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蘭陵王進宮的那一日,也就是他們新婚的第二日,他便意識到事情或許有變,即刻將雲瑤送出了城,對外聲稱是王妃耐不得暑,早早去了鄉下休養。但隻有他的幾個親信才知道,王妃是被大王送到遠郊的一處莊子裏,嚴密看管起來了。


    這幾天鄴城裏風雲變幻,蘭陵王下獄,太上皇禪位,新皇登基,降臣反叛,蘭陵王死而複生宛如天神降臨……一樁樁一件件壓得人喘不過起來,即便遠在城郊,也能感覺到一絲壓抑的氣息。


    況且雲瑤並非常人,這些天她一直以魂體留在蘭陵王身邊,直到今日方始歸來。


    蘭陵王抬了抬手,示意親隨稍安勿躁。他在宮牆前踱了兩步,鋒利的目光在降臣們麵上逡巡,隱隱約約透著些冷意。降臣中打頭的一個——蘭陵王隱約記得他姓元,是前朝魏帝的後裔——狠狠地瞪著眼前這位俊美郡王,冷笑道:“果然是不死的禍害。”


    周圍刷刷數聲,不少親衛都亮了兵刃出來。


    蘭陵王從容地笑了笑,目光在他們的麵上停留片刻,又掠過了那些人的腰間,忽然吩咐道:“將他們兵刃繳了。”


    親衛們齊齊應了聲是,如虎狼般蜂擁上前,將跟前那些人的兵刃一並繳了來。


    一時間咒罵怒斥之聲四起,蘭陵王置若罔聞,等那些兵刃都繳了來之後,便親手將它們一一削斷了。他的佩劍削鐵如泥,做起這些事兒來很是得心應手,絲毫不顧那些人鐵青的臉色。


    做完這些事情之後,蘭陵王又抬了抬手,便有一位年長的親王來到了跟前,麵色不愉地望著他。這位親王是蘭陵王的長輩,也是掌理宗正寺的族親,剛剛才被親衛們強行帶了過來。


    蘭陵王開口道:“陛下既歿,朝中當另有一位新皇主持大局才是。”


    親王眼皮跳了一跳。


    蘭陵王續道:“太上皇自禪位後,便久居道觀不出,今早更是被這些叛臣所拘,迄今仍在別苑昏睡。叔祖——”他略略掃了身旁的親衛一眼,表情似笑非笑,“便請叔祖主持大局罷。”


    親王蹬蹬後退了兩步,駭然道:“你、你——”


    難道他不打算自己主持大局麽?


    親王反反複複地看了蘭陵王一眼,卻發現這位晚輩神情淡淡的,眉宇鋒銳如劍,隱隱帶著些許淩厲的威勢。親王皺了皺眉,又掃了身旁的那些降將叛臣們一眼,道:“這是你的原意?”


    蘭陵王笑道:“自然。”


    “唔……”親王沉吟片刻,微微頷首道,“那便如此罷。”


    留下一半親衛隨親王主持大局後,蘭陵王朝最開始的那位親衛點點頭,跟隨他一同出了城。城門外的守軍已離開得差不多了,裏裏外外都是他的親兵,遠遠望去黑壓壓的一片,頗有幾分威勢。他策馬出城,在親衛們當中略略找尋片刻,果然看見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在那些如狼似虎的親衛們中間,他的王妃顯得太過嬌小了。


    蘭陵王眼裏多了些笑意,眉宇間的鋒銳之意也漸漸地褪去了一些。他策馬上前,將親衛們團團護住的王妃抱到馬上,低聲問道:“你怎麽到這裏來了?”卻無半分責備之意。


    他的王妃有些緊張,攥著他的手,示意他的低下頭,隨後在他的耳旁輕聲道:“昨夜我又做了一個夢。長恭,在那些降臣當中,可有一人蓄了絡腮胡子?”


    蘭陵王細細回憶片刻,輕聲道:“唔。”


    雲瑤頓時變得緊張起來。她捏著他的手心,一字字鄭重地說道:“你知道我的夢境時常會成真。長恭,我夢見他身上帶著淬了毒的弩,那張弩很小,可以被扣在手心裏——”


    “大王!!!”


    一騎白馬從城中馳騁而出,馬背上的護衛麵帶焦急之色。他一口氣來到蘭陵王跟前,無視了蘭陵王懷裏的王妃,急急脫口而出道:“有人身上藏著弩/箭,欲取太上皇性命——屬下是說,大王前腳出了城門,太上皇後腳便醒了,如今正在殿前主持大局,但怎料卻被一支弩/箭所傷,禦醫正在診治。大王,呃,大王?”


    護衛一口氣說完那番話,卻發現蘭陵王無驚無怒,唯有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他低下頭,發現他的王妃有些不安,還輕輕攥了一下他的衣袖。


    蘭陵王低低地道了一聲無妨,隨即便抬了抬手,示意身旁的親衛們上前,原本輕鬆自如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凝重且冷肅的表情,“回皇宮。”他沉聲吩咐道。


    周圍的護衛們齊齊道了聲諾,緊緊護衛在蘭陵王的身側,隨他入城。


    城裏的狀況,比蘭陵王所設想的要糟糕得多。


    或許是因為太上皇忽然出現的緣故,城裏的氣氛隱隱變得活絡了一些。禦醫們的診治結果也已經出來了,太上皇所遭受的不過是皮肉傷,那道弩/箭雖利,上麵卻不曾淬毒。蘭陵王低頭望了王妃一眼,心裏倏然一緊。


    不曾淬毒?


