盎格魯林鎮坐落在新澤西州與紐約市區交接的地方。從小鎮開車出發,跨過那座大鐵橋,約一小時,便到了世界上最大的商業都會紐約。


    李宗仁於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二十日逃離南寧後,專機直飛香港。 十二月五日,由香港飛往美國。十二月七日,李宗仁到達紐約後,即入長老會醫院檢查身體。 十二月十九日,進行胃潰瘍手術,手術過程順利。 一九五〇年一月二十日,李宗仁治愈出院。


    此時,白崇禧指揮的華中部隊已經在廣西全軍覆滅。蔣介石在台灣積極準備複職,台灣的國民黨監察院則提出了彈劾李代總統案。環顧中國,大陸他回不得,台灣他去不得,香港又非他立足之地。他隻得和夫人郭德潔乘車在紐約附近尋覓一個棲身之地。終於,盎格魯林鎮以其古樸的風格,鄉野似的寧靜,成為經曆了狂風巨浪生活後的李宗仁夫婦的避風港灣。他們以六萬多美元,買下了坐落在盎格魯林鎮中心的一座磚砌的兩層花園洋樓。他們在這裏定居下來。


    時間過得真快,眨眼間,李宗仁在這裏住了十六個年頭。他雖然成了紐約郊區紐華克城移民局管轄下的一名永久性移民,但他卻仍然保留著中國國籍。


    一九六五年六月十一日,李宗仁整天差不多都待在他的花園中,給他的花木澆水。隔壁的住家是一位高大健壯的美國鄰居,叫貝拉夫人。此時,貝拉夫人正抱著她的寵物——一隻雪白的小狗,站在爬滿藤蔓的籬笆前跟李宗仁打招呼:“李先生,您的花種得真好!”李宗仁抬起頭來,微笑著說:“好,好,謝謝您夫人!”


    李宗仁夫婦在美國新澤西州的住宅


    小鎮仍是那麽寧靜,花園中仍是那麽寧靜,就連從大西洋上刮過來的風,也靜得出奇,它輕輕地從那掩映的花木枝頭上飄過,便了無聲息地消失了。


    可是,此刻在李宗仁的心中,卻像台風掠過海麵一般,正掀起層層巨大的波瀾。明天,他便要悄悄地告別他生活了十六個年頭的這座小洋樓,飛往瑞士的蘇黎世,在那裏與專程前來接他的程思遠會麵,然後飛回他日夜思念的祖國。關於他回歸祖國的事,隻有他的夫人郭德潔和幼子李誌聖,他的摯友——前國民黨政府地政部長吳尚鷹三人知道。為了這一天的到來,他已經摸索了十幾年,冥思苦想了十幾年。開始,他曾幻想在美國政府的支持下,在海外搞“第三勢力”。一九五〇年,李宗仁在吳尚鷹的推動下,以中國國民黨複興委員會名義發起組織“中國民主政團同盟”,並親自去舊金山活動。可是不久,他就發現,在海外搞什麽政治活動,既無活動基地,也沒有群眾基礎,毫無作為,遂死了這個心願。


    一九五五年四月,亞洲和非洲的二十多個國家在印度尼西亞的萬隆舉行亞非會議。中華人民共和國首席代表周恩來總理,在會上闡明大陸對台灣的政治立場:台灣是中國的領土,中國人民解放台灣是中國人民自己的內政問題。美國造成台灣地區的緊張局勢,這是中美之間的國際問題。為了緩和台灣地區的緊張局勢,中國政府願和美國政府坐下來談判。中國人民願意在可能的條件下,爭取用和平的方式解放台灣。


    李宗仁在報上看到了周總理的聲明,興奮得一夜睡不著覺。他認為台灣問題必須解決,周恩來在萬隆會議上的聲明,為解決台灣問題指出了正確的途徑,凡屬愛國之士,均應竭誠擁護,並為促其實現而共同努力。為此,他連忙寫信給遠在香港的程思遠,請程與海外愛國人士交換意見,替他準備一個文件,以便在適當的時候發表。


    1950年3月1日,蔣介石在台北複任“總統”,李宗仁從此失去了“代總統”的資格


    一九五五年八月,李宗仁針對中國當前的形勢,在美國發表了《對台灣問題的具體建議》(簡稱《建議》)。他在《建議》中力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百廢俱興,建設規模之大與成就之速,皆史無前例。國勢日振,真可說舉世矚目。我本人雖失敗去國,而對北平諸領袖之日夜孜孜,終有今日,私心彌覺可喜。我國變亂百餘年,民窮財盡,今日,得此和平建設的機會,我們斷不使內戰出現於中國。


    至於台灣,李宗仁指出,他曾一度期望蔣先生能改變作為,繼承孫中山先生遺訓,把台灣建成“三民主義實驗區”。但是蔣先生這些年來,並無任何改革,獨裁專製,且有甚於大陸時代。當然中國今日還不可能用武力來解決台灣問題,但是這種形勢並不是一成不變的,當中國具有充分條件並且不願這種分裂局麵繼續存在時,那麽台灣問題就將急轉直下。所以台灣問題,隻有政治解決最為有利。政治解決台灣問題,不外以下三種方式:(一)聯合國暫時托管;(二)成為一個獨立國家;(三)維持現狀。第一和第二種方式,不論對國共雙方,還是任何愛國的包括台灣人民在內的中國人來說,都是不可接受的。


