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少英的疑問,李大人也曾經有過,便點了點頭:“雖不是這死去的幾個人,但當時被點為向導的,確實是他們的同袍,應該還是同一個小旗手下的人。”


    秦王平日裏作風簡樸,一向是不喜奢華的,也不好女色。他巡視所到之處,每個衛所的主事大將都清楚他的作風為人,自然不會犯他的忌諱。


    隻是不知道為什麽,長樂堡哨所主事的百戶,似乎並不清楚他的規矩,不過是領著個小小的哨所,就敢為秦王與李大人等奉上豐盛的宴席,名酒佳肴應有盡有,還有美婢侍候。他甚至在哨所旁建起一座小木樓,布置得十分奢華,恭請秦王入內歇息,也有不少美婢在內聽候吩咐。


    秦王一見宴席,心中就生出不快,再見到木樓,簡直就當場翻臉了。區區一個百戶,哪裏有銀錢準備這些?不是搜刮民脂民膏,就是對軍餉中飽私囊了。無論是哪一種,都令秦王憤怒不已。他從京城一路巡視過來,哪個衛所都沒鬧出這種夭蛾子,偏偏是他藩地內的哨所出了事,還是當著其他領了皇命陪他出行的官員的麵。他不但是為了這名百戶的行事生氣,也是覺得自己丟了臉。


    秦王連一口長樂堡的飯都不肯吃,而是隨便拿自帶的幹糧對付了,也不肯留下來過夜。但周圍其他哨所規模都不大,容不下親王行轅,他便索性決定直接返回榆林城。反正長樂堡距離榆林城也就是幾十裏路,快馬隻需要半個時辰左右就能到達了,坐馬車也就是慢一點,但趕在二更前抵達榆林城還是沒問題的。有秦王在,也不怕城門守軍不肯開門。不過要在大晚上趕路,還是在荒野之地,他們需要有人領路,秦王府的長史就在長樂堡哨所裏隨手點了四名士兵做向導。


    李大人道:“當時說來也巧,我興許是晚飯時吃錯了東西,身體不適,王府長史與隨行的好幾個人也都是這個毛病,實在不能與王爺同行。本來王爺還要坐親王行轅,偏偏底下人又報上來,說車不知為何壞了,要修好至少要大半天的功夫。當時天都要黑了,要修理更不方便。王爺不耐煩等候,便索性自行帶著幾名親隨,先騎快馬出發。我們留在長樂堡哨所裏休整一夜,次日再護送賞賜之物趕到榆林城與王爺會合。”


    周艮接著道:“如今回頭想想,當時發生那麽多事,是不是太過巧合了?”


    吳少英心下一算,果然是太過巧合了。天黑的時候,秦王因為長樂堡守軍百戶的言行而生氣,決定要趁夜趕路。可是隨行人員中,一批人身體不適沒法出行,車駕又壞了,又不能丟下這些東西,因為他們還帶著皇帝準備賜給榆林衛的物品。結果就是秦王輕騎簡從趕起了夜路,然後在途中遇襲。


    世上真有這麽多的巧合麽?


    李大人道:“當夜我留在了長樂堡,後頭的事並不清楚,但周艮身為王府親衛,一直護衛在秦王身邊,對那晚發生的事更清楚些。周艮,你來告訴他吧。”


    周艮應了一聲,對吳少英道:“那四名長樂堡駐軍做向導,一路上我們都是照著他們的指點向榆林城進發的。可是不知為何,本來以為快馬半個時辰就能到了,就算沒到榆林城,也該遇上人煙才對,但我們跑了半個時辰,周圍仍舊是一片荒野。那時又沒有月亮,滿天烏雲,我們連方向都辨別不清,心裏也覺得莫名。我覺得不對,質問那四個領路的士兵,他們隻道自己並未領錯路,再往前走,就是榆林城了。我們半信半疑,隻能跟著他們前行。這時候,烏雲忽然散去,一輪圓月光照大地。王爺從月亮的位置立刻發現方向不對,叫住了那四人……”


    那四名士兵大約是知道自己露餡了,不但沒有聽從秦王號令,到他近前接受問話,反而快馬加鞭,快速逃走。秦王等人遠遠看見他們逃入了一處破舊崩塌的土城後,就失去了蹤影。這時候,又有許多不明人士拿著火把,騎馬圍上了秦王一行,個個都穿著胡服,似乎是北戎的兵馬,意欲對他們不利。


    秦王一行人見勢不妙,連忙縱馬逃脫,但那些人騎射嫻熟,又熟悉地形,很快就圍上來與他們廝殺。為了保護秦王,王府親衛們死傷慘重,最後是周艮與另外三名武藝最好的親衛護著秦王逃出包圍圈的。幸好月亮露了一會兒臉,就很快被雲層再次遮住,光線昏暗之下,追兵沒能在第一時間發現他們四人的蹤影,才讓他們得以脫逃。


    秦王周艮等人當時不知方向,隻是蒙頭縱馬奔逃,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終於在月亮再次從雲層後麵露出臉來的時候,見到了前方有一處哨所,然後向哨所中的守軍求援,方才順利脫險。


    周艮道:“我們雖然暫時到了安全的地方,但那隻是一個小小的哨所,士兵不過四五十人,而襲擊我們的人,至少有百人之數。若是讓那群人發現了我們在哨所中,隻怕也不會有好下場。王爺當機立斷,稍加休息、問明方向後,留下傷得最重的一名親衛在哨所中養傷,天一亮便帶著我們換馬再逃,離開了那裏,並不曾驚動榆林城。”


    吳少英不解,忙問:“為何不回榆林城?”


