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曉看天色暮看雲】


    甄平穀糊塗了,一再詢問確定:“你是說,隻要我好端端的,我娘就不會有事?”


    樂子期耐性極好,再三重複:“是,你活著,你的老母親才有用處。進,可以用她牽製你,退,可以用她設計你。嫻靜門既然勢大,這裏絕不可能隻安j□j一人。你若一人出門,說明你已完成任務,到時候自會被人處置,到時候你的老母親便會和你一樣下場。除非你留下,或者幹脆倒戈,嫻靜門才會留你家人做人質。雖會被軟禁,但總不會有性命之憂。”


    甄平穀瞅了瞅陳金鉕,不認為留下是個好主意。


    隻聽樂子期對顧回藍道:“師父,嫻靜門人多勢眾,防不勝防,若能請的甄將軍相助相隨,我想一定事半功倍。”


    一聽師父二字,顧回藍忽然想起當初,不免疑竇更盛——這樂子期若要坑害他,何苦認勞什子師父來束手束腳?藍玉蟾的事,他顧回藍幫了樂子期,可上七巧殿的事,樂子期還差點拿命幫了他顧回藍;他的確對自己用過瞳術,但也曾在公堂上為自己解圍;就連他和亟初禾言語衝突,都是樂子期從中調和。這種種種種,實在不像惡人行事。


    顧回藍暗忖,要麽這樂子期效仿的是那個篡位之前,偽裝謙恭,瞞騙了天下人的王莽;要麽他真的是個好人,有些秘密所以叫人看不透徹的好人。


    捉摸不透叫顧回藍有些猶豫,但他還是對甄平穀邀道:“有勞甄將軍,啊不,有勞甄先生。”


    甄平穀感激涕零,險些雙膝觸地,五體投地。


    亟初禾則問:“你知不知道你家人現在何處?”


    甄平穀搖了搖頭:“我若知道,必定守在她身畔,一步也不離開。”


    亟初禾道:“可有她平日用過的東西?”


    樂子期看了看他:“你是說,用那隻小雀?”


    “這種叫聞天機,但每一隻隻認一人氣味。你的那隻,就是你的。要找別人,得另作。”


    隻認一人?樂子期驚訝的望著亟初禾,他當日帶那隻小雀來,是為了預防自己跑掉,還是防自己有不測。


    亟初禾似乎看出他的意思,唇角微微一挑,暗地做了個“你猜”的口形。


    揶揄的樂子期好沒脾氣。


    這一幕落在顧回藍眼中,不由得將之前對那隻神奇的小雀的疑問重拾回腦海。這次,還加上了對亟初禾的動機的某些考慮。


    算起來,隻有冤家陳金鉕在聽甄平穀說話:“實在慚愧,我從戎多年,母親的東西都.......”


    “家國天下。你若留著那些,我第一個不饒你,”陳金鉕隻對他說了半句,立刻就轉向了別人,“樂少俠,請問你如何得知,我兄弟的死因?”


    樂子期道:“方才那個十人九生的故事裏,死的是誰?他為什麽死?”


    陳金鉕明白了:“迫不得已?!”


    他目眥盡裂,拍案而起:“我兄弟堂堂七尺男兒漢,居然是被嫻靜門活活逼死的!我馬上帶兵鏟平了它,給我兄弟報仇雪恨!”說著,就去摸令牌。


    樂子期勸道:“陳將軍請稍安毋躁。將軍知否嫻靜門老巢在哪裏?”


    “甄平穀可以帶路。”


    甄平穀苦笑:“將軍太看得起我。”


    樂子期道:“且不說嫻靜門下一萬八千眾的殺手,他排第幾個,就算他首屈一指,也沒有老母親的後顧之憂,將軍以為他就能找到嫻靜門的所在?將軍莫不是忘了,嫻靜門的細作多如牛毛,恐怕咱們出了這個門,那邊就已經得了消息。”


    陳金鉕隻好又坐回去:“反正兄弟之仇我一定要報。”


    甄平穀連忙識時務的報上陳金釔葬身之地。陳金鉕聽聞是他為弟弟斂屍,道了聲還算有良心,便領了手下去祭奠。


    顧回藍等三人則因為之前流沙之困,已是疲憊至極,索性放下一切問題,先吃飽睡足再說。


    這一睡,當真踏實,竟睡足了一天兩夜。


    樂子期睜開眼時,就見那張揚的一抹白正端坐在窗下,襯得晨色未清的屋內一片明亮。


    “亟兄好早。”


    “你選,這次文鬥還是武鬥?”


    “食鬥如何?”


    “食鬥?”


    “或者亟兄等我餓死再不戰而勝?”


    噗——亟初禾樂了,難得一見的,噙著笑就轉去廚房,端來兩個碗:“虧得軍中廚房起的比別處早,其餘沒有,粥倒是現成熬好的,來,”他塞了一個碗在樂子期手裏,豪氣幹雲,“鬥!”


    樂子期比他更瀟灑,沒等他說完,一仰脖,碗立刻見底。亟初禾哈哈大笑:“算你贏,算你贏,隻是......你竟不怕燙!”