    台灣自古以來即為中國領土,隋唐以後,祖國大陸人民同台灣關係更為密切。十七世紀明天啟年間,荷蘭人和西班牙殖民者分別侵入台灣。明末,鄭成功收複台灣。清置台灣府,屬福建省。一八九五年改行省。清末甲午戰爭後,台灣為日本侵占五十年。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勝利後歸還中國。前述第一、二兩種方式沒有一個中國人能夠接受,則維持現狀,勢所難免。但是,現狀不能長此維持下去,隻要台灣尚未回歸祖國,祖國統一大業就尚未完成,就不會永遠無所舉動。


    李宗仁認為,解決台灣問題,隻有兩條路可走:


    第一條,國共再度和談,中國問題由中國人自己解決,經過談判可能得一和平折中方案。


    第二條,美國應發表正式聲明,承認台灣是中國領土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但它可以成為這個國家的一個自治州。然後,在美國撤走其第七艦隊的同時,實行台灣海峽地區非軍事化。


    隻有通過這樣的辦法,才能免除台灣海峽的戰爭危險。經過長期的和平,兩個敵對政府間的彼此仇恨就會逐漸消失,然後就能夠為國家統一做出安排。


    李宗仁說:“我以過去親身參與中國政治的體驗,觀察今日的世局,自信頗為冷靜而客觀。我惟願中國富強,世界和平,也就別無所求了。”


    他在《建議》最後說:“蔣先生比我年長四歲,今年六十七歲了,他在漫長的一生中飽經憂患。如果他能毫無個人成見地回顧一下近百年來我國所發生的一切,能像我一樣客觀地展望一下我們可愛祖國的前程,我可以完全肯定地說,他會同意我的意見的。”


    李宗仁在美國公開提出和平解決台灣問題的具體建議,這是自一九四九年以來他在政治立場上的一個重大的轉變。他的這一轉變,立刻引起了中國共產黨的高度重視。第二年四月,周恩來總理在北京接見了程思遠,他對程思遠說:“李宗仁先生去年發表了一個聲明,反對搞‘台灣托管’,反對台灣獨立,主張台灣問題由中國人自己協商解決。這是李先生身在海外心懷祖國的表現。我們歡迎李先生在他認為方便的時候回來看看。”


    當程思遠把這情況函告李宗仁時,他心裏久久不能平靜。


    從一九五六年到一九六一年,程思遠應周恩來總理之邀,三上北京,除參觀祖國大好河山之外,便是向周恩來匯報李宗仁思想變化的情況。這期間,李宗仁思鄉心切,一九六〇年秋,他請夫人郭德潔專程到香港秘密與程思遠夫婦會麵,以便具體安排他的歐洲之行。此行,李宗仁準備以探親的名義,在歐洲的瑞士與程思遠見麵。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中華人民共和國為維護領土完整,對印度擴張主義的挑釁進行了自衛反擊。帝國主義便顛倒黑白,借此進行猖狂的反華活動,李宗仁在美國發表了《對中印邊界問題的進一步探討》(簡稱《探討》)。李宗仁在《探討》一文中指出:“美國朝野為憎惡中共,竟抹煞客觀真理,認定西藏非中國的一部分,並以中共對西藏的改革措施為侵略行為。須知,這在隋、唐時代,中國政府即享有對西藏的宗主權。千餘年來,即西藏土著亦未嚐否認。近百年來,英國覬覦西藏,然亦未敢否認中國對西藏宗主權的事實。民國以後,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藏族為中華民族主要成員之一,西藏更為中國領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美國朝野為厭惡中共,便歪曲事實,硬欲將西藏劃出中國版圖,其幼稚無知,豈不可笑?”


    李宗仁指出:中印邊界線幾世紀以來都未劃定,尼赫魯先生為什麽突然提出這個問題,隨後入侵中國邊境?為什麽又拒絕與中國進行談判?看來他在邊界問題之外,還另有動機。第一,利用邊界問題解決印度內部困難;第二,想利用中印衝突來爭取美援。美國朝野抨擊中國對西藏行使主權,這樣做對美國毫無裨益,徒傷中國人的感情,宜三思之。


    李宗仁發表《對台灣問題的具體建議》是他晚年政治上的一大轉變。而《對中印邊界問題的進一步探討》一文的發表,則是他的思想在此基礎上的又一飛躍。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威爾伯博士曾對記者說:“我因為李宗仁先生寫回憶錄,而采訪他多次,同李宗仁先生認識已有八年的曆史。他在中印邊界事件中,采取支持中共的立場,我想這主要是因為他是一位中國人之故。”


    李宗仁先生是位正直的中國人,是一位當之無愧的炎黃子孫!


    一九六三年夏天,李宗仁接見了意大利米蘭的《歐洲周報》女記者奧古斯托·瑪賽麗,縱談天下大事與中國問題。七月十四日,《歐洲周報》以顯著版麵,刊登了奧古斯托·瑪賽麗寫的名為《李宗仁先生訪問記》一文。李宗仁在與這位女記者的談話中,毫不掩飾他的觀點,他坦率地說:“我像蔣介石和國民黨一樣,是一個失敗者。唯一的區別是,我完全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作為個人來說,我自己無關緊要,我不能妨礙中國的前途和她的進步。我由於自己的失敗而感到高興,因為從我的錯誤中一個新中國正在誕生。我不把我的錯誤歸咎於任何人。這些錯誤是我的,我不說我受騙了,他們拋棄了我。誰這樣做是有充分理由的,而我就是提供這些理由的人。什麽時候我們曾經有過像我們今天有的這樣一個國家呢?”


