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館裏冷冷清清的,與李宗仁競選副總統時的熱鬧場麵相比,現在簡直到了門可羅雀的冷落地步。白崇禧看著夫人馬佩璋正在房間裏收拾東西,什麽話也不說,隻管獨自坐在沙發上出神。白夫人精明能幹,極善理財,現時正用馬國瑞的化名擔任正和商業銀行董事。說起白夫人投資辦銀行的事,亦足見其有先見之明。抗戰勝利後,白崇禧雖在南京政府中任國防部長要職,但白夫人覺得時局不穩,便對白崇禧說道:


    “我們有十個兒女,年紀都還幼小,現時局勢變幻不定,一旦垮台,全家即成餓殍,我們的年紀都老了,不能不預作後退地步,早為安排。”


    夫人這話,倒提醒了白崇禧,這些年來,北伐、倒蔣、抗日,他一直戎馬倥傯,現在又忙於“剿共”,忙忙碌碌幾十年,眨眼間便是五十來歲的老人了,對身後之事,他一直無暇考慮,今聽夫人一說,便點頭說道:


    “是呀,這個事真的要考慮!”停了一會兒,便說道:“旭初和鶴嶺最近贈送我法幣一億元,我準備將六千萬元投資正和商業銀行,以四千萬元投資‘正和’開設的遠洋進出口貿易公司,這事就由你去辦好了。”


    馬佩璋確實能幹,她搖身一變,便成了正和商業銀行的董事,但為了掩人耳目,她化名馬國瑞。正和商業銀行總行設在上海,廣州、重慶、昆明、梧州、香港設有分行。白崇禧一家的後路,總算有了穩妥的安排。但是,法幣價值日日低落,銀行頭寸吃緊,金融市場也變得像國內政局一般變幻莫測,風險日巨。好在白崇禧財源不絕,安徽有李品仙、廣西有黃旭初替他頂著。銀行頭寸緊急的時候,他還可以憑關係打電話到上海請杜月笙幫忙。不過,在李宗仁競選副總統的時候,由於桂係在財力上全力以赴,安徽、廣西的錢幾乎都集中運用到競選中去了。恰在這時,“正和”頭寸告急,白崇禧請黃旭初墊款救急,黃旭初一時墊不出這筆巨款,李宗仁競選錢花得有如流水一般,正和商業銀行卻處於不生不死、行將倒閉的狀態。馬佩璋不由又急又氣,多次數落白崇禧:


    白崇禧夫婦和他們的十個子女


    “當初我勸你到前方去‘剿匪’,千萬不要卷入政治旋渦。你不聽,用那麽多錢去買一個副總統,不如多辦幾個銀行!”


    白崇禧當然不好說什麽。起初,他是不讚成李宗仁競選副總統的,當然那並不是為的白夫人所計較的金錢,他是不想和蔣介石把衝突公開化,他念念不忘的是那三十個師的兵權,在他的觀念中,隻要有兵,便都有一切——總統、副總統乃至所有的銀行……現在,競選已到短兵相接的白熱化程度,他不堅決支持李宗仁搶到副總座的寶座,不僅李宗仁下不了台,而且整個桂係團體將失盡麵子——當然也將失去美國人的支持。白崇禧到底是一員出色的戰將,他把支持李宗仁競選作為一仗來打,盡管他把出頭露麵的事讓李宗仁和黃紹竑去幹,他在暗中大力活動,使蔣介石少受些刺激,以維持他們之間的微妙關係。白夫人雖然精明過人,但她太多的是站在個人的立場來觀察和考慮問題,她見白崇禧不說話,便又氣憤地說道:


    “黃旭初和李鶴齡隻曉得為德公抬轎,全然不管我們的死活,再不想辦法,‘正和’就要支持不下去了!”


