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經春天了,京都卻在天氣回暖了半個月之後突然下了一場雪。那雪不大不小,一直勻速地下著,半天之後,地上就積了厚厚一層。


    地上的積雪不及清掃,被汽車碾過之後硬硬一層十分濕滑。陳堯小心地開著車,不經意間看了後視鏡一眼,自家老板在閉目養神。於是他沒有說話準備自己決定方向,而這個時候,一直沒有睜開眼睛的男人卻說道:“直接回去吧。”


    “好吧。”原來他沒有睡著。


    卓櫟一手撐著額頭,依舊靠在椅背上沒有睜眼睛。陳堯駕駛技術過硬,即便在這個嚴酷的行駛環境之下也依舊將車開的十分平穩。他們不趕時間,卓櫟知道陳堯是想換個地方讓自己好好休息一下,他已經連著好幾天沒有休息好了。


    現在不是以前,公司穩步發展,他也不像以前那麽繁忙。現在的他也已經不需要一邊惡心一邊打起十分精神去應付人際關係。靈犀也已經回來了,他本不應該這麽勞心才對。可是,他不行,他隻當就算換個地方自己依然不可能休息好。


    靈犀在文藝過世之後,整個人就好像失去了生氣一般,她沒有參加她的葬禮,甚至沒有問他把孩子葬在了什麽地方。一開始他以為什麽都過去了,後來他發現,文藝的離開,就好像挖去了靈犀的心髒,將她的一切都帶走了。這個了悟讓卓櫟很不是滋味,他知道,文藝是靈犀跟自己的孩子,而且真實因為自己,靈犀才千辛萬苦的生下了她。


    可是,他還是沒有辦法愛她。


    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孩子,在他還小的時候,生兒育女那種事情太遙遠,他也有很多事情需要去是索取計劃,不會想到孩子的事。成年之後,也有不少的女人抱著這樣那樣的心思想要生下他的孩子,對於那種背著自己耍心眼的做法,一開始就讓他厭惡,而孩子,他也沒有細想過。


    一個完整的家是什麽樣子的?這個他知道,但是他並不覺得自己要按照別人的標準來生活。他是個很寡情的人,這一點就連他自己都很清楚。可他有靈犀,於是有家沒有家都無所謂了。後來靈犀長大了,他知道她想要結婚,想要孩子,這個時候,他才真正第一次正視這個問題。


    卓櫟一直覺得,靈犀的期望其實是有誤區的,他知道她對家庭的渴望,他也更加知道她有多愛自己。他以為她對家庭跟孩子的喜愛隻是因為太過寂寞。


    所以他曾經想著等一切告一段落,他就跟她結婚,然後每天陪著她。這樣的話,孩子不孩子,她就不會那麽執著。


    男人相比於女人來說更加看重後代,但是卓櫟就像沒有獲得男人那部分天分一樣,他無法設想讓一個陌生的個體來介入他跟靈犀的生活的樣子,即便,那是他的孩子。


    對於文藝,他的的感覺是複雜的,如果不是因為各種檢驗表明她是自己的孩子,如果不是靈犀對她的看重,他根本不可能看重她,更是不會有一點耐心。就像文藝那時候說的那樣,她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她。


    他們是兩個血緣親近的陌生人,他想,也許正是他們血統中天生含有的淡漠基因,讓血濃於水這句話在他們之間顯得那麽單薄。


    以前他沒有把這些放在心上,他以為等到有了孩子,他就會明白怎麽樣成為一個父親,靈犀帶著文藝回來之後,他還是沒有進入父親的角色。靈犀為此非常不滿,她雖然嘴上不說,但他看得出來。但是他沒有辦法,那個孩子對他來說完全是個陌生的。就好比,他完全沒有辦法對被他曾經射進馬桶的那些精子產生感情一樣,對於她的死亡,他的感受其實不大。


    人都得死,他已經做了他能為她做的一切。


    她最終還是死了,這一點他無能為力。靈犀很難過,但他以為過一段時間她會慢慢恢複。隻是沒有想到她會越來越消沉,就連自己也無法讓她覺得安慰。


    卓櫟很暴躁,更來氣,最重要的還是靈犀的身體。她已經好長一段時間不能入睡,連進食也很困難。她總是吐,問她要怎麽樣,她也不說話。卓櫟無法形容她的那種狀態,她的樣子讓他心慌,因為從她的眼睛裏,他看見她好像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這是種感覺很詭異,但他就是知道,自從她那時候離開,又在五年之後帶著一個女兒回來回來,一切都已經逃脫了他的掌控,所以說,他厭惡任何不受自己控製的事情。


    卓櫟回到家之後,值班的護士看到他立刻驚慌地迎上來。卓櫟皺著眉看了樓上一眼,問:“今天又沒有吃飯?”