    一個失敗者能為他的對手的勝利而感到自豪,能為他們治理國家的巨大政績而感到歡欣鼓舞,這是一種怎樣的胸懷啊!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下旬,李宗仁在蘇黎世以探親休養為名,與秘密前來的程思遠會麵。這是自一九四九年底他們在香港別後的首次重逢。時間整整過去了十四年。程思遠見李宗仁的頭變禿了,雙鬢也白了,但精神矍鑠,他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李宗仁拉著他的手,到一家咖啡館,找到了一個僻靜的座位,彼此暢談闊別後的情況。


    李宗仁說話有些激動,他說:“思遠呀,樹高千尺,葉落歸根。人到晚年,更思念祖國。帝國主義者諷刺中國是一個地理上的名詞,一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中國才是一個真正統一的國家。如今民族團結,邊陲歸心;國際地位與日俱增,這樣一個國家,是值得我們衷心擁護的!”


    1963年12月下旬,李宗仁與程思遠在瑞士蘇黎世河畔秘商回國


    程思遠說:“德公,這次我來,周恩來總理要我帶給你幾句話。周總理說:‘第一,李先生可以回來祖國定居;第二,可以回來,也可以再去美國;第三,可以在歐洲暫住一個時期,再定行止;第四,回來以後可以再出去,如果還願意回來,可以再回來。’總之,來去自由,不加拘束。周總理把這四點意見,歸納為‘四可’。”


    李宗仁聽完後,激動地說:“你告訴周總理,我隻要一可,回到祖國定居,安度晚年!”


    一九六四年二月,中華人民共和國與法蘭西共和國建交。李宗仁得知這一消息後,即在紐約的《先鋒論壇報》上發表了一封公開信,勸告美國當局放棄其不合時宜的對華政策,效仿戴高樂政府同中華人民共和國調整關係。李宗仁此舉,遭到海外一些反共頑固分子的抨擊。他們在報上撰文指責李宗仁“是借此向中共報功,甚至已在美國替中共滲透華僑社會及向美國進行遊說的工作”“向‘紅朝’屈膝”等等。李宗仁把那些報紙一扔,冷笑道:“可憐的秋蟲,你們還能鳴噪幾時!”幾天後,在台北閑居的“‘總統’府戰略顧問委員會”副主任白崇禧給李宗仁打了一份電報,李宗仁感到有些詫異。電雲:


    “總統”蔣公率全國軍民,嚐膽臥薪,生聚教訓,正在待機執戈西指,完成“反攻複國”大業。而我公旅居海外,迭發謬論,危及家邦,為親痛仇快。最近閱報,法國與“共匪”建交之後,我公竟於2月12日投函紐約《


    先鋒論壇報》,公然支持“共匪”,勸說美國步學法國,與“共匪”調整關係。我公對國難既不能共赴,反為“共匪”張目,危害“國家”,是誠何心,是真有自毀其立場矣!自毀其曆史矣!自絕於國人矣!伏望我公激發良知,遠離宵小,幡然悔悟,以全晚節。


    李宗仁看了白崇禧的電報,不僅不惱怒,反而搖頭長歎一聲:“可憐的‘小諸葛’,你連半點事後諸葛亮的自由都沒有啊!”


    又過了一年,隨著形勢的發展,李宗仁回國已是水到渠成。他決定於一九六五年六月十二日離美飛歐,踏上回國的第一程。


    明天就要離開美國了,無論碰到什麽樣的情況,他都將一去不返。他戎馬一生,征戰有年,多少次出生入死。他不怕美國聯邦調查局的阻撓,也不怕蔣介石特務的手段,孔子雲:“朝聞道,夕死足矣。”他已經是七十五歲的老人了,到了晚年,他才看清了自己的道路,為了抓住這有限的光陰,他有著鳳凰涅槃般的勇氣!


    李宗仁在花壇前沉思良久,夫人郭德潔從屋裏走出來,拉他進屋,悄悄地說:“剛才哥倫比亞大學威爾伯博士來電話,說他們給你整理的回憶錄即將完稿,按協議,你有三十萬美元的版稅……”


    李宗仁把手一擺,斷然說道:“現在不要說這些事了,連這幢房子也低價把它處理掉。明天我走後,你務必盡快趕到蘇黎世與我碰頭。”


    郭德潔深沉地點了點頭。


    六月十二日,李宗仁飛往歐洲。六月十三日,李宗仁的次子李誌聖從紐約給遠在香港的程思遠拍發了一封密電:“貨已啟運。”程思遠得悉李宗仁已經啟程的消息,他忙趕到北京向周總理報告。中共中央統戰部部長徐冰和國務院秘書長周榮鑫及總理辦公室主任童小鵬等向程思遠傳達了周總理出國訪問臨行前對李宗仁回國一事所做的具體指示。程思遠遂於六月二十八日,趕到蘇黎世與李宗仁會麵,具體安排李宗仁回國的事宜。


