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陳濟棠逃港的當日,李宗仁也乘西南航空公司專機飛回南寧。接著,蔣介石的南京國民政府發布明令:特派李宗仁為軍事委員會常委,特任白崇禧為浙江省政府主席,特任黃紹竑、李品仙為廣西綏靖正、副主任。李宗仁見蔣介石下決心捅他的老窩,急忙召開軍政聯席會議,商討對策。白崇禧、黃旭初、廖磊、夏威、李品仙、韋雲淞、李任仁、潘宜之、劉斐、王公度等軍政高級人員出席會議。李宗仁說道:


    “陳伯南垮台後,蔣介石已集中四十萬大軍包圍廣西。蔣的嫡係陳誠、衛立煌兩軍和餘漢謀部由廣東進逼梧州、賀縣;顧祝同部由貴州壓來;蔣的另一支嫡係部隊甘麗初部則會同湖南何鍵的湘軍,向桂北黃沙河、龍虎關一帶推進。蔣介石向我大軍壓境的同時,又以調虎離山之計,要將我和健生調出廣西,他雙管齊下,欲置我們於死地。目下,形勢非常嚴重,如何戰守禦敵,請諸位發表高見。”


    桂係集團的這十幾位最高軍政人員,齊集一堂,在李宗仁說完話後,沉默了一陣,李品仙用手扶了扶他那黑邊眼鏡,站起來說道:


    “怕什麽,想當年曹操八十萬大軍下江南,諸葛亮還不是一把火將他燒了嘛,我們已組編了四十四個團近十萬正規軍,又編練了一百餘萬民團,兵精糧足,士氣旺盛,養精蓄銳這麽多年,還不該乘勢打出去麽?請德、健二公下令,我願率第八軍為先鋒,再下長沙,直搗武漢!”


    李品仙回桂後,白崇禧鑒於他在唐山的那一段“一龍一蛇”的表演,對他不甚信任。桂軍在解了南寧之圍,白崇禧擒拿了欲叛變的楊騰輝後,即升廖磊為第七軍軍長,卻把李品仙放到龍州去當沒有兵權的邊防督辦。當陳濟棠發動“六一”運動時,白崇禧回桂布置響應,除原有的第七軍外,又擴充了第八、十五兩個軍,廖磊仍任第七軍軍長,李品仙、夏威回任第八軍和第十五軍軍長,直到這時,李品仙才算有了軍權。也許,蔣介石知道桂係內部的人事關係,因此又從中插了一杠,在調出李、白的同時,又任命黃紹竑、李品仙為正、副綏靖主任。李品仙雖然想升官,但此時卻不敢要這副主任的職位,他生怕李、白懷疑他與蔣介石、黃紹竑有什麽勾搭,欲取李、白而代之,因此在南京國民政府發出明令後,他除去向李、白表明心跡外,又在今天的軍政聯席會議上再一次表態,以免受猜忌,因為目下除了死心塌地跟著李、白,他是別無前途的。


    “情況不大一樣!”李品仙說完後,廖磊跟著發言,“曹操率八十萬大軍下江南,那時孫、劉聯合,諸葛亮在赤壁一把火燒了曹兵。而今廣東已失,陳濟棠已走,我們沒了江東孫權,如何是好?”


    “我看還是不要說曹操和孫權吧,目下國難當頭,日本對我虎視眈眈,我們隻有抓住抗日的牌子不放,死了才有板子埋!”劉斐站起來說道。他和黃紹竑、白崇禧、夏威、韋雲淞都是出自百色馬曉軍舊部,統一廣西作戰時,他出任過白崇禧的參謀長,北伐軍進到南昌以後,他便到日本留學去了,一去七年,直到不久前才回到廣西。


    大家又扯了一陣,仍無頭緒,正是百鳥嘈嘈,雞啼未定,白副老總還未發言哩。白崇禧低頭在一張白紙上寫著什麽,情緒頗為激動,李宗仁忙問道:


    “健生,快說說你的妙計吧,到底是火燒赤壁,還是三氣周瑜?”


    白崇禧這才收起手中的筆,抬起頭來,望了望李宗仁,將那張寫了幾行字的紙片遞給李宗仁說:


    “妙計都寫在這張紙上,請德公和諸位過目!”


