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湖南省府門口,停著二十幾輛大小汽車,省主席兼長沙綏靖公署主任程潛身著白府綢衫,頭戴巴拿馬帽,拄著手杖,在省府門前的石階上站著。他取出金懷表,看了看,時間已近上午九點,盛夏季節,太陽出來得特別早,晴空萬裏,雖是早晨,但已感到烈日的酷熱。他掏出手絹,捫了捫唇上的胡須,似乎須髭上已掛著汗珠了。他心裏頭揣著一團火,再加上天氣熱,渾身難受極了。多少年來,無論國內國外,省內省外,黨內黨外,軍內軍外,無不稱他為湖南的家長,他也以此為榮,以此為本錢。他的資格很老,孫中山在廣州組織政府時,他就當了軍政部長和大本營參謀總長,北伐時任第六軍軍長。後來,雖在軍閥混戰中,他幾經浮沉,但是,湖南人似乎總離不開他這位“家長”的統治,他也一向視湖南為禁臠。現在,他的“家長”當不成了!自從白崇禧由武漢退到長沙後,白崇禧成了湖南的“家長”,發號施令,連長沙的地皮也跟著震動。程潛這位多年的“家長”,其地位一下跌落到了小媳婦的位置上,他整天提心吊膽,擔驚受怕,惶惶不可終日。白崇禧幾乎每天都要到省署“拜訪”程潛一次,每次來,都帶著兩車中吉普車衛兵。白崇禧一下轎車,中吉普裏的衛兵也都跳下車來,簇擁著這位威風凜凜的長官。省長程潛已下階迎候,相互寒暄幾句之後,到客廳裏坐下,照例是白長官用客氣的口吻訓示:


    “頌公,聽說湖南有人和共產黨搞局部和平,這真是糊塗透頂,荒謬絕倫!”


    白崇禧和程潛坐在兩張單人沙發上,程坐在白的右邊,白崇禧一邊說話,一邊用右手重重地敲著右邊的沙發扶手,隨著他的聲音提高,敲得也越響。白崇禧每敲一下,程潛的心就跟著緊縮一次。


    時任湖南省政府主席的程潛


    “共產黨是不講信用的。二十二年前,我在上海‘清黨’,頌公在武漢分共,我們殺了他們多少人,他們豈肯甘休?”


    沙發扶手在嘭嘭地響著,程潛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像一位頗為賢惠的小媳婦,正在聽一位專橫的家婆的嚴訓。


    “近來,黨政軍方麵各階層中都有少數負責人員,對共產黨作戰決心不堅,戰鬥意誌薄弱,喪失了革命信心,精神上已走上投降道路,因此,失了領導能力,使部屬無所適從,以致軍隊和行政人員叛變投敵。甚或有動搖分子,言論行動為共產黨張目,搖尾乞憐,希望得到共產黨的寬恕……”


    “小媳婦”知道,“婆婆”是在罵誰。


    “圖謀局部和平,就是自取滅亡!”白崇禧這一次把沙發扶手差點敲斷了。


    程潛隻把眼睛眨了眨,隻要白崇禧不叫衛兵把他抓走,便是白把省署所有的沙發都敲壞,他也不在乎!到了這個地步,他還有什麽可說的呢?他曾想收拾金銀細軟,逃到香港去,那裏有他一所房子,他幾十年來雖然積蓄不算豐,但在香港也能混過這一輩子的,後來,楊傑在香港被蔣介石的特務暗殺,他又不敢去了。楊傑曾是他的舊部,有反蔣活動。程潛想起跟著李、白搞五省聯盟逼蔣下野的事,他的身份比楊傑重要得多,老蔣連楊傑都不放過,能放過他程潛?後來他幹脆決定什麽地方也不去了,就硬著頭皮坐在長沙省署裏,一邊和共產黨的地下人員來往,密議湖南局部和平之事,一邊應付白崇禧。白崇禧在武漢吃了張軫的虧,一直耿耿於懷。原來,張軫逃到金口之後,立即宣布起義,所部五個師二萬五千餘人投向共產黨,魯道源的第五十八軍在江防沒有受到共軍的打擊,卻和張軫的部隊激戰了一晝夜,弄得損兵折將。由於張軫起義,打亂了白崇禧的南撤計劃,弄得他十分狼狽。因此白崇禧一退到長沙,就特別提防張軫一類人物的重新出現。不久,他終於聞出點味道來了,發現程潛不穩,又聽說程想搞局部和平,更使白崇禧放心不下,因此每日都必到省署“拜訪”程一次,以便震懾。後來白崇禧接到密報,駐長沙的憲兵團與共產黨有聯係,他立即下令將憲兵團的所有官佐都拘押到他的總部裏,準備審訊後予以槍決。這時,程潛的一個駐在嶽麓山的親信師,師長陳達是程認為最能幹、最可靠的信徒,陳達目睹桂係的橫暴,忍無可忍,他沒和程潛打招呼,便樹起反對白崇禧的旗幟,將部隊拉走。白崇禧聞訊大怒,立即調兵包圍,將陳達一師人馬徹底消滅了。這些事把程潛搗得五心不安,他不知道哪一天,白崇禧會把屠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來,用冷酷的聲音對他說道:“頌公,請你把腦袋摘下來,再去共產黨那邊吧,免得日後擔心共產黨要你的腦袋!”


