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先生天黑前回到了家中。虎嬤嬤比他稍早半個時辰到家。


    去王家借宅子的事很順利。如今王家族中主事的,正是王複中的叔叔,有個兒子叫王複林,如今還住在秦家求學。王複林兩年前就中了秀才,如今正在努力攻讀,準備鄉試,據說文章學得很不錯,王家上下都對他有很高的期望。秦家這點小事,他們自然不會拒絕。橫豎王複中的宅子,平時也是空在那裏沒人住的。


    王複林的母親還主動說,要帶著家中仆婦過去,把屋子重新打掃、整理一番。如今已經是深秋,天氣寒冷,秦家孫女又有病在身,索性把炕也提前燒起來,預備秦家人過去了,用起來方便。


    牛氏聽完虎嬤嬤的回稟,心裏很滿意,還命虎嬤嬤去囑咐家中下人,對住在大宅裏的幾位書生,衣食住行都不要怠慢了。天氣日漸寒冷,棉衣、火炕、炭盆、暖爐和熱茶水都要準備起來。


    秦老先生回來後,牛氏便把借住王家宅子的事跟他說了。秦老先生有些意外,但並沒有反對,隻是說:“太麻煩人家了吧?關家也有空屋子,真要借住,住在親家家裏不是更好?”


    牛氏白了他一眼:“關家如今在辦喪事,吳家後生感念親家撫養之恩,花大錢從靈應寺請了高僧過去日夜念經超度。住在他家哪能睡得好?我們大人熬一熬還行,桑姐兒小小的人兒,傷又沒好,如何經得住?”


    秦老先生有些訕訕地:“是我疏忽了,就依你,依你。”


    牛氏瞥了他一眼,抬高下巴輕哼了一聲,才說起別的:“我聽說縣裏很多人都去給親家上香了?主簿一家子也去了,就是他家女孩兒有些沒規矩,是不是?”


    秦老先生怔了怔:“有這事兒麽?我並不知曉。不過我見過齊主簿,他是個正派人,也很聰明,想來教出的兒女也不會有什麽差遲。”


    牛氏哼了一聲:“隻要書讀得不錯,表麵上禮數周全的人,你都說是好的,私底下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你就不理會了。如果這個齊主簿真是正派人,怎麽他家娘子和女兒在關家一點禮數都不講了呢?關家把他們二丫頭關在屋裏不叫出來,推說是得了病,別的親友心裏再疑惑,都不會在這種日子裏尋根究底。隻有齊家母女,才會一再堅持要見到人。這也就是欺負關家沒有根基罷了,換了是大戶人家,你看她們會不會這樣失禮?”


    秦老先生意外地說:“不會吧?興許有什麽內情?我聽說齊主簿家的娘子是書香人家出身,性情率直,好打抱不平,為人最是公道不過了,從來沒聽說她有什麽失禮之舉。”


    “真的假的?”牛氏對此半信半疑,“那她怎麽就由得女兒在關家欺負人呢?”


    “不管是什麽原因,一定不會是存心要為難人,回頭找人打聽一下原委就是了。”秦老先生道,“齊主簿雖說到米脂上任隻有半年,但你從前也曾跟縣衙的眾位太太們有過往來,難道就沒聽說過齊娘子的為人?”


    說起這個,牛氏就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跟縣令太太她們時常往來,但齊主簿的娘子,我是從沒見過的。近來就不說了,她剛來米脂的時候,我聽縣令太太講過,齊主簿是西安人士,齊娘子的娘家卻在臨縣,離這裏極近的。我想起老二媳婦先前嫁的那一家,就是在臨縣,聽說還是縣中大戶。我就怕遇上齊娘子,兩邊敘起家世來曆,提到老二媳婦改嫁的事,彼此尷尬,就索性尋了借口不去見她。”


    原來如此。


    秦老先生歎了口氣:“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老二媳婦都已經嫁過來這麽多年,還生了梓哥,你也不要總念叨這個。讓老二知道了,他心裏也不好受。”


    牛氏冷哼道:“他不好受,也要叫他受去!就為著他拚死拚活非要娶這個媳婦回來,我們家遭了多大的難?!如今他哥哥沒了,嫂子也沒了,留下個閨女,還叫他媳婦帶來的拖油瓶害得沒了半條性命。他媳婦在我們跟前,也是一點兒做媳婦的樣子都沒有。這樣的女人,他還當成是寶一樣捧著,一點兒都不顧及他的爹娘兄嫂。難不成我還要為了他不好受,就叫自己不好受麽?!”


    秦老先生見她又一次為了二媳婦生起氣來,隻得安撫她:“好啦,張醫官說了你不能生氣的,你怎麽又忍不住了呢?老二那邊,我們已經打發虎勇送信過去了。若他還認我們做父母,就不能繼續裝作不知道他媳婦做的事。若他寧可違逆我們的意思,也要保住他媳婦,那我們也沒必要為他生氣,隻當沒這個兒子就是。”


    牛氏又白了丈夫一眼:“你說得輕巧。那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親骨肉。我已經沒了老大,怎能連老二也不要了?原本就是姓何的迷惑了咱們兒子,隻要沒有她,兒子肯定會清醒過來的!”


