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窩棚外目光平視的朱極,不見秦淮河上倚紅偎翠,也不見紫禁城內金碧輝煌,但同樣不見新街口高樓林立,也不見集慶門車水馬龍。


    唯有如此,朱極才能在這生人勿近的地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真的穿越了。


    朱極身後兩座墳塋相對而立,一座剛添了新土,一座魂幡正隨風飄動。


    兩座墳塋分別在三年前和半月前埋葬了此生的父母,而墳塋不遠處搭建得極為緊湊的窩棚,則埋葬了朱極自穿越而來所有的時光。


    朱極是他半月前才自己改的名字,在此之前,他叫朱十一。


    這一家跟當今皇爺朱元璋同是濠州人,洪武初年借著國姓的便利從濠州舉家遷至江寧縣,怎料剛在縣裏得了戶帖,老爺子便一命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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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穿越來的朱極正好趕上守孝,前些時日剛剛除服,怎料家中老母親又染病不治。


    這些年通過回顧記憶,朱極對服喪守孝倒是沒有多大抗拒。


    生在洪武年間,一個平頭百姓,除了打鳳陽來的國姓有點特殊,你就說你能幹點啥?你還敢幹點啥?


    未來二十多年時間裏,國瑞爺可是用四次AOE傷害證明他老朱家的刀到底有多鋒利。


    所以,朱極準備徹底躺平。


    如今能夠吸引他有點額外的雄心壯誌的,大概也就隻有那個滿二十歲才能開啟的係統,以及自己突然變得離奇的身世。


    係統麽,理解,畢竟穿越者必備。


    唯獨這個離奇身世讓朱極委實有點苦笑不得。


    家中老娘直到感覺自己命不久矣才跟他說,自己是至正十三年十一月被一夥紅巾軍遺棄後撿來的。


    當時自己身裹錦被,脖子上掛著寄名鎖。


    老爹一來貪戀錢財,二來久無子嗣,便偷偷將自己抱回來。


    時過境遷,當年的寄名鎖早被老爹熔作銀角子用了,隻留下自己的生辰和一個“極”字,以及絲質錦被的被麵。


    若是寄名鎖原物尚在,朱極倒是真的想親自去濠州暗訪一下。


    畢竟寄名鎖這種工藝複雜的東西,也不是尋常人家有能力打造的。


    不過隻剩下言語不詳的生辰和一段錦繡,想想還是沒有竭盡全力尋找的必要了。


    一切,隨緣就成。


    “十一小子,我來看你了,節哀順便啊。”


    不遠處響起的爽朗聲音拉回了朱極的思緒,朱極站在原地,掖了掖稍微有些淩亂的生麻布衣,等來人走到近前,跪拜頓首後方才起身招呼:


    “老馬,你怎麽來了?”


    老馬是個身材挺拔的圓臉漢子,一年前打獵的時候誤打誤撞跟朱極碰麵。


    大抵是因為朱極一口濠州方言勾起了他的鄉黨情節,老馬便與朱極多聊了兩句,漸漸地,他被朱極遠超年齡的放鬆和曠達吸引,開始對這位小老鄉有了興趣。


    因此這一年多以來,雖然老朱本人僅僅找朱極閑聊過五六次,但每個月他都差人送些柴米油鹽來,倒也讓困頓的朱極生活頗改善了不少。


    老馬熟絡地走到墳前站著燒了幾張紙錢,寒暄幾句後,這才一臉遺憾說道:


    “算算日子你已經除服,本以為能舉薦你得個一官半職,誰知道你這剛除服便又要守孝。爹娘畢竟生了咱,你盡一片孝心也是應該,倒是不能強拉你出去了。”


    年初的時候皇爺下詔停了科舉,入仕便隻有舉薦一條門路可走。


    想來老馬也覺得朱極雖然看起來沒怎麽讀過書,但到底還是有些許能耐的。


    老馬的到來本讓朱極開心不少,結果舉薦當官的話一出,朱極頓時臉色青了一半。


    “老馬,以後咱能不提當官的事麽?如今老皇爺對咱百姓這麽好,本本分分種幾畝地,過些年老婆孩子熱炕頭,不比提著腦袋活命舒坦?”


    一番毫無上進心的拒絕登時惹得老馬不快,夾雜著唾沫星子的數落劈頭蓋臉而來,頗有老子訓兒子的架勢。


    “你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咱家見你有點本事,好心好意舉薦你去當官,你這幅模樣倒是讓咱家少見了。


    又不是讓你上陣殺敵,幾時我大明的官就成了提著腦袋活命的營生了?


    你要是今天不說出個子醜寅卯來,莫怪咱將你拉到江寧縣衙,好好治你個出言不遜之罪。”


    迎著飛濺的唾沫星子,朱極舔著臉笑了笑。


    他知道老馬後麵說的那些都是氣話。


    兩人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因為當官的問題產生過矛盾,當時朱極看著老馬一副要殺人的模樣可真是嚇壞了。


    直到後麵老馬見自己一副惶恐的表情開懷大笑的時候,朱極這才知道這廝壓根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


    見老馬口幹舌燥,朱極從窩棚裏找出一隻幹淨的瓷碗,倒上一碗白水遞到老馬麵前。那個陌生的侍衛似乎還有些戒備,正欲替老馬接過瓷碗,卻被老馬一把攔住。


    “怕個什麽,這小子也就滑頭一點,沒啥壞心思。再說了,他可對自己好得很呢,這水沒準比咱喝的都幹淨。”


    沒好氣地白了朱極一眼,老馬接過瓷碗一飲而盡。


    隨性地抹抹嘴,將瓷碗遞還到朱極手裏,表情這才略微溫和一點:


    “混賬小子,你倒是給咱說句掏心窩子的話,為什麽你不願意當咱大明朝的官?”