    程潛無奈,隻得示以沉默,坐在省署的冷板凳上,打發這難挨的時光。當然,他既不能去香港、台灣,也不能跟著白崇禧跑。民國十七年他已經被李、白在武漢關押過一次了,一回挨蛇咬,十年怕井繩。“小媳婦”的日子是不好過的呀!他唯一的希望便是盼共產黨快一點打過來,這些日子,他一直在和共產黨暗中聯係,他知道共產黨不會清算他當年反共的曆史舊賬的。可是,他漸漸發現,自己連省署這張冷板凳也坐不成了。


    “頌公,目下共軍已入湘境,大戰迫在眉睫,頌公年事已高,恐不能適應軍旅生活,李德公欲邀頌公前去廣州,出任中央考試院院長之職,以共商國是。不知頌公意下如何?”


    白崇禧在兩車中吉普衛兵的簇擁下,又威風凜凜地來省署“拜訪”程潛了。因共軍壓境,他已決定將總部由長沙遷往衡陽,但他對程潛留在長沙,更是不放心,怕程在共軍兵臨城下時,出麵議和。白崇禧決定把湖南軍政大權交給他信得過的陳明仁主持。陳明仁在東北四平街曾與共軍林彪部血戰,打得十分頑強,挫敗過共軍的攻勢。當時白崇禧曾以國防部長的身份在四平督戰,很欣賞陳明仁抬著棺材上陣,與共軍勢不兩立的氣概。後來,陳誠借機打擊陳明仁,是白崇禧將陳明仁請到華中來,就任第一兵團司令官,隨後又令陳鎮守長沙。陳明仁回到長沙後,果然顯得殺氣騰騰,大喊大叫,聲稱對群眾團體的集會遊行將堅決鎮壓。白崇禧見陳明仁反共態度堅決,為了應付共軍南下的局麵,他決定以陳明仁取代程潛,以湖南省為兩廣的屏障,阻止共軍南下。為此,就要程潛走開。但是,程潛在國民黨內的牌子老,程跟孫中山當軍政部長和參謀長的時候,李宗仁、白崇禧才不過是桂軍中的一員裨將。程在湖南的關係很深,又素有“家長”之稱,因此白崇禧不得不給程一點麵子,於是便想出一著調虎離山之計,要程潛去廣州當有名無實的考試院院長,使陳明仁完全控製湖南軍政大權,以便白崇禧能指揮自如。


    起義後成為解放軍高級將領的陳明仁將軍


    “健生兄,多謝李德公和你對我的關照啦!”程潛臉上掛著冷漠的苦笑,“我連自己的老家湖南都搞不好,哪還有資格去中央坐考試院院長的高位呀!”


    白崇禧沒想到程潛竟然拒絕去廣州,忖度他是想賴在長沙,繼續暗中與共產黨搞和平運動,他更不放心了。忙把右手在沙發的扶手上重重地敲了一下,說道:


    “頌公身為黨國元老,應以黨國利益為重。你去廣州任考試院長,與李德公共扶危局,扭轉乾坤。湖南由子良(陳明仁字子良)負責,於國於湘都有好處,請頌公即做起程準備。”


    程潛知道,“小媳婦”在“家婆”的淫威麵前,如果嘴強,那是注定要吃虧倒黴的。他在官場幾十年的經驗提醒他,必須應允。


    “既然健生兄已為我考慮得如此周到,我稍做準備,即離湘赴粵。”程潛平靜地說道。


    誰知,第二天便有幾十位長沙的知名人士以地方士紳的身份,前去拜會白崇禧,懇切挽留程潛,眾地方士紳皆說道:


    “白長官,頌公以家長之身,關係湖南全省安危,一旦離去,地方勢必糜爛,不堪設想,希望順應輿情,留頌公在湖南應付危局。”


    白崇禧見此計不成,反激起地方不滿,便拉下臉來,對眾士紳道:


    “諸位不要中外界挑撥離間之計,湘桂合作是精誠無間的,本人對頌公一向寄予厚望,他或去或留,皆由他個人決定。”


    程潛不離湘,白崇禧便覺眼中之釘未除。程潛雖比不得張軫有實力,但他在湖南的影響實在太大,連白崇禧信得過的兵團司令陳明仁,也是程潛的學生,不把程攆走,陳明仁主持湘政,白崇禧也不會放心。正在他苦思驅程之計未得之時,共軍已進迫湘陰、平江、瀏陽,長沙已麵臨前線,白崇禧自己也不得不行將撤離長沙,退到衡陽去指揮了。直到這時,他才思得一計,他令陳明仁駐守長沙,以曾在桂軍中當過師長的魏鎮任邵陽警備司令,湖南地方部隊向邵陽撤退。白坐鎮衡陽,以陳明仁和魏鎮分駐長沙、邵陽,指揮長、寶(即邵陽,舊稱寶慶)各軍為他看守廣西門戶。他對程潛的安置,一是脅迫程撤往廣西,一是把程送到邵陽,由警備司令魏鎮負責“保護”,無論程走哪一條路,反正都得離開長沙。程潛當然不願離開湖南,便決定到邵陽去。計議已定,程潛在白崇禧的精心安排下,決定今晨由省署門口乘汽車去邵陽。昨天下午,白在衛兵簇擁下,又來省署“拜會”程潛,臨走時丟下一句話:


    “頌公明晨八點出發,我到省署來為頌公送行!”