    台北,蔣介石的官邸。蔣介石與夫人宋美齡在進早餐。餐桌上,擺著稀飯和鹹菜,還有一小盤他家鄉出產的醃竹筍。一名口音清楚的侍從副官正在為他讀著當天“中央通訊社”的《參考消息》。


    蔣介石已經明顯地衰老了,稀疏的鬢發已經銀白,臉上顴骨突出,兩腮有些幹癟,隻有那雙混濁的眼睛,仍像當年那樣,透出一種令人畏懼的威嚴。他退到台灣這十幾年,雖然黨政軍都成了清一色的,再未有什麽派係敢於和他對抗,但是他日子並未過得舒心。他以孫中山的忠實信徒自居,經營著一個小朝廷,而海峽那邊這十幾年來卻蒸蒸日上,他內心不免感到孤獨和惶恐。


    一九五六年春天,中共中央發出第三次國共合作的呼籲,並將此呼籲通過香港由章士釗先生傳送到台灣。這時大陸正在倡導向科學進軍,努力於國家的振興大業,到處呈現一片熱氣騰騰的景象。日本政府見大陸國力增強,從其自身利益出發,加強了與中國大陸的經濟聯係。這些,都給蔣介石造成了很大的壓力。蔣介石正是在這種形勢下收到了由章士釗傳來的中共中央的呼籲。他當然記得很清楚,三十多年來,中國國民黨和中國共產黨曾經進行了兩次合作,從那兩次合作中,無論是國民黨或蔣介石本人,都得了很大的好處,也給多災多難的國家創造了進步和發展的契機。當然,隨著每次國共合作的破裂,也給國家和中華民族帶來了深重的災難。不過,蔣介石把這些責任全部推給了中國共產黨。現在,是不是又到了第三次國共合作的時候了呢?蔣介石整整考慮了一年。


    一九五七年春天,他決定派人到北京(他仍稱北平)接洽,試探虛實。為此,他在台北召見了在香港主持國民黨宣傳工作的許孝發,要許孝發為他尋覓合適之人選。許推薦了三個人:童冠賢、陳克文、宋宜山。三人中,隻有童冠賢拒絕前往。最後,蔣介石選中了宋希濂的胞兄宋宜山。宋宜山遂於同年四月由香港進入大陸,到達北京後的第三天,就在東興樓飯莊見到了周恩來總理。隨後,宋宜山和中共中央統戰部長李維漢商談。中共方麵提出台灣自治,中共不派人去,仍由蔣介石管轄台灣,國民黨則可派人到北京參加對全國的領導。但外國軍事力量,則必須完全從台灣海峽撤走。宋宜山對中共所提方案,十分讚同。他回到大陸,所見所聞,皆受鼓舞。宋宜山帶著中共的方案,到香港後即以報告書的形式向蔣介石匯報。沒想到他在報告書中實事求是地讚揚了中共這幾年來所取得的成就,竟觸怒了蔣介石。蔣介石下令取消宋宜山回台的資格,從此宋宜山隻得長住香港,在那裏安度晚年。隨後,大陸反右派鬥爭風起雲湧,蔣介石對中共所提方案,也就沒下文了。


    正當蔣介石裹足不前的時候,李宗仁卻勇敢地揚起風帆,從遙遠的大西洋彼岸駛向中國大陸,邁出了他人生偉大的一步。


    蔣介石一邊進早餐,一邊聽著那位口齒伶俐的副官讀著“中央社”的《參考消息》。


    “李宗仁夫婦離美飛抵歐洲,日前抵達蘇黎世。據知情人士稱,李氏已出賣他在紐約的房屋,同行的李夫人,曾因乳癌而動手術,將在瑞士休養,據說,李氏有一內弟在蘇黎世……”


    蔣介石仿佛嚼到了一粒砂石,倏地皺起了眉頭。侍從副官又朗讀一條美聯社發自日內瓦的電訊:“中國前代總統李宗仁抵達蘇黎世後,香港報章紛紛推測李氏有可能前往北京,而此間台灣官員則對此表示懷疑……”


    侍從副官的朗讀被一陣匆匆的腳步聲打斷,來者乃是主持台灣“國防部情報局”和“國家安全局”的蔣經國。


    蔣介石慢慢地放下了筷子,侍從副官的朗讀聲也戛然而止。


    蔣經國憂心忡忡地說:“父親,我們剛收到來自歐洲的報告,李宗仁與其妻郭德潔已變賣他們在美國的房產,飛往瑞士蘇黎世,似有潛奔‘匪區’投共的跡象。”


    蔣介石用餐巾揩了揩嘴,那蒼老的嘴角上浮現出一絲冷笑:“我知道,此人遲早是要背叛‘黨國’的!”


    蔣經國:“我們絕不能讓李宗仁的陰謀得逞!”