    “早上您走了之後吃了一點,中午又吐了,然後……”


    新來的護士小春還沒有說完就發現老板的臉色沉得更厲害了,她話也說不下去了,隻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等候發落 。


    她是卓氏私人醫院的護士,從學校畢業之後實習了一年,現在剛剛轉正。能進到這家醫院還是拖了老師的洪福,當她被通知要去老板的家裏做住家護士的時候她被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給砸暈了,之後立刻打起精神決定一定要幹好這份工作。


    誰知來了之後他才明白老板家的住家護士是多麽難當。老板本人身體健康根本不需要照顧,需要照顧的其實是他的女人。那個女人簡直是天下第一難伺候,聽說兩人還沒有結婚,但是孩子已經生了兩個了。看上去老板對那位蔣小姐非常在乎,可是那個女人,怎麽說呢,叫做恃寵而驕吧,整個人毫無生氣嬌柔虛弱的跟書裏麵的林黛玉有的一比。她不會大喊大叫也不會罵人,但是她就沒有見過比她更賤難伺候的人了,而隻要她吃不了飯或者哪裏不舒服一下,老板就會立刻換人,在她來之前,整個醫院的護士都被換了一大半。


    難怪這份工作會落到自己的頭上,小春低著頭,心裏開始胡思亂想。現在自己要是被退回去倒也不算丟人,可是想要再遇到這麽好的機會……那可就難上加難了,但是要怎麽樣才能讓老板滿意?這點實在難說。


    她一邊想著,一邊等候男人的命令,不過最後她並沒有聽到男人說話,那人直接走了。等那人走遠了,她才稍稍抬起頭,看著男人的背影,輕輕舒了一口氣。


    卓櫟進到房間,就見靈犀安靜地坐在那裏。


    他們的臥室很大,進門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小型水景花園,圓形花園雖小,但是山石湖水一應俱全,就好像一個小世界。這小世界的半腰中是一個泉眼,清涼的泉水咕嘟嘟冒出來又順著山勢流而下,流進了小湖中。


    床是古典中式床,房中一應擺設也全都迎合了水景花園的風格。這個房間的結構比其餘任何一個房間都要複雜,為了修建它卓櫟花了不少時間。至於原因,不過是那天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靈犀在應有的叛逆期沒有到來的那個年紀,曾經有一小段時間瑪麗蘇附體,每天捧著所謂言情天後們的小說傷春悲秋。


    那裏麵寫的東西沒有一樣靠譜,可是靈犀就會對那裏麵寫的東西念念不忘。臥室中建造水景花園就是其一。當然,這個所謂的念念不忘的時間其實很短,以至於要不是那天突然想起,他都忘了她曾經有那麽一段時間。


    “我定了機票,明天我們去旅遊,我陪你去散散心,好不好?”他開始小聲地跟她說話。


    靈犀沒有回應。


    卓櫟等了一會,見靈犀絲毫沒有要回答的意思,他走過去,在靈犀麵前蹲下來。


    “大夫說了,你完全是因為心裏的原因,我知道文藝的事你很難過,我也很難過,可是無論如何,你不能毀了自己的身體。”


    靈犀還是沒有說話。她懶得說了,充斥在她整個身體裏的,是無窮無盡的疲憊。


    “金月,我是不會放過她的,我保證。那天我攔著你不是護著她,而是……總不能讓你在我麵前殺人然後去坐牢。”卓櫟握著她的手,難得地跟她解釋他的作為,“如果換成其他人,別說殺了她,就是千刀萬剮我也綁著她讓你撒氣,可她畢竟是金家人。”金莫恩還沒死。


    卓櫟希望自己的話能讓靈犀有所動容,甚至希望她燃起仇恨,那也比現在這個樣子好。


    可是靈犀搖頭,“我都明白,我很累,櫟哥哥,你讓我休息一會吧。”


