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鄧瑞征把老帥陸榮廷緊緊圍困在桂林城內,每日揮兵攻城,城內多得陸裕光、韓彩鳳把守,鄧瑞征攻打多日,也沒法將城攻破。白崇禧得到陸、沈在桂林交兵的消息,忙對黃紹竑道:


    “機會來了,總指揮,我們明日出發桂平去拜訪李德鄰吧。”


    黃紹竑沉吟良久,才說道:


    “還是你替我走一趟吧!”


    白崇禧知道黃紹竑不願去見李宗仁,定是心中還有疙瘩,便說道:


    “總指揮,這次非得你我親自走一趟不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呀,這是我們發展的契機,你若不去,李德鄰必不悅,那就誤了大事!”


    黃紹竑琢磨,醜媳婦總得要見家婆,如要發展,不得不和李宗仁搞好關係。目下沈鴻英在桂林和陸榮廷打得難分難解,要奪取廣西軍政大權,正是下手的極好機會。但無論是李宗仁也好,他黃紹竑也好,力量都有限,個人是絕對啃不動這塊骨頭的,為了自身的利益,隻有合夥行動。不管李宗仁對他有什麽看法,他和白崇禧親自到桂平去,李宗仁都將表示歡迎。想到這裏,黃紹竑那雙冷峻的眼睛一亮,果斷地說道:“明日去走一趟!”說罷便命令副官做好出發桂平的準備。


    卻說李宗仁得到黃紹竑、白崇禧將赴桂平與他商量兩軍聯合作戰的電報,當天便與參謀長黃旭初商量。黃旭初隻是微微笑道:


    “明日我和德公到碼頭迎接季寬和健生。”


    黃紹竑是個急性人,本來決定第二天赴桂平的,臨時改為當夜出發,他和白崇禧帶著衛隊,乘坐在藤縣繳獲陸雲高的那艘“大鵬號”戰艦,由梧州直開桂平。那“大鵬號”戰艦航速快,又值春夏之交,西江漲水,因此他們隻用一夜時間便駛抵潯江上的重鎮桂平。


    桂平乃是潯州府治,水陸交通極為方便。李宗仁在黃紹竑殲滅陳天泰後,黃率軍沿江而上進攻陸雲高時,出兵襲取了桂平和貴縣。貴縣本來在李宗仁手上,因陸雲高要“借”,李宗仁為避免消耗實力,便把貴縣“借”給陸雲高。陸雲高在黃紹竑的進攻下,首尾難顧,李宗仁便出兵將貴縣收了回來,為便於發展,他遂將司令部由玉林遷至桂平。這天早晨九點多鍾,衛士來報:“一艘戰艦由下遊開上來,離城還有一裏多路。”


    參謀長黃旭初道:“季寬和健生來了。”


    “走,我們去迎接他們!”李宗仁道。


    李宗仁和黃旭初乘馬到達江邊碼頭時,大鵬戰艦也正好鳴笛靠岸。李宗仁今天穿一套新的灰布軍裝,頭戴大簷帽,肩上左右各綴著一顆表示少將階級的梅花肩章,腰上紮著寬寬的武裝帶,腿上套著鋥亮的軍靴,顯得十分威武莊重。戰艦上放下了棧橋,黃紹竑和白崇禧在一大群衛士的簇擁下,威風凜凜地步上碼頭石級。使李宗仁感到驚奇的是,黃、白二人均不著軍裝,黃紹竑身穿淺色中山裝,頭上戴頂白色通帽,足蹬黑色皮鞋,提根黑漆手杖,他學著孫中山的打扮,可是腮上那又黑又密的微翹的胡須,卻使人不會聯想到孫中山,而是想到那位不可一世的德皇威廉。白崇禧仍穿著那套他平素喜愛的白色西裝,打著紫色條花領帶,戴副無邊近視眼鏡,白皙的臉龐配著油黑發亮梳得整齊的頭發,再加上他那頎長的身材和翩翩風度,更顯得英俊瀟灑。


    原來,黃、白二人赴桂平時不著軍裝,乃是白崇禧的心計,他暗自思忖,如果黃紹竑穿軍裝,在與李宗仁會見時,必得以軍禮見,黃原是李的部下,黃如先給李致禮,便有失黃現在的身份,如不先向李致禮,則李必不悅。因此,白崇禧才想出這個計策來。及待黃、白二人上得碼頭,李宗仁見他二人不著軍裝,便和黃旭初迎上前去,與黃、白二人緊緊握手。李宗仁一手拉著黃紹竑,一手拉著白崇禧,笑道:


    “季寬,看你氣色比以前好多了,大概是離開玉林之後心裏順暢了吧!”