    蔣介石沉思片刻後說:“不要打草驚蛇,你馬上叫白崇禧來見我。”


    蔣經國:“是。”


    白崇禧懷著惶恐不安的心情,走進士林官邸蔣介石的會客廳。白崇禧也明顯地衰老了,但他的衰老卻不同於蔣介石的衰老。蔣介石的衰老,是一個精明的大公司的大老板,日夜為他的公司的生存而費盡了一生心血的衰老,是一種為權力的沉重負荷所消耗的衰老,這種衰老,除軀殼的老化外,內心的權力欲望和地位的顯赫,是永遠不會衰老的。而白崇禧則恰恰相反,他從軀殼到內心,都全衰老了。就像一隻猛虎被人關在籠中,隨著歲月的流逝和囚籠的桎梏,昔日一身的威風早已蕩然無存。他一到台灣,就失去了行動的自由。他除了掛著個“戰略顧問委員會”副主任的虛銜外,什麽職務都沒有了。白崇禧是個閑不住的人,他那超人的智慧和對權位的追求,是他生命的動力。而今,那超人的智慧還活在他的腦海裏,而權位卻早已與他無緣,他的痛苦和悔恨,是常人所無法體察的。開始,他經常召集一些在台的舊部鄉黨,到台北鬆江路他的寓所,商討有關廣西的曆史問題,特別是研究太平天國的軍事問題。他的智慧又開始從他那腦海裏跳出來,他對太平天國北伐和西征失敗的精辟論述,每每令舊部和鄉黨們扼腕歎息。他們每周一次聚會,暢談天下興亡之事。可是,不久白崇禧就發現,舊部和鄉黨們一個個都不來了。他推窗發現,在他寓所對麵的路口,不知何時增加了一個香煙鋪子,幾個賣煙的夥計,鷹隼一般的眼睛直盯著他的大門。


    白崇禧不寒而栗!既然不準談“鄉事”,那麽下棋消遣總可以吧。於是,他又邀請一二知己,到寓所下棋消磨時光。他那超人的智慧,神出鬼沒的用兵之法,常常殺得高超的棋手敗走麥城。白崇禧終於在棋盤上找到了他生命的動力。可是,不久白崇禧又發現,連這一二知己都不上門與他對弈了。他發火了,打電話責問他們,他們一個個都噤若寒蟬,隻有一個大膽點的說了一句:“健公,非不為也,勢不能也!”白崇禧待在家中悶得慌,於是,他決定到山裏去打獵,以消磨這漫長的時光。他的嗜好除了下棋便是打獵了,那支德國造的精良獵槍還是他從大陸帶到台灣的呢。他準備一番,便帶著兩名一直跟著他的老副官進山去了。山裏的林區管理所有一列裝運木材的窄軌小火車,逶迤向深山駛去。可是剛走出半個小時,他的一名副官突然“哎呀”大叫一聲,不顧一切地拉開車門,抱著他從小火車的窄門倏地滾下車去,白崇禧被摔蒙了。他剛爬起來,隻見那小火車發瘋一般直往前衝去,前麵是一段懸崖陡坡,鋼軌被拆去了約五十米。眨眼間,那發瘋的小火車脫軌而去,一頭撞下了懸崖。那名來不及跳車的副官,瞬間跟著小火車在懸崖下粉身碎骨。白崇禧一雙腿顫抖了好久,要不是那名反應敏捷、處事果斷的副官攙扶著他,他是無論如何也站不起來的!


    白崇禧在台灣下圍棋消磨時光


    沒有人來談話,沒有人來下棋,又不能進山打獵,白崇禧便隻能待在家中打發著漫長的時光。那雙曾經閃爍著睿智火花的目光,發呆地盯著階下慢慢移動的日影,竟變得有些呆滯了。


    白崇禧的鄰居是朱懷冰,其堂弟朱鼎卿原任華中“剿總”漢口第九補給區司令。民國三十八年二月,白崇禧保薦朱鼎卿為湖北省主席。朱鼎卿是個職業軍人,沒有管理地方行政的經驗,便一切仰仗堂兄朱懷冰出主意。朱懷冰為了逢迎白崇禧,便常往華中“剿總”拜訪,聆聽白崇禧的教誨,表示仰慕之情,與之關係十分密切。到了台灣後,朱、白兩家是鄰居,經常碰頭見麵。每次,總是白崇禧主動打招呼,而朱懷冰卻異常冷淡地敷衍一下。白崇禧生活寂寞,有時想找朱懷冰聊聊天,而朱總是故意躲開。有一年正月初一,朱懷冰正和家人在家中打牌。門鈴響後,管家開門見是白崇禧來拜年,趕緊去向朱懷冰報告。朱懷冰一邊往裏走,一邊斥責管家:“多管閑事,你就說我不在家嘛!”這時,白崇禧已經進了廳裏,他不但看見了朱懷冰往裏走的背影,而且還清清楚楚地聽到了朱懷冰斥責管家的話。白崇禧尷尬得隻好和那管家搭訕幾句就走了,從此白、朱兩家不再往來。


    一天,白崇禧正在家中讀書解悶。忽然闖進一批軍警,不問青紅皂白,便四處搜查。軍警翻箱倒櫃,連地板都撬開搜查過。白崇禧氣得打電話責問蔣經國,蔣經國有恃無恐地說:“這並非我的意思,你打電話問‘總統’好了!”白崇禧的電話打到蔣介石那裏,蔣介石卻冷冷地說:“知道此事,不僅對你如此,人人都應該這樣來一次!”事後,白崇禧知道,除他和薛嶽家外,並沒有“人人這樣來一次”。


    一九五四年三月十日,台灣召開“第一屆國民大會第六次會議”,當大會表決罷免李宗仁的副總統職時,眾多“國大代表”隻是舉一隻手表示讚成,而白崇禧卻與眾不同,他高高舉起兩隻手,舉手的時間似乎也比別的“國大”代表長。


