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秘密】


    “嗬,或者你們該先過我這一關。”一個暖洋洋的聲音,忽然穿插來。


    一個冰人斜了身邊一眼:“你是誰?”


    那人笑道:“我是顧回藍的徒弟。”


    “我們又不認識你。”


    “要想和我師父打,必然要先贏了我。否則,我師父一招都不會出。”不知何時出現在院庭中的樂子期暗示一出,顧回藍立刻聰明的收起劍。冰人陣兩次敗戰,此番是抱著殺對方片甲不留的決心而來的。可若對方不出招,便與一個手無寸鐵又不通武功的人沒有兩樣。冰人陣臉皮再厚,也不願在人前這樣勝。


    隻好轉向樂子期——大不了,多一個陪葬。


    “你,出招!”


    樂子期緩緩收了笑,以一種奇異的目光望著陣中所有人,溫暖的聲音像泉水一樣汩汩而出,隱隱和著憐憫的歎息,他說:“你們是妒忌他的。”


    冰人陣中沒有回應,他們的臉已多年沒有表情。


    然而樂子期繼續說下去的時候,明顯有更多篤定:“他自由自在,無拘無束,視門規若無物,膽大妄為到竟敢私自下山去會心愛的女子。這種叛逆行徑,你們可以羨慕,可以妒忌,就是無法效仿。”


    仍是沒有人理睬他。但是樂子期卻知道,他們在聽,一字不漏的聽:“你們恨他。不止因為他的離經叛道,還因為他間接毀了你們的神。冰瓣雪蓮,在他看來就是一朵花,但在你們心中,是守護,亦是神靈。為這聖物,你們多年守護,你們生死無畏。因為,你們崇敬,並且愛戴。”


    這院落中,安靜的像是隻有樂子期一個人存在,連第二個人的呼吸都聽不到。


    “盜取聖物的顧回藍該死,那麽害雪蓮被盜的人又怎能脫罪?他本該被驅逐出師門,但是你們不同意,你們想不通,這樣的人憑什麽同時擁有愛人和自由?”樂子期的聲音不大,卻像敲打在心頭的重鼓,一聲一聲,振聾發聵,“是你們,殺了他。”


    依舊無人說話。但就連隔窗遠望的初容道長都看得出,那十個冰人臉上灰白慘淡。


    樂子期極輕的歎了一聲:“也怨不得你們,畢竟,你們到這世上來,學會了隻有殺人這一種解決問題的方法。所以你們內疚,你們後悔,你們為他報仇,天涯海角追殺顧回藍。一來,你們要彌補;二來他是你們的師兄弟,多年相處,勝似骨肉親,你們總要想法子祭奠,緬懷。情義如斯,從不會因為人死而一刀兩斷。你們的心本就是熱的。”


    他的話音更輕,他的音調更暖:“可惜你們還是想不到其它的辦法,除了,殺人,就像你們記憶中,隻有隆冬一樣,”樂子期的眼中,溫柔如春水,沒有憎惡,沒有唾棄,沒有憐憫,沒有施舍,有的是感同身受,是無微不至,他望著院角不知名的一株樹,暮冬將完,初春正來,那樹梢已可見零星黃綠色的新芽,“春天要來了。”


    初容遠遠的靜靜的聽著,渾然不覺自己早淚流兩行——那聲音溫溫糯糯,那言辭親切如母,將嬰孩大小的自己輕輕摟抱,拍打、哄弄、親吻,美夢一樣的暖。沁入了肌膚,彌漫上心房。舒服、踏實、感動、幸福。——她亦是從小孤苦伶仃成長的孩子,擋不住缺失掉的,生命最初的嗬護。


    冰人陣身旁一直圍繞的寒氣,早消失無形,他們臉上也第一次有了血色。雖然還是麵無表情,但看起來第一次像個人。


    樂子期款款走向距離最近的一個冰人,他的目光澄澈,他的動作柔和,他的聲音是混沌初開,天地新生時,孕育生命的那條河:“是誰?種下冰瓣雪蓮?”


    那冰人乖乖的答:“戶部張侍郎,辰妃之父。”


    辰妃?顧回藍仔細想了想,早年先皇在世時的確是有一位辰妃,年輕貌美,還爭過皇甫霏雲,當年的雲妃娘娘的寵。可惜後來誕下龍兒,被熟睡的皇帝捧在懷中,不慎悶死他的寬袍大袖下。因此她大病一場,很快香消玉殞。她的父親,就是戶部張侍郎,因此心傷,告老還鄉,自此沒有再踏入京城一步。


    他為什麽要種冰瓣雪蓮?人人傳說那雪蓮乃療傷治病的神藥,可顧回藍卻知道,那實際是當年害死百名金衣劍客,並險些連釋然一同害死的至毒之物。更是白頭翁布下所有陰謀詭計的第一環。


    當年白頭翁動的就是用冰瓣雪蓮喂飄搖島的守護獸,毒死後再設法騙釋然吃下島上奇花,把他徹底變成能助自己延年益壽的藥人。


    顧回藍陷入沉思,莫非那張侍郎是白頭翁的同謀?他也想來分一杯羹,長命百歲?白頭翁事敗死於自己劍下,那麽張侍郎又去了哪裏?


    那邊,樂子期還在循循善誘:“你們敬他為父,所以他叫你們守山護花,你們就堅守至今。可為什麽突然又下山來呢?”


    冰人卻同樣茫然,似乎他也想不明白:“亦是張侍郎之命。”


    這回連樂子期都愣了:“他要你們殺顧回藍?”