    隻因有白崇禧這句話,程潛在省署門口鵠立,由八點一直等到九點,仍不見白的蹤影,二十幾輛大小汽車和幾百人的隨從衛隊都在街道中間擺著,灼熱的太陽曬得那些衛兵們早已抓耳撓腮,有些受不住了。


    “白狐狸,你也欺人太甚了!”


    程潛戳著手杖,又急又氣地在石階下亂轉,絮絮叨叨地咒罵著,石階旁的兩隻石頭獅子似乎在莫明其妙地看著這位狼狽的省主席。


    一陣汽車的引擎聲由遠而近,隨之風馳電掣駛過來的是兩部載著武裝士兵的三輪摩托,摩托的副鬥上架著一挺輕機槍,摩托兵目中無人地將摩托開到省署門前,轉了一個彎,才將車子停住,車上的機槍,黑洞洞的槍口直對著程潛那些擺在街道中的隨從衛隊。然後,又開過來兩輛中吉普,車上跳下幾十名頭戴鋼盔全副武裝的士兵,把守住省署大門和街道上的每一個路口,嚴密地監視著程潛的隨從衛隊和周圍的行人。大約又過了五分鍾,才見一輛威風凜凜的雪佛萊轎車開到省署門口,後麵跟著的另外兩輛中吉普上,也滿載武裝衛兵。衛士下車,打開轎車門,戎裝筆挺的白崇禧從車裏慢慢鑽出來,後麵兩車中吉普上荷槍實彈的衛兵,立刻上前簇擁著。程潛見了,心中不由罵了一句:“看你威風還能抖得幾久?”


    “頌公,都準備好了嗎?”白崇禧問道。那口氣,與其說他是來送行的,不如說是來監督起解的。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程潛是秀才出身,還有些涵養,他更清楚眼下自己的處境,因此說話也經過一番斟酌。


    “哈哈,我為頌公借三天三夜東風,保你平安到達邵陽!”白崇禧眉飛色舞地說著,為他的調虎離山之計的成功實施而頗為得意。


    “不要三天三夜,兩天兩夜足矣!”程潛仰望著萬裏無雲的天空說道。


    “不知頌公還有什麽要交代的嗎?”白崇禧提醒程潛:你的省主席大印還沒交出來呢,你就想走!


    “沒有什麽啦,鄙人在湘任上,常被人呼之為家長,自去年返省視事,窮當了一年的家,如今出走,隻帶得兩袖清風!”他隨即喚過秘書,將紅緞包裹著的那顆省主席大印捧過來,親自交與白崇禧。


    “子良乃是頌公的得意門生,湘省政事,由子良代拆代行,也如頌公執政一般。”白崇禧冠冕堂皇地安撫了程潛一番,隨即命副官接過省主席大印。


    “今天天氣真好!”程潛打著哈哈。


    “祝頌公一路順風!到了邵陽,魏司令會盡心照料的。我也將往衡陽,兩天後我打電話向頌公問候!”白崇禧和程潛握了握手,然後送程潛上車。他已明白告訴程潛,到邵陽你得好好待著,不準亂說亂動,而且中途不得耽擱,務必於兩日內趕到邵陽。


    程潛上了汽車,對白崇禧拱了拱手道:“難得健生兄對我和湘


    局用心良苦,領情了,望多加保重!”


    白崇禧直看著程潛的車隊和隨從衛隊出發,向邵陽方向而去,這才如釋重負地轉過頭來,命人把陳明仁請到省署接事。不久,兵團司令官陳明仁奉命趕到。他身材頎長,兩道濃眉專橫地向上聳著,臉色像鋼板一般繃得老緊,乍一看,使人感到像寺院山門殿中守衛的金剛神。


    “子良兄,頌公已經到邵陽去了,臨行把省主席的大印交給我,你把它收下吧,你來省署發號施令和在你的兵團司令部辦公都是一碼事。”白崇禧指著那顆被紅緞包著的省主席大印對陳明仁說道。


    “總座,省政大事豈可你我私相授受?這印我是不能接的!”陳明仁斷然拒絕道。


    白崇禧把眼眨了眨,深知陳明仁的秉性,他知道陳的權位欲望很高,陳明仁畢業於黃埔軍校第一期,東征討陳炯明時,強攻惠州要塞,他第一個奮勇登上惠州城垣,深受總司令蔣介石賞識,當即連升三級當了營長,一時成為黃埔生中的風頭人物。可是他為人剛愎自用,後來又冒犯了蔣介石,被撤職調職,幾起幾落,陳誠、胡宗南等人原來位在其下,反而後來居上,他不免常感沮喪。自攻惠州之後,陳明仁以戰績著名的就算民國三十六年在東北堅守四平街的戰鬥了。蔣介石頒給他一枚“青天白日勳章”以示嘉獎。原來國民黨的勳章共分四級:第一級“青天白日”,第二級“寶鼎”,第三級“銀麾”,第四級“勝利”。蔣介石給他“青天白日”勳章,已經是很高的褒獎了。陳明仁一時身價陡增,自鳴得意。但好景不長,因得罪了陳誠,一轉瞬間,又被陳誠向蔣介石告發而被撤了職。