    “嘿嘿,德鄰兄,我把鴉片煙戒掉了。”黃紹竑仰頭笑著,頗有些自負地說道。


    李宗仁聽黃紹竑稱他“德鄰兄”,心裏老大不快,便將拉著黃紹竑和白崇禧的兩隻手鬆開了。白崇禧立刻感到有些不妙,忙笑著說道:


    “這潯州府乃是富庶之地、魚米之鄉,不知德公將以什麽好東西款待我們?”


    李宗仁一聽白崇禧那口桂林話,心裏頓時高興起來,忙又拉著白崇禧的手,說道:


    “君子之交淡如水。此地有西山名茶、乳泉聖水,可供待客之用。”


    黃旭初見李宗仁和白崇禧用桂林家鄉話談得十分投機,便馬上用白話和黃紹竑交談起來。黃紹竑與黃旭初本是容縣同鄉,且黃旭初又曾在馬曉軍的模範營中當過營副,也算得上是黃紹竑的舊上官,但言談舉止黃旭初卻又處處謹慎,左一聲“總指揮”,右一聲“總指揮”地叫著,儼然把黃紹竑尊為自己今日的上官,黃紹竑心裏自然感到舒坦,話也就更多了,白崇禧見了笑道:


    “旭初兄,要是我倆把位置調換一下,恐怕兩位老總都沒得話講囉!”


    李宗仁和黃紹竑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黃旭初一向不苟言笑,仍是謹慎地說道:


    “要換還不如合起來的好。”


    白崇禧聽黃旭初這話正說在點子上,便又笑道:“《三國演義》講的便是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呀!”


    “哈哈……”


    李宗仁趕忙拉住黃紹竑的手,兩人相對一笑。隨從給他們牽過坐騎,李、白、二黃躍上坐騎,直往李宗仁的定桂軍司令部馳去。到了司令部裏,四人在客廳裏飲茶,稍息片刻,副官來報,宴席已備好,請各位長官入席。李宗仁和黃旭初便邀請黃、白二人到後花園左邊的一間密室中去,一邊飲宴,一邊作縱橫談。李宗仁以主官兼東道主的身份,先勸黃、白二人喝酒,酒過三巡,白崇禧便對李宗仁道:


    “對眼下桂林的戰事,有何看法?”


    李宗仁放下酒杯,頗為焦慮地說:“沈鴻英乘人之危,派鄧瑞征襲攻桂林,陸老帥閉守孤城,恐怕危在旦夕!”


    白崇禧搖頭道:“有陸裕光、韓彩鳳堅守,桂林一時不至於城破。”


    “馬濟定會率軍南下解圍。”李宗仁道。


    白崇禧仍搖著頭道:“馬濟的武衛軍匆匆編成,戰力不強,我料他最多進到興安的嚴關便成強弩之末。”


    “健生,你對目下桂林陸、沈之戰又有何高見?”李宗仁見白崇禧見解卓越,忙問道。


    白崇禧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現出幾分孔明姿態,說道:


    “眼下鄧瑞征既不能打下桂林,陸榮廷桂林之圍又不能解。”


    “何以見得?”李宗仁問道。


    “陸榮廷被困桂林,必檄調在湖南的馬濟和在邕、龍一帶的譚浩明、陸福祥南、北呼應來解桂林之圍。但馬濟所部剛編成,譚、陸所部又是烏合之眾,必不是鄧瑞征的對手,因此桂林之圍必不能解。鄧瑞征雖足智多謀,所部又剽悍,但他既要攻城,又要防範南、北兩路援軍,沈鴻英在八步還要對我們梧州警戒,沈軍犯了分兵之忌。”


    “啊!”李宗仁見白崇禧說得很有理,但又覺得不夠明徹,便說道,“兩虎相鬥,必有死傷。”


    “不見得哩!”白崇禧又搖了搖頭,說道,“陸榮廷和沈鴻英都與吳佩孚有瓜葛。吳佩孚保薦沈鴻英做廣東軍務督理,支持他在廣東作亂,反對廣東大元帥府;吳佩孚又保舉陸榮廷當廣西善後督辦,使陸榮廷卷土重來,好與孫中山大元帥府作對。陸、沈都是吳佩孚綯在一條繩子上的兩隻螞蚱,現在這兩隻‘螞蚱’相鬥,自相殘殺,豈不使吳佩孚染指兩廣的想法落空?因此,吳佩孚必命湖南趙恒惕出兵進行武裝調停,斯時桂林之圍自解,陸、沈便可握手言和,轉而圖我!”