    “不,”冰人的答案叫人大吃一驚,“我們,是來殺瞳門,樂子期的。”


    猛地一拽百煉鎖,寒光四瀉,殺氣重現,眼看就要纏上樂子期的脖頸!


    別說樂子期幾乎不會武功,此時危急,就是顧回藍身處險境,恐怕也難躲開。可是,樂子期偏偏連躲的意思都沒有,泰山崩於前,麵不改色,他的眼依舊目光澄澈,白衣熨帖,筆直,玉樹臨風,畫中人一般。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他看也不看那冰人,似乎篤定後者傷不了他。他的篤定從來不會出錯。冰人果然鬆手,非但沒有傷害樂子期,反而將百煉鎖扔在地上,哈氣去暖自己被凍僵的雙手,不止他,所有的冰人都同時丟了兵器,搓手取暖——他們已經被釋心術融化成人,有了人氣,當然再不能使用千年冰凍的百煉鎖。


    顧回藍已經衝上來,拎起一人劈頭就問:“釋然在哪?!”


    那人搖頭不知。他們並不是從七公子那裏獲悉了顧回藍的秘密。


    顧回藍追問:“是誰?”


    冰人答:“嫻靜門。”


    他一邊說著,一邊掏出貼身匕首,毫不猶疑的刺向顧回藍。顧回藍反應極快,微微閃身便避開來。那人一擊不成,馬上把匕首一橫,割向自己的咽喉。輸給釋心術,他不委屈,但是被顧回藍逼供,他的自尊會毀。他的動作一氣嗬成,行雲流水,又沒有人提前預知他的目的,因此他這一割十有**會成功。


    然而,十有**畢竟不是全部。他忘記了,世上還有個顧回藍,還有個就站在他麵前一步之遙的顧回藍。匕首咣當落地,那柄冥鉤冶煉的劍卻沒有停下,它翩若驚鴻,宛若遊龍,飛速在冰人陣所有人身上遊走,直至除去最後一件貼身兵刃。


    收劍,轉身,揮灑如風,屹立如鬆。止殺,隻救。


    徒留下一眾冰人,如夢初醒。他們總算明白,為什麽劍是無情物,卻落在情意無雙的顧回藍手裏時,得盡傳奇——‘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


    旁的江湖人以劍為尊,以劍為命,以劍主宰自己的一切,是劍的奴仆;好一些的,仗劍江湖,以武會友,算是劍的朋友;唯獨他,為人禦劍,為情而發,做的是劍的主人。就像詩人,胸中千萬卷,下筆如有神,那筆不過是抒意心懷的工具,那紙不過是傾泄才華的方寸,那人才是真正淩駕於紙筆之上的。


    冰人陣輸得心服口服,很快告辭。他們或許還會回去昆侖山,他們或許還會崇敬那位神秘的張侍郎,還會緬懷那片潔白的冰瓣雪蓮,卻再也做不回冰人陣,他們從今往後隻是凡人。


    初容大惑不解,轉頭去問步雲鷹,到底樂子期說的那個‘他’是誰。步雲鷹道:“是他們的一位同門,當初因為私自下山與女子幽會,間接使得冰瓣雪蓮被盜,因此被清理門戶了。”


    清理門戶?初容一驚,忽然了悟樂子期的目的:他是在為那個被懲罰過度的可憐人,同時是為那些已經喪生在昆侖山,為那些將來可能在冰人陣手下無辜喪命的人,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他喚醒殺戮者的良知,要他們看明白自己,要他們重新做回活生生的血肉之軀。這方法雖然頂好,卻沒其它人能想到。一來因為釋心術的緣故;二是因為心思——大仁,能恕凶手;大義,能救無辜;大智,能替當年屈死之人抱得不平。一石三鳥,要得不僅僅是玲瓏剔透的心思,慷慨果敢的胸懷,深謀遠慮的策略,還需要甘於無聞的善良。因為這件防患於未然、功德無量的事,注定不會被太多人知曉和相信。這樣的人,怎可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他是天降救世的神子。


    初容再三歎服,她此時終於明白為什麽樂子期不修道的緣故,試問一個心憂天下的人,怎舍得拋下紅塵萬丈,去獨自成仙?


    雙手合十,初容由衷祈念:“願這紅塵不負爾。”


    病榻上亟初禾聽見這一句,不以為然道:“他若求不負,便不是樂子期了,”他不知想到什麽,自己先笑起來,“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初容這句聽得清楚:“你是說,我們不懂他在其中得來的樂趣?”


    亟初禾拂袖道:“隻要他自得其樂,管他做什麽,陪著就是。”


    初容瞪大了眼!!


    難以置信!!


    他竟這樣明白他?!他竟這樣縱容他?!他竟這樣不聞不問又無怨無尤的陪伴他?!他竟這樣毫無掛礙的信任和守護他?!誰說唯有聖賢可貴,那些惺惺相惜、鼎力扶持他們的人,同樣可親可敬。他們,更加不為人知,不求回報。


    原來世間有個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樂子期,原來世間有個後天下之樂而樂的亟初禾。原來世間和諧至此!


    初容出神了好一陣,忽然覺得,這個亟初禾,睿智通達,七竅心思,有著如他的衣衫一樣純白的三魂七魄,似乎才是最適合修道之人。


    (繼續)


    作者有話要說:春節到,祝願大家心想事成,萬事如意。


    另外,再次請親們放心,這個故事不驚悚不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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