    陳明仁一氣之下,待在家裏索性穿起長袍,表示不再做軍人了,他終日閉門不出,唯以喝酒打牌為事,胡宗南請他去西北當參謀長,他拒絕了。這事被白崇禧看在眼裏,白崇禧決定挖一挖黃埔係的牆腳,他托人去和陳明仁談,請陳到華中“剿總”擔任兵團司令,陳明仁見白崇禧授予他兵權,有兵又有權,陳明仁何樂而不為,當下便滿口答應了。白崇禧又去向蔣介石請示,蔣介石深知陳明仁是一員反共健將,又是黃埔學生,如果把他放在武漢,一可堅守江防,抵抗共軍渡江,二可監視桂係,鉗製白崇禧異動,正是一箭雙雕,蔣介石何樂而不為,當下也就滿口答應了。就這樣,陳明仁便到了武漢,從此跟了白崇禧。


    白崇禧之用陳明仁,其機謀之深巧,則更在蔣介石之上。當然,有一點蔣、白之間是共同的,即他們都視陳明仁為一員反共健將,陳既能在守四平街時抬棺材上陣與共軍勢不兩立,在守武漢中也必能與共軍決一死戰,為蔣、白守住華中門戶。除此之外,白崇禧想通過陳明仁進一步大挖蔣介石黃埔係的牆腳,直到把其挖垮,達到以李宗仁取代蔣介石的目的。陳明仁係黃埔第一期學生,現歸白崇禧指揮的華中部隊,黃傑、李默庵、宋希濂、劉嘉樹也都是出身黃埔的,白崇禧想通過對陳明仁的重用,把那幾位擁兵的“天子門生”也都吸引到自己周圍來。其次,白崇禧從地理位置和曆史教訓考慮,他坐鎮武漢,必須有效地控製湖南,方能確保從武漢通往廣西老家的主要交通路線,一旦有事,方能進退自如,免蹈當年夏、胡、陶的覆轍。但是,對於程潛這位“家長”在湖南的所作所為,白崇禧是很不放心的。為了控製湖南,確保退路,並有利於分化和爭取黃埔係將領,以便對程潛進行監視,進而取代程在湖南的權力,白崇禧正需要物色一個能為各方麵所接受的人選,陳明仁的條件,正好適合白的要求。


    陳明仁是湖南人,又是程潛經辦的孫中山時代大本營韶關講武堂的學生。程、陳之間有師生之誼,加上陳明仁與劉斐是摯友,劉斐是湖南人,在百色馬曉軍部隊中擔任過排長,是白崇禧信賴的老部下,這樣,陳明仁與白崇禧便有了更深一層的淵源。因此,白對陳倍加信任,不久,便將陳由武漢調到長沙來坐鎮,兼任長沙警備司令。陳明仁到長沙後,很想要湖南省主席一職,在黃傑、李默庵為爭奪省主席一度角逐失敗之後,他便躍躍欲試。但是,程潛畢竟是他的老師,又素有“家長”之稱,一時不好下手。這些,白崇禧早看在眼裏,因此,當白把程潛送往邵陽後,便直接命陳明仁接省主席大印。陳明仁雖想當省主席,但又不願不明不白地當,白崇禧很能揣度對方心理,正當陳明仁故作推脫時,白崇禧像變戲法似的,把手一抬,副官馬上遞來一隻小公文包,白崇禧拉開皮包,取出一紙國民黨廣州政府的委任狀,交給陳明仁,慷慨大方地笑道:


    “關於子良兄任湖南省主席一職,政府已正式委任。”


    陳明仁剛接過省主席的委任狀,白崇禧又變戲法似的從皮包裏取出另一張委任狀,也交給陳明仁,說道:


    “我已要求國防部明令撤銷長沙綏靖公署,改設湖南綏靖司令部,由子良兄兼任總司令。”


    陳明仁又接過國防部的委任狀,心頭升起一股熱流,他不禁想起二十四年前,在東征攻惠州要塞時,他冒死第一個登上惠州城牆,蔣介石給他連升三級,兩年前,四平街血戰後,蔣介石給他掛上“青天白日”勳章時的情景。如今,李宗仁、白崇禧把湖南的軍政大權全部交給了他,李、白對他可謂有知遇之恩,其恩之重可說大有超過蔣介石之勢。因為蔣給他連升三級,也不過是當上個小小的營長啊,至於那“青天白日”勳章,雖然榮耀,但是,怎抵得上兵團司令、湖南省主席和綏靖總司令這樣使人感到心花怒放呢?陳明仁有些陶醉了。


    “感謝總座看得起我!”陳明仁接過委任狀,立正向白崇禧敬禮。


    白崇禧笑容可掬,過來拍拍陳明仁的肩膀,說道:


    “子良兄,我們要團結在李德公的周圍,共負反共救國之大任。你在四平街與共軍血戰,抬棺上陣,使共軍膽寒,戰功卓著,國人無不歎服。目今共軍猖狂南下,其先頭部隊已抵湘境,這股共軍,乃是林彪部隊,相信子良兄定會拿出血戰四平街的神勇,再將林彪部隊擊敗,以重振我軍之軍威。到時,‘青天白日’勳章將由李德公給你掛上!”


