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上去也許很奇怪,類似於你在我日記中讀到的那種激烈鬥爭,有時對於當事人卻是無影無形的。當事人能目睹多少,相當程度上取決於其心靈深處的夢境。我對夢境的形成向來興趣濃厚,正如我熱衷於研究行為的形成。這批日記的字裏行間充斥著與人類自我觀點的鬥爭——在這場棋逢對手的角力中,腳下的潛意識之井還會湧出源自我們最黑暗曆史的動機,我們不但要被迫接受由此釀成的現實,更須與之抗爭。這隻九頭怪總是攻你不備。因此,我祈禱,當你步我後塵走過金色通道時,不再是一個和著無聲之樂起舞的稚童。


    ——《失竊的日記》


    內拉邁著穩定而沉重的步子沿旋梯而上,目標是帝堡南塔頂層的神帝覲見廳。每次繞到塔樓的西南麵,眼前都橫著從窄條窗射來的數道充滿微塵的金色光柱。她知道旋梯盤繞的豎井裏裝有一部伊克斯電梯,其尺寸足以將主人龐大的身軀載至頂樓,容納她較小的身形自然不在話下,但她對於自己必須爬樓梯並無怨言。


    敞開的窄條窗送來陣陣微風,她聞到了飛沙挾帶的那股燧石燃燒味。斜射的陽光照亮了嵌在內牆石材中的紅色礦物顆粒,如紅寶石般熠熠生輝。她不時透過窄條窗瞟一眼沙丘,卻沒有一次停下來欣賞四周的景致。


    “你具備勇士的堅忍,內拉。”主人曾對她說。


    一想起這句話,內拉頓時心生暖意。


    塔樓內,雷托的目光正跟隨內拉繞著伊克斯電梯井攀登長長的旋梯。一種伊克斯設備將她的活動影像縮小到四分之一,投射在雷托正前方的三維成像區。


    她的動作真是一板一眼哪,他想。


    他清楚,這種一板一眼來源於她那顆激情充溢而又思維簡單的頭腦。


    她身穿魚言士藍軍服,外披罩袍,胸口未佩鷹徽。一過塔腳崗哨,她就掀開了錫巴斯頭兜,私下覲見須戴頭兜是雷托對她的命令。她敦實強壯的身軀與衛隊裏許多戰友相仿,但她的容貌同雷托記憶中任何人都不像——四方臉上,一張大嘴乍一看似乎寬及耳根,其實是嘴角的深紋給人帶來的錯覺。她有一對淺綠色眼睛和一頭舊象牙色短發。前額讓臉型更顯方正,幾乎與淡眉齊平——這兩條眉毛毫不起眼,因為下麵那對虎目實在搶風頭。鼻梁筆直而低平,在快要觸及薄唇之處戛然而止。


    內拉說話時,那張大嘴一開一合活像某種史前動物。她的力量鮮有外人知曉,而在魚言士軍團內卻堪稱傳奇。雷托曾見她單手托起一個重達一百公斤的男人。莫尼奧知道雷托會在魚言士中選拔特工,但當初將內拉調來厄拉科斯星並不是由莫尼奧經辦的。


    雷托轉過頭去不再看那步履沉重的爬樓影像。他的視線穿過身邊的大窗,眺望起南麵的沙漠。遠處岩石的顏色——棕色、金黃色、深琥珀色——在他意識裏舞動起來。遙遠的崖壁上掛著一縷粉紅,儼然琵鷺的羽翅。琵鷺已經絕種,隻存留在雷托的記憶中,但他能運用靈眼觀望這一長條淺粉色岩石,仿佛一隻複生的琵鷺一掠而過。


    他清楚,即使是內拉,樓梯爬到現在也該累了。她終於歇了下來,正好比四分之三塔高標記高出兩個台階,她每回都在那裏休息,無一例外。這種一板一眼的脾性,正是雷托把她從遙遠的賽普雷克星駐地內調回來的一個原因。


