能憑心而做,不計後果。”公子奕的聲音同樣低沉,但卻透著淩厲的冷漠。


    趙青曼怔怔的呆在原地,看著袖擺聯袂而去的身影,久久的回不過神。原來真的是她錯了,她錯把上一世雄心壯誌的公子奕當成了此時的公子奕,誰規定最後稱王的便是一開始就有覬覦王位的打算。八年,誰知道在這個八年裏,是哪一年那一天哪一時,公子奕忽然有了這個心思並且把它付諸於行動。


    而她卻在過早中拔苗助長,弄得現在適得其反。


    低低的笑,帶著說不清的情緒,趙青曼用力的眨了眨酸脹的眼,然後抬腳步出大門。


    大門外,還徘徊著眾多的學士,在趙青曼經過的時候,有指點也有搖搖拱手一揖,但無一例外的是他們看她的眼神裏,多了一絲敬意。


    走著,走著,趙青曼心中那酸澀的感覺一點一點的退去,她慢慢的昂頭,慢慢的挺胸,她做到了,她真的做到了,憑著一己之力讓世人正視到了她——趙氏青曼,隻是趙氏青曼,而不是某個男人的姬妾或者侍妾。


    學宮外,車輛陸續的離開,趙青曼靜靜地站在那裏,沒有踏上任何一輛馬車。


    公子旦挑開車簾有些不解的望了望,公子奕那輛急駛而去的馬車,然後吩咐車夫把車趕至趙青曼麵前。


    “趙姬,上車。”


    趙青曼抬眸看過去,嘴角淺淺的笑了笑:“多謝五公子,隻是我此時已經不再是姬妾了。”


    “什麽?”公子旦擰眉。


    趙青曼看著他再一次重複:“我已經不再是公子奕的侍妾。”


    公子旦瞪大雙眼。


    趙青曼輕輕朝他福了一禮,然後抬腳轉身。


    公子旦回過神,伸手一攔:“等一下,你現不是四哥侍妾,可有去留之地,若無……”


    趙青曼轉頭笑:“多謝公子關係,妾已有去處。若公子見到太子幫青曼相告一番,百金請送福來酒樓。”


    公子旦看著慢慢遠行的趙青曼,眉頭緊緊地擰在一塊:“到底發生了何事?”


    福來酒樓裏,曾業目瞪口呆的看著趙青曼,他怎麽也想不到這才短短一個時辰,怎麽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你,真的不再是公子奕的姬妾?”曾業不敢置信的重複一遍。


    趙青曼迎視著他輕輕點了點頭 :“然,可是太過突然。”


    曾業重重點頭:“然也,不曾想過,離去前公子奕對你分明……”


    “是我,是我太過自私。”說完趙青曼,眉目輕垂,沉吟了好一會才把學宮裏的事情給說了一遍。


    曾業再次目瞪口呆,這近二十年裏他恐怕再也沒有比今天更震驚的時候。


    久久的,久久的,他才似找回了聲音:“你……你是說,那個 ‘人性善乎?惡乎?’之題被你答出?”


    趙青曼在述說時,心情本有些傷感,然而,當看到曾業這一副呆若木雞又大驚小怪的咋呼樣時,心又淡淡的輕鬆了起來:“如此驚訝?”


    “然也,趙姬……哦,不……青曼,你真是奇女子也。”語無倫次的,曾業很是激動。


    趙青曼見狀斂目輕輕一笑:“外人可都是相信,這是我先父之言。”


    曾業聞言抿了抿唇,然後搖頭:“可我卻覺得這是你的托詞。”說著他頓了頓,似有感觸道:“當今的世道貴胄專權,縱然我一個丈夫也不得不改政從商,何況你一女子。青曼,你今日之舉,不但讓世人敬仰你之才學,更讓人敬仰你之勇氣,若你是丈夫,此時已是齊王的座上賓客了。”


    趙青曼,鼻頭不由的一酸,輕語:“你不覺得我太過膽大妄為?”