    李宗仁接過那張紙片一看,驀地一驚,但緊接著便把牙齒一咬,唇邊拉起兩道凜不可犯的棱線,他一拳擂在桌上,說道:“對,就這麽辦,拚了!”說罷,從白崇禧麵前拿過筆來,很快在那紙片下端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將紙片遞給黃旭初,黃旭初很快地也在那紙片下端簽了名。順著輪下去,每個人都簽了名,最後由王公度簽名後交給了李宗仁。你道白崇禧在那紙片上寫了什麽奇謀妙計,把大家的心一下子都提起來了?其實,那紙片上寫的既無奇謀,也無妙計,而是白崇禧預先為桂係領袖們擬下的一紙訃文!白崇禧見大家都在那上邊簽了名,便說道:


    “蔣介石不以國脈民命為重,以大軍壓向廣西,用武力脅迫我輩離境。我們隻有以破釜沉舟之計,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打算,抓住抗日救國的旗幟不放,用持久戰和蔣介石糾纏到底,即使失敗,也是為了抗日救國,雖敗猶榮,發得出訃文,在曆史上仍將有一定的意義,將來的太史公,是會公正地記下這一筆的!目下,國人要求停止內戰,一致抗日的呼聲,響徹華夏,正所謂眾怒難犯,專欲難成,蔣介石對廣西用兵,勢必會激起各方麵的反對。政治上,我們有利,蔣介石不利。”


    白崇禧接著說道:“軍事上,我們有十幾萬正規軍,一百餘萬民團後備軍,糧彈充足。廣西處在內線作戰地位,容易集中優勢兵力,靈活運用。我們可把主力集結於桂林、梧州方麵,利用有利地形,進行曠日持久的戰爭。蔣介石這時正有事於華北和西北,特別由於張(學良)、楊(虎城)不穩,是他的最大心病。蔣介石解決廣西必用速戰速決的方針,好騰出手來去應付西北和華北問題。若我們和他拖到底,他是吃不消的。因此,軍事上,以持久戰對付速決戰,我們有利,蔣介石不利。”


    白崇禧分析完形勢後,按著又說道:“政治上我們要獲得各方同情,就必須大造抗日救國的聲勢。要馬上去把李任公請來南寧,準備成立‘中華民國抗日救國會’和‘中華民國臨時政府”以資號召;再派人去香港把抗日名將蔡賢初(蔡廷鍇字賢初)請來,由他在廣西重建有抗日聲望的第十九路軍。此外,西安張、楊方麵,四川劉湘方麵,延安中共方麵,上海的抗日救國會,等等,都要派專人去聯絡。”白崇禧最後說道:“剛才為章兄(劉斐字為章)說得好,我們隻有抓住抗日的牌子不放手,死了才有板子埋。但是若和蔣介石作戰死了,我們雖有板子埋,雖發得出訃文,開得出追悼會,但是,又不能不感到有些遺憾,因為我們畢竟是死在蔣介石手上,而不是死在日本的槍彈下。為此,我們和蔣介石糾纏到一定程度,到他有知難而退時,萬一有和的可能,就應適可而止,因為隻有廣西一省的力量,究竟是有限的。就請為章兄到廣東去看看情況如何?”


    “好。”劉斐答道,“程頌公也剛有電給我,他說中國要抗戰,就不應該再打內戰,自毀抗戰力量,應敦勸雙方和解,問我的意見如何,看廣西方麵有無和的可能。此時我正好到廣州一行,往訪程頌公。”


    抗日反蔣的方針大計決定之後,李、白即在廣西大造聲勢,廣為發動,秣馬厲兵。蔣、桂雙方,劍拔弩張,大有一決雌雄之勢。


    正當此“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時,蔣介石率領一批文武大員,由南昌飛抵廣州。蔣軍空軍不斷出動,在梧州、桂林上空盤旋轟炸。廣西上空,戰雲低垂,黑雲壓城,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廣州行營主任陳誠,一日數次向蔣介石要求發布總攻擊令。


    八月十七日,廣西空軍飛行員鄭梓湘等三人駕機三架飛粵投蔣;次日廣西空軍司令林偉成偕飛行中隊長寧明階駕機兩架飛粵投蔣。似乎廣西又將變成第二個廣東了。


    蔣介石在黃埔召見黃紹竑。


    “季寬兄,我任命你為討伐軍總司令,指揮集結在廣西四周的中央軍和湘、粵、黔三省地方部隊,以軍力平定廣西,使你能盡快回桂就職。”


    黃紹竑站著,沒有說話。蔣介石從座位上站起來,看了黃紹竑一眼,進一步說道:


    “總攻擊令,由你親自下達!”