    好不容易熬到一九五九年,這一年,馬來西亞總理東姑拉赫曼給台北發來一份高貴的請柬,邀請白崇禧以中國回教理事長的名義前往吉隆坡,參加該國的開國大典。這份請柬,自然是先到了蔣介石的手裏。蔣介石這才想起,白崇禧還一直當著在大陸時代就已當了的中國回教理事長,如果不放白崇禧去吉隆坡出席馬來西亞的開國大典,將會影響台灣地區與馬來西亞的關係,如果把白崇禧放出去,恐怕是放虎歸山,一去不返。李宗仁在美國經常給他找麻煩,已夠他氣惱的了,假如再放一個白崇禧去,李、白兩個人一旦又搞在一起,那麻煩豈不更大?曆史的教訓殷鑒不遠,蔣介石絕不能放虎歸山!於是,蔣介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改選了中國回教理事會,把白崇禧的理事長給拿掉了。這樣,白崇禧便出國無名,自然也就無法離開台灣半步了。


    正當白崇禧在打發著他一生中漫長無聊時光的時候,李宗仁的思想卻經曆了一次又一次的飛躍。他出於一個正直的中國人的立場,在美國經常發表一些抨擊台灣蔣介石政權,讚揚中共在大陸上的進步和成就的言論,使蔣介石十分惱火,但蔣介石對李宗仁鞭長莫及。每當這時候,他便拿白崇禧來出氣,要白致電李宗仁,責罵李宗仁一番,雖然毫無作用,但也收到了以桂係之矛攻桂係之盾的作用。


    這次奉召謁見,白崇禧自然又想到李宗仁的事了,因為除此之外,蔣介石是絕不會召見他的!


    蔣介石在客廳的沙發上正襟危坐,一臉霜色,那雙眼睛嚴厲得怕人。白崇禧心裏不由一陣戰栗


    。他不敢看蔣介石那雙眼睛。


    “崇禧奉召謁見‘總統’。”白崇禧站在蔣介石麵前,垂首恭立。


    蔣介石既不說話,又不示意白崇禧坐下,隻用嚴厲的目光盯著對方。


    白崇禧感覺到有兩把無形的利刃在他身上亂戳,他內心不住地戰栗著。


    “李德鄰夫婦,已變賣了他們在美國的房產,一同到歐洲去了,這個,這個,你知道嗎?”


    “崇禧對此毫無所聞。”白崇禧仍不敢看蔣介石。


    “嗯,這個,這個,你看,李德鄰歐洲之行,是不是潛奔‘匪區’賣身投共的第一步?”蔣介石又問道。


    “不……不知道。”白崇禧惶恐地搖著頭。


    想當年,作為蔣介石的參謀長,對蔣介石的垂詢問計,白崇禧對答如流,侃侃而談,奇謀頻出,蔣問一事,白對上、中、下三策,每每使戰局轉危為安。如今,麵對蔣介石的詢問,白崇禧竟木訥無以為對。當年那個智商超群、處變不驚的“小諸葛”似乎早已死去,隻留下一身還會活動的軀殼!


    “健生兄和李德鄰有很深的曆史關係,這個,這個,你應該勸一勸他,保持晚節,不要背叛‘黨國’!”蔣介石冷冷地說。


    “是。”白崇禧點頭答道。


    “嗯,你就在我這裏,給李德鄰起草個電報。”蔣介石指著案幾上早已備好的筆和電報稿紙,那情形,仿佛是要案犯招供畫押似的。


    “是。”白崇禧又點一下頭,然後小心翼翼地走向那案幾,準備“招供畫押”。


    一九六五年七月十三日下午二時,蘇黎世弗雷加登機場。一架瑞士航空公司的道格拉斯客機即將起飛,是一趟由蘇黎世經日內瓦、雅典、貝魯特、卡拉奇飛往香港的航班。在機場的入口處,匆匆走過來兩男一女三位中國人,兩位男士穿著青色的西裝,女士穿著銀灰色的西裝套裙。兩位男士便是李宗仁和程思遠,女士是郭德潔。他們剛剛登上客機,便聽到發動機巨大的轟鳴聲,飛機起飛了。


    與此同時,台灣國民黨駐日內瓦的兩名具有特殊身份的工作人員,手持白崇禧的電報,匆匆趕到蘇黎世,到中國飯店尋找李宗仁夫婦。正好那家飯店的老板、郭德潔的表弟開車剛從機場返回,他是送李宗仁他們三人上飛機的,一回到飯店便碰上了那兩位不速之客,他心裏暗暗驚叫:“好險,晚半小時就糟了!”


    台北,蔣介石的官邸。蔣經國進門報告:“父親,白崇禧的電報沒有送到李宗仁手上,我們的人趕到蘇黎世時,他們已上飛機,現在已飛過日內瓦,下一站將到希臘首都雅典,然後經黎巴嫩首都貝魯特,再到巴基斯坦首都卡拉奇,最後到達香港。”


    “無能!”蔣介石發火了,“連封電報都送不出去!”