    “我馬上打電話給杜月笙,請他幫忙。”白崇禧說。


    杜月笙是上海的聞人,由他任董事長、常務董事的銀行就有五家,信托公司三家,輪船航業公司三家,電氣公司八家……杜月笙與蔣介石有著特殊關係,在“四一二清黨”中,與白崇禧結識,攻打上海工人武裝糾察隊大本營——商務印書館時,白就使用杜月笙的流氓組織打先鋒,而收到了奇效。正和商業銀行幾次頭寸紮不平,白崇禧都是半夜由南京打電話到上海請杜月笙幫忙,杜皆立即借款使“正和”渡過了難關。


    白崇禧的電話打到杜月笙公館,杜聞人正在煙榻上過癮,他閉著眼睛,說道:


    “白部長,難呐!正和銀行的遠洋公司抵押的貨物都屬冷門,難於脫手,若再借款,敝人的幾家銀行都吃不消啊!嗯嗯,實在愛莫能助啊!聽說,李德公競選副總統,籌集了不少款子,可否……”


    此時白崇禧怎麽好去向李宗仁借錢呢?他咬咬牙,又打電話到上海找中國銀行董事長張公權和交通銀行董事長錢新之請求幫忙,不想張、錢皆與杜月笙如同出一轍,不允借款維持。無論白崇禧和馬佩璋怎樣掙紮,最後正和商業銀行還是倒閉了。其中尤以香港正和銀行倒閉為最慘,儲戶盡屬貧窮的勞動人民和小商小販,有的因該行倒閉,存款無著,生計斷絕而舉家自殺。內地與香港之報刊,遂紛紛載文揭露南京某部長開設的正和銀行倒閉的消息,弄得白崇禧夫婦如坐針氈!


    也就差不多在這個時候,李宗仁以廣西、安徽兩省的財力為後盾,在黃紹竑的得力謀劃下,擊敗了競選對手孫科,當上了副總統。在賀喜的鞭炮聲中,馬佩璋噘著嘴,不高興地嘀咕著:


    “德公升官,我們倒黴!”


    “有得必有失!”白崇禧隻說了這一句,便不再作聲了,打仗如此,官場中的角逐又何嚐不如此?白崇禧相信,在競選中桂係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往後的棋局,就更好走了,因為美國人明顯地支持李宗仁。他雖然倒閉了一個正和商業銀行,但在中國政壇的大“銀行”裏,他又投資了一筆“巨款”,成了一名屈指可數的大“股東”。正、副總統就職後,蔣介石總統即組閣。現在,輪到他來向李、白算賬了。他首先免去白崇禧的國防部長職務,遺缺以何應欽繼任,以顧祝同任參謀總長,白崇禧調任華中“剿匪”總司令部任總司令。白崇禧見蔣介石竟把他降職使用,氣得當著蔣總統的麵,大喊:


    “不幹!不幹!”


    孫中山死後,國民黨內隻有胡漢民敢以元老的資格和蔣介石當麵頂撞。胡漢民死後,便再沒人敢當麵和蔣介石頂撞了。李宗仁和白崇禧與蔣介石有著特殊的曆史關係,加上有桂係實力作後盾,他們比國民黨內任何一個地方實力派和軍政要員腰杆都硬一些,因此有時敢當著蔣介石的麵發脾氣,蔣對此也無可奈何。


    “健生兄,華中地區乃是一要害之地區,你應顧全黨國利益,請自即日起赴任。”蔣介石倒並不生氣,耐心地開導著白崇禧。在此之前,蔣已撤掉了安徽省主席李品仙,現在撤白崇禧的國防部長,然後再把李宗仁高高地吊在石頭城上,這樣便可把桂係製服。蔣介石早已成竹在胸,他像一頭獅子獵捕來一隻小動物似的,先把獵物玩弄一番,然後再慢慢地消受。不管獵物怎樣發怒,獅子總會沉著鎮靜地捋著唇上的胡須,顯得特別雍容大度。