    黃紹竑仍然默不作聲,似乎他沒有聽到蔣介石說的話。


    “你——這個,是怎麽啦?”蔣介石見黃紹竑默然不語,便踱到他麵前,問道,“是指揮上不如意?這個,你盡可放心,誰不聽你指揮,作戰不力,我一定嚴懲不貸!”


    “委座,請你先嚴懲我吧!”黃紹竑說話了,那聲音冷得像是從冰窟中透出的。


    蔣介石愣了一下,道:“季寬兄,你這是,唵?”


    “我黃紹竑六年前脫離李、白,投效中央,這些年來,為國家總算做了點事情。想不到,有人還懷疑我是桂係,一定要我破壞廣西,破壞國家,才能說明我投效中央的誠意。”黃紹竑激動起來,“可我是個中國人,不能幹這種使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國難當頭,我既不能為國出力,我總不能幹破壞國家之事。廣西綏靖主任和討伐軍總司令兩職,我不能接受,對我如何處置,是關是殺,悉聽尊便好了!”


    蔣介石吃了一驚,忙說道:“季寬兄,這些年來,我對你不是一直很信任的嗎?我們之間的合作,不也是很成功的嗎?請你不要多心,別人怎麽說,我是不會聽他們的。”


    黃紹竑又不說話了。蔣介石在室內踱步,一邊走,一邊說:


    “廣西要抗日,難道中央就不要抗日麽?李、白不服從中央,他們假抗日之名反對中央,居心叵測!”


    蔣介石看了黃紹竑一眼,又說道:“至於中央電調李、白任新職,乃是為了擺脫他們自六月一日以來所處的困難處境,並徹底實現國家統一,以便一致對外。任命地方官吏,本是政府的職權,他們分屬軍人,隻有依照執行。現在,新的任命已經發表半月有餘,還沒有見他們有接受的表示,還聽說他們有攻粵犯湘的決心,這就要他們曉得,固然中央愛惜國力,企望和平,也絕不容對內有用兵自殘的舉動。李、白隻有順應時勢潮流,接受新命,表示就職,才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黃紹竑還是一言不發,蔣介石有些急了,問道:“季寬兄,難道你對中央的政策也還不理解嗎?”


    黃紹竑搖了搖頭,說:“我願為委座效力,但是,目下我不能說,也不能做,否則我又將背上桂係的黑鍋了!”


    “有什麽話,你在我麵前盡可暢所欲言。”蔣介石道。


    “中央現在要調李、白出廣西,他們絕不會從命。若中央要對廣西用兵,三個月內也未必即能解決問題,隻怕軍事上曠日持久地拖下去,到時必將適得其反。目下國難深重,日軍集中多倫,綏東吃緊;西北國共兩軍對抗,形勢亦未可樂觀,而中央大軍又深陷於廣西的崇山峻嶺之中,


    難以自拔,中央自顧不暇,如何應付時局?”黃紹竑道。


    “李、白的空軍司令不是也駕機投順中央了麽?他們不會有像陳濟棠那樣的結果嗎?”蔣介石對他不費一槍一彈解決廣東問題甚為得意,廣西空軍司令林偉成駕機來歸,不僅蔣的左右人等感到解決廣西指日可待,就是連蔣介石本人也對此較為樂觀,因此,才任命黃紹竑為討伐軍總司令,以便軍事上速戰速決,盡快壓垮李、白。


    “委座,廣西的空軍我知道,他們哪裏比得上陳濟棠?廣西的空軍飛機隻有教練機十幾架和從日本人那裏買來的幾架破戰鬥機,毫無作戰能力,李、白不過用來裝飾門麵,假此聲威而已,就是全部跑光了,也不會影響他們的實力。”


    “嗯嗯。”這回輪到蔣介石沉默了。


    “李、白在廣西休養生息五年,自上而下,控製得都非常嚴密,內部團結,抱成一體,若要以對付陳濟棠的那種分化瓦解手段來進行,我敢說這是徒勞。”黃紹竑冒著被視為桂係的風險犯顏進諫了,“廣西有十幾萬正規軍,有一百多萬訓練有素的民團,且民風強悍,一向仇視客軍,民國以來二十餘年,從未被外力征服過。中央軍雖有數十萬之眾,可是一旦開進廣西,必將陷入泥潭之中,難以自拔,是以速戰速決根本不可能。因此,請委座三思而後行之。”