    一隻沙鷹滑過雷托身邊的窗口,距離塔壁僅幾個翼長。它的注意力被帝堡底部的陰影所吸引。雷托知道那裏時有小動物出沒。他的目光越過沙鷹的飛行軌跡,影影綽綽能望見地平線上橫亙著一列雲團。


    對於他內心的古代弗雷曼人而言,這真是難以置信哪:厄拉科斯星上竟然有雲,有雨,甚至有開闊的水麵。


    雷托提醒在自己心裏發聲的那些人:將沙丘星改造成綠色厄拉科斯星的活動,自我統治之初就一直在義無反顧地推行著,如今幸存的隻有這最後一片沙漠——我的沙厲爾了。


    很少有人認識到地理對曆史的影響,雷托想。人們往往更關注曆史對地理的影響。


    是誰擁有這條河流?這道蒼翠的山穀?這座半島?這顆星球?


    誰也不擁有。


    內拉繼續登樓,兩眼緊盯著


    上方梯階。雷托的思維又轉回到了她身上。


    在很多方麵,她都是我迄今為止最得力的助手。我是她的神。她無條件地崇拜我。即使我開玩笑地攻擊她的信念,她也隻當是考驗。她知道自己能通過任何考驗。


    雷托派內拉潛入叛黨,命令她任何事都要服從賽歐娜,她對此毫無異議。偶爾心中產生動搖,甚至禁不住將這種動搖訴諸言語,她仍能依靠自己的思想恢複信念……嚴格地說,之前都是如此。然而最新消息表明,內拉現在需要“聖尊”的幫助才能重拾內心的力量。


    雷托回憶起與內拉的第一場談話,那女人因急於取悅神帝而渾身發抖。


    “就算賽歐娜派你來殺我,你也必須服從。絕不可讓她知道你效忠於我。”


    “沒人殺得了您,主人。”


    “但你必須服從賽歐娜。”


    “定當如此,主人。這是您的命令。”


    “任何事都必須服從她。”


    “遵命,主人。”


    又一次考驗。內拉對我的考驗毫無異議。她把考驗隻當成跳蚤叮咬。是主人下的命令,內拉必然服從。我不能讓任何事改變這種關係。


    在古代,她能成為一位傑出的夏道特,雷托想。這就是他賜給內拉晶牙匕的原因之一,這是一把泰布穴地存留下來的真貨,曾經屬於斯第爾格的某個妻子。內拉的晶牙匕總是插在長袍遮住的刀鞘中,更像是護身符而非武器。他采用原始儀式賜刀給內拉,讓他頗感意外的是,這儀式喚醒了自己本以為永遠埋葬了的情感。


    “此乃夏胡魯之齒。”


    他伸出覆蓋著銀色皮膚的雙手,把刀遞過去。


    “接下這把刀,你將成為過去和未來的一部分。倘若玷汙這把刀,過去將拒絕給你未來。”


    內拉接過刀,又接下刀鞘。


    “取指血。”雷托命令。


    內拉依令而行。


    “收刀入鞘。拔刀必見血。”


    內拉再次照做。


    目睹著內拉登樓的三維影像,雷托沉浸在古老的儀式裏,心中頓生感傷。若非嚴格遵照弗雷曼人的老規矩使用,晶牙匕會變得越來越脆弱而不中用。到內拉生命終結之時此刀尚可維持外形不變,但它的壽命絕不會比內拉的長多少。


    我已經拋棄了一部分過去。


    真悲哀啊,昔日的夏道特變成了如今的魚言士。而一把真正的晶牙匕也淪為主人提升仆人忠誠度的工具。他知道有人認為魚言士實際上是女祭司——對於那個貝尼·傑瑟裏特的看法,雷托自有回答。


    “他創造了另一種宗教。”那個貝尼·傑瑟裏特說。


    胡說!我並沒有創造宗教。我就是宗教!