    蔣總統說得口幹唇燥,白崇禧還是無動於衷,拒不到武漢上任。為了避免蔣介石的糾纏,白崇禧回到公館,便叫夫人馬佩璋收拾東西,準備到上海閑居散心。


    “這下倒好,李德公升官,我們丟官退財!”馬佩璋一聽白崇禧被蔣介石摘去了國防部長的烏紗帽,氣鼓鼓地埋怨了起來。


    白崇禧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的確,李宗仁競選副總統這步棋,對桂係來說,是禍是福很難說,而對於白崇禧個人來說,卻是很大的損失,他覺得自己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銀行倒閉,失官丟兵——蔣介石原先給他指揮的那三十個師,現在由劉峙接過去了。他怨恨不已,恨蔣介石,怨李宗仁,怨黃紹竑,也怨他自己。如果沒有這一次副總統的競選,他的日子會好過得多。他一向是個重實力、講策略的人,在對待奪取蔣介石地位的問題上李宗仁想硬奪,白崇禧要智取,黃紹竑講時機。在競選副總統這場鬥爭中,李、黃、白的想法都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得到了發揮,因此李宗仁取得了勝利。但是,李宗仁得到的不過是一個空位。在正、副總統就職典禮儀式上,白崇禧看得最為清楚——李宗仁一身軍便服站在穿長袍馬褂的蔣介石身後,活像個侍從副官。“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白崇禧慨歎著,像個事後諸葛亮。但現在他得考慮自己該怎麽辦了,去當華中“剿總”總司令,對他是一種降職使用,別人或許受得了,而對於一向自負的白崇禧來說,是無論如何受不了的,這口怒氣無處出,他決定攜眷到上海去閑居,看老蔣拿他怎麽辦!


    “到上海去,開銷大得很,眼下過得去,可後路無著落,也不是個辦法呀!”馬佩璋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叨咕著。也難怪,正和銀行沒倒閉前,銀行每月有幾千美元送到上海的家中供家用,再加上其他收入,日子過得很不錯,不僅眼下不愁,便是子孫後代也不必擔憂。可是,曾幾何時,銀行倒閉了,白崇禧官也丟了,時局越來越不穩,人心惶惶,叫她如何不著急呢?


    “橫豎老蔣要派人來請我,沒有我他是打不了仗的。北伐、抗日要沒有我,他過得了嗎?”白崇禧似乎把一切都算準了,他寬慰著夫人,“你不要隻看著銀行裏那幾個錢,‘正和’倒了,我沒倒嘛!”正說著,李宗仁派程思遠給白崇禧夫婦送行來了,馬佩璋聽著,氣又上來了,他衝著程思遠說道:


    “思遠!你同邱毅吾 做了一樁好事:把德公選為副總統,而把我們健生拉下台了!”


    程思遠尷尬極了,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


    白崇禧到了上海,住在虹口他的大公館裏,滬西也還有他的一座別墅,子女也都在上海讀書,親朋故舊多得很,一切都極便利。到上海第二天,上海市市長吳國禎便親自到白公館拜訪,請白崇禧夫婦吃飯。接著便是杜月笙請吃飯、看戲。杜聞人一見麵,少不得先叫一道苦,對於“正和”的倒閉委實愛莫能助,並非見死不救。白崇禧心裏明白,


    向杜聞人打著哈哈,遂不再提此事。白崇禧在緊張的軍旅和幕僚生涯中度過了大半輩子,他平素做事認真負責,事業心很強,無論是指揮作戰,還是輔佐李宗仁、蔣介石,他都是把整個精力用在事業上,兢兢業業,公而忘私,李宗仁或蔣介石在這方麵都對他無可挑剔。據說,北伐和抗日的時候,他曾多次路過杭州,但都沒有興致遊玩。現在,既然無官一身輕,何不趁此到杭州一遊?他帶上夫人子女,掛上一輛專列,到杭州悠哉遊哉去了。這一切,當然有人及時向蔣介石做了報告。


    白崇禧算得真準,蔣介石果真派人來請他了。這天,總統府秘書長吳忠信專程由南京到上海,來請白崇禧回去。吳忠信是貴州人,既是蔣介石的親信,又是李、白的朋友,他在蔣、桂兩方都是說得上話的人。白崇禧自然明白吳的來意,他不待吳忠信扯上正題,便把吳一把拉到後花園中去,指著有假山裝飾的魚池說道:


    “禮卿兄,你看我這個魚池搞得怎麽樣?”