    “唔唔。”蔣介石仍在踱步。


    “若論對廣西情況的了解,我敢說在委座身邊,還沒有一個人可以超過我的。”黃紹竑說道,“目下,李、白大造抗日聲勢,李任潮已到南寧,正在醞釀組織抗日救國政府;蔡廷鍇也已入桂,重建了第十九路軍,所部翁照垣師已奉令開入欽廉、北海一帶。中央若逼得緊了,李、白隻有鋌而走險,到時則無論政治上還是軍事上都將使局勢更為複雜棘手,甚至失去控製。”


    “這個,這個,季寬兄的意見是怎的好呢?”蔣介石踱過來,不但不發火,反而很有興趣地聽著。


    “愚見似宜經由政治途徑解決,以保全國家元氣為上策。”黃紹竑坦誠地說道。


    “嗯嗯,這個,我考慮考慮,季寬兄回去也考慮考慮。”蔣介石雖然對此不置可否,但卻沒有否定黃紹竑所提建議的意思。


    黃紹竑從蔣介石那裏出來,登上小艇,隻覺背上有些濕乎乎的,他用手一摸,原來背上的衣服已被汗水粘住了。他喘了一口氣,像一名走鋼絲的雜技演員,經過一場十分緊張自認沒有多大把握的表演,剛從那顫悠悠令人目眩的淩空鋼絲上跳下來一般。但是,令他有些欣慰的是,他總算在表演中沒有失去平衡掉下地——好險喲,竟驚出一身汗來!


    黃紹竑剛上了小艇,忽見另一艘小艇攏岸,隻見參謀總長程潛陪著一個穿西裝的人下船,那人好生麵熟,黃紹竑心裏一動,急忙喊了一聲:


    “為章兄!”


    “啊——季公!”劉斐回頭一看見是黃紹竑,便趕忙打招呼。當年在馬曉軍部下,黃紹竑、白崇禧、夏威這三位營長被稱為軍中“三寶”,劉斐在“三寶”之下的夏威營當排長,他與黃紹竑已多年不見了。劉斐靈機一動,即跳上艇來與黃握手,耳語道:“季公千萬不可下水!”


    黃紹竑也悄悄問道:“李、白二公派你來下戰書的?”


    劉斐小聲道:“嗨,這次是一塊錢小賭本,隻拿出六毫子在桌上賭,還有四毫子留在口袋裏。”


    “我還以為他們孤注一擲了呢。”黃紹竑鬆了口氣,悄聲道,“我不會下水,蔣要我當廣西綏靖主任和討伐軍總司令,我都推掉了,你回去轉告德公,叫他們也適可而止吧!”


    “你剛從委員長那裏出來嗎?”劉斐問。


    “對,”黃紹竑點了下頭,把嘴湊在劉斐耳邊,說,“蔣也顧慮被廣西拖住,影響大局,你去見他,可多從這方麵陳述利害,最好雙方都不要打,走政治解決的途徑。”


    “好!”劉斐點頭會意,便從黃的小艇上跳下來,與程潛一道晉謁蔣介石去了。


    蔣介石在黃紹竑走後,仍在他的辦公室裏來回踱步。他這次到廣州來,主要是嚇唬李、白的,在大軍四麵圍困之下,他要壓李、白就範,而對於用武力解決廣西問題,他是頗費躊躇的,雖然楊永泰、熊式輝、陳誠等堅決主張要打,但參謀總長程潛卻要和,主戰與主和,皆各有道理。蔣介石對於進軍廣西,與李、白直接交手,心中也懷三分畏懼,因為他的大部兵力如果被廣西拖住了,曠日持久不決,其他問題就會更多。即使他用武力最後平定了廣西,西北問題將會更難解決,甚至還會有許多類似廣西的問題暴露出來。他正在躊躇不決之時,熊式輝前來獻計,熊說:“日本人雖猖獗,但還有緩衝的餘地,即使對日本人讓出華北,將來還可以利用美、英的力量再算賬,並且如果真讓出華北,則還可以借刀殺人,讓日本人去消滅共產黨,我們反而可以丟掉這副中共的沉重擔子。唯有李、白卻是黨國心腹之患,不於這樣有利的時機去消滅他們,更待何時呢?”熊式輝剛走,程潛又來進諫,力言戰之害,和之利,勸他不要傷了國家之氣,留下力量來抗日。程潛走後,蔣即召黃紹竑來,要黃任討伐軍總司令,以便在軍事上不利時,將責任推到黃的頭上,豈料黃不但堅決不幹,反而說得他內心更加左右不定。蔣介石正在權衡利弊,難下決心的時候,侍從副官來報:


    “程總長偕李、白部下的劉為章來求見。”


    “嗯——”蔣介石把眼珠轉了轉,似乎發現了什麽不尋常的動向一般,即令侍從副官,“馬上請他們到我這裏來。”


    劉斐見到蔣介石,行過禮之後,蔣即問:


    “廣西情況如何?一定要打嗎?”


    劉斐從容而道:“委座,廣西問題,據我看來,既好辦,也不好辦。問題說來也很簡單,廣西要抗日,也不能包辦抗日,要全國一起來抗日,並且要你領導來抗日,那不很簡單嗎?”


    蔣介石聽了,心裏不由罵道:“娘希匹!你們打著抗日的旗號來反對我,這不是要挾嗎?”他嚴肅地說道:“我是一定要抗日的,這個,這個,現在內裏不安,主要是地方上鬧事,共產黨鬧事,國內不統一,這個,共產黨不消滅,能夠抗日嗎?唵!”


    1936年9月18日,蔣介石親自登門“繼園”會晤 李宗仁,宣告蔣桂對峙結束


    那劉斐頗有膽略和辯才,他輕輕一笑,說道:“委座,你說要先安內才能抗日;廣西說,你先抗日,把中央大軍調到抗日前線去,則內自然安。如果為了要安內,自己打來打去,這隻有替日本人造機會啊,到時內還沒安,國已先亡,豈不貽笑大方!”


    “唔唔,這個,這個嘛,”蔣介石像被人突然逼入了死胡同一般,轉攻為守,口氣卻變得嚴厲起來,“如果在軍事上、國防上一點準備也沒有,也不聽中央的命令行事,唔,這個,就像李德鄰和白健生那樣,連中央調動的命令都公然抗拒,還談得上抗日嗎?”


    參謀總長程潛和劉斐都是湖南醴陵小同鄉,關係密切,他見劉斐年輕氣盛,竟與蔣介石交起鋒來,心裏頗為擔心,但又覺得劉的言辭犀利,剖析問題能中要害,說出了他這位無實權的參謀總長不便說的話,因此,既感到緊張,又覺得痛快,幹脆讓他們辯論下去。


    “安內和準備抗戰條件是兩回事,安內是自己打自己,消滅抗戰力量,準備抗戰,就不應該再打內戰。如果委座發出全麵抗戰的宣言,我敢保證廣西會服從中央的命令。”劉斐說道。


    “我之安內,就是為了準備抗戰!”蔣介石也針鋒相對地說道,“抗戰是全民族的大事,這個,也自然是黨國的大事,必須從外交、國防、軍事、內政等方麵做好充分的準備,否則,輕舉妄動,隻有自取滅亡!”


    “日本人貪得無厭,永無止境,他們是要滅亡中國,征服我們民族,若茫茫無盡期地準備下去,究竟要準備到何時才算準備好呢?古人雲:‘上智不處危以僥幸,中智能因危以為功,下愚安於危以自亡。’請委座深思。”


    蔣介石急了:“隻要地方能服從中央命令,不發生內戰,我們就可積極進行準備抗日。”他握拳揮了揮,“從現在起,日本人不前進,我們就積極準備;若他再前進一步,幾時前進,幾時就打;否則準備好了再打!”


    “委座之言,重於九鼎!”劉斐欽佩地點了點頭,說,“隻要不自己打自己,隻要不是無盡期地準備下去,而是積極備戰,團結各方力量,事情就好商量了,我可以勸說廣西當局,服從中央,一致抗日!”


    1937年8月4日,白崇禧應蔣介石之召赴 南京共謀抗日方略,行前在桂林向民眾發表抗日演講


    “好!”蔣介石仿佛從那死胡同中一下子跳了出來,心中豁然開朗,“就照為章兄的意見去辦,看他們還有什麽要求,你可以隨時來和我談。”


    從蔣介石那裏出來,程潛握著劉斐的手,說:“真是後生可畏呀!”