    “總座,我一定追隨您和德公,反共到底,堅決保衛湖南,直到戰至最後一個人,決不動搖!”陳明仁舉手宣誓,聲震屋宇,如鋼似鐵,大有寧折不彎、殺身成仁之勢。


    “子良兄,四平一戰,本可全勝,縱不能生擒林彪,也可將東北共軍主力摧毀,但陳小鬼從中作梗,委座下令不得窮追,遂使共軍從容北撤,這是我軍反共作戰中最大的憾事。目今‘匪’勢雖然猖獗,但陳小鬼再不能作梗,有子良兄和數十萬精銳國軍陳兵湘省,為國而戰,為湘而戰,我們定能再挫林彪,以補償四平之憾!”白崇禧緊握陳明仁的手,又說了些拒敵於汨羅江的計劃,陳明仁點頭稱是。然後,白崇禧驅車長沙機場,乘飛機飛到衡陽去了。


    卻說白崇禧到衡陽總部後,甚為關心的乃是程潛的動向。過了兩天,他即給邵陽警備司令魏鎮打電話,詢問程是否已到邵陽。魏鎮答:“頌公剛到。”白崇禧便迫不及待地要和程潛通電話。不久,電話中傳來程潛那蒼老的湖南口音,白崇禧這才放下心來,和程在電話中寒暄後又虛與委蛇一番,遂心滿意足地放下了電話筒。可是,到了七月底,也就是白崇禧在長沙省署門口送走程潛一個多星期之後,忽報程潛已秘密潛回長沙,與陳明仁共同策劃湖南局部和平,他們正在和共產黨協商,已經起草了“起義通電”。白崇禧聽說不禁大吃一驚,張軫率部在武昌金口投共,使他損失了一個兵團,打亂了南撤計劃。如果程潛和陳明仁在湖南雙雙投共,他不但要再損失一個兵團和偌大的湖南地盤,而且湖南一失,兩廣門戶洞開,將打亂他整個的防守和退卻計劃,其影響是不堪設想也無從挽回的。他連連給邵陽方麵打了幾次電話,但不是說程潛到城外察看風水去了,就是說頌公被地方紳士請去吃飯了,無論怎樣打電話,都不能找到程潛。


    白崇禧知道程潛素愛與人察看風水,平時也喜談堪輿之術,但他總不至於在山野泡在風水裏不回城啊。白崇禧懷疑程潛極有可能潛回長沙,但陳明仁已任省主席和綏靖總司令,程潛無拳無勇,不過是個已被罷黜的“家長”而已,隻要陳明仁不理會他,程便無所作為。白崇禧相信陳明仁是堅決反共的,而且白對他是恩深義重的,以陳明仁之為人,斷不會背著李、白投共。目今蔣介石已經下野,陳明仁隻有死心塌地跟著李、白堅決反共才有出路。但是,不久白崇禧發現《民國日報》刊出一條消息:《陳明仁主席聲言一定要使大家在長沙市內聽不到槍聲》,這條消息寫道:“陳主席明仁今在省政府的一次會議上發表重要講話,略謂:目前軍事形勢極為緊張,這是大家所關注的。不願意再打內戰,也是全省三千萬同胞的共同願望。我作為省政府主席,寧願置個人安危於不顧,決不能違背人民的意願,我一定要使大家在長沙市內聽不到槍聲……”白崇禧看了,把個眉頭皺得似核桃一般,正在琢磨著這條消息的真假,忽接行政院長閻錫山從廣州打來的電報,說陳明仁與“共軍代表洽談和平”,要白崇禧立予處置免生變亂。


    “閻老西在廣州怎麽知道長沙情況!”


    白崇禧把閻錫山的電報往桌上一丟,本想不再為陳明仁的事費心,但程潛的行蹤卻弄得他心緒不寧,如程潛果真潛返長沙,必有目的,他鑒於張軫之變,對程潛不得不防,於是,他抓起電話筒,給在長沙的陳明仁掛電話。


    “子良嗎?聞說頌公已返長沙,請告知他的住處。”


    “總座,頌公現時不是在邵陽麽,聽說他離長沙時走得匆忙,連看風水用的羅盤都還沒來得及帶走,昨天他派人專程坐車回長沙取羅盤呢。”陳明仁朗聲說道。


    “啊?頌公就是派人回來取羅盤嗎?和什麽人接觸過沒有?”白崇禧對程潛的一舉一動都頗不放心。


    “沒聽說和什麽人接觸過。”陳明仁答道。


    “嗯,前線情況如何?”白崇禧又問道。


    “近日共軍進犯湘北,由於我將士奮勇作戰,予敵重創。現正相持汨羅、平江一線。”


    “好,望子良兄再建奇功!”白崇禧聽說陳明仁重創共軍,心裏十分高興,當即予以嘉勉,接著說道,“我明日上午九時將飛長沙巡視。”


