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川軍王銘章師五千官兵在滕縣壯烈殉國的時候,固守戰略要地臨沂城的龐炳勳軍團,在日軍王牌部隊阪垣師團的瘋狂攻擊之下,也到了岌岌可危的時刻。當龐炳勳率部抵臨沂時,曾在臨沂城北三十裏的湯頭葛溝之線,與阪垣師團展開主力戰,龐軍以劣勢裝備竟將日軍王牌阪垣師團一舉打退,迫敵後撤三十餘裏。敵增派援兵,向龐軍反撲,敵我兩軍遂在湯頭、太平、白塔一帶反複較量。龐軍勇猛出擊,與強敵纏鬥,使阪垣師團攻勢再次受挫。龐軍為此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敵人見正麵屢攻不克,而守軍又是一支人數和裝備皆居劣勢的雜牌軍,不禁惱羞成怒,阪垣征四郎師團長嚴令田野旅團長率五千精銳,配備大炮三十餘門、坦克車二十餘輛、飛機十幾架助戰,直逼臨沂,欲強行擊破龐軍陣地,直撲台兒莊,與磯穀師團會師。敵人來勢洶洶,先後突破龐軍沂河以東、湯頭以南沙嶺子、白塔、太平、亭子頭等陣地,兵臨臨沂城下正麵諸葛城至鬱九曲之線。


    龐軍團長的指揮部設在城內臨沂師範裏,距沂河對岸的火線不到三裏路。戰場上的喊殺聲、槍炮聲聽得清清楚楚,兩軍廝殺拚鬥的情形更是曆曆在目。龐炳勳披一件黃呢軍大衣,站在窗口,不用望遠鏡,直接用肉眼觀察戰況。正在城東沂河對岸的橋頭堡陣地據守的部隊,便是曾被軍政部下令要裁遣歸並的那個補充團,補充團的右翼便是龐炳勳的特務營。戰局至此,他不僅將自己的衛隊,而且連馬夫、夥夫、擔架運輸兵都投入了火線,身邊僅留幾名貼身衛士和幾名傳令兵。這是他戎馬生涯中第一次下這樣徹底的決心,為了保衛臨沂,他準備把自己的生命連同五個步兵團這點血本,全部拚光,絕不保存實力,似乎隻有這樣,他軍人的良心才得到安寧。否則,無論是活著或者死了,都是一個沒有良心的中國人!


    敵第五師團師團長阪垣征四郎


    敵人的飛機像成群的禿鷲,向龐軍陣地瘋狂俯衝、掃射、投彈,仿佛要用那火一樣的利爪,將龐軍的陣地和守兵全部撕碎、吞噬,大炮在持續轟鳴,陣地上一片火海。敵機掃射的子彈不時飛到司令部的院子裏,龐炳勳仍一動不動地佇立著,盡管防空洞離他隻有幾十步遠。他的幾名貼身衛士,誰也不敢勸他進入防空洞躲避,隻是頗為緊張地一會兒望著天空,一會兒望著他們那脾氣倔強的老總,準備做好幾秒鍾的緊急應變。


    “你們在看著我幹什麽?”龐炳勳見衛士們在盯著他,把眼一瞪,叱喝道,“都給我過河去,一個也不要跟我待在這裏!”他用手指著硝煙彌漫,炮火橫飛的沂河對岸命令道。


    這幾名貼身衛士都是跟隨龐炳勳征戰有年的親信,他們忠心耿耿,身懷絕技,龐炳勳平素把他們當作親生兒子看待。


    現在,無兵可調,隻好把這幾名貼身衛士也投入戰場了。那些衛士們見老總如此說,一個個都麵麵相覷,做聲不得,不是他們怕死,而是怕他們一走,老總有個三長兩短。


    “為什麽不去?怕死嗎?誰要當孬種,我先斃了他!”龐炳勳怒喝道。


    “老總!”這幾名衛士“噗”的一聲一齊跪了下去。


    “我們是為保衛臨沂而來的,臨沂的安危比我的安危重要!臨沂一失,我絕無麵目回去見李長官,你們明白嗎?”龐炳勳過去把衛士們一個個拖起來,推出門去。


    衛士們抹著眼淚,頭也不回地跑出司令部,衝過沂河橋,投入了橋頭堡的保衛戰。龐炳勳見了,悲壯地一笑,將一把雪亮的大刀放在桌子上,準備最後投入戰鬥。沂河對岸殺聲震天,我軍陣地上出現了許多老百姓,龐炳勳大驚,隻見有抬擔架的,送飯食的,舉刀與敵人搏鬥的,根本無法分清哪是他的部隊,哪是老百姓。他舉起望遠鏡細看,送飯食的百姓裏竟有六七十歲的老婆婆,抬擔架的人中還有二十來歲的大姑娘。一名年過半百的壯士率領一支大刀隊,在敵群中橫衝直撞,揮刀砍殺,如入無人之境。一場混戰,突入龐軍陣地的敵人終於被殺退。龐炳勳忙令傳令兵過河去通知守軍,勸阻百姓勿到陣地上去,並把那位老壯士請來指揮部一見。不多久,傳令兵把那位身背大刀的老壯士請到臨沂師範來,龐炳勳親自出迎,他把雙手一拱,大聲說道:


    奉命堅守臨沂的第三軍團軍團長龐炳勳


    “老英雄,龐炳勳有禮了!”