    “對呀!”李宗仁以手擊桌,果斷地說道,“趁陸、沈在桂林打得焦頭爛額,難分難解之際,我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兵攻襲平樂、八步,直搗沈鴻英老巢!”


    “德鄰兄差矣!”黃紹竑用手捋著胡須,冷冷一笑,說道,“我們的戰略方針,應是聯沈倒陸,陸榮廷在廣西政治上的影響大過沈鴻英,打倒陸榮廷後,我們收拾沈鴻英就較為容易了。從軍事上看,眼下陸榮廷的主力被吸引在柳州、桂林一帶,南寧、左右江空虛,南寧乃是廣西省會,我們一舉襲取南寧,無論在政治上還是軍事上,都將產生舉足輕重的影響!”


    黃紹竑的態度和說話口氣,使李宗仁心裏產生一種說不清楚的反感,因此黃紹竑的話剛一落音,李宗仁便說道:


    “季寬之言有悖人之情理,所言戰略方針,亦不能言之有據。因為沈的部屬強暴,罪惡昭著,沈鴻英本人反複無常,多為兩粵人士所不齒,對其大張撻伐,定可一快人心。而陸老帥則有善名,民國成立以來,舉國擾攘,而廣西得以粗安,實賴有他。陸氏出身微賤,頗知民間疾苦,所以本省民眾對他尚無多大惡感。我們如舍罪大惡極的沈鴻英不問,而向陸老帥興問罪之師,實不易號召民心。”


    “德鄰兄之言看似有理,實則是書生腐儒之見!”黃紹竑毫不客氣地說道。


    李宗仁聽黃紹竑如此說,氣得直用手指敲著餐桌邊說道:“聯沈倒陸,連我們自己都要倒下去,荒謬荒謬!”


    白崇禧見李宗仁和黃紹竑在爭論中動了氣,忙站起來給李、黃兩人斟酒,然後舉起酒杯,對李宗仁道:“德公請!”


    “請!”李宗仁也不看黃紹竑,便將杯裏的酒一飲而盡。


    “德公,我說幾句吧!”白崇禧道。


    “健生說吧!”李宗仁口氣立刻緩和了下來。


    “通觀全局,聯沈倒陸為上策,聯陸倒沈為中策,在陸、沈交兵中無所作為乃是下策。”白崇禧說完上、中、下三策之後,接著說道,“因為第一,陸榮廷現時被困桂林,正圖自救,譚浩明、陸福祥等必銜命率軍前往桂林解圍,南寧防務空虛,易於進攻,且又是廣西的政治中心,我得南寧,猶如劉備之得成都;第二,陸榮廷占據桂林,與湖南通,湖南又得吳佩孚援助,適於其


    支援未至之時,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我們攻占南寧,掃蕩左、右江,奪取桂南、桂西有如囊中探物;第三,如果我們舍陸圖沈,勝了,陸之勢力猶在,廣西仍然不能統一,敗了,則更不能打陸矣。因此,眼下我們的處境,有如楚漢相爭之韓信,聯陸則沈敗,聯沈則陸敗,所以我力主聯弱攻強,避實就虛。”


    白崇禧的話,盡管說得無懈可擊,可是李宗仁卻搖著頭,說道:“聯惡製善,名不正言不順,聯陸倒沈方為上策!”


    話說到這裏,已成僵局,黃紹竑隻管玩弄著手中那隻精致的酒杯,不再說話。李宗仁正在扯著一隻雞腿,白崇禧急得隻把那雙機靈的眼睛盯著黃旭初。黃旭初在宴會一開始後便一言不發,盡管李、黃、白三人爭論得激烈,他卻隻是低頭喝酒,仿佛這場重大的戰略爭論與他毫不相關似的。其實,自從接到黃、白將臨桂平的電報後,他已度知他們的來意,及待李、黃、白三人在宴席上爭論,他當然明白黃紹竑與白崇禧聯沈倒陸的意見是上策,李宗仁反對聯沈倒陸,一方麵出自他厚道的秉性,另一方麵是對黃紹竑抱有成見。現在會談已成僵局,白崇禧頻頻以目示他發表意見,無非是要他站出來說服李宗仁接受聯沈倒陸的戰略方針。但黃旭初覺得,現在發言,還不是時候,因此便佯將白崇禧那目光曲解為要打麻將,連忙招呼副官,撤去殘席,將一副鋥亮的麻將牌送上來,白崇禧一臉苦笑,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黃紹竑和白崇禧回到寓所,黃紹竑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駕著腿,憤懣地說道:“明天回梧州去!”