    “啊,總座,有我在這裏就行了,您不必親臨前線啦!”陳明仁聽說白崇禧要飛來長沙,趕忙婉言拒絕。


    “四平之戰未起時,我正在沈陽巡視,聞知共軍林彪發動二十萬大軍將攻四平,我即由沈陽飛四平與子良兄策劃,而後果打一勝仗,今日林彪不幸又碰上我倆在長沙,此實乃天意!”白崇禧把林彪說得如同南蠻王孟獲一般,仿佛隻要一碰上他這位“小諸葛”,便隻有束手就擒的命運似的。


    陳明仁見白崇禧口氣堅決,不好再拒。白的兩位副手李品仙和夏威亦不主張白在此時飛長沙。李品仙道:


    “健公,陳子良說與共軍相持於汨羅、平江一帶,但總部得到的情報,共軍似已抵長沙市東的黃花和永安了。再說,子良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也還不太清楚,此時赴長沙如發生突變勢難應付。”


    李品仙在湖南和湘軍中任職時間較長,對湖南情況較為熟悉,他的意見向為白崇禧所重視。但是,白崇禧飛赴長沙的決定,並不是剛才跟陳明仁打電話才做出的。白一向有出奇製勝的思想,有時不惜冒險唱“空城計”。他之由廣州直飛武昌,固然是為了處置張軫的問題,但是為了鼓舞士氣,使其南撤計劃順利進行,也是他敢於冒共軍行將渡江、張軫部不穩的風險的主要原因。現在,共軍深入湖南,曾試圖與共產黨搞局部和平的程潛行蹤不明,各方對陳明仁的政治態度亦多有不同的揣測,此時他如突然飛臨長沙,對敢於言和的人不啻當頭一棒。即使是程潛這位“家長”,聞知白的突然降臨,也會嚇得抱頭鼠竄。縱使陳明仁動搖不定,見白的到來,也不敢再萌生異心,必得為李、白好生看守湘中門戶。因此,長沙之行是白不惜繼飛武昌後的又一次冒險。


    “我替健公飛長沙一趟如何?”李


    品仙見白去長沙之意已決,未便再勸,為了防止萬一他主動提出代白一行。


    “不行!”白崇禧斷然擺手,說道,“陳子良這個人,剛愎自用,性情暴躁,一言不合,便會拔槍相向,你們是駕馭不了他這匹烈馬的。”


    李品仙和夏威也知道陳明仁不好對付,但他們仍為白的長沙之行擔心,因為如果發生不測,缺了白崇禧則湖南、兩廣便沒有希望了。但白崇禧不僅不為自身的安危擔心,反勸李品仙和夏威要沉住氣,休得疑神疑鬼,引起陳明仁的後顧之憂,不利於與共軍決戰。為了探明共軍的行動,白崇禧又派出飛機到汨羅、平江一帶偵察,飛行員報告,沒有發現共軍大部隊移動的跡象。第二天早晨,白崇禧準備飛長沙。他先派出兩架飛機,滿載他的衛隊,在他由衡陽起飛前一小時飛抵長沙機場,先將機場控製,然後用話報兩用機向他報告,可以著陸,他才從衡陽起飛。


    卻說陳明仁得知白崇禧要到長沙來巡視,心裏十分著急。原來,陳明仁早就和程潛暗中謀劃實現湖南局部和平的問題。因為程潛目標大,白崇禧一直緊緊盯著他,不易活動,許多事遂由陳明仁來幹。白對陳明仁非常重視,不相信陳會與共產黨言和,為了讓陳掌湖南軍政大權,白崇禧處心積慮將程潛趕走。殊不知程潛虛晃一槍,出走邵陽,陳明仁趁白崇禧已退衡陽,他在長沙遂積極與共產黨接洽和平起義之事,這些事都瞞著“小諸葛”白崇禧。現在白崇禧突然飛來長沙,弄得陳明仁好不著急。他急召左右親信策士商量,如何應付白崇禧的到來。


    “司令官,反正我們已經決定起義了,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老白扣了,交給共產黨,這也是我們的一大功勞啊!”


    “對,想當年,他和李宗仁在武漢扣留頌公,這一年來,頌公又受盡了他的氣,如今他自投羅網,我們不妨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如果放跑了白崇禧,恐怕共產黨追究起來,司令官也不好交代呀!”


    眾親信你一言我一語,無一不是勸陳明仁扣留白崇禧,他們最怕白崇禧那如簧的巧舌和神出鬼沒的手腕,把陳明仁重新拉回到桂係的軌道上去,那麽,湖南的和平便有流產的危險。他們深知,陳明仁對和平起義一直疑慮重重。他除了打算與程潛一道走和平起義的道路外,也曾有過另外一種打算,即在起義遇到重大困難時,或對他顯然不利的情況下,暫時把部隊拖到湘黔或湘桂邊境的大山中去,再作他圖。其實,陳明仁最怕的是共產黨算他在四平街的舊賬,那一仗,他確實把林彪打得夠嗆。如果起義之後,共產黨要他償還血債,那他有十個腦袋也不夠賠的。後來,中共中央毛澤東主席得知了陳明仁的顧慮,便請章士釗先生捎信給陳明仁,特別提到陳在四平街作戰問題,毛主席笑著說,當時陳明仁是坐在他們的船上嘛,各劃各的船,都想劃贏,這是理所當然的,我們會諒解。隻要他站過來,不僅不咎既往,我們還要重用他。