    “長官在上,請受我一拜!”那老壯士忙給龐炳勳行起大禮來。


    龐炳勳忙將他扶起來,那老壯士紫銅色臉膛,說話聲若洪鍾,“長官率部到臨沂,為民除害,為國爭光,臨沂百姓,非常敬仰!”


    “隻因敝軍實力有限,未能將敵人徹底打退,反要臨沂父老上陣相助,慚愧!慚愧!”龐炳勳直搖頭。


    “長官怎能如此說,保家衛國,乃是我山東民眾之天職。俺山東這個地方,曆代出英雄豪傑,梁山泊離此不遠,水滸英雄一百零八條好漢,如果生在今天,也會挺身而出與鬼子拚命的!”那老壯士的話表達了山東民眾的豪情壯誌,這對從小便愛聽三國、水滸英雄故事的龐炳勳來說,其抗敵意誌更是堅定不移。


    又是一陣地動山搖般的大炮轟鳴,敵機又開始臨空俯衝、掃射,那老壯士從背上拔下大刀,朗聲說道:


    “長官,等打完仗,俺們再給你們開慶功宴,唱大戲!”


    說罷,一轉身,一陣虎步便跑出了指揮部,直奔沂河大橋而去。龐炳勳也操起自己那把大刀來,要不是作為全軍的最高指揮官,他也會毅然地提刀跟那老壯士一道兒去了。這次敵人的攻勢更為猛烈,傷殘士兵被一批又一批地抬下來,敵人的炮彈直打到沂河裏,運送傷員的民眾不時被擊中身亡。龐炳勳開始急了,他幾次拿起桌上的電話筒,要給李宗仁長官打電話請求援兵,但是,他隻是把那電話筒緊緊地握了一陣,又默默地放到電話機上去了。他明白,目下滕縣川軍正與磯穀師團在浴血奮戰,津浦線南段的桂軍和東北軍也正在淮南與北上的敵軍廝殺,五戰區兵力不夠用,李長官此時也難以抽出援兵。而他最怕的則是被人誤認為他保存實力,不肯死戰。因此,他咬著牙關,苦苦地撐持著,就像一個力不從心的人,卻要用肩頭硬頂著一座搖搖欲墜的橋梁。他急得心裏如火燎油煎一般,在室內亂轉。


    “嘀鈴……”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他拿過話筒,裏麵傳來一個急促緊張的聲音:


    “軍座,軍座,正麵隊伍有些頂不住了,你看怎麽辦?”前線總指揮馬法五從東門外打來電話。


    “給我頂住!”


    龐炳勳大吼一聲,正要放下電話,馬法五又喊叫了起來:


    “軍座,軍座,已經沒有人啦!”


    “什麽,沒有人啦?怎麽還有人給我打電話呢?”龐炳勳一下暴怒起來,把電話筒一下擱到了電話機座上。


    可是,不到幾分鍾,那電話鈴又急促地響了起來,龐炳勳本想不接電話,但那鈴聲卻一直不間斷地響著,他不耐煩地抓起電話筒,狠狠地吼道:


    “指揮部裏除我之外,還有三名傳令兵,沒有兵你自己上,丟了陣地就別回來見我!”


    “龐將軍,龐將軍,我是李宗仁……”電話裏傳來李宗仁長官平穩厚重的聲音。


    “啊——李長官,我……”龐炳勳深為自己的魯莽無禮而感到惶恐和歉疚,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


    “前線情況如何?”李宗仁問道。


    龐炳勳本想把“快頂不住了”這句話說出來,但他咬了咬牙,隻說了句:


    “與敵正激戰於臨沂東門外。”


    “滕縣一二二師已經失去聯絡,估計情況十分嚴重。”李宗仁頗為憂慮地說道,“臨沂為台兒莊和徐州之屏障,必須堅決保衛,拒敵前進。為加強力量,除已令張自忠部前往增援外,並派本戰區參謀長徐祖詒前往就近指揮。”


    “長官,長官,你要派誰來增援臨沂?”龐炳勳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對著電話筒大聲呼叫著。