    “好,走就走吧!”白崇禧回頭把副官喊進來,吩咐道:


    “通知‘大鵬號’艦艦長,升火起錨,我們連夜趕回梧州去!”


    “說走就走?”黃紹竑詫異地問道。


    “水不急魚不跳嘛!”白崇禧詭秘地一笑,“總指揮,你稍候片刻,我去去就來。”


    白崇禧也不待黃紹竑說話,便獨自走了出來,他徑直走到黃旭初的住所,敲開了門,黃旭初把白崇禧迎進客廳坐下,沏好茶,不緊不慢地問道:


    “健生兄夤夜來訪,必有緣故。”


    “黃季寬要走了!”白崇禧顯得十分焦急地說道,隨即從西裝口袋裏掏出金懷表看了看,“戰艦已經升火起錨了。”


    “啊,走得這麽急?”黃旭初仍是那麽平靜,仿佛黃、白的去留皆與他無關似的。


    白崇禧見黃旭初這不冷不熱的樣子,倒真的急起來了:


    “旭初兄,你當的什麽參謀長呀!”


    “請健生兄賜教。”黃旭初慢聲細語地說道。盡管白崇禧的來意他已了若指掌,他卻隻是引而不發,但心裏十分明白,李、黃兩人,雖然矛盾重重,但大勢所趨,必將重新合作,“定桂”“討賊”兩軍合編之後,論才幹和為李、黃倚重,白崇禧必將出任兩軍的總參謀長,他隻能排在白的位置之下,無論是才幹和實力,他都不能與李、黃、白三人爭高低,他隻能憑自己的學識、謹慎和勤勉,服服帖帖地跟著李、黃、白,坐穩他的第四把交椅。因此,他雖然知道白崇禧的心計,無非是要他去對李宗仁施加影響,但卻裝著不知,由白來提示,以免種下白對他的疑忌。


    “你快去對德公說,黃季寬和白健生馬上要走了,德公既不願與我們合作對付陸榮廷,那麽我們就到廣東去請李任潮來幫忙,到時候,打敗了陸榮廷……”


    “請健生兄回寓所稍候。”黃旭初點了點頭,便去找李宗仁去了。


    一小時之後,李宗仁偕黃旭初來到了黃、白的寓所。


    “季寬、健生,為何匆匆返梧?”李宗仁進得門來,便急急問道。


    “眼下陸、沈正在桂林鏖戰,形勢對我極為有利,此時不圖發展,更待何時?況戰局瞬息萬變,我們欲夜返梧州,回去部署行動。即此向德公告辭!”白崇禧說。


    李宗仁趕忙把黃紹竑和白崇禧緊緊拉住,決斷地說道:


    “我讚成聯沈倒陸!”


    “德公!”黃紹竑和白崇禧緊緊握住李宗仁的手……


    卻說陸榮廷困守孤城,無計可施,日夜繞室而走,彷徨不已,被圍以來,短短幾十天,頭發竟全白了。他眼巴巴盼望的援兵,也渺無消息。原來,馬濟自接到陸榮廷在桂林被圍的電報,便派他的武衛軍第一團由衡陽南下解圍,可是進至全州便被鄧瑞征派出的部隊伏擊,不能再進。邕、龍兩地的援軍由陸福祥和譚浩明率領北上,進至距桂林七八十裏的百壽縣屬金竹坳一帶,亦被沈軍擊潰。陸榮廷株守桂林,成了甕中之鱉,怎不火急火燎。他入城之初,本來住在舊撫台衙門,因那裏現是圍城沈軍大炮轟擊的主要目標,他被迫將行轅遷入湖南會館。這一日,他正在房中的一張藤椅上打盹兒,忽見一人血淋淋地闖將進來,對他厲聲喝道:


    “陸榮廷,你氣數已盡,還不快快逃走!”