    老馬見朱極還在猶豫,扭頭瞥了一眼目光灼灼盯著朱極的侍衛,隨即擺擺手:


    “你不用跟著了,去那邊候著吧。”


    在護衛身上,老馬表現出了完全不同於方才的威勢。朱極目睹這年輕護衛用警告的目光看了看自己之後不甘地遠遠退後,忍不住搖頭咋舌:


    “嘖嘖,說起來當官也不是半點好處沒有。至少活著的時候能使喚人倒是挺讓人羨慕的。”


    老馬聞言差點沒忍住給朱極一張大餅蓋腦勺上。


    “現在就剩咱倆了,說的話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再無第三個人知道。”


    朱極還在猶豫,老馬咬咬牙,索性提前給朱極畫了一張大餅。


    “你要是說的有些道理,咱就索性如了你的願。待你下次除服之後,咱不但送你一座大宅院,還給你找兩房如花似玉的姑娘做老婆。再送你二十畝良田,保證你衣食無憂。”


    雖說這天上確實沒有掉餡餅的好事。


    不過老馬這四十多歲的人能夠為自己一個尚未及冠的後生盡心竭力謀前程,朱極自認為確實不能太過於藏著掖著。


    朱極輕咳一聲,再度遠眺了看不見的秦淮河一眼,這才輕聲說道:


    “老馬,看在你這一年來毫無私心幫我的份上,今天我冒著掉腦袋的風險跟你說幾句實話。


    你說,咱們的皇爺,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朱極突然將話題扯到當朝皇帝身上,讓老馬有些錯愕。不過當他反應過來之後,很快樂嗬嗬地笑著評價:


    “你要提別人咱不好說,但要說上位,咱可再熟悉不過了。從鳳陽府打到應天府,再到如今一統天下,咱可都是親眼看著過來的。”


    “咱們上位啊,那可是從泥腿子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的。要說一句天下少有的雄主也不為過。”


    老馬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惹得朱極失笑不已,而朱極這般輕浮的舉動又惹得老馬一陣不快,冷哼一聲之後,大嗓門衝著朱極低吼道:


    “怎的,咱說的不對?”


    麵對老馬有些惱怒的質問,朱極依舊目視遠方,口中卻發出一聲輕歎:


    “接下來的話,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對咱們老百姓來說,皇爺確實是為大大的好皇帝。不過對你們這些人來說,我看未必。”


    不待老馬反駁,朱極繼續說道:


    “你們這些人,仗著有點從龍之功,一個個恣意驕縱不說,還相互勾連抱團結夥。單純武將抱團也就罷了,居然還跟李善長胡惟庸那幫子文臣稱兄道弟。”


    “老馬,看你的年齡和衣著,少說也是個四品的宣威將軍。你倒是說說,你們這些文武稱兄道弟了,把上頭那位置於何地?”


    “如今的皇爺年富力強,倒也能鎮得住你們一群藐視法紀的殺才。但要是哪一天忽然感覺累了,你覺得,他會不會想起當年趙匡胤陳橋舊事?”


    “哦,對了,你知不知道什麽事陳橋舊事?不知道的話自己回去找人問問。”


    “到時候,你說我一個淮西人,多少跟你們會有點關係吧?那腦袋還保不保得住?”


    “所以啊,不僅我不會去做官,我還建議老馬你趕緊趁著聖眷正隆多要點真金白銀,辭官回鳳陽府養兒弄孫去吧。”


    不知怎的,這次老馬沒有梗著脖子辯駁什麽。甚至朱極說完這些話之後好一陣子,老馬都沒有任何動作,隻是直勾勾盯著紫禁城的方向,似是在琢磨著什麽。


    朱極頓時覺得有些不對頭,吞了口唾沫,到底還是低聲提醒一句:


    “老馬,你可別衝動啊。別說你了,就算湯和徐達馮勝他們,也不可能憑一己之力翻得了天。如今這天下,老百姓知道它姓朱。”


    老馬回過神來,看著一臉戰戰兢兢的朱極,忽然爽朗地大笑著附和道:


    “你說的沒錯,這天下如今它姓朱。行了,你小子今天這些話,我就當沒聽見,以後也不要跟別人亂說了,省得掉腦袋。”


    頂著頭頂的斜陽依舊,老馬轉身擺擺手告別:“行了,軍營裏還有一大堆事呢,咱先走了,有空再來找你。”


    出乎朱極的預料,此時的老馬並沒有因為那些誅心的話產生負擔,反倒是一如來時的龍行虎步。


    朱極跟著老馬轉身,待走出墳地,停住身形,鄭重地向老馬躬身一拜:


    “無論如何,還是要感謝老馬你如此愛待。不過,下次見麵,我希望你不要再叫我十一小子了,我如今,叫朱極,否極泰來的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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