    “張自忠將率第五十九軍增援臨沂。龐將軍,你,歡迎嗎?”李宗仁有些著急地問道。


    “……”龐炳勳緊緊地抓著那電話筒,好久說不出話來,他不相信張自忠肯來援助他。


    “你說話呀,龐將軍。”李宗仁更急了。


    “我——歡迎!”龐炳勳顫顫巍巍地放下電話筒,頃刻間那心裏像打翻五味瓶一般,酸甜苦辣鹹頓時湧上心頭……


    卻說李宗仁長官調川軍和龐軍北上固守滕縣、臨沂後,隨調孫連仲的第二集團軍到徐州的北大門台兒莊布防。川軍和龐軍在滕縣、臨沂分別與兩支敵王牌軍磯穀師團和阪垣師團浴血纏鬥,為保衛台兒莊贏得了時間。但是,李宗仁深知川軍和龐軍裝備低劣,實力有限,經不起長期消耗,逐令湯恩伯軍團馳援滕縣。但是臨沂方麵的援軍卻一時無法抽調。恰在此時,李宗仁得報,津浦路南線之敵已被迫後撤,局勢漸趨緩和。李宗仁忙對參謀長徐祖詒道:


    “急電固鎮張自忠,令其率第五十九軍北返增援臨沂。”


    “德公,”徐參謀長搖了搖頭,說道,“張自忠恐怕不會同意去!”


    “為什麽?”李宗仁問道。


    “張自忠奉調到本戰區來時,曾私下裏對我說過,他在任何戰場皆可拚一死,唯獨不願與龐炳勳在同一戰場並肩作戰。”徐祖詒當下便向李宗仁陳述了張自忠與龐炳勳之間的一段宿怨。那是民國十九年夏,蔣、馮、閻中原大戰之時,龐炳勳與張自忠都是馮玉祥麾下的戰將,彼此親密無間,情同手足。誰知龐炳勳受蔣介石的收買,率軍倒戈,襲擊張自忠的師部,張本人險遭其害。張自忠當即發誓:“龐炳勳不仁不義,此仇不報,誓不甘休!”從此龐張結怨,成為仇敵。


    奉命馳援臨沂的第五十九軍軍長張自忠


    “嗯,”李宗仁點了點頭,說道,“徐參謀長,請你把張自忠請來,我親自和他談談,我看,他會去臨沂的。”


    “德公,兩軍協同作戰,將領之間一定要協調,方能運用自如。”徐參謀長道,“我看,龐、張兩人,積怨太深,很難共事,大可不必強人之所難吧!”


    “本戰區機動部隊隻有張自忠的第五十九軍,其餘皆不能抽調,不調張部馳援臨沂,又調誰去呢?臨沂一失,大局不堪設想!”李宗仁堅定地說道,“還得調張自忠去!”


    徐祖詒見李宗仁如此說,隻得急電張自忠令其率部速返徐州,並到長官部來領受命令。


    張自忠奉命來到長官部,晉謁長官李宗仁。他身著灰布軍裝,腳上沒穿馬靴,隻是一雙布鞋,剃著士兵一樣的光頭。他身材高大,濃眉大眼,嘴唇上下都留著一抹短須,英氣勃勃,剽悍異常,一看便知是一員難得的優秀戰將。


    “報告長官,張自忠奉命來到!”張自忠聲音洪亮,向李宗仁長官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藎忱兄(張自忠字藎忱),你辛苦了,請坐!”


    李宗仁對張自忠從外表到內心都很欣賞,他認為一個軍人應該像這個樣子,才不辱沒軍人的稱號。李宗仁與張自忠並不陌生,他剛到南京不久,正碰上張自忠從北平到南京來請罪,他對張的遭遇非常同情。原來,張自忠乃山東臨清縣人,早年畢業於天津法政專科學校,卻又投入軍界,在旅長馮玉祥手下由排長、


    連長、營長直升到團長、旅長、師長之職。他受馮玉祥影響頗深,治軍嚴謹,無論是訓練和作戰中都能身先士卒,在軍中極有威望。當“盧溝橋事變”發生時,張自忠在馮玉祥舊部宋哲元的第二十九軍任三十八師師長,曾在宛平抵抗日軍的侵略。二十九軍官兵沉重地打擊了日本侵略者,舉國上下,群情振奮。蔣介石雖然迫於輿論的壓力,做出了要抗戰的表示,但又指示二十九軍軍長宋哲元與日寇談判,不要擴大事態。宋哲元隨後將二十九軍撤出平、津,命三十八師師長張自忠代理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兼北平市長。張自忠奉命行事,與敵周旋,一時間全國輿論大嘩,國人不明真相,皆指責張自忠為賣國求榮的漢奸,南京軍委會下令對張給予撤職查辦處分,張自忠此時真是有口難辯!不久,他化裝從北平出走,到天津乘英國輪船抵煙台,經濟南去南京。在濟南時,他找到老長官馮玉祥,請馮給蔣介石寫一封信,辯白他在平、津之事。馮玉祥很了解張自忠的為人,隨即提筆給蔣介石寫信,信中寫道:“張自忠將軍很有良心,有血性,隻要叫張帶著隊伍打日本,張一定盡本分。”馮玉祥還引了聖經上的話,希望蔣介石饒恕人能有“七十個七次”就更好了。張自忠帶著馮玉祥的親筆信,到了南京,又得到李宗仁的支持和幫助,這才渡過了難關。蔣介石仍命他代理以其舊部三十八師擴編而成的第五十九軍軍長。張自忠當即由南京到河南新鄉第五十九軍軍部,對正在整訓備戰的部屬們訓話:“弟兄們,我這次回來,是準備為國家而死的。你們要懂得,無論什麽部隊都可以打敗仗,唯獨張自忠的部隊不能打敗仗。我隻有一拚與一死,用真實的成績,才能為自己洗白幹淨!”不久,他奉命調到第五戰區,因與李宗仁長官有這一層關係,因此他對李長官更為信賴敬仰。這些情況,徐參謀長當然不了解。