    吳忠信一看,這個長條魚池搞得非常別致,深灰色的石灰岩石在池邊壘成一座象鼻山,前麵與穿山遙對,清水遊魚,奇峰倒影,很有桂林山水的詩情畫意。


    “好極了,好極了!”吳忠信不斷地稱讚著。


    白崇禧邀吳忠信在魚池旁的一張石凳上坐下,接著便大談起製作桂林山水盆景的手藝來。


    “這是一座放大的盆景。”白崇禧指著他的山水魚池說道,“這些石灰岩石都是托朋友從桂林帶來的,通過雕琢、膠合和拚接等手段,展現了雄渾幽深、秀麗迷人的山水風光。茶餘飯後,到此一坐,猶置身於家鄉的名山勝水之間,使人神馳意遠,浮想聯翩……”


    吳忠信哪有心思聽白崇禧說這些,他正盤算著如何完成蔣總統交給的使命——把白崇禧勸回南京去。


    “健生兄,你製作沙盤也是很出色的呀,我倒想聽聽你製作沙盤的手藝。”


    “嘿嘿!”白崇禧笑了笑,搖頭歎道,“現在是‘醉裏挑燈看劍’,打仗的事,談不上囉。禮卿兄回去後,請轉告蔣總統,就說我白崇禧在滬住些日子,然後解甲歸田,息影林泉。”


    “哎哎,健生兄,”吳忠信有些急了,“你應以黨國利益為重,古人雲,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蔣總統望眼欲穿,盼你到華中去主持‘剿共’,你千萬不能推諉啊!”


    “我白崇禧幾十年來,為國盡忠,為友盡義。民國十五年,北伐軍興,蔣先生要我出任北伐軍總參謀長;民國二十六年抗戰爆發,他又要我出任參謀總長,我皆應召而至,竭心盡力,謀劃一切。我對得起黨國,也對得起蔣先生啦!”白崇禧說話時,麵帶不平之色。


    “目下,黨國垂危,健生兄應力挽狂瀾,絕不能激流勇退啊!”吳忠信勸道。


    “禮卿兄,我們談點別的什麽不好嗎?”白崇禧站起來,從一個竹架子上取下一個製作精美的吸水石盆景,送給吳忠信,“禮卿兄把這個盆景帶回京去,也不虛此行啦,哈哈!”


    吳忠信接過那山水盆景,真是哭笑不得,隨即搭車趕回南京,向蔣介石總統複命去了。


    白崇禧待在上海不出來,蔣介石感到不安了,因為這一則會給人留下他睚眥必報的話柄,讓黨內和美國人說他胸懷狹窄,沒有總統風度;二則華中地區也需白崇禧去坐鎮,這不僅是華中地區重要,而且也是蔣介石對付桂係的一種策略。抗戰八年,他把白崇禧留在中央,將李宗仁調到前線,采取分而治之的隔離政策,蔣桂之間,這才算平安無事。現在,既然李宗仁要到中央,那麽白崇禧就必須外放,這是蔣介石的既定政策。但是連吳忠信這樣的人都請不動白崇禧,又還有誰能去完成這項使命呢?這個問題難不住蔣介石。蔣、桂之間的關係,很像一盤下得漫長的棋:你進逼一步,我就後退一步,你將一軍,我老帥往旁一挪,或者用士相一擋,一有機會,我就吃掉你的車或馬,你吃了我的車或馬,我就千方百計破你的士或相……蔣介石不愧是棋盤上的老手,他自有辦法把白崇禧這匹“臥槽馬”逼出來。他命令侍從室:


    “給我把黃季寬請來!”


    卻說黃紹竑自從回到上海後,仍是出入舞廳酒館,吃喝玩樂,有時也到賽狗場去押上一注。競選副總統,他雖然為李宗仁賣力,打了蔣介石一悶棍,但老蔣仍給他一個位置不小的監察院副院長當,為的是羈縻他。黃紹竑每星期由上海到南京出席一次例會,其餘均在上海玩樂。他來南京開會時,住在樹德裏四號他那所不算堂皇的官邸裏。這天,正好黃紹竑來開會,恰逢端午節,他準備開罷會後趕回上海去過節,但卻接到侍從室的電話通知,蔣總統今天中午要請他到家裏去吃午飯。