    說著她又要閉上眼睛。


    這段時間來她一直如此,本身的疲倦,加上不能進食,隻能用營養液補充身體能量,可是也依舊補償不了她的精神。她眼中毫無神采就像一個垂暮老人般,隨時可能倒下去。


    卓櫟難過不已,更多的是一種說不上來的失落跟憤怒。,他明白自己的想法有些幼稚,但是真的,那個失去的小女孩,已經完全代替了自己在靈犀心中最重要的位置。


    “你究竟想要怎麽樣!”卓櫟忍耐不住,他想要發怒,想要打醒她,甚至想要幹脆殺了她,她這個樣子已經折磨的他幾欲瘋狂,可是不行,他必須克製自己。“一切都是因為我,靈犀。”男人說著,從保險箱裏拿出一隻手槍,親自裝上子彈遞到靈犀麵前,“如果你覺得不解氣,比可以對我開槍,我教過你在開槍的,你不是生氣嗎?那就不要忍著。”


    靈犀沒有接槍,她淡淡地看了那隻槍一眼,好一會才喃喃:“你不用這樣,卓櫟,你沒錯,錯的是我。”


    金月怎麽樣她好像關心不了了,她死了又如何,文藝也活不過來了。而且她的手術成功本來就是幾率為題。事到如今,她也沒有什麽可恨的,沒有什麽可怨的,沒有什麽可愛的,因為太疲倦了,她打不起那個精神去做想那麽多。


    卓櫟聽見了她說的每一個字,卻發現每一個字都不明白。一時之間他突然不知道如何麵對這樣的靈犀。他終於想起丁容提醒他的話:她已經為人母了,不再是曾經被他掌控的一心愛慕他的小女孩。


    陳堯從陽台上接電話進來,就看見兩個護士表情神秘地在小聲討論什麽,看見他出現,立刻閉了嘴。他掃了兩人一眼,並沒有多說什麽。


    等了好一會,卓櫟才從房間出來,他上前對他說:“新保姆已經到了,你要不要見見。”


    往常這種小事卓櫟是重來不會過問的,但牽扯到靈犀,加上這段時間不管是保姆還是護士醫生都換的太勤了,靈犀的意見他征求不了,隻好問卓櫟。


    卓櫟本來是想見的,可是他現在一點心情都沒有,靈犀的話,讓他混亂得很。


    陳堯見此,隻好自己等著新來的保姆。


    其實他們根本就不需要保姆,為卓櫟工作的工人已經是二十多年的老人,各方麵都熟悉,人手充足一應俱全的很。不過這個保姆是他們醫院的老中醫白主任介紹來的。


    新保姆四十幾歲,她看過照片,麵相很端正,但一看就是個利落勤勞的中年婦女。據說這個女人本身是個農村人,三十多歲時為了供孩子念書才來到京都打工,等孩子畢業之後覺得可以享清福了,就回到了老家。


    誰知兒子畢業之後在城裏上班了找了女朋友,上班沒上幾年就要買房子,可是她家一窮二白供他上學都把家底揭光了,哪裏來的錢給他在城裏買房子。


    兒子的女朋友不幹,說不在城裏買房就要分手,她兒子不願意分手,見家裏拿不出錢來就開始怨恨他們,小兒子看到哥哥這樣不分是非就開始跟他吵架,結果吵著吵著就打起來,一打就壞了事——小兒子被打死了。


    老兩口被氣的差點一口氣上不來,大兒子這時候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認錯了,求他們不要送他去坐牢、老兩口恨不得殺了他,可是小兒子死了他們就隻剩下這個大兒子。農村人思想保守,養兒是要防老的,可是想起小兒子,她看見大兒子心裏就悶氣,於是等辦完了小兒子的喪事,幹脆不在家待了,又來京都當保姆。


    陳堯剛開始很不明白白主任為什麽要介紹這麽一個粗俗的農村婦女來照顧靈犀,他們又不是請不起專業護工。可是白主任打了包票,說這個女人說不定能幫上忙,他考慮到自家老板那頻臨爆發的神經,隻好硬著頭皮應了。


    隻是,在見到本人的時候,他眼角還是忍不住抽了抽。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阿所的地雷。


    今天收到站短,說定製漲價了,淚奔,本來想著這個文寫完了可以開定製的。但是算算買封麵,請校驗,自己再買幾本送人,這個文全部收益加起來也不夠哇,好憂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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