    我軍堅守陣地抗擊日軍


    我機槍手向敵軍射擊


    “長官要調我去援助龐炳勳嗎?”張自忠是個爽快之人,坐下便問道。


    “聽說你和龐炳勳過去在內戰中有宿怨,是嗎?”李宗仁問道。


    張自忠不作聲,隻把那兩道濃眉往上聳了聳,兩隻大眼閃了閃,似沉浸在一種難堪與難過的情感之中。李宗仁耐心地說道:


    “藎忱兄哪,我與馮煥章先生和閻伯川長官三人,過去都和蔣委員長打過仗,我們之間的恩怨,恐怕要比你和龐炳勳之間的恩怨深得多。可是,為了抗日救國,蔣委員長一個電報打到廣西,我就到南京來跟他一道抗日了。”


    李宗仁看了張自忠一眼,深有所感地說道:“以前的內戰,不論誰是誰非,皆為不名譽的私仇私怨。今大敵當前,龐炳勳在臨沂抗戰殺敵,我希望你捐棄個人前嫌,去雪國恥,報國仇。”


    張自忠霍地站起來,身子筆挺,響亮地說道:“請長官放心,今天我張自忠除了日本侵略者,再沒有第二個敵人!”


    “好!”李宗仁撫著張自忠那壯實的肩頭,“將軍真是一個血性軍人。”


    李宗仁隨即下令:“我命令你即率所部,乘火車至嶧縣,而後以一晝夜,一百八十裏之急行軍速度,於三月十二日前到達臨沂城西郊,投入戰鬥!”


    “是!”張自忠奉命去了。


    李宗仁是個穩重之人,他雖然知道張自忠增援臨沂作戰沒有問題,但是龐炳勳又如何呢?龐雖然在電話裏表示絕對服從命令,但他仍擔心張、龐二人在關鍵時刻意見相左,致誤戎機。因為臨沂實在太重要了,一定要守住,否則讓磯穀、阪垣兩師團會攻台兒莊,徐州戰局將不堪設想。張自忠去後,他又和參謀長徐祖詒商量:


    “燕謀兄(徐祖詒字燕謀),為了及時掌握臨沂戰況,同時使第五十九軍和第三軍團更好地協同作戰,我想請你以我的名義與張自忠同赴臨沂,就近指揮龐、張兩軍,保衛臨沂。”


    “是!”徐祖詒很佩服李宗仁的細致作風。當下便命令作戰參謀,帶上圖囊及參謀作業的一應器材,跟隨張自忠的第五十九軍,向臨沂開拔。


    五十九軍下轄兩師五旅,全軍連同軍、師直屬隊共約三萬人。由火車緊急輸送到嶧縣下車後,已是黃昏時分。張自忠下令人不歇腳,馬不停蹄,直奔臨沂。他跟隨先頭部隊第一八〇師二十六旅行動,與士兵一樣,徒步行進,他那匹高大壯實的大青馬,背負著兩挺沉重的馬克辛式重機槍,由馬夫牽著,急急趕路。由嶧縣至臨沂共約一百八十華裏,李宗仁限令張自忠部必須一晝夜趕到。軍情如火,命令如山,刻不容緩。三月的魯南,依然是茫茫風雪,天地一片銀白,凜冽的北風如刀似箭。一個個殘破的村落,一棵棵光禿禿的楊樹,被白雪裹著,偶見幾縷毫無生氣的炊煙。雪野上,張自忠的部隊冒著風雪向臨沂疾進。黃昏在寒風中消逝得極快,眨眼間,天地便已朦朧,雪更大了,風更猛了。五十九軍官兵在不停地奔跑著,長長的行軍縱隊沒有說話聲,隻聽到“呼哧呼哧”的粗喘聲,人馬不時在雪地上摔倒的“撲哧”聲,人爬了起來,馬站了起來,但誰也沒吭一聲,又往前急奔。官兵們都看到奔跑在最前邊的那高大身影,是他們的軍長張自忠!