    他心裏一驚,抬頭看時,此人乃是在“二次革命”時被他槍殺的革命黨人劉古香。可再一看時,卻變成了被他在桂林殺害的武昌起義元勳蔣翊武,一眨眼,又變成了被他謀害的護法軍政府的海軍總長程璧光。陸榮廷驚惶不已,睜大眼睛看時,房中卻別無他人。他自認晦氣入室,忙從床頭抽出那支自來德手槍,對著房中的天花板,連開三槍,以示逐出晦氣。可是,他再也無法安靜下來,獨自一人坐在房中,覺得神不守舍。他記起曾聽人說過,正陽門外不遠有座關帝廟,那裏的關聖帝君常可顯聖,求簽問卜,無所不靈。想到這裏,陸榮廷忙喚來家人,準備香燭紙錢,自己又沐浴淨身,更換衣服,然後乘上一抬小轎,往關帝廟去了。


    到得關帝廟中,果見關帝爺法相端莊,五彩金身,麵如重棗,美髯飄飄,身後立著的黑臉大漢、手持著青龍偃月刀的乃是周倉。陸榮廷親自在神壇前點上香燭,一一插好,然後虔誠下拜,默默禱告,祈求聖君顯靈,保佑自己渡過難關,重振舊業,一統兩廣。禱告一番之後,隻見神壇之前,香風拂拂,燭火搖搖,廟祝暗道:


    “老帥,關聖君降壇了!”


    陸榮廷聽了,那顆心更是咚咚亂跳,眼睜睜地盯著神壇,仿佛他一生的榮辱顯貴、發跡沉淪全抓在關聖帝的手心裏了。又過了一刻,隻見神壇上飄出一帖黃紙,廟祝趕忙對著關帝像深深一拜,然後拿過黃帖,滿臉喜色地對陸榮廷道:


    “恭喜老帥洪福!”


    陸榮廷忙看那黃帖,隻見上邊端端正正地寫著八字偈語:“圍者自圍,解者自解。”他心中為之一振,連忙撲通一聲下跪,對著關帝像深深拜了三拜。


    陸榮廷出了關帝廟,精神抖擻,一反被圍以來的彷徨苦悶情緒,命人將這黃帖遍示城中軍民,果然激起守城鬥誌。


    當夜,沈軍在文昌門一帶暗挖地道,用棺材裝滿炸藥炸城,並組織了幾百人的攻城敢死隊。後半夜隻聽轟隆一聲巨響,土石橫飛,城牆被炸裂開,沈軍敢死隊呐喊呼叫,蜂擁入城。韓彩鳳恰在城上巡視,忙指揮士兵堵擊。沈軍敢死隊都是些亡命之徒,竟前仆後繼,拚死衝鋒,韓彩鳳雖然驍勇,但所部士兵不少在沈軍炸藥轟城中被擊死擊昏,眼看抵擋不住沈軍的攻勢,城防岌岌可危,忙令人速報老帥陸榮廷。


    陸榮廷自得了關帝那黃帖偈語,有如吃了一顆定心丸,一個多月以來,他第一次睡了個安穩覺,不想正在夢中卻被沈軍炸城的巨聲震醒,他忙問衛隊長是怎麽回事。正在這時,韓彩鳳著人來報,沈軍炸開文昌門城牆丈餘,正往城裏衝來,戰鬥甚為激烈。陸榮廷一聽,立刻拔槍在手,命令衛隊向文昌門出擊。他雖已六十餘高齡,但體格壯健,步履靈活,親率衛隊,一口氣跑到文昌門下,此時韓彩鳳部下已死傷大半,戰力不支,少數沈軍,已經突進城來。陸榮廷大叫一聲:


    “還不快給我滾出去!”


    接著左右開弓,手上那兩支自來德連連作響,突進城來的十幾名沈軍一下全被擊斃。陸榮廷的衛士們緊接著高聲喊道:


    “老帥在此,要命的快滾回去!”


    一則沈軍本是陸榮廷的舊部,二則陸榮廷槍法出神,軍中人人聞名畏懼,經陸榮廷這一掃射,衛士們吆喝,直嚇得攻城沈軍膽戰心驚,那些殘存的敢死隊們有如喪家之犬連滾帶爬一齊逃了回去。陸榮廷立即命令韓彩鳳指揮士兵修補城牆,自己帶著衛隊,返回行轅。