    “老蔣要搞什麽名堂?”黃紹竑放下電話後,用手搔著後腦勺,在他那間臥室兼會客室的房子裏踱起步來。在李宗仁競選副總統之前,蔣介石召開的一些重要會議或宴會,也常邀請黃紹竑參加,但從那使蔣介石傷心氣憤的副總統競選之後,他就一直沒有理黃紹竑,幾乎連麵也不見了,這次,為什麽又突然要請黃去吃飯呢?黃紹竑根據過去的經驗推斷:老蔣一定又碰上什麽棘手的事了。他又細細一想,八成是為的白崇禧的事。他心裏有數了,便如約到蔣的官邸去赴宴。


    這次宴會,蔣介石似乎是專門為黃紹竑而設的。蔣介石、宋美齡、蔣經國、張群、吳忠信加上黃紹竑一共六個人。黃紹竑看了這幾個人,更加相信老蔣是要他去“三顧茅廬”了。果然,宴會開始後,連平素不飲酒的蔣介石也居然舉起酒杯,非常客氣地向黃紹竑祝賀節日快樂。對老蔣這一套籠絡人的手段,黃紹竑見得多了,但凡他用得著你的時候,他會非常親切地請你到家中吃飯,非常慷慨地賜予你金錢,封給你官位,贈送你房子……


    “嗯嗯,這個,這個,”酒過三巡,大家都已放下筷子,示意已經吃飽了,蔣介石看著黃紹竑,開始發話了,“想請季寬先生到上海去跑一趟,勸勸健生兄,以黨國大計為重,打消辭意,快去武漢就職。”


    黃紹竑尚未進蔣介石官邸,已知蔣請他赴宴之意。到上海勸白崇禧去武漢就職,對於吳忠信之類的人來說,雖是件棘手的事,但尚好交差。對黃紹竑來說,這不但棘手,而且無法交差——除非他把白崇禧勸到武漢去就職。但這種可能性極小,因為白崇禧這位“小諸葛”不是一般人所能說得動的。蔣介石這一手也真厲害,叫作“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讓桂係的人去為他攻桂係的人。安徽省主席李品仙本是桂係的一員要角,但貪婪成性,在安徽大刮民脂民膏,還偷挖戰國古墓,搜取大量文物,在CC係的猛攻之下,聲名狼藉。蔣介石趁機撤去李的安徽省主席職務,讓桂係的另一員要角夏威去接任。夏威駐軍蚌埠,任綏靖區主任,早想當安徽省主席。李、夏之間存有矛盾,夏威曾向蔣介石上書,告過李品仙的狀。李去夏來,表麵看來,好似換湯不換藥,都是桂係的人,實則,蔣介石利用夏威這支“矛”,狠狠地刺了李品仙一下,不但李品仙有口難言,便是李宗仁、白崇禧也隻得打掉牙齒自己吞下肚去。現在,他命黃紹竑去勸白崇禧,用的也正是這一手。如果白崇禧硬是拒不赴任,他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將白免職,斬斷李宗仁的一隻手臂,誰也說不了閑話和怨言。如果黃紹竑把白崇禧勸到武漢去就職了,也就等於黃為蔣的“分而治之”的策略賣了力,幫了忙,給李、白之間的關係紮了一刀。總之,蔣介石使用黃紹竑走這著棋,簡直妙極了,不管黃紹竑怎麽走,橫豎蔣介石都要占便宜,而黃紹竑對此又推脫不掉,好歹都得去充當這個既棘手又窩囊的說客。


    “不知總統派人去勸過了沒有?”黃紹竑小心翼翼地問道。


    “這個,禮卿先生剛去過回來。”蔣介石皺著眉頭說道,“健生仍堅持不去就職。現在是‘戡亂’非常時期,武漢地方最為要緊,所以我才任命他去主持華中‘剿總’,這完全是黨國的需要和將士的渴望,並沒有其他的意思。你與他曆史關係很深,請去勸勸他。”


    黃紹竑想了想,這才點頭說道:“好吧,讓我去試試。我今晚就搭夜車去上海。”


    “這個,很好。”蔣介石微笑道,也點頭了,關切地說道,“經國有專機飛上海,你就與他同機去好了。”


    機靈的蔣經國忙問黃紹竑道:“不知黃先生何時可以啟程?”