    毛澤東主席這幾句話,才使陳明仁逐漸打消了顧慮,起義的決心終於堅定了下來。正在這時,卻又有一件事惹得陳明仁暴怒起來。原來他從有關方麵獲悉,第四野戰軍有派王首道為湖南省主席的意思,他覺得共產黨還是不信任他。蔣介石給他連升三級,掛“青天白日”勳章;李宗仁、白崇禧在他失意的時候重用了他,又將湖南省主席、綏靖總司令的委任狀送給他,他陳明仁能有今天,全是靠蔣介石和李、白的提攜,沒有蔣、李、白便沒有陳明仁。如今,大勢已去,他迫於形勢,準備和平起義,毛澤東主席說過要重用他,但是,湖南省主席這把椅子他還沒坐上幾天,便要讓給別人,他心裏如何舒服?他把桌子狠狠一拍,對部下喝道:


    “我們不能幹了!要投降,讓頌公去投降。我不能這樣!”


    這件事發生不久,又一件事使陳明仁火了起來。長沙警備司令部稽查處長毛健鈞本是一名軍統大特務,他血腥鎮壓共產黨人和進步人士,作惡多端,民憤極大。長沙地下黨組織通過陳明仁的部下,將毛健鈞扣押起來,陳明仁聞之勃然大怒,對部下狠狠地把桌子一拍,說道:“毛健鈞的所作所為,都是我的命令,我應負責,如果今天清算他,豈不是明天就要清算我?我一定要用飛機把他送走!”


    第二天,他果然把毛健鈞送上專機,飛往芷江,硬是將這個血債累累的軍統大特務放跑了。


    鑒於以上情況,無論是中共代表或陳的部下,無不擔心陳明仁在最後時刻發生變化,致使起義功敗垂成。現在,又聽說白崇禧要來巡視,誰不感到緊張呢?當然兩全其美的辦法便是勸陳明仁將白崇禧抓起來,立即發出起義通電,不過,連個軍統特務都不讓抓,他又何至於肯下手抓這個大名鼎鼎的“小諸葛”白崇禧呢?果然,待大家把扣押白崇禧的意見都說過了之後,陳明仁把桌子重重一拍,兩條粗黑的眉毛聳得老高,大叫道:


    “我叫陳明仁,不叫陳不義!哪個敢動白老總一根毫毛,我就扒他的皮!”


    他這一拍一吼,使剛才七嘴八舌的部下們頓時噤若寒蟬。隨後,他驅車直奔機場,把白崇禧接到他的司令部來。


    “子良


    兄,我這次來長沙,你可以立一大功啦!”白崇禧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那雙滴溜溜的眼睛卻不停地看著陳明仁。


    “總座,我還沒有打一個像四平街那樣的硬仗呢,怎麽談到為黨國立功?”陳明仁不知白崇禧這話是什麽意思。


    “頌公和孟瀟及你部下的一些人,不是正在勸你把我抓起來,送給共產黨邀功請賞嗎?哈哈!”這“小諸葛”果然厲害,一句話就刺中了陳明仁的心窩。


    白崇禧這句話,本來是打草驚蛇的,在陳明仁聽起來,卻別是一番滋味,他甚至懷疑白已知道剛才他的部下們說的那些話了。如果是別人,此時受此一激一驚,定會拔出手槍喝令將白崇禧扣押起來,偏偏陳明仁又是個金剛般的硬朗漢,平生吃軟不吃硬。他聽白崇禧如此說,便從懷中抽出手槍,往白麵前的茶幾上重重一放,說道:


    “總座,您對我說這樣的話,還不如一槍把我斃了的好!”


    陳明仁說完,便在白崇禧麵前站得筆挺,把雙眼一閉,任憑白的發落。白崇禧忙把他拉到身旁的沙發上坐下,十分激動地說道:


    “子良兄,我知道你是個有血性的陽剛之人,絕不會聽從那些小人之言!目下,雖然形勢危急,但我們需記取太史公之言:‘智者舉事,因禍為福,轉敗為功。’隻要你我忠心黨國,反共到底,就必能像越王勾踐棲於會稽,複殘疆吳而霸天下!”


    陳明仁沒有說話,他隻希望白崇禧快點離開長沙。他決心和程潛一道走和平起義的道路,但不願被人責為“賣主求榮”,也不想讓人譏笑為放下武器投降共軍。正如白崇禧所說,他是個有血性的陽剛之人,為人做事都堂堂正正、剛剛烈烈的。因此他也不想再用那套虛偽的話來搪塞敷衍他的上司。


    “作為革命軍人,應為孫總理之主義而奮鬥終生。現在,國難當頭,有些人還想搞局部和平,這是背叛黨國,背叛總理……”