    第五十九軍經過一晝夜的急行軍,終於在三月十二日薄暮按時到達臨沂西郊。


    張自忠命令部隊放好警戒,隨即開飯休息,他和戰區徐祖詒參謀長帶著參謀、衛士,進入臨沂師範與龐炳勳軍團長會商反攻大計。這時雖近黃昏,但前線上的戰鬥尚未停止,槍聲密集,敵人的炮彈不時在沂河中爆炸,有的炮彈竟落到龐炳勳司令部的周圍。龐炳勳已得報張自忠率軍到達城西郊,他心裏激動得打顫,嶧縣到臨沂,一百八十餘裏,張自忠部一晝夜即趕到,人困馬乏可想而知。沒有增援友軍的誠意和決心,是做不到的。龐炳勳的部隊今天跟敵人拚了一整天,再也無撐持的能力了,明天,他不是與臨沂共存亡,便是帶著殘部敗退,受軍法製裁——與韓複榘同一下場。開封會議,龐炳勳是出席了的,他深知蔣委員長對喪師失地的將領是決不會輕饒的。想不到在他兵臨絕境之時,過去的仇敵張自忠竟大義凜然前來解救他,除了激動之外,便是慚愧,良心的戰栗……


    龐炳勳帶著他那三名傳令兵,在臨沂師範大門口迎候張自忠。一陣疾馳的馬蹄聲由遠而近,龐炳勳的心跳得更厲害了——與敵人的王牌軍阪垣師團血戰了十幾天,他始終麵不改色心不慌,現在,援軍來了,他的心卻像要跳出喉嚨一般。張自忠打馬到得臨沂師範門口,飛身下馬,將馬鞭扔給衛士,奔上前幾十步,突然站定,高喊一聲:


    “大哥,我來了!”


    “老弟!”龐炳勳一下子撲過去,緊緊地抱住張自忠的肩膀。


    “轟隆”一聲,敵人一發炮彈落在院子裏,把一棵矮蘋果樹炸得根都翻了出來,濺起的泥土落了龐、張一身。龐炳勳笑道:


    “藎忱老弟,你來得正好,這炮是特意打來歡迎你的哩!”


    “哈哈!”張自忠仰頭大笑,“阪垣征四郎還真看得起我啊!”


    龐炳勳把張自忠和徐祖詒請到房子裏坐下,對張、徐兩人說道:


    “下午,李長官曾打電話問我,還有多少預備隊?我的部隊已在前線傷亡殆盡。從昨天起由補充團擔任九曲店附近的作戰,連我的警衛都全部增援上去了,再有就是我啦!不過我決心在臨沂和敵人拚到底,絕不做第二個韓複榘!”


    “好!”張白忠拍著胸膛,對龐炳勳道,“大哥你放心,我一定要幫你打贏這一仗!”


    “老弟呀,你在北平的時候,有人說你當了漢奸,我很為你擔心。但我相信你絕不是那種人,你我兄弟相處幾十年,你那一身硬骨,那一腔熱血,絕不是做漢奸的材料!”龐炳勳慨歎道。


    “哈哈!”張自忠放聲大笑起來,又拍著胸膛說道,“大哥,今天我倒要請他們看一看,我張自忠到底是不是漢奸!”


    龐炳勳和張自忠一見如故,談笑風生,徐祖詒坐在一旁,也深受感動,但是,就在龐、張兩人短短的交談中,院子裏又落了幾發炮彈,徐祖詒從徐州長官部帶來的幾名參謀,顯得心神不定,連地圖也不敢掛到牆上去。徐祖詒忙對龐炳勳道:


    “龐將軍,你們指揮部離火線太近,應立即搬到臨沂城南二十裏的傅家莊去,以免影響參謀作業的心情,而且便於指揮。”


    “什麽,你要我往後撤退?”龐炳勳那雙銳利的眼睛逼視著徐參謀長,“如果我龐某臨危後退,前方士氣動搖,臨沂還能保嗎?要退你們退,我絕不後退一步!”


    “指揮部在這裏不便統一指揮作戰,萬一敵炮擊中指揮部,整個戰局不堪設想!”徐祖詒堅持將指揮部後撤二十裏。


    “我這麽多天都在這裏待著,也沒見炮彈拔去一根毫毛!”龐炳勳固執地說道,“我龐某指揮作戰,與第一線的距離從不超過五裏。現在,仗已打到最後關頭,我誓與部屬共存亡,與臨沂共存亡!”


    龐炳勳與徐祖詒為指揮部的後撤問題,爭執得不可開交,張自忠覺得雙方的話都有道理,因此不好插話。但他又怕龐、徐之爭,影響作戰時機,他一到臨沂,正摩拳擦掌準備廝殺,隻是希望快一點定下反攻作戰方案,以便率部行動。徐祖詒見龐炳勳硬是不服從命令,便拿起桌上的電話筒,說道:


    “既然我們不能決,隻好請李長官定奪了!”


    “便是蔣委員長下令,我龐炳勳也不單獨將指揮部後撤二十裏!”龐炳勳堅決地說道。


    徐祖詒將他與張自忠按時到達臨沂的情況向李宗仁做了報告,末了,便將他與龐炳勳關於將指揮部後撤二十裏發生爭執的事,詳細匯報,請李宗仁定奪。李宗仁在電話裏沉思了一會兒,便果斷地說道:


    “關於指揮部後撤二十裏的問題,請你尊重龐將軍的意見!”