    蔣經國垂下頭,然後又說:“看來,李宗仁‘投匪’的跡象已很明顯,他很可能要在卡拉奇或者香港這兩個地方與中共要員接頭。我們準備在這兩處采取斷然措施。”


    蔣介石說:“你馬上要白崇禧、李品仙、黃旭初、夏威他們這些桂係殘餘,立刻給李宗仁打電報,向他曉以大義,懸崖勒馬,隻要他不投‘共匪’,便什麽條件都好商量。”


    蔣經國遲疑地:“李宗仁正在飛機上,這些電報發到哪裏去?”


    蔣介石又有些惱火了:“就發到李宗仁坐的那趟飛機上去!”


    巴基斯坦首都卡拉奇國際機場。七月十三日,淩晨兩點,李宗仁、郭德潔、程思遠乘坐的瑞士航班在機場徐徐降落。他們收拾行李,準備在這裏下機,而他們的機票本來是購買到香港的。瑞航的空中小姐用詫異的目光望著他們,但還是很有禮貌地為他們打開了機艙的門。機艙門打開後,那空中小姐不由大吃一驚。原來,站在舷梯頂端的竟是一名全副武裝、身材魁梧的巴基斯坦警官,緊靠舷梯下邊,停著一輛紅燈閃爍的裝甲警車。


    巴基斯坦警官很有禮貌地向空中小姐敬了個禮,說明奉命執行任務,然後走進機艙,用英語詢問:“請問,哪位是從蘇黎世來的程先生?”


    程思?


    ??感到有些意外,因為按照周總理的指示,他陪同李宗仁夫婦到巴基斯坦首都卡拉奇下飛機後,中國駐巴基斯坦大使將親自到機場迎接,可是現在……程思遠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站起來答道:“我就是。”那警官道:“請跟我來。”


    程思遠與李宗仁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們三人便提上行李,跟著那警官走出機艙。警官把他們請上警車後,便駕著警車,拉起車上的警報器,一路呼嘯而去。警車飛一般駛出機場直奔市區。李宗仁、程思遠、郭德潔的心都怦怦地跳著,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更不知是禍是福。


    警車的速度逐漸放慢,這時坐在駕車警官旁邊的一個人忽然回過頭來,與李宗仁握手,親切地說道:“李宗仁先生,您辛苦了!我是中國駐巴基斯坦大使,奉周總理指示,前來迎接你們。”說完又和程思遠、郭德潔一一握手。


    “啊!”李宗仁、程思遠、郭德潔緊張的心情這才略為鬆弛一點。


    大使接著說:“對不起,讓你們受驚了。蔣介石得知你們要回大陸,已在機場出口布置了特務。不得已,我們隻好請巴基斯坦政府幫助,動用警方保證你們的安全。這也是周恩來總理親自布置的。”


    “謝謝!謝謝!”李宗仁激動地握著大使的手。


    警車把李宗仁他們一直護送到中華人民共和國駐巴基斯坦大使館。他們一到達大使館便受到了使館全體工作人員的熱情歡迎。李宗仁有如久別的旅人回到了故鄉一般。


    台北,蔣介石的官邸。蔣介石和宋美齡一同共進早餐,那名口齒伶俐的副官照樣給他們讀著報紙:


    “香港《快報》頭版頭條消息:李宗仁已離歐洲,將飛回共產黨中國。”


    蔣介石在默默地用著早餐,臉上毫無表情。這幾天,海外的報紙差不多都是以李宗仁為中心,對他到達歐洲後的去向做出各種推測。蔣介石心裏感到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但他並不全信那些近乎捕風捉影的新聞。記得兩年前李宗仁去歐洲旅行休養時,有些報紙也曾有過許多危言聳聽的報道,害得蔣介石也緊張過一陣子。可是聖誕節前,李宗仁還是回到了美國。盡管這一次李宗仁已從蘇黎世起飛,去向不明,但願這一次又是虛驚一場。不過,當他聽到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時,他的心不由一下又懸了起來,他匆匆地放下了碗筷。那讀報的副官也跟著停止了朗讀。


    蔣經國一臉沮喪的表情站在他麵前。蔣介石再也沉不住氣了,狠狠地指著蔣經國發問:“李宗仁,他,現在何處?”


    “李宗仁的機票本來是買到香港的,但他提前在卡拉奇國際機場下機,被巴基斯坦警方用警車直接護送到中共大使館,現在大使館中。”蔣經國又氣又恨地報告道。


    蔣介石一拳擂在餐桌上,那神態近似歇斯底裏一般,盡管他已將近八十高齡,但暴怒得仍像年輕時遭到重大挫折時的狂暴樣子。他的表情不由得令宋美齡和蔣經國吃驚,多少年來,他們已聽不到他那失去理智的聲音了。


    “你給我馬上查清楚,李宗仁到‘匪區’乘坐的飛機起飛的時間和航線,或者班機的航次。派出空軍戰鬥機,把他們擊落。不要管飛機上坐著什麽人,也不管這架飛機注冊於哪個國家,屬於什麽公司,把他們打下來後再辦國際交涉!”