    劉斐在廣州住了兩日,與陳誠、錢大鈞、衛立煌、熊式輝、朱培德、居正、黃紹竑等中央大員和高級將領皆一一會晤,摸清了實情,便飛回廣西與李、白磋商去了。


    李、白聽劉斐說蔣介石有和的希望,心裏自然高興,因為“六一”運動,他們是被陳濟棠拖上台的,陳濟棠垮後,他們是被蔣介石逼上台的,從內心說,他們不希望再打內戰,因為這樣對國家不利,對他們自己也很不利。隻要能和,既可保住地位、地盤和實力,又可實行抗戰,於國於己,皆兩全其美。當下,他們便開會議定下和的條件。接著,劉斐便攜帶李、白的條件,再飛廣州謁蔣議和。


    “嗯,你來了,很好,很好!”蔣介石仍在黃埔接見劉斐,他很熱切地問道,“他們提了些什麽條件?”


    劉斐見蔣介石對自己的到來表示熱切的歡迎,便揣度對方對他從中轉圜,以和平方式了結這場衝突是喜出望外的,便和盤托出了李、白謀和的條件:


    “一、中央收回以前調李、白出省任職的成命,重新協調職務。”


    蔣介石點了下頭,用頗有大丈夫的氣概說:“好,叫我吃虧我是願意的,我的地位可以吃得起虧,就是對國民失點信用,也沒什麽。他們是吃不起虧的,為了他們的政治生命,我也不能叫他們吃虧。”


    劉斐心裏也暗


    叫一聲“好”,心想蔣介石還真不失為統帥的風度,又說道:


    “二、中央補助廣西自事變以來的財政開支及部隊複員費用。”


    “這個,這個,”蔣介石一聽李、白鬧了事倒來伸手問他要錢。便把臉一沉,說,“誰叫他們造反的?他們既造反,還要給他們錢,天下哪有這等便宜的事,不行!”


    劉斐卻不急不忙地笑道:“委座,廣西地方窮,這次動用確實太大了,實在收不了場啦。國家要抗戰嘛,他們既是擁護中央,他們的問題也就是中央的問題了嘛,就像討親娶媳婦,你把聘禮送過去,結果還不是連人帶禮一起收回來了嗎?碗裏倒在鍋裏,有什麽不好咧,還是給了吧!”


    “嘿嘿!”劉斐的話把蔣介石說得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吧,那就多少給一點,但不能太多。這事,你去找子文具體商量。”


    劉斐見蔣介石有謀和誠意,便把餘下的幾條一起說了,那幾條是:三、複員後,廣西保存部隊的編製員額及經常費用;四、中央特派大員入桂和談,公開昭示信用;五、和議告成後,李、白通電表示服從中央領導。蔣介石聽了,說:


    “好,大體就照這樣辦吧,你回去再同他們好好說說,要他們體會中央的苦心,今後,務必切實服從中央,不可再鬧事了。”


    一場即將生靈塗炭、使國家大傷元氣的大規模內戰衝突,就這樣和解了。九月六日,蔣介石以國民政府名義改任李宗仁為廣西綏靖主任,白崇禧為軍事委員會常委,黃旭初為廣西省主席,黃紹竑仍回任浙江省主席,其他條款也都逐一落實有緒,李、白電程潛等表示接受新命,並請中央派員入桂監誓就職。


    “季寬兄,這回你該去廣西了吧!”蔣介石見謀和成功,心裏很是高興,再召黃紹竑到黃埔授命,“我決定派你和程頌雲一同赴桂,為李、白監誓就職。”


    1937年10月10日,李宗仁北上抗日時,與夫人郭德潔、兄李宗唐在桂林秧塘機場告別時留影


    黃紹竑笑道:“這樣的美差好事,紹竑願效犬馬之勞,樂於為委座奔走。”


    九月十三日,中央大員程潛、黃紹竑由廣州飛南寧,為李、白就任新職監誓。黃紹竑隨身攜帶那枚用銀修焊過的“廣西綏靖主任”銅印,準備送交李宗仁。程、黃抵邕,李、白親到機場迎迓,相見甚歡。白崇禧抓著黃紹竑的手,笑著說:


    “季寬,前些時聽說委員長要派你為討伐軍總司令,要你率軍討伐我和德公,我還真擔心我們會在戰場上相見哩。”


    黃紹竑正色道:“王八蛋才打內戰!”