    “要走馬上就可以走!”黃紹竑說著便站了起來。


    “好,我們馬上走。”蔣經國也站了起來。


    黃紹竑與蔣經國向蔣介石和宋美齡告辭後,即驅車直奔南京光華門外的軍用機場,登上專機飛往上海去了。


    黃紹竑到上海的時候,已是下午四點多鍾,他回到霞飛路一一○五號他的公館時,夫人蔡鳳珍詫異地問道:


    “不是晚上才有車回上海嗎?”


    “我是搭小蔣的飛機回來的。”黃紹竑取下帽子和風衣交給侍者,隨即吩咐蔡鳳珍道,“你準備一下,我今晚請白健生來家裏吃飯。”


    “還有別的人嗎?”蔡鳳珍問。


    “健生夫婦和他們的孩子。”黃紹竑說道,“他在上海的應酬多,我得先打電話和他約好才行。”


    “你先歇一下,我來打電話吧。”蔡鳳珍道。


    “不行,不行,這事非得我來。”黃紹竑說著便抓起書台上的電話筒,撥起號來。


    1948年1月,任監察院副院長的黃紹竑


    蔡鳳珍一想,黃紹竑也說得對,因為自從副總統競選李宗仁當上了副總統,黃紹竑也當上了監察院副院長,李、黃兩人都升了官,白崇禧也


    出了不少力,卻非但不能升而且還被免了國防部長之職,馬佩璋曾對郭德潔發牢騷:“你的老公做了副總統,我的老公卻把國防部長丟了!”白氏夫婦這次到上海來已經十多天了,還未到霞飛路來打過照麵,想是對黃紹竑支持李宗仁競選上副總統,黃又能當上監察院副院長這件事耿耿於懷。因此,要請他們來吃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健生嗎?”黃紹竑的電話很快打通了,“我和鳳珍請你們來家裏吃晚飯。”


    “啊——謝謝!”白崇禧很客氣地答道,“不過,上海商界的幾位朋友已經與我有約了,我們改日再到府上去吧!”


    這“小諸葛”果然不好請。黃紹竑有些急了,他怕對方放下電話,趕忙說道:


    “我是想約你來好好談一談,你一定要來!”


    “嘿嘿!”白崇禧冷笑起來了,一下便摸清了黃紹竑的意圖,當即一口回絕道,“我知道你是代表誰來的,嘿嘿,吳禮卿來過了,何敬之也來過了,你是第三個啦,你如果是奉那個人的聖旨來勸我,我們便沒有什麽好談的了!”


    這“小諸葛”賭起氣來,是不好對付的。黃紹竑這才知道,蔣介石不但命吳忠信來勸過,也命何應欽來勸過,吳、何都是貴州人,與白都有交誼,而何應欽與白則關係更深。看來,蔣介石是把他幕中能與白談得攏的頭麵人物都請出來了,但卻無法說動白崇禧,難道黃紹竑比吳、何更能代表蔣介石?這是黃紹竑一登上蔣經國的專機,便苦苦思索著的問題。但無論如何,黃紹竑都要把白崇禧勸到武漢去就職。他知道,自己是吃“派係飯”的,他的榮耀發跡、升遷沉淪都離不開派係摩擦鬥爭,他的才智德行隻有在派係鬥爭中才能得到顯露,派上用場。“天生我材必有用”,上天降生下黃紹竑這個人來,似乎專門為了讓他來幹這個行當的,這是他的“專業”。在各個派係之間,他都兜得轉。牌桌上、舞場上、宴席上都是他大顯身手的地方,或策劃於密室,或奔走於上下,或遊說於雙方。他是個怪才,也是個奇才,他把政客與說客的兩種專長巧妙地集之於一身,運用自如,無人可比。別人說不動白崇禧,他相信自己能說動白崇禧,而且要說得白崇禧舒舒服服、愉愉快快地到武漢去當“剿總”總司令,這事,還得也讓蔣介石高興。總之,黃紹竑要把這件事辦得既不辱君命,又不傷朋友,而且讓大家都有好處可得。