    “是!”徐祖詒放下電話後,對龐、張說道,“李長官要我尊重龐將軍的意見,那麽指揮部就不挪動了。”


    “還是李長官理解我龐某的心意!”龐炳勳頗有些自鳴得意地說道。


    徐祖詒當即命令參謀張掛地圖,請龐炳勳介紹敵情和戰況,然後研究反攻作戰計劃。張自忠自告奮勇地說道:


    “讓龐大哥繼續守城,牽製敵軍。由我親率五十九軍在城外野戰,向攻城之敵側背攻擊,一可減輕大哥守城之壓力,二可斷敵之歸路,三可阻敵之援兵,前後夾擊,全殲阪垣師團之精銳!”


    “不可,不可!”龐炳勳直搖頭,“老弟你剛到,又一天一夜連續跑了一百八十裏,官兵已經疲乏,應當休息整理。請你率部守城,由我率殘部沿沂河西岸戒備,待敵進犯時,我們再與敵決戰。”


    “不,不!”張自忠忙擺手,“大哥你與敵軍苦戰半月,兵已不多,應該繼續守城,讓我率部出擊。”


    “不行!”龐炳勳固執地說道。


    張自忠無奈,隻得問徐祖詒:“徐參謀長,你是代表李長官前來協調指揮作戰的,我的意見如果可行,就該照我的辦!”


    徐參謀長在行軍途中,已經醞釀了臨沂反攻作戰的腹案,與張自忠的意見不謀而合,但又擔心龐炳勳仍像剛才堅持不同意將指揮部後撤一樣,固執己見,又與張自忠相持不下,則貽誤戎機,李宗仁長官追查起來,如何


    是好?他想了想,隻得說道:


    “龐將軍,我看你還是尊重張軍長的意見吧!”


    龐炳勳的個性雖然固執,但尚明事理,特別是剛才他從電話中得知李宗仁長官要徐參謀長尊重他的意見,心裏頗受感動。李長官如此尊重他,他龐炳勳為何不應該尊重李長官的幕僚長呢?他聽徐參謀長如此說,便爽快地說道:


    “好了,藎忱老弟,我讚成你的意見!”


    作戰方案定下之後,接著研究攻擊開始時間。張自忠又搶著發言:


    “五十九軍急行軍一晝夜到此,確已疲勞,按照一般的情況,應該進行休整再戰,但以兵貴神速和出其不意的戰術原則,根據五十九軍上下求戰心切的心情和長於近戰、夜戰的特點,考慮到我以劣勢裝備對付現代化之強敵,應該大膽打破常規,提前開始攻擊,一鼓作氣,方能奏效。”


    “你說什麽時候開始行動?”徐祖詒參謀長很讚同張自忠的意見。


    “明晨四時,我親率五十九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強渡沂河。”張自忠指著地圖說道,“一舉插入阪垣師團之側背,在亭子頭、大太平、申家太平、徐家太平、沙嶺子等處突破敵後方防線,然後再回頭狠狠地打!”


    “不不不!”這回不僅龐炳勳不同意,連徐參謀長也不同意了,“五十九軍太疲勞了,應該好好休整一天。”龐炳勳和徐祖詒同時說道。


    “徐參謀長,龐大哥,我軍疲勞,難道敵人就不疲勞嗎?”張自忠急切地說道,“五十九軍的官兵都知道,他們的軍長張自忠還背著漢奸的黑鍋哩!”


    “兄弟,我同意你明天淩晨四點動手,你打勝仗,大哥也好舒一口氣!”龐炳勳扭頭對徐祖詒道,“徐參謀長,你就讓藎忱老弟行動吧!”


    到了這個地步,徐祖詒隻好尊重龐、張的意見了,況且張自忠的意見也非常好,五十九軍全軍上下,士氣高昂,徐參謀長在隨軍行動中,早已看得清楚。方案和時間決定之後,徐、龐、張三人會商結束,龐炳勳要留張自忠下來喝兩盅。


    “老弟,我這瓶杜康留了好些日子了,今天,既為你和徐參謀長到來洗塵,又為你即將反攻壯行色!”龐炳勳不知一下子從哪裏摸出一瓶杜康酒來。


    “大哥,這酒你先留著,等我打敗了阪垣師團後,咱們再來痛飲!”張自忠站了起來,“因部隊剛到,明天淩晨四點又要行動,我得回去召開營長以上軍事會議,部署作戰計劃。”