    樂子期這才回味過來,喉嚨裏辣辣的一串,自上而下,像是誰點了一把火,急忙張著嘴哈氣,巴掌也扇個不停,但好像無濟於事。最後還是飲罷一杯亟初禾遞過來的涼水,方熄了這火燒火燎。


    “誒,”亟初禾自己都沒察覺,他這時候眼裏都浸滿笑意,由衷的開懷,“說說你家釋心術如何?”


    樂子期瞪他一眼:“我不是贏的那一方嗎?”


    亟初禾道:“那就獎勵你說好了。”


    樂子期也樂了:“當時你也看見了,我......”


    “別糊弄我,你那些說給別人聽的,不過是和我做的小玩意一樣,唬人還可以,真要一飛衝天,承人載物,還得是最實用的木梟之類。我要聽你們瞳門的真本事。”


    “嗬,”樂子期搖搖頭,這人眼睛真毒,“其實我們要找的,嫻靜門幕後主使,是一位身份高貴的女子,我猜可能是皇親國戚,但不是來自紫禁城內。”


    “哦?”


    “她容貌不俗,知書達理,年歲不小,卻富有魅力,又十分聰明,足智多謀.......她武功不大好,或者幹脆不會武。她經常出入戲園子,就坐在樓上最豪華隱蔽的雅座。她是珠寶店綢緞莊的老客戶,她用的即便不是貢品,也應與之不相上下。她地位特殊,獨受恩寵,卻沒有親生子嗣。她手段狠辣,表麵上卻溫柔可人,十足的蛇蠍美人。”


    亟初禾一雙桃花眼,越聽越大:“你......你怎知道?”就憑‘嫻靜門’三個字嗎?


    樂子期偏偏隻還他一笑,附贈兩字:“你猜。”


    亟初禾臉一垮,沒了脾氣:“那隻聞天機......我的確是故意的。”


    “為何?”


    “你心地太好,容易受傷。”


    一句話竟把樂子期震住。算起來,他追隨顧回藍三個多月,前日還在承受師父不信任的目光。而亟初禾,不過是見了第二回,便送了他如此定論,不由得叫樂子期一再感慨,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


    有人知己,自然該喜;可是最該知的那個,卻還蒙在鼓裏,饒是他拜師解圍,十八般武藝全體用上,也不曾讓顧回藍的信任增加一分。這樣下去,如何是好。


    心思頗重的抬頭,正對上亟初禾的一雙波瀾不驚的眼,他還在極富耐心的靜靜等待。


    淡淡一笑,收回思緒,也不再問聞天機的事,樂子期繼續說起他的釋心術。這次,毫無保留。


    “首先,一個男人,哪怕曾經是男人現在當了太監的人,都幾乎不會使用這樣陰柔的字眼,更別說將它作為自己辛苦創建的門派的名。”


    “所以嫻靜門門主是個女子?”


    “對,每次出行都要坐轎,還刻意改變聲音,都是欲蓋彌彰的做法。也是迫不得已。畢竟,她一個不懂武功的弱女子,若暴露身份,一定招惹門派內外極大的麻煩。”


    “你怎知她不懂武功?”


    “一個懂武功的人,男子不屑坐轎,女子則多數女扮男裝,蒙麵示人,或者幹脆易容偽裝,不會輕易坐轎,這是示弱。你也知道,示弱在江湖中意味著什麽。”


    “......他也許身有殘疾,所以不得不坐轎?”


    “若身有殘疾,她一個女子,恐怕就得不來什麽恩寵了。”


    “你怎斷定她榮華富貴,有恩寵加身?你又為何斷定她沒有子嗣?且年歲不小?”


    “女子最重視的,亟兄以為會是什麽?”樂子期反問。


    亟初禾皺皺眉,一通亂猜:“合家團圓?白頭到老?兒孫滿堂?抱玉握珠?貌美如花......”


    樂子期適時打斷他:“是被人疼愛。”


    亟初禾安靜下來,一瞬不瞬看著他。


    樂子期的聲音如泉水泠泠,歌一樣婉轉:“女子天生與男子不同。男人進,可以建功立業,退,可以坐吃山空。無論勤奮還是懶惰,在別人看來都無可厚非。就像天下人看九族至尊,不管當政是昏君還是明主,人們隻敢竊竊私語,不敢橫加指責。因為男人自古以來就有地位,在家為夫為父,出門為君為將,三綱五常,無不以男子為重。女子的地位,單看普通人家都可以三妻四妾,就知有多低下。”


    “世風如此,習慣使然,就使得女子們無法跟男人一樣,獲取大家的認可。不管她是花木蘭,還是梁紅玉,隻要她們依然是世間女子,就逃不脫倫常道理。這種狀況逼得她們隻能退而求其次,求枕邊人的一絲疼惜愛憐。”


    亟初禾還是專心致誌的看著樂子期,目光逐漸深邃。


    “楊貴妃,褒姒,蘇妲己,多少人恨她們紅顏禍水禍國殃民,卻忘記了她們背後是手握重權的男人。傾國傾城的,不是花容月貌,而是她們高高在上的夫君,手中翻雲覆雨的權力。就好象這位嫻靜門主,她的奢侈正說明,她和那三個女子一樣,寵眷正盛。至於子嗣問題,”樂子期頓了頓,“一個女子的舔犢之情甚重,除了相公,一定最重視子嗣。如果她有一兒半女,或者,正當壯年,恩寵在身,恐怕會遍尋天下良醫,求一劑能讓她為夫家開枝散葉的秘方,斷不會有空做別的閑事。”


    “因此你斷定不是紫禁城後宮所為?就算皇帝才九歲,皇太後呢?太皇太後呢?”