    “當然是那個人叫我來的,”黃紹竑知道白崇禧說的“那個人”便是指的蔣介石,他坦率地承認自己是銜蔣之命而來的,但接著把話一轉,“但我還有自己的看法要跟你談,無論如何你必須來!不當麵談,你不會知道。”


    白崇禧跑到上海來,為的是和蔣介石賭氣,以便伺機以退為進,並非真想脫離軍政界。他對蔣介石的意向自然十分關切,黃紹竑此來,必帶來一些新的情況,而黃與白之關係,又非吳忠信、何應欽可比,因此,白崇禧一聽黃紹竑另有話說,便道:


    “我馬上去。”


    不久,白崇禧夫婦和幾個子女便乘車來到黃紹竑公館,夫人馬佩璋和幾個孩子,自有夫人蔡鳳珍去應酬,黃紹竑拉著白崇禧,徑直到家中那間小客廳坐定,侍者獻上茶點之後,黃紹竑便開門見山地教訓起白崇禧來:


    “人家都說你是‘小諸葛’,現在我看你這個諸葛亮,實在太不亮了!”


    黃紹竑自己也不知道當過多少次說客,總之在國民黨內,上自蔣介石、汪精衛,下至一般軍政要員,天南地北的地方實力派首領,他都曾去遊說過,他很懂得對什麽人用什麽話去說,才說得動。對白崇禧這樣才智超群,又能言善辯之人,如果像一般人那樣疏通開導,除了碰釘子之外,那是一無所獲的。因此黃紹竑自有他的一套說法來對付這個不好對付的“小諸葛”。論地位,白崇禧當過黃紹竑的參謀長,曾是黃的僚屬,論團體關係,李、白都承認黃紹竑仍是桂係中的頭麵人物。因此,黃紹竑正是利用這兩層特殊關係,一上來便把白崇禧狠狠地教訓了一頓。白崇禧心中一愣,雖然黃紹竑這幾句話衝得很,但他感到這正像桂林三花酒一樣,越衝越有喝頭,他不但不頂撞,反而想聽聽黃紹竑後邊到底還有什麽話要說。黃紹竑見開頭一炮打響了,便“咚咚咚”地連續開起炮來:


    “我這次來找你,雖然是奉老蔣之命,但我並不是要用老蔣的話勸你去為他好好打仗的,你跟他當了那麽多年的參謀長,他打過什麽好仗呢?東北、華北,仗越打越糟,要不了多久,戰火就燒到華東、華中。我勸你趕快到武漢就職,掌握一些隊伍,尤其要抓回廣西那點軍隊,不要把本錢陪著人家一起輸光了。”


    黃紹竑見白崇禧對自己的話還聽得入耳,便接著又說道:“你和德公在南京高高在上做副總統和國防部長,不是等於被關在籠中的鳥一樣麽?現在老蔣把籠門打開,放你出去,還不快快遠走高飛?他要整我們,我們就借此機會出去,到了外麵,再回過頭來整他!”


    白崇禧這個人,一向恃才傲物,別說李宗仁不敢這樣教訓他,便是蔣介石對他說話,也總是客客氣氣的,生怕把口氣放重了,弄得“小諸葛”不痛快。黃紹竑可不管這一套,論部屬關係,白崇禧最先給他當參謀長,然後才輪到李宗仁,最後才是蔣介石哩。黃紹竑的話雖然說得又重又帶刺,但白崇禧聽了不但不拂袖而去,反而感到心神舒暢,揚眉吐氣,黃紹竑覺得,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了,便順風收旗地說道:


    “武漢,是個進可以攻,退可以守的地方。民國十八年,夏、胡、陶在那裏沒搞好,這次你去,我們就放心了。到了那裏,你是有辦法的,機會到了,可以和共產黨妥協言和,等老蔣到了無法應付的時候,必定要下野,德公就可以出來收拾局麵,那時候,哈哈……”