    張自忠說完,與徐參謀長和龐炳勳握了握手,便走出門外,跨上他的大青馬,帶著衛士,趁黑返回臨沂西郊五十九軍軍部。徐祖詒參謀長便留在龐炳勳的指揮部,就近指揮兩軍作戰。


    第二天淩震四點鍾,第五十九軍的第三十八師和第一八〇師在張自忠親自指揮之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渡過了沂河。沂河寬約百米,岸邊結著冰塊,水深沒膝。兩師官兵涉過刺骨的河水,上岸後,褲腿上立即結上了一層薄冰,凍得全身發抖。所幸官兵殺敵心切,士氣高昂,過河後,即分作兩路縱隊,趁著黎明前的黑暗,勇猛地撲向正在酣睡中的敵軍。首先接敵的是兩營官兵,分別由亭子頭西、北兩麵猛插村中,士兵們手持大刀,一聲呐喊,見敵便砍。敵軍苦戰竟日,非常疲乏,想不到中國軍隊乘夜來襲,慌亂中進行抵抗,一場血肉橫飛的肉搏戰展開。張軍充分發揮長於夜戰、近戰的特點,頑強拚殺,逐院逐屋與敵衝殺、爭奪,戰至天明,守敵七百餘人已被殲滅大半,殘敵隻得向郭太平、徐太平等地逃竄。張自忠麾軍大進,左右開弓,與阪垣師團反複衝殺,血戰三日,先後將被敵占據的徐太平、郭太平、大太平、湯坊涯等十幾個村莊奪回,並就地構築工事。敵人遭此痛擊,龜縮湯頭一帶待援,雙方戰線又形成龐炳勳部剛抵臨沂不久的膠著狀態。由於敵我雙方在沂河兩岸附近反複衝殺,白刃格鬥,形成犬牙交錯的逐村、逐屋之拉鋸戰,血戰三日,雙方在雪野上反複衝殺達數十次之多,我斃、傷敵人四五千人,我第五十九軍也付出了近萬人的慘重代價。第一八〇師和第三十八師兩師連、排長全部打光,營長傷亡半數。雪地上敵我屍橫遍野,滿地殷紅,百米寬闊的沂河之內,屍體狼藉,河水為之變色。從臨沂至新安鎮的公路上,自動前來運送五十九軍傷兵的群眾擔架隊日夜兼程,絡繹不絕。


    張自忠從前線飛馬回到臨沂師範指揮部,三天三夜,他未曾合眼,臉色被硝煙熏得黧黑,身上的灰布棉軍服綻出許多大大小小的棉絮團來。龐炳勳過去將他一把按到椅子上坐下,心痛地說道:


    “老弟呀,要不是看見你那雙濃眉大眼,我就不敢認你啦!”


    張自忠抓過那茶壺,對著壺嘴一口氣喝了個飽,然後用衣袖擦了擦嘴,喘了口氣,對龐炳勳道:


    “大哥,有吃的嗎?”


    “我馬上命人給你搞幾個菜,咱們喝兩盅,算是給你慶功!”


    龐炳勳正要命傳令兵去叫人炒菜,張自忠卻搖手道:“不必,給我搞四個饅頭來就行了,喝酒的時候還早呢!”


    那傳令兵奉命給張自忠弄來了四個饅頭,張自忠大口大口地嚼了起來,吃完饅頭,徐祖詒參謀長正式向張自忠傳達李宗仁長官的命令:


    “張軍長,鑒於你部三日來浴血奮戰,所部傷亡太大,李長官命令你部即日撤出戰鬥,到郯城加以整補,以利再戰!”


    “什麽,後撤?”張自忠一下跳了起來,“我們才打了三天呀!”


    “五十九軍傷亡太重,特別是中下級軍官犧牲太多,不整補難以再戰!”徐祖詒還特意加了一句,“這是李長官的命令!”


    張自忠一把抓過電話筒,要通了徐州的長途電話,他向李宗仁長官大聲呼籲和哀求:


    “報告李長官,職軍三日來雖傷亡近萬人,但職一息尚存,決與敵奮戰到底。懇求長官開恩,讓職軍明日再戰一天,然後遵命赴郯城整補!”張自忠的陳述聲震屋宇,扣人心弦,催人淚下。


    “明天就讓你打最後一天,打勝你要後撤,不勝也要後撤,這是軍令,不得違抗!”李宗仁終於同意讓張自忠再打一天。


    “謝長官!”張自忠雙腿一並,激動地放下了電話。


    張自忠向徐祖詒參謀長和龐炳勳告辭後,策馬回到前線,立即召集兩師師長前來軍部,張自忠對黃、劉二師長說道:


    “經三晝夜的拚殺,我軍傷亡很大,部隊已打得殘破疲乏了。但是,敵人傷亡也很大,也很疲乏。現在,敵我雙方都在苦撐,戰爭的勝負,決定於誰能堅持最後五分鍾。為了最後擊敗這個驕橫不可一世的阪垣,為中國軍隊爭氣,為中華民族爭光,我已電話請求李長官,讓我們再打一天一夜,李長官已經批準了。你們回去分別到第一線,給官兵們講清楚。”


    “是!”黃、劉兩師長答道。


    “我命令,營、團長一律到連隊指揮,師、旅長到團部指揮。”張自忠隨即下達作戰命令,“軍部仍在原地不動,由副軍長擔任全軍指揮,我的位置,在衝鋒的連隊裏!”