    陸榮廷打了勝仗,力挽危局,又想起關聖帝君降下的那八字偈語果然靈驗,心中好不高興,在衛士們的簇擁下,慢慢走著,順便巡視城內。


    天上月明星稀,河漢蒼茫,暖風潤臉,時令已進仲夏。太平歲月,這山水甲天下的桂林,正是宜人季節,遊人紛至遝來,無論是文人墨客,還是市井庶民,無不陶醉在這仙境之中。可是自從那場盛況空前的龍燈之夜後,陸、沈交兵,攻防之戰已曆數十日,一座座畫山被炮台占據,為硝煙彌漫,那秀水漓江,被鮮血浸染,時呈殷紅之色,正是山動愁容,水作怨聲。值此月夜,一場血戰過後,槍炮之聲驟然停止,萬籟俱寂,連夏夜的蟲鳴蛙聲都聽不見,沒有一星燈火,沒有一句人語,昔日繁華秀麗的桂林城,遍地瓦礫,一片死寂。陸榮廷深夜巡視,有如行進在荒漠之中,滿眼所見,皆是斷垣殘壁,仿佛進入一座已被戰火毀滅了的邊塞古城,但他鼻孔裏卻又分明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糞便味和腐屍味。朦朧的月光下,街頭巷尾,依稀可見倒斃的餓殍、狼藉的糞便。原來桂林被圍之後,不但糧食斷絕了來源,便是飲水也大成問題,市民用水全靠從漓江挑取,閉城之後,不能出城挑水,隻靠城中那十二口古老的吊井供水,水源極為緊張。柴草等燃料,因四鄉不能挑進城,很多人家隻得把桌子、板凳、床鋪劈作燒柴。還有糞便,原是靠郊外菜農進城來挑的,困城幾十天,無人來挑,廁所茅坑全部溢滿,許多人隻得把糞便排泄在大街之上。居民之中,被流彈炮火擊斃的、餓死的、病死的,無法掩埋,遺屍街頭,又值仲夏,城中奇臭難聞,疫病流行,百姓苦不堪言。


    陸榮廷在城中巡視


    著,盡管有關聖帝君的黃帖偈語為之壯膽,但仍不免心寒,他覺得自己正走進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地獄之中,樹影殘屋,奇山怪水,全像一個個露著獠牙,張著巨口的鬼魅,這些可怖的鬼魅已經食盡桂林十萬百姓,現在正準備吞噬他了。陸榮廷走著,覺得自己那顆心越跳越慢,最後竟至不能再跳了,他感到渾身麻木冰冷,忙將牙齒咬一咬舌尖,一絲疼痛立即傳到心窩處,那顆剛停止跳動的心,像被什麽拉扯了一下似的,又咚咚地跳了起來。驀地,他聽到有人哭泣,哭聲淒厲、憤懣,時斷時續,那聲音似乎是從墳墓中透出來的一般。陸榮廷凝神細聽,這令人發怵的聲音,乃是從前邊不遠處的一座木板房中傳出的。陸榮廷帶著兩名衛士,循聲走去,到底是人是鬼,想看個究竟。


    那木板房頂的瓦片,已被炮彈掀去大半,陸榮廷踮著腳尖,從窗戶往裏一看,頓時大吃一驚,隻見清幽幽的月光下,一個年輕婦女懷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小孩,在哽咽著、咒罵著,房中的一張木板床上躺著兩個人,陸榮廷透過月光細看,那是兩具僵屍,臉部都用白布蓋著,他感到背皮發冷,隻聽那婦女邊哭還邊罵:


    “陸榮廷千刀剮的,沈鴻英萬刀殺的,你們都沒得個好死的!害得我家破人亡,吃沒吃的……嗚嗚……”


    陸榮廷不敢再看不敢再聽,掉頭便走,那顆心好像又停止了跳動,連魂也跟著出竅了。


    陸榮廷走後,那婦人哭著,怨著,恨著,訴著,手裏哆哆嗦嗦地拿過一條繩子,從房中的梁上垂掛下來,又搬過來張凳子,然後爬到凳上,將繩子套在頸脖上,那奄奄一息的小孩在地上沙啞地哭著,兩隻小腿無力地掙著,那婦女又咒罵了一陣千刀剮萬刀殺的陸榮廷、沈鴻英後,便把眼一閉,蹬翻了凳子,懸梁自盡了。


    陸榮廷急急奔回湖南會館他的行轅,喘息方定,正要上床歇息,隻覺得一陣陰風曳曳,燭影亂搖,驀地,劉古香、蔣翊武、程璧光和那方才吊死的年輕婦人,一齊來到房中,向他索命。陸榮廷嚇得拔槍在手,可是轉眼間,那些飄忽不定的人影又都倏地遁去,無影無蹤,陸榮廷覺得這房中晦氣太重,不能住宿,便喚來衛士,拿取鋪蓋,臨時到花廳打個鋪,又命一班精壯衛士,荷槍實彈,坐在花廳四周彈壓,他這才恍惚入睡。


    陸榮廷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漱洗罷,陸裕光便急急來報:


    “父帥,城中居民十之八九已經斷炊,許多老百姓連芭蕉根、水葫蘆都吃光了!”