    曾業笑:“然,確實。但,這也正是你青曼的獨有的特點,若不膽大,又怎有那女子行商之事;若不妄為,又怎有今日這一傳世之佳談。人,活一輩子,隨心最難,你能如此,讓人豔羨矣。”


    趙青曼愣愣的看著麵前的曾業,嘴角的笑淡淡的彎起,她沒有想到曆經兩輩子,最懂她的依舊是他。


    趙青曼忽的起身,伸手環住曾業的身子,臉貼著他的頰靠近耳邊道:“謝謝。”謝謝,兩世都在我被人不理解時,是你挺身站在我這邊。


    曾業愣了一下,伸手輕輕地回抱了一下:“謝什麽,你我可是性命相交之情,若不知己又怎敢如此。”


    趙青曼噗的笑了出來,亮晶晶的眼睛裏藏著淡淡的晶瑩。


    那一天,曾業帶著趙青曼去了他在齊都的宅子,並不華麗卻很舒服。


    曾業帶著趙青曼來到她的房間,笑道:“是不是有些失望。”


    趙青曼踏進去,在房間悠悠的轉了一個圈然後仰頭故作深沉道:“若按富商身份來看,確實,但若按曾業身份來說,正好。”


    曾業笑,伸手摸了摸趙青曼的發:“如此,便好。”


    那一晚,是重生回來的趙青曼睡的最為安穩的一次,沒有計算,沒有奉承,沒有公子奕在她身邊的壓力,她睡的意外實。


    而同一晚身在齊王宮的公子奕卻沒有如此好運,在床榻上轉輾反側了許久愣是進不了眠。


    白日趙青曼的辯論的模樣,靜佇的身影,還有那一遍遍如著魔般進入腦海的話。


    ‘可公子也不曾否認過有這心思’


    ‘可公子也不曾否認過有這心思’


    ‘可公子也不曾否認過有這心思’


    如此反複循環……


    公子奕猛的捶榻坐起,陰暗下他的麵色異常的陰冷。


    是,他是不曾否認,但是這難道就能成為她這樣肆意妄為的理由嗎?她憑什麽來決定他的未來,憑什麽來影響他的決定。


    胸口用力的起伏著,呼吸急促而粗重。


    還有,還有這個女人怎麽能如此冷靜,在他說出放棄她的時候,怎麽可以……可以如此平靜。


    手,緊緊地握成拳頭,公子奕用力的幾個深呼吸後,撩開帳幔出聲:“來人,起榻。”


    第二天,天剛亮,華夫人步履匆匆的走進公子奕的正殿。


    “娘。”早已起身多時的公子奕在華夫人進來時,便上前攙扶。


    華夫人年過四十,雖容貌較好,但因出身低微長期帶著一股怯懦神態,故風采足足的減了大半。


    華夫人一握住公子奕的手,便是急急開口,聲音裏帶著濃濃的擔憂:“奕兒,你昨兒是不是又和太子他們起了衝突。”


    公子奕聞言,眉目間湧上一股疲憊:“娘,你先坐下說吧。”


    公子奕因著華夫人到了榻幾,雙雙坐好後,華夫人才悠悠歎了一口氣:“娘知道娘說的,你不愛聽,但……奕兒,那東西不是咱們能想的,你現在如此娘已滿足矣。”


    公子奕抬眸,靜靜地盯著眼前這個十月懷胎生下自己的母親,從他有記憶開始,他的母親就告訴他這個不要爭,那個不要爭。便是當年他離開齊都一人前往貧寒石城時,他的母親也不曾在父王麵前替他求過一句,而是告訴他這是他的命,是他投生在侍婢出生娘親肚子裏的命。


    為什麽同樣是女人,同樣一無所有,趙青曼卻能越挫越勇步步為營,隻為世人的敬仰。而他的母親,堂堂齊國的夫人,卻活得步步怯懦處處謹慎,隻為保一世安康。


    華夫人止住了話頭,抬頭才發現麵前的兒子似神遊在外:“……奕兒,娘說的,你可聽著了?”


    公子奕收回視線,輕輕地垂目起身:“娘,你的意思我明白,等父王起身時,我便前去請辭回石城。”


    華夫人聞言臉露一陣喜氣,起身想握公子奕的手時,卻被他輕輕避開。華夫人臉色一陣黯然,抿了抿唇道:“是娘自私,然,明知爭不過得事情,咱們又何須去碰。娘也是為了你好。”


    說著,華夫人招來侍婢,搭著她的手慢慢的往大門走去。


    身後公子奕忽然低聲開口:“娘還是侍婢時,可曾想過有朝一日成為一國夫人。”


    華夫人的身形猛的僵了僵,然後……再次抬腳,頭垂的越發的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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