    周艮冷笑:“怎麽可能回去?襲擊我們的人,雖說藏頭露臉的,還身穿胡服,但他們用的刀法,分明都是邊軍慣用的路數!我們逃亡時,還聽到他們有人招呼同夥,說不要放過我們任何一人,那口音也是晉地口音!如今榆林城裏的守將,就有不止一位是晉地出身呢!”


    李大人看了他一眼,對吳少英道:“王爺不回榆林城,自然有他的理由。榆林衛轄下,離城不過數十裏地,居然有超過百人的軍隊襲擊秦王,榆林衛至少有失職之嫌。王爺當時惱怒之下,連我們這些留在長樂堡的人都沒理會,就帶著幾名親信去了別處。等到了真正安全可信之處,才命人捎信回榆林城,說明原委。”


    吳少英看看他,又看看周艮,忽然想到:秦王的行程雖說不是什麽機密,但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的,至少離榆林不算很遠的米脂縣百姓,就從來不知道秦王要去巡視衛所。但榆林衛中的將領,應該都心裏有數,就算秦王一行不事先派人過來打招呼,他們也會私下打探的,那也好趕在秦王到來前,把衛所裏一些不那麽合規矩的事情收斂收斂。


    但無論他們有多麽了解秦王的行程,秦王當時臨時決定提前去榆林城一事,他們多半不會知曉。知道並且能夠趁機對秦王發動襲擊的人,要麽就是事先布局,讓秦王產生這個念頭的,要麽就是當時在長樂堡中。再加上那四名長樂堡士兵的詭異舉動,秦王不肯返回長樂堡,也不肯前往管轄長樂堡的榆林衛,也就不難理解了。而從他後來順利脫險的結果來看,他這個決定絕不能說是錯的。


    吳少英想清楚這個問題後,就問李大人:“既然秦王順利脫險,又傳信給大人,難道大人就沒查過長樂堡哨所麽?”


    李大人歎了口氣:“本官當時病了一場,第二日隻是稍微好些,等王爺車駕修好,才慢慢前往榆林城。到了地方,聽說王爺並沒有來,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匆匆忙忙照著旨意,將賞賜之物分發下去,就打發人到處搜尋王爺的蹤跡。等接到王爺來信時,長樂堡那位百戶,已經因為觸犯軍法被革職,不知去向了。堡中也有不少士兵或是因為失職,或是因為準備的飯食不潔,等等種種原因,同樣被開革遣散,下落不明。”


    人都跑了,自然就沒法查了。不過現在,李大人又見到了當日曾經見過的長樂堡守軍,心裏的震動可想而知。


    周艮還麵帶悲苦之色,道:“不但如此,就連當日王爺與我等曾經躲藏過半個晚上的那處哨所,也被燒成了一片白地。可憐我那位留在哨所內養傷的同僚,也落得個慘死的下場。榆林衛上下隻說是馬賊作祟,王爺卻懷疑,就是那群追兵幹的好事!”


    吳少英渾身一震,厲聲問道:“是哪個哨所?!”


    周艮歎了口氣:“我也不太清楚,後來問人,說是在牛家梁。”


    吳少英幾乎咬碎銀牙,恨意湧上心頭。


    牛家粱哨所,正是表姐關氏的丈夫秦平駐守的哨所。原來如此……原來秦平之死,是這個緣故!


    若不是秦平被這群身份不明的所謂“馬賊”殺死,表姐關氏也不會因為孤苦無依,而被回家奔喪的何氏欺辱,以至於輕生自盡。吳少英一直恨毒了何氏,如今聽說還有仇人,心裏隻想冷笑。


    天意叫他知道了表姐夫之死的真相,就是讓他為表姐夫妻報仇的!他怎能錯過老天爺給他的大好機會?!


    吳少英抬頭看向李大人,麵帶微笑,目中卻露著寒光:“學生已經明白了,果然是要緊大案。不知大人有什麽地方需要用到學生?學生聽候大人差遣!”


    李大人心想我還沒把事情說完呢,你怎麽就答應了?記起方才吳少英似乎對那被焚的哨所十分關注,莫非那哨所中的士兵有他的親眷?


    李大人想了想,就對吳少英道:“不瞞你說,我們自京城來後,榆林衛上下就沒有人不認得我們的,行動極為受限。這回有假文書提前帶走人犯,但假文書上印的卻是真公章,對方還隻比我們快上大半天。本官疑心榆林衛中有人涉案,就連晉王轄下也未必清白。隻是我等行動太過顯眼,容易打草驚蛇。你既是本地人士,又是個明白人,不如就替本官做個耳目,到榆林城與臨縣兩地打探一番?你放心,本官會派人隨行,保護你安危。日後你上京會試,不管結果如何,都會多多關照一番。”


    吳少英笑笑:“日後之事且不必提。學生本來就有意出門遊學,昨日方才辭了恩師,索性今日就出發好了,還望大人替我跟家人說一聲,叫他們不必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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