    陸榮廷沉思良久,下令道:“傳我的令,要城中囤有多糧的住戶,把所有米糧悉數交出,即日在行轅門前設粥廠,由我親自持勺給百姓施粥!”


    陸裕光領命去後,不到半日,便由部隊扛回百十袋米糧,神情沮喪地對陸榮廷說道:


    “父帥,糧倉已經掃地,富戶們刀架在頸脖上也隻是交出些許米糧了,粥少僧多,隻怕維持不了一兩天時間!”


    陸榮廷狠了狠心,對陸裕光道:“傳我的令,全軍隻留三日口糧,餘糧全部運到行轅,施舍給百姓。”


    陸裕光遲疑地說道:“父帥,軍無糧草,何以作戰?”


    陸榮廷叱責道:“關聖帝君不是已降乩語‘圍者自圍,解者自解’嗎?不穩定人心,何能自解城危!”


    陸裕光無奈,隻得遵命,將軍中已餘無多的米糧悉數運來。時近下午,粥廠搭成,幾口大鐵鍋中,熬著稀稀的米粥,幾隻大木桶裏,也盛滿了米粥。陸榮廷便著人騎馬到大街小巷傳呼:


    “桂林百姓們,陸老帥在湖南會館門前開設粥廠,救濟市民,無論男女老幼,皆可前往領受!”


    經這一傳呼,那些正在饑餓死亡線上掙紮的市民,凡能站立的,都站了起來,能走動的,都拄著拐棍,拿著碗、盆往湖南會館走來,一時間,湖南會館門前人山人海,扶老攜幼的市民把陸榮廷開設的粥廠圍得水泄不通。陸榮廷親自持勺,為前來領粥的市民們舀粥。一個個領到救命粥的饑民們,都用感激的目光望著陸榮廷,甚至有的手捧粥碗跪下向他磕頭。有個穿得滿身珠光寶氣的貴婦人,頭上插著金簪,手上戴著玉鐲,指上戴著鑽石金戒指,手持金碗,拿著象牙筷子,也前來求粥。陸榮廷問道:


    “你也來要粥,難道像你這樣的人還沒有飯吃嗎?”


    那婦人說道:“錢我有,可就是買不出來呀!”


    陸榮廷心頭一緊,覺得這貴婦人的命運也許就是他的命運了,他的手有些發抖,舀粥時竟潑了一半在地上,那貴婦人也不怕有失身份,忙用手在地上捧著,把些粥渣米粒捧進她那黃燦燦的金碗裏。緊接著來的是一位須眉皆白的老者,看年紀大概在七十以上,他扶著拐棍,顫巍巍地來到陸榮廷跟前。陸榮廷見他手裏沒有拿碗,便問道:


    “老人家,要粥怎麽不帶碗來?”他也不待老人回話,便命站在他身旁的一名衛士,“給這位老人取個碗來。”


    “不用!”那老者喝道,“陸榮廷,我不是來求你施舍的,我活到八十歲,還從沒求人恩賜過!”


    陸榮廷聽那老者一說,一時愣住了,隻管眼定定地望著他。那老者伸直了腰,用拐棍點著陸榮廷的鼻子,罵道:


    “陸榮廷,你也曾是窮苦人出身,你當了大官,又來欺壓老百姓,把個好端端的桂林城葬入兵災戰火之中,十萬桂林市民,他們何罪之有?你卻把他們弄得死的死,傷的傷,活著的也快餓斷了腸子,你想用這點小恩小惠來籠絡人心,洗刷你殘害百姓的罪名,你你你……”


    “住嘴!你辱罵陸老帥,該當何罪?”陸榮廷身旁的幾名衛士都拔出槍來,隻等陸榮廷一聲令下便幹掉那個老頭子。


    “少廢話!”陸榮廷立刻喝住了衛士們,接著用低沉的歉疚的聲氣對那老者說道,“老人家,有話盡管說吧,我陸某人雖不及肚裏能撐船的宰相,但也還能聽得下逆耳之言!”