    剛才阿瑤明明說……


    但他來不及思慮太多,便帶著王妃和侍衛們一同來到了宮牆前。宮牆前依然站著那些昔日的降將,一個個垂頭喪氣地不知在想些什麽。蘭陵王的記憶力極好,略微一眼掃去,便看出裏麵少了一個人,但少的那一個人,卻不是絡腮胡子。


    在電光火石的刹那,蘭陵王隱約看見,那些人隱約泛起了一點幽藍光芒。他下意識地抽劍一擋,耳旁聽見了叮的一聲,一支細小的泛著幽藍光芒的弩/箭掉到了地上,明顯是淬了毒的。


    降臣當中忽然起了一陣細微的騷.動,每個人的臉色都有些不大好看。


    “搜,給我仔細搜!”一位校尉大聲呼喝。


    那些降臣們被狠狠按壓在了地上,身上的每一寸角落都被仔細搜了個遍。親衛們的臉色都有些不大好看,一個個緊繃著臉,將降臣們身上的東西,不管是玉佩、珠串還是扳指,通通丟在了地上。


    忽然之間,蘭陵王感到懷裏一沉,他的王妃軟綿綿地倒在懷裏,臉色蒼白如紙,冷汗涔涔落下。


    “阿瑤?”他攥住她的手腕,低低喚了一聲。


    雲瑤沒有聽見。準確地說,她現在耳旁嗡嗡的低鳴,仿佛有一萬隻蜜蜂在耳旁飛舞。她感覺到有人攥住自己的手腕,反反複複地掐著自己的穴位,但腦子裏一直昏昏沉沉地醒不過來,就像是——被靨住了一樣。


    她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這應該是她所應驗的,最後一卦了。


    卦象成真的那一刹那,她便感覺到了靈魂深處傳來的裂帛聲,清晰無比,一聲聲地刺著自己的鼓膜。她的手背上隱隱變得滾燙,仿佛有些微弱的甘泉水,在一遍遍地流過自己的四肢百骸。她想要呻.吟出聲,卻猶記得這裏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便生生地忍住了。


    他反反複複地喚著阿瑤,但是她卻沒有聽見。


    蘭陵王閉了閉眼睛,伸臂將她抱在懷裏,朝旁邊的親衛點了點頭。


    親衛會意,將麵前的那些降臣們都帶了下去。那位親王臉色有些難看,但卻並未多說什麽。畢竟剛剛要不是蘭陵王動作夠快,現在已經是一具躺在地上的屍體了。


    蘭陵王調轉了馬頭,朝自己的府邸馳騁而去。


    ————————————


    雲瑤這一昏迷,就是整整三天。


    三天三夜的時間裏,她聽不見任何東西,看不見任何事物,周遭盡是白茫茫的一片,如同彌漫著亙古不化的霧,又仿佛天地初辟的那一刹間。她低低地呻.吟出聲,便感覺有人將自己抱在了懷裏,輕輕拍打著她的脊背,如同安撫嬰兒一般。


    她無意識地攥住了那人的手,斷斷續續地說著什麽。


    她又開始做夢了。這一回依然是皇宮,依然是漫天的大火,蘭陵王腰懸長劍,佇立在大火蔓延的宮城前,目光深邃且暗沉。她悄無聲息地走上前去,雙臂環抱住他的腰,輕輕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蘭陵王一動不動,幹燥溫暖的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反反複複地摩挲著。


    宮牆裏傳來三下連續的叩拜聲,還有斷斷續續的、宦官宣讀旨意的聲音。她低低地嗚咽一聲,全身都變得滾燙如烈火,手背上的淡淡紋路蔓延到了全身,又蔓延到了他的身上。


    “長恭。”她一字字道,“我願將我的性命,與你共享。”


    蘭陵王低下頭,腳邊躺著一支細小的、泛著幽藍光芒的細小弩/箭。


    她閉上眼睛,攥住手心裏寬大的手掌,一字字地重複道:“吾與汝共存。”


    低低沉沉的聲音在她的胸腔裏回蕩,仿佛來自於亙古不變的遙遠記憶,亙古不變的血脈與大巫。她反反複複地重複著那句話,在黑暗中看見了一片細碎的星光。她知道那是世人的靈魂,她不在意,因為最熾烈的那一團光芒,正在她的身旁,暖融融地驅散了一切黑暗。


    他握住她的手,沉沉笑道:“這是情話麽?”


    是。也不是。


    她微微動了動嘴唇,發不出半點聲音。淡淡的微芒從她的身體裏蔓延開來,逐漸將他們包裹在一起,如同回到了母親的子宮裏,溫暖且又寧和。她微微地掙紮片刻,終於睜開了眼睛,望著身側形容憔悴的年輕郡王,輕輕撫上了他的麵容。


    “你多久不曾歇息過了?”她低語。


    “不久。”他絲毫不介意自己形容頹/靡,“不過三日兩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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