    “嗬嗬,若是皇太後或者太皇太後有這樣的手法,她必定會先給小皇帝預備一支像模像樣的禦林軍,以保護皇宮大內的安全為先。”


    “所以,是朝臣家的妻妾?”


    “不見得。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些舊臣,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沒有權力,何來財富,沒有財富,怎麽支撐開支龐大的嫻靜門。”


    亟初禾點點頭,道:“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麽她的目的是惟恐天下不亂?”


    樂子期道:“不論江湖還是官場,一個反叛之人,該怎樣下場?”


    “殺無赦。”


    “假如找不到他呢?”


    “那就在他家人身上做文章,放出消息,引他自投羅網。”


    “他兄弟可是戍邊的將軍。”


    亟初禾想了想:“不怕,以嫻靜門的實力,廟堂之中一定能安排妥當,不就是個天天在刀尖上走的軍人嗎?報一聲與賊人火拚,不幸殉國,不就搪塞過去了?”


    樂子期又問:“也就是說你一定不會隻監視,不禁錮,甚至不放魚餌釣魚咯?”


    亟初禾停了好一會,道:“此人欺上瞞下,早壞了門中規矩和他主子的聲望,斷沒有留下命的道理。”


    “那三年前隻用了一道死令,而不是派人督行或者幹脆殺掉他,又是為了什麽呢?”


    這一問,讓亟初禾足足思考了半個時辰,才道:“總不會......是為了......留著好玩。”


    樂子期反詰:“為什麽不會?”


    亟初禾一僵,霍然站起,手拍腦門:“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怪不得。令人自戕,又不派人監督,是有意放生。這個門主早知道那陳金釔會跑,會躲,她要玩的就是貓抓老鼠的遊戲,老鼠提心吊膽,瑟瑟縮縮,不敢見天日的活著,而貓就拽著它的尾巴,一直作弄!不止他的哥哥,還有甄平穀,還有當年的皇甫家,顧回藍,甚至包括我們,全都是這位自以為高高在上的門主的玩意兒,她眼中,我們就是一群誠惶誠恐,奔來逃去,卻都逃不出她股掌之中熱熱鬧鬧的池中魚罷了。好,好......好一個惟恐天下不亂!”


    樂子期讚許的望著他,目光清濯如泉:“沒錯。這才是她想透過甄平穀告訴我們的訊息。”


    “哼,不怕玩火*?”


    “我倒覺得她是了無生趣。”


    “哦?”


    樂子期一笑粲然,舉了舉空碗:“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活著,還不及這碗粥來的美味。”


    亟初禾拊掌大笑,會意的接過碗,又奔向廚房。


    他們相談甚歡,誰也沒注意屋頂上坐著一個人,正邊聽他們的“食鬥”,邊神遊八方。


    恰在此時,黃金大漠的盡頭,一輪赤紅終於一躍而出,躍上萬裏無雲的藍色天穹,泄下一泓燦爛金芒。


    很美的日出。


    但顧回藍不以為然,他記憶中最美的日出,是在釋然盲的第一年裏。他記得清楚,那天霧靄重重,冷風颼颼,太陽在雲層中掙紮了足足半個時辰才勉強露頭。這樣的景色,本就不算好,偏偏還有人來搗亂。顧回藍邊形容景色給釋然聽,邊向下俯瞰,隻見奇異閣全部的仆役都集中在樓下,黑壓壓一片,哭爹喊娘,跪地告饒,懇求他們的寶貝七公子好端端的從樓頂上下來。


    皇甫釋然的小嘴當時就撅起來。他不想走。


    顧回藍便笑:“不用等了,今天的紅日必定不會出來了,”點了點釋然因困惑蹙起的眉尖,“釋然在此,它當然有自知之明。”


    皇甫釋然眨了眨眼,也笑:“顧兄是不是想勸我明日再來?”


    “.......”


    “顧兄你可知道有一首歌。”年紀尚幼的七公子並不擅長唱歌,音稚量小,平鋪直敘,全無抑揚頓挫,但他還是很努力的一個字一個字咬清楚,訴說一樣的方式,直直唱到人心底。


    “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


    世人都被明日累,


    春去秋來老將至。


    朝看水東流,暮看日西墜。


    百年明日能幾何,


    請君聽我明日歌。”


    明日.......明日.......


    釋然,怎麽辦?


    我現在已經習慣全心全意的等待明日,我不怕萬事皆蹉跎,顧回藍在心底呐喊著,我隻想知道,明日到盡頭,釋然你是不是就會回來?


    (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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