    程潛笑道:“我們那三個湖南人,我和唐孟瀟是交過手的,你們這三個廣西佬,還沒有較量過呢!”


    李宗仁也笑道:“頌公和孟瀟就是我們西征兩湖時,打過一次仗。他們兩人交手的次數卻是誰也說不清啊。”


    “啊?我怎麽沒有聽說過呢?”程潛忙問道。


    “黃、白交手,在圍棋的棋盤上,每次都殺得難分難解呀!”李宗仁這句話,說得大家哈哈直笑。


    程潛道:“但願我們今後永遠都在棋盤上較量好了!”


    李宗仁道:“若蔣委員長今後都以國脈民生為重,有解決廣西問題這樣的胸懷,我敢保證,除了抗日戰爭,便不會有內戰再起。”


    程、黃、白三人都點頭,這些打了多年內戰的老夥計們,在日本人武力的步步進逼之下,愛國的良知並未泯滅!黃紹竑將隨身帶著的那顆四方大銅印,交給李宗仁,深有感慨地說道:


    “德公,這個東西交給你,我就放心了!”


    程潛道:“這叫物歸新主啊!”


    白崇禧見那大銅印上一角已用銀修焊過,端詳了一下,笑道:


    “我知道這角為何修補過。”


    程潛和李宗仁倒不曾留意這個細節,今見白崇禧說起,忙細看,果見這銅印的右下角有修補過的痕跡,便都“啊”了一聲,黃紹竑不便說話,也不作聲,白崇禧又笑了笑,說:


    “這顆銅印啊,本是蔣委員長授與季寬的,但他不能上任,隻好由侍從背來背去,背到廣州之後,季寬又要把它轉交德公,他的侍從極大的不高興,但又不敢發作,隻得拿這印信出氣,背地裏摔掉了這個角,必是昨天晚上才臨時用銀修焊過的。”


    黃紹竑又好氣又好笑,在白崇禧的肩頭上擂了一拳,說:


    廣西民眾於1937年8月歡送廣西子弟兵北上抗日,為將士獻旗“焦土抗戰,還我河山”


    開赴抗日前線的廣西部隊


    “真是天方夜譚!”


    李、白在宣誓就職的當日,即發出和平通電,表明服從中央,電雲:“宗仁等痛念國家危亡,激於良心職責驅使,爰有前次請纓出兵抗戰救亡之舉動,唯一目的,即欲以行動熱忱,籲請中央領導,俾能舉國同仇,共禦外侮……無如抗敵之誌未伸,而鬩牆之禍將起,內戰危機,如箭在弦,群情惶惑,中外鹹俱。所幸中央當局,鑒於民眾愛國情緒之不忍過拂,以及僅有國力不可重傷,特一再派大員入桂觀察,對桂省一切愛國之真相,已徹底明了,同時對宗仁等救亡等項意見,並全部俯於接納,今後一切救國工作,自當在中央整個策略領導之下,相與為一致之努力。”


    和議告成,就職過後,九月十七日,李宗仁應蔣介石之邀,飛赴廣州與蔣會晤。李宗仁下榻於陳維周在東山的公館繼園。陳維周一見李宗仁來了,連說:


    “德公,你真好福相,好福相,空軍司令走了,飛機失了,也還站得穩穩當當的!”


    李宗仁隻笑不言,陳維周慨歎著,說:“我們伯南比不上你呀!”


    李宗仁忙寬慰道:“維周兄不要歎息啊,伯南有很多的錢,他將來還有所作為的,現在享享清福也是好事嘛。政治這個東西,好比賭場上的勾當,豈能次次順手?”


    “嗯,”陳維周想了想,說,“據翁先生預言,我們芙蓉嶂的祖墳要過三年後才大發。”


    “好啊。”李宗仁隨口應道。


    “德公,”陳維周走到李宗仁麵前,很誠懇地說道,“我想帶翁先生去為你看看山上的祖墳風水。”


    李宗仁淡淡一笑,婉拒道:“不敢煩勞維周兄!”