    黃、劉兩位師長心裏不由猛地一震,知道仗已打到了最後的關頭,軍長連命都不要了,何況師長、旅長們呢?張自忠軍長繼續命令道:


    “將全軍所有火炮,


    全部推進到第一線,帶上所有炮彈,於今日黃昏前,聽候第一線指揮官命令,將所有炮彈傾射敵陣;入夜後,全軍所有官兵,均投入戰鬥,猛攻盤踞鳳儀莊、劉家湖、苗家莊、船流等十幾個村莊之敵,全軍不留預備隊,不存一發彈藥,炮彈打光後,炮兵以大刀投入戰鬥,子彈打光後,步兵以刺刀與敵格鬥,攻擊時間持續二十四小時!”


    “老弟,老弟!”龐炳勳突然闖了進來。


    張自忠,劉、黃二師長和正在記錄命令的參謀均大吃一驚,他們不知龐炳勳趕到五十九軍軍部來幹什麽。


    “你……你……要留點種子啊,不能都打光了呀!”龐炳勳說得聲淚俱下,“聽大哥一句話,留下一個旅作預備隊吧!”


    “大——哥!”張自忠悲壯地大叫一聲,“我要做一顆埋在祖國地下的種子!”


    龐炳勳撫著張自忠的肩頭,他的手顫抖不止,張自忠豪爽地笑道:


    “大哥,記得從前馮先生請人給我們講《聖經》,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話:‘一粒麥子不落在土裏死了,仍然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粒來。’我們中華民族的種子,是永遠打不光的!”


    ……


    黃昏到來,北風怒吼,飛雪滿天,天地茫茫。驀地,槍炮聲大作,殺聲震天撼地,張自忠率五十九軍趁黑出發,向敵猛撲。經一夜激戰,打到天色大明時,號稱鐵軍的阪垣師團再無抵抗之能力,遺屍千餘具,向湯頭、莒縣方向狼狽逃竄。張自忠乘勝追擊,一直打到董官莊、白塔、湯頭一帶才停下布防。


    ……


    徐祖詒參謀長和龐炳勳騎馬,帶著一排衛士,迎風踏雪,趕到五十九軍的陣地上,傳達中央統帥部和第五戰區對第五十九軍和張自忠的嘉獎電令。雪野上,遺屍遍地,血戰後殘存下來的五十九軍官兵已經困乏到了極點,他們三三兩兩,倒在雪地上,麵對紛紛揚揚的雪花,酣然睡去。徐、龐兩人鑽進一個臨時用防雨帳幔搭起的低矮棚子裏,隻見張自忠鼾聲大作,正躺在一堆麥秸上酣睡,他身上蓋著一件剛繳獲的日軍黃呢軍大衣。


    “藎忱老弟,藎忱老弟!”龐炳勳蹲下去試圖搖醒張自忠。


    “讓他睡吧!”徐參謀長說道。


    他們輕輕走出那低矮的棚子,隻見飛雪不斷,太陽像一個圓圓的火球懸在白茫茫的天空,四野裏一片沉寂,隱約可聞壯士的鼾聲和夢中的喊殺聲……


    “參謀長、大哥,你們來了!”張自忠身披著那件戰利品——日軍黃呢大衣,走出他那低矮帳篷。他臉頰瘦削,麵容疲乏,隻有那雙濃眉大眼仍是那麽英武剽悍。


    “張軍長,這是中央統帥部發給你和第五十九軍的嘉獎電令!”徐祖詒取出一紙電文,準備宣讀。


    張自忠扔下黃呢大衣,“啪”的一聲立正。


    “奉蔣委員長諭:……該軍長指揮若定,全軍將士不怕犧牲,在臨沂阻擊戰中擊退了號稱鐵軍之日軍阪垣師團,樹建奇功。軍委會除明令嘉獎外,著該軍長升任第二十七軍團軍團長兼第五十九軍軍長,並撤銷原受之撤職查辦處分。此令。……”


    “……張自忠軍長指揮有方,第五十九軍官兵作戰有功,特獎該軍十萬元,以示鼓勵。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


    “嗚嗚嗚……”張自忠聽罷嘉獎令,竟放聲大哭起來,哭聲悲壯,在雪野上回蕩。


    “張軍長,張軍長……”徐參謀長感到十分詫異。


    “兄弟,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龐炳勳明白張自忠的心事,“把胸中的屈辱、怨憤、仇恨,統統倒出來,就好受啦!”


    真正的漢奸,他不會痛哭,真正的亡國奴,他也不會痛哭,隻有那不甘當漢奸和亡國奴的人,卻又偏偏被人誤認為當了漢奸和亡國奴的人,一旦他用自己的鮮血洗盡了屈辱和同胞的誤解時,他才會驕傲地放聲痛哭!


    大雪紛紛揚揚,把大地鋪展得一片雪白,她徹底抹掉了一切汙泥濁水——這是一個潔白無瑕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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