    “你要還是個人的話,就馬上帶著你的兵馬,滾出桂林去,不要再回廣西來!”那老者聲色俱厲,手中的拐杖已經戳到陸榮廷的臉上了。說罷,一頭便向會館門前的石獅撞去,頓時頭破血流,氣絕身亡。陸榮廷隻覺得眼前一黑,立刻天旋地轉,要不是身後的衛士們眼疾手快扶住,他恐怕已經栽倒進翻滾著的粥鍋之中了。


    陸榮廷回到花廳上,在臥榻上躺著,隻覺得神思困倦,精疲力竭。秘書陸瑞軒神色惶惶地來報告道:


    “老……老帥,不好了,李宗仁、黃紹竑乘我們在桂林與沈鴻英交戰,南寧空虛,李宗仁和白崇禧分率左、右兩支人馬,已經攻陷南寧。這是他們發出的請老帥下野的通電。”


    陸瑞軒將一紙寫得密密麻麻的電文呈到陸榮廷麵前。


    “念——”陸榮廷有氣無力地說道。


    “電文中對老帥多有不恭之詞……”陸瑞軒遲疑地說道。


    “念!”


    陸瑞軒隻得硬著頭皮往下念。


    ……我省人心厭亂,而陸、沈又起兵交訌,桂林一帶兵亂之地,死亡枕藉,餓殍載道,重以河道梗塞,商業停滯,相持愈久,受禍愈深,以我省殘碎之餘,寧堪一摘再摘?刻柳州、平樂業為沈軍占據,田南各屬亦曾相繼失陷,桂局已成瓦解之勢。竊思陸公幹卿以勝國遺將之資,辛亥光複之會,因綿舊績,遂掌我省軍權,以此把持民政。民五以還,武力外張,地位益固,乃幹公治桂十稔,成績毫無。以言軍政,則不事練兵;以言民政,則任用私人;以言財政,則濫發紙幣;餘如教育、實業諸政,無一不呈退化之現象,貽桑梓以浩劫。迨客軍以退,赧顏複出,謬膺善後督辦之職……宗仁對於幹公夙抱崇敬老成之見,然不敢姑息愛人以誤幹公;尤不敢阿好徇私以負大局。除電懇幹公克日下野外,特聯合友軍倡議出師,以掃除省政革新之障礙,奠定桂局。關於善後事宜及建設問題,當尊重全省人民之意誌,謹電布臆,幸垂明教。定桂軍總指揮李宗仁叩。


    陸榮廷聽了一言不發。陸裕光來報:


    “父帥,湘軍旅長葉琪率一旅精兵,已開抵黃沙河進行武裝調停,勒令沈鴻英撤去圍城之兵。目下,鄧瑞征已率部後退三十裏。”


    “啊!”陸榮廷又驚又喜,忙從衣袋裏摸出關帝爺降下的那黃帖偈語,細細揣摸,覺得“圍者自圍,解者自解”正中天意。他猝然而起,忙命陸裕光道:“準備香燭紙錢,另備三牲大禮!”


    衛士們和家人忙碌了好一陣,手捧香燭紙錢,抬著“三牲”大禮品,隨著陸榮廷往關帝廟給關帝爺燒香供奉去了。


    進得廟來,陸榮廷點起香燭,獻上“三牲”燒化了紙錢,對著關帝頂禮膜拜。香風之中,神壇之上,又飄出一紙黃帖,那廟祝接在手上,麵露惶色,陸榮廷心頭一沉,接過黃帖看時,隻見上麵寫著七個字:


    “神龍見首不見尾。”


    陸榮廷雙膝一軟,不自覺地又跪了下去,好半天也爬不起來。最後在衛士們的攙扶下,才踉踉蹌蹌地出得廟來,坐上轎子,回到湖南會館,長歎一聲,這才對陸裕光說道:“明日啟程,你隨我到全州去!”


    陸裕光見父帥神色頹然,知必是關帝又降了什麽不利偈語,他雖不像陸榮廷那樣迷信,但見城中彈盡糧絕,已無法再堅持下去了,便默默地點了點頭,拖著沉重的步子退了下去。


    陸榮廷下野通電全文


    陸榮廷又囑咐韓彩鳳道:“你率所部退回柳慶一帶,待機而動,我準備到湖南馬濟那裏住些日子。”


    陸榮廷部署一番,第二天便由陸裕光率兵護衛,由桂林北門出城,走往湘、桂交界的全州縣城,在湘山寺暫時住了下來。韓彩鳳軍出南門,由兩江、百壽退往融安一帶。譚浩明率軍援桂失敗後,卻沒?


    ??回邕、龍去,他親帶幾十名衛士押著十幾擔金銀財寶,由百壽、三江繞道北上到達全州,在湘山寺裏會著陸榮廷,郎舅二人相見,唏噓流涕,感慨不已。


    鄧瑞征見陸榮廷已棄城出走,遂率兵重占了桂林。這一場陸、沈桂林攻守戰,共進行了七十九天,至此方才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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