    白崇禧說一句,右手在沙發的扶手上重重地敲一下,陳明仁不像程潛那樣,怕白崇禧扣留,因而對白敲沙發扶手感到膽戰心驚。現在,長沙的實權掌握在陳明仁手裏,相反,如果他要把白崇禧扣留起來,那倒是易如反掌的事。陳明仁坐得筆挺,是一個標準軍人正在聽上峰訓示的形象。白崇禧正慷慨激昂地說著,那隻手也在不停地敲著,陳明仁卻端坐不動,仿佛變成了一尊金剛。這時,隻聽桌上的電話鈴急促地響了起來,但白、陳兩人都好像沒聽見似的,白照樣在滔滔不絕地說著,說完太史公又說齊桓公,再說到“田橫,齊之壯士耳……”陳明仁則絲毫不動,目不斜視。那電話鈴卻不客氣地久久叫喚著。陳明仁有個規矩,凡他與上司正在談話時,除夫人之外,任何人不得進入室內。因此那電話盡管叫了好長一陣,副官們皆不敢進來接。這時,他的夫人謝芳如在樓下聽到樓上會客室中的電話鈴響,才上樓來接電話。


    她剛聽了幾句,便不安地轉過身來,向白崇禧報告道:


    “總座,機場您的衛士長打來電話……”


    “啊!”白崇禧這才來了個急刹車,中斷了他的說辭,站起來,走過去接電話。


    “報告長官,”電話中衛士長的聲音有些急促,“機場附近發現共軍遊擊隊出沒,似有對我機場進行破壞的企圖。”


    “加強警戒!”白崇禧命令道,說完便放下了電話。


    大概陳明仁已知道了機場周圍的情況,對白崇禧道:


    “總座,您還是回衡陽去坐鎮吧,這裏有我就行了!”


    白崇禧這趟長沙之行,他自己也知道冒的風險不亞於武昌之行,那時,盡管他已得知張軫不穩,但他的親信部隊張淦兵團在身邊,可應付突變事件的發生。現在張淦兵團遠在衡陽,長沙全是程潛、陳明仁的湘軍,共產黨地下活動也頻繁,如果機場出了問題,那就麻煩了。他的衛隊雖然緊緊控製著機場,但是共產黨遊擊隊如果潛到機場附近打幾發迫擊炮,那是防不勝防的,因此,他不敢在長沙久留。他的長沙之行雖僅半日,但目的已達,也就該適可而止了。


    “有子良兄在此,我自然就放心了!”白崇禧對陳明仁仍深信不疑,他對程潛則放心不下,“如發現頌公潛返長沙,請即向我報告!”


    “是!”陳明仁答道,隨即用電話命令他的警衛團,封鎖通往機場公路的兩側,他親自護送白崇禧到機場去了。


    “子良兄,我等著給你請功啦!”白崇禧臨上飛機之前,仍不忘給陳明仁打氣。


    “健公,我是對得起您的!”陳明仁那鐵板似的臉上,好似出現了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笑容,他笑得那樣深沉而富有軍人的正直感,一雙大手把白崇禧的手握得發疼。


    回到衡陽後,白崇禧每天仍不斷與陳明仁通電話,雖然程潛下落不明,但他對陳明仁和長沙還是放心的。這天晚上九點多鍾,白崇禧照例又給長沙陳明仁打電話,可是打了很久,竟無人接。他正感疑惑,忽聽見電話中傳來一個女聲:


    “總座嗎?子良黃昏前帶衛士到河裏遊泳去了,直到現在還沒回來……”


    “啊,夫人您好!”白崇禧聽出說話的是陳明仁的夫人謝芳如,忙彬彬有禮地問候,“子良回來後,請他馬上給我打電話。”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白崇禧又迫不及待地給陳明仁打電話,又打了好久,這次連陳明仁的夫人也找不到了,白崇禧好生納悶,手握電話筒,方寸有些亂了。大約又過了五分鍾,電話筒中突然變得寂靜起來,衡陽總部的通訊兵團焦急地向他報告:


    “報告長官,長沙的電話已經中斷!”


    “啊!”白崇禧像抓著繩索正在登山,那繩索突然中斷,他的身子倏地掉下了萬丈深穀,但他仍緊緊地抓著那電話筒不放,希冀能接上那斷了的繩索,不至於摔到深穀裏粉身碎骨。


    “報告長官,我們已經用話報兩用機與長沙聯絡,請接聽!”通訊兵團終於采取緊急措施,為白崇禧溝通了長沙的電訊。


    “子良兄!子良兄!”白崇禧大聲呼喚著,他像一個陷入迷途的旅人,在呼喚自己的旅伴。


    話筒中沒有任何反應,好一會兒,忽然跳進來一個陌生的聲音——那是一家廣播電台的播音員正在播送一篇什麽人的聲明:


    “……率領全湘軍民,根據中共提示之八條四款,為取得和平之基礎,貫徹和平主張,正式脫離廣州政府,今後當依人民立場,加入中共領導之人民民主政權,與人民軍隊為伍,仰能以新生之精神,徹底實行革命之三民主義,打倒封建獨裁、官僚資本與美帝國主義,共同為建立新民主主義之中國而奮鬥。程潛、陳明仁、李默庵、劉進……”


    這是由程潛、陳明仁領銜發布的起義通電。白崇禧絕望地將話筒狠狠一砸,馬上抓起另一隻話筒,大聲叫喊著:


    “空軍出動全部飛機,務必將長沙夷為平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桂係演義(全四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黃繼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黃繼樹並收藏桂係演義(全四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