    陳維周因見乃弟陳濟棠失勢,便很想攀著李宗仁,以便有朝一日陳濟棠有複起的機會,好得桂係的幫助,今見李宗仁對此道沒有多大興趣,便隻好作罷,隻是盡地主之誼,殷勤招待。李宗仁在陳維周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便準備前往黃埔拜會蔣介石。自民國十八年二月,武漢事發,李宗仁倉促逃出南京後,至今已七個年頭過去了,他一直沒有和蔣介石見過麵,彼此之間,雖然沒有直接發生軍事衝突,但電報冷戰卻一直沒有停頓過。這一次“兩廣事變”,李宗仁原本以為少不了要廝殺一場的,豈料得個皆大歡喜的和局。


    和議告成後,蔣介石曾在報紙上發表談話,希望白崇禧到廣州一晤,白崇禧也公開答應去和蔣晤麵。誰知此時正在上海觀察局勢的張定璠給白來電雲:“時無齊桓,內無鮑子,難乎其為管仲,東行宜細酌。”白崇禧一向傾心於管仲事齊桓建立王霸之業,今見張定璠這一電,生怕到廣州後,蔣介石要暗算他,便裹足不前了。白夫人又來向李宗仁哭訴,力阻白崇禧赴穗。李宗仁道:“好吧,健生既不便去時,由我代替他去好了!”白夫人見李宗仁答應代白去廣州見蔣,這才歡天喜地走了。這下,李宗仁的夫人郭德潔又不幹了,因為蔣介石如果要報複白崇禧的話,對李宗仁自然也不會放過的。郭德潔道:“老蔣又不喊你,你為什麽要送上門去?”李宗仁把手一擺,說:“丈夫一言,重於千金。李、白,李、白,實屬一體,白氏既不能去,我當代其一行,雖然我本人並未作出此諾言,但白之諾言,即我之諾言。目下和議方成,如不踐約赴穗,蔣豈不疑我等之誠意嗎?”李宗仁便慨然飛穗。但是,對蔣介石這個人,李宗仁畢竟是太了解了,在他臨上飛機前,特地交代白崇禧:“若我東行不測,亦不可輕啟戰端,還是設法和下去為好!”白崇禧本是個極重感情的人,今見李宗仁代他赴粵,激動得熱淚盈眶,他拉住李宗仁道:“德公,你留下,讓我去!”李宗仁一個箭步登上舷梯,笑道:“你不過是老蔣的參謀長,我卻和他是把兄弟啊,有事好說話!”李宗仁進了機艙,便命飛機起飛,直飛廣州而去。


    李宗仁正在想著,見了蔣介石該是個什麽樣的場麵。蔣介石也許會嚴厲指責他反對中央,以抗日之名行反蔣之實,他當然要據理力爭,雙方或許會發生爭吵,會動感情,說不定蔣介石還會拍著桌子,命令侍衛長王世和像扣押胡漢民那樣扣押他……


    “德公,你如果要去香港的話,我可以為你代為安排。”


    陳維周見李宗仁麵色沉鬱,便很敏感地聯想到李的廣州之行的微妙處境,他忙提醒對方不要忘了脫身之計。


    “不去香港了。”李宗仁搖搖頭,平靜地說,“我馬上要去黃埔見蔣委員長,然後回廣西。”


    “蔣委員長到!”陳維周家的門人慌裏慌張地跑進來報告。


    “啊,他來了?


    ??”李宗仁和陳維周都吃了一驚,他們不知這位顯赫的委員長不惜降尊紆貴前來,到底是福是禍。


    “德公,你在此等著,我馬上去請翁先生為你扶乩。”陳維周說著忙向後堂跑去。


    李宗仁正在忐忑不安,蔣介石已經獨自走進客廳了,他身穿一件府綢長褂,手上拿著一把白色折扇,足蹬黑色皮涼鞋,一見李宗仁便歉疚地說道:


    “德鄰賢弟,這幾年來,為兄多有對不住你的地方,望你海涵!”


    李宗仁見蔣介石這般表情,頗受感動,忙過去和他握手,說:


    “委員長,這些年來,我們打來打去,都是給日本人和共產黨造了機會,今後我一定服從你的領導,精誠團結,抗日救國!”


    “很好!很好!這個,是很好的。我們不愧是兄弟,今後不要再作鬩牆之爭啦!”蔣介石笑著,那臉十分真誠動人。


    蔣、李握手言和,結束了他們之間長達七年之久的戰爭狀態。次年“七七盧溝橋事變”,李、白先後飛往南京,廣西軍隊開赴上海,在蔣介石的領導下,投入了悲壯的“八一三”淞滬抗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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