    蔣介石一生曾兩次下達暗殺李宗仁的命令,一次是十六年前他在大陸下野前夕,這是第二次。


    中華人民共和國駐巴基斯坦大使館,李宗仁在走廊上默默地踱步,郭德潔和程思遠站在不遠處,默默地看著李宗仁。李宗仁的心情顯得有點煩躁不安。他們到達大使館已經三天了,雖然每天受到熱情的款待,但是,他們仍不能飛回祖國。大使告訴李宗仁,國民黨的特務機構已偵知他住在使館,蔣介石下令派出空軍戰鬥機,不顧國際準則,要把他殺死在天上,重演“克什米爾公主號”的慘案。周恩來總理和陳毅副總理剛從非洲訪問回來。周總理指示,要絕對保證李宗仁一行安全回國,他和陳毅副總理現在上海坐鎮指揮。


    李宗仁的心情此刻是十分複雜的。他深深地感激中國共產黨人,盡管在曆史上,從三十多年前的“四一二”事變開始,他堅決地站到了蔣介石的反共營壘,屠殺過許多共產黨人,但是最終還是中國共產黨人使他實現了晚年回歸祖國的夙願。而蔣介石呢?雖然和李宗仁是拜把兄弟,但這位盟兄卻要不擇手段把他殺死在歸國的途中。他悔恨自己覺悟得太晚了!他在不停地踱步,思緒萬千,感慨萬端。他此刻覺得有千言萬語要向國人訴說,他要把自己的思想轉變過程和自己的追求、自己的理想,毫無保留地告訴給自己的朋友、舊部、鄉黨,也告訴給蔣介石等一切恨他、愛他和懷疑他的人們!當他把這一切做完的時候,即使蔣介石的陰謀得逞,他葬身藍天,也死而無憾!他激動不已,徑自奔回房間,提筆在紙上疾書起來。這便是後來發表的那份著名的《李宗仁聲明》。


    七月十八日零點三十分,一架波音707客機在卡拉奇國際機場起飛,這是一架巴基斯坦國際航空公司的飛機,它由卡拉奇飛往廣州。機上的頭等艙裏,隻有李宗仁、郭德潔和程恩遠三人。其他艙位,照樣乘坐各國旅客。在嚴格保密和嚴密的安全措施保障下,淩晨五點,這架波音707客機順利進入了中國雲南省的上空。八點,客機在廣州白雲機場降落。李宗仁夫婦和程思遠在滿天紅霞之中,興奮地步下舷梯。廣東省領導人陶鑄、趙紫陽到機場歡迎。李宗仁夫婦和程思遠在機場餐廳進早餐後,乘專機飛往上海。上午十一點,專機在上海虹橋機場降落。李宗仁走下飛機,看到周恩來總理來迎接,急忙奔過去,抱住周總理。周恩來總理說: “你回來了,我們歡迎你!”李宗仁激動不已,連聲說:“總理你好!總理你好!”


    七月二十日上午十一時,李宗仁夫婦、程思遠先生由國務院副秘書長羅青長、統戰部副部長劉述周陪同,從上海乘專機飛往北京。他在首都機場下機後,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的隆重歡迎。在機場上,各民主黨派負責人、無黨派人士、國民黨起義將領都紛紛上前與李宗仁見麵。李宗仁握著他的老友黃紹竑的手,熱淚盈眶地說:“季寬,我們又見麵了!”


    在機場大廳裏,李宗仁宣讀了他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駐巴基斯坦大使館裏草擬的《李宗仁聲明》:


    十六年來,我以海外戴罪之身,感於全國人民在中國共產黨和毛主席的英明領導之下,高舉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的紅旗,堅決奮鬥,使國家蒸蒸日上,並且在最近已經連續爆炸成功了兩顆原子彈。這都是我國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表現。凡是在海外的中國人,除少數頑固派外,都深深為此感到榮幸。我本人尤為興奮,毅然從海外回到國內,期望追隨我國人民之後,參加社會建設,對反帝愛國事業有所貢獻,今後誓有生之日,即是報效祖國之年,耿耿此心,天日可表。


    李宗仁激動的聲音,在大廳裏回蕩。


    我深望海外僑胞和各方麵人士也應該堅決走反帝愛國的道路。一九四九年我未能接受和談協議,至今尤感愧疚,此後一直在海外參加所謂“第三勢力”運動,一誤再誤。經此教訓,自願作為中國人,目前隻有兩條路可循:一就是與中國廣大人民站在一起,參加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一就是與反動派沆瀣一氣,同為時代所背棄,另外沒有別的出路。


    大廳裏靜悄悄的,李宗仁那坦誠的略帶蒼老的聲音感染著每個聽者。


    宗仁老矣,對個人政治出處無所縈懷。今後,惟願盡人民一分子之責任,對祖國革命建設事業有所貢獻。並盼能在祖國頤養天年,於願已足,別無他求……


    一九六九年一月三十日午夜,李宗仁在北京病逝,享年七十八歲。他終於葉落歸根。


    一九六六年八月三十一日下午,在家中被紅衛兵打得奄奄一息的黃紹竑,用剃須刀刎頸自殺,終年七十一歲。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日,白崇禧在台北鬆江路他的寓所突然死去,終年七十三歲,沒有留下任何遺囑。關於白崇禧的死因,海內外曾眾說紛紜。他被葬於台北回教公墓。每年清明節,有許多廣西籍鄉親前往祭掃,緬懷他那些至今仍有爭議的業績。


    一九七五年,蔣介石病逝於台北,終年八十九歲,他的靈柩停棲於桃園縣慈湖。他的遺體經過防腐處理,安放於黑色大理石石棺之內。他生前希望死後能安葬於南京紫金山中山陵墓旁,那兒有一方他選定的墓地。


    隨著蔣、李、黃、白的逝去,一個時代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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