    黃紹竑以一串神秘的洋洋得意的笑聲,結束了他的說辭——幾乎和每次的結果一樣,說得對方眉開眼笑,人家雖知他是為蔣介石做說客來的,卻不但不殺他、不關他、不轟他、不趕他、不罵他,還得真心實意地感謝他呢,黃紹竑就是有這種能耐!這是一種超級說客的本領,凡是天下大亂,群雄割據,各派勢力紛爭不已的時代,黃紹竑式的人物便會應運而生,發揮他們的特殊才幹,從春秋戰國的曆史,到民國年間的軍閥混戰,總可以找到他們的影子,追蹤到他們活動的足跡。


    “哈哈,季寬,你這酒真有勁頭!要是今晚我到杜月笙那裏去了,就後悔啦!”白崇禧笑著開腔了。


    黃紹竑當然明白白崇禧所指的“酒”是什麽,但卻故意問道:


    “飯還沒開,你怎麽就曉得我請你喝什麽酒了?”


    “你這一席話,簡直勝過十瓶桂林三花酒!”白崇禧說道。


    “我是對自己人說自己話啊!”黃紹竑真誠地說道。


    “好,我也是對自己人說自己話!”白崇禧豪爽地說道,“你以為我跑到上海來就是表示消極嗎?這一步棋,我想的和你一樣,就是要抓軍隊,不但要抓廣西那點軍隊,而且還要抓住老蔣一部分軍隊,因此,去武漢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呢!”


    “那你為什麽要跑到上海來鬼混?”這下連黃紹竑也搞不清楚“小諸葛”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了。


    “哈哈,你幫德公競選的時候,不是提出過以退為進的策略嗎?我到上海就是向老蔣討價還價來的啊!”白崇禧說道,“不來這一手,就抓不住那麽多軍隊,我要逼得老蔣答應兩條:一是要求擴大華中‘剿總’的職權和區域,二是我到武漢之後,要直接向老蔣負責,不受國防部和參謀總長的節製。有了這兩條,戲就好唱了。”


    “啊!”黃紹竑點了點頭,叼上一支粗大的雪茄,心想,這“小諸葛”裝得倒很像,連我這局內之人都以為他是嫌“剿總”的官小,不願幹呢,原來他早有打算。


    “我準備將桂軍的張淦兵團和徐啟明兵團抓到華中,直接掌握。”白崇禧說道,“另外,抓住河南的張軫,黃埔係在華中的帶兵將領,李默庵、劉嘉樹、黃傑等都是湖南人,要抓住他們,必須物色一個信得過的黃埔出身的湖南人,這個人,我已經想好了,就是陳明仁。陳明仁在東北四平街對共軍作戰時,頗能接受我的意見。後來,陳小鬼對其打擊報複,撤了陳明仁的職,陳明仁對此憤恨不已,從此不但對陳小鬼,便對老蔣也心懷不滿。到上海前,我曾去看過他,他穿著長袍,說誓不做軍人,對蔣、陳憤恨之色,形於言表,對我則極有好感。我準備把陳明仁帶到武漢去,讓他先當武漢警備司令,同時為他編練部隊,升他為兵團司令。然後把他派回湖南去,讓他為我們看守湘桂大門,如此,不但抓住了華中的黃埔將領,而且戰可進出中原,守可回保廣西,這樣無論對付共產黨和老蔣,我們手頭都握有硬通貨啦!”


    任華中“剿總”總司令的白崇禧


    白崇禧真不愧“小諸葛”的稱號,他在躲到上海十多天的時間裏,雖然每天遊玩看戲,赴宴應酬,暗地裏卻早已把桂係的下一步棋路想好了。他不但迷糊了蔣介石,也迷糊了吳忠信、何應欽這樣老練的黨政要員,甚至連桂係內部精明的黃紹竑也摸不透他的老底,真可謂城府之深,機謀之巧矣!


    “你這諸葛亮,實在是太亮了!太亮了!”黃紹竑聽白崇禧如此這般一說,不得不欽佩地伸出大拇指來,“我這回真的是‘三顧茅廬’了,可惜,這不是為老蔣而顧啊!哈哈!”


    第二天,白崇禧便返回南京見蔣介石,答應赴武漢就職,對白崇禧的要求,蔣介石也隻得答應,六月十六日,白崇禧懷著詭秘的心機,飛赴漢口就任華中“剿總”總司令之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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