    秦老先生與牛氏夫妻倆的對話,秦含真一無所知。她認認真真地吃飯、睡覺,每天除了這兩件事以外,幾乎什麽都不做,隻是在張媽空閑的時候,繼續跟她打聽秦關兩家的瑣事,免得下次出門的時候,兩眼一摸黑,什麽都不知道。


    不過在去關家祭拜外祖父之前,她先經曆了母親的“頭七”。


    關氏因是橫死,沒有在家中停靈,靈柩被移到了村子附近的寺廟裏。那裏還擺著秦平的靈柩,夫妻倆正好做個伴。


    秦家雖然移居米脂多年,但並不是本地人,就連秦老太太牛氏,也隻是早年間隨亡父到此定居。如今的秦家大宅,其實從前是牛家大宅。牛氏是獨女,繼承了亡父所有家產,出嫁後隨夫姓,這座大宅也改姓了秦。牛老太爺的靈柩早就送回老家去了。秦家在米脂並沒有墳地。秦老先生與牛氏商量過,打算讓長子長媳暫時在寺廟裏安放幾年,等時機合適的時候,還是要將他們送回老家去,也是落葉歸根的意思。


    因為關家在辦喪事的關係,關氏在秦家的這場“頭七”儀式辦得相當低調,不過該有的儀式都有了。關家幾口人抽不出身,吳少英作為關氏的娘家人代表,前來參加了祭禮。


    秦含真再次見到吳少英的時候,看到他的神色又憔悴了幾分,顯然這幾天累得不輕。她本來還想問問那天事情的後續,待在秦家,祖父母和虎嬤嬤都不跟她說起關家的事,她對喪禮的情況真是一無所知,隻能指望吳少英能給她透點口風了。但看到他這樣,又有些猶豫。


    不過心裏再猶豫,秦含真也知道有些事不能拖,就尋到個機會開口問了。因祖父母都在場,她問得比較隱晦:“表舅身體還好嗎?事情辦得可順利?姥姥和大舅、舅母、小姨他們好嗎?”


    吳少英低頭摸了摸她的頭發,淡淡一笑:“大家都好,隻是有些累,撐過這一陣就好了。桑姐兒不必擔心,一切有表舅呢。”


    這是事情無礙的意思了?關家辦喪事,小姨關芸娘不可能不露臉的,秦含真本來還擔心她繼續胡說,但聽吳少英的話音,想必無事。


    這樣也對,親爹死了,關芸娘再怎麽任性,也不可能在喪禮上公開說姐姐跟表哥的閑話吧?更何況,那天關大舅已經威脅過她了。隻要關芸娘不是真想跟家人鬧翻,她應該還是知道要怎麽做的。


    關氏的“頭七”過去,沒幾天就到了關老爺子出殯的日子。


    秦含真經過數日休養,精神頭已經好了許多,臉上的血色也多了些。這一次因為是提前一天進城,所以還有時間讓她休養,到了關家,也不至於病懨懨的,什麽事都做不成。


    虎伯與虎嬤嬤夫妻倆早早備好了馬車,在車廂中鋪了三四層厚褥子,又帶上了所有能用得上的藥和用具,預備秦含真路上再次暈車。不過,也許是她的身體狀況有所好轉,馬車又走得比較慢的關係,她這回沒有上次難受了,路上隻吐了兩回。到地方的時候,她還有力氣牽著虎嬤嬤,自己踩著踏凳走下車去。


    不過進了房間,上了炕後,她還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就是了。反正她還是小孩子,也沒什麽事要她做,無論她休息多長時間,都沒有關係。


    這次他們祖孫借住的是一位王翰林家的宅子。王翰林是縣中世族子弟,秦老先生的學生,如今在京城做官。他的宅子分前後兩進,足有二十多間屋子,十分寬敞。秦老先生帶著孫女、仆人們住在前院,後院是主人家的內宅,即使眼下主人都不在,他們也不打算驚動。


    秦老先生守禮,帶著孫女住進了王翰林的書房。這裏地方大,用隔扇分成了三間,正中是廳,左次間是書房,右次間盤了大炕。秦老先生打算自己睡左次間,特地問王家借了張小榻,叫虎嬤嬤帶了孫女住在右次間的大炕上,虎伯就在中間的小廳裏打地鋪。胡大、胡二兄弟借住王家門房,如此倒也不算擠。


    跟隨秦家人一道進城的學生王複林見老師一家安頓妥當,就告辭而去了。他這次跟著進城,是打算回家裏看看父母的。等秦老先生一行回家,他才會再次跟著離開。


    秦含真本以為這一晚就這麽平靜度過,所以吃過晚飯,就早早洗漱了,準備早點睡覺,隻是怕消化不好,才在炕上打量人家的書本,猶豫著是不是要拿一本看看。沒想到,這時候居然有人來拜訪秦老先生了。就連秦老先生自己,都覺得非常意外。


    客人有兩位,一位是吳少英,另一位,卻是縣衙的主簿齊大人。他們悄然來到王翰林的宅子,十分低調,似乎並不想驚動太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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