    內拉走進塔頂聖堂,站定在距雷托的禦輦三步遠處,恭順而得體地垂下目光。


    雷托仍深陷在回憶裏,這時他說:“看著我,女人!”


    她抬起頭。


    “我創造了一種神聖的褻瀆!”他說,“這種基於我身體創立的宗教讓我惡心!”


    “是,主人。”


    內拉柔軟的臉頰上鍍了一層金光,她用一對綠眼睛凝視著他,沒有疑問,沒有理解,都不需要。


    假使我派她去摘星星,她也會照辦,並全力以赴。她認為我又在考驗她。我真的相信她總有一天會惹我發火。


    “這該死的宗教應當和我一起終結!”雷托喊道,“我為什麽要把宗教釋放到人民中去?宗教的腐壞是自內而外的——帝國如此,個人如此!全都一樣。”


    “是,主人。”


    “宗教創造像你這樣的激進分子和狂熱分子!”


    “謝主人。”


    雷托的佯怒沒有持續多久,轉眼就沉入了他的記憶深處。內拉的信念裹著堅硬的外殼,怎麽砸也留不下一個凹點。


    “托普利通過莫尼奧給我打過報告。”雷托說,“談談這個托普利。”


    “托普利是條蟲子。”


    “你跟叛黨不就是這麽叫我的嗎?”


    “我一切聽命於主人。”


    一針見血!


    “這麽說托普利不值得培養?


    ”雷托問。


    “賽歐娜對他的評價很中肯:太沒腦子。他向口風不緊的人泄密,把自己暴露出來。科巴特一開口,賽歐娜就確證了托普利是臥底。”


    人人都這麽說,連莫尼奧都不例外,雷托想,托普利不是一個合格的臥底。


    這種眾口一詞讓雷托感到好笑。他略施小計攪渾的水在自己眼裏卻清澈無比。而演員們依然在按腳本演出。


    “賽歐娜沒懷疑你嗎?”雷托問。


    “我有腦子。”


    “知道我為什麽召見你嗎?”


    “為了考驗我的信念。”


    啊,內拉,關於考驗,你真是無知啊。


    “我需要你對賽歐娜的評價。我要從你的表情和動作裏看出你的評價,從你的聲音裏聽見你的評價。”雷托說,“她準備好了嗎?”


    “魚言士需要這麽一個人,主人。為什麽您要冒失去她的風險?”


    “勉強不來,不能讓她失去我最珍視的那部分。”雷托說,“她必須完好無損地歸順我。”


    內拉垂下目光。“遵命,主人。”


    雷托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對於自己不理解的事物,內拉一律拋出這個標準回答。


    “她經受得住考驗嗎,內拉?”


    “就主人所說的考驗……”內拉抬眼望向雷托的麵孔,聳聳肩說,“我不知道,主人。當然,她很厲害。她是唯一逃出狼口的人。可她滿腦子都是仇恨。”


    “一點不奇怪。告訴我,內拉,她會怎麽處理從我這兒偷去的東西?”


    “那些他們說記錄著‘您的聖言’的書冊,托普利沒有向您匯報過嗎?”


    多奇怪,她隻憑語調就能表達出引號的效果來,雷托想。他簡略地說了說。


    “是的,是的。伊克斯人拿了一份副本,不久宇航公會和姐妹會也都會賣力地研究起來。”


    “那些書冊是什麽,主人?”


    “是我對臣民們說的話。我希望人們讀到它。我想知道賽歐娜對她偷的帝堡圖紙說過什麽。”


    “她說您帝堡的地窖裏囤著大批美琅脂,主人,那些圖紙能提供線索。”


    “圖紙裏沒有線索。她會挖地道嗎?”


    “她正在尋找合適的伊克斯裝備。”


    “伊克斯人不會給她的。”


    “真有那麽一批香料嗎,主人?”


    “是的。”


    “有傳言說您是怎麽保衛香料的,主人。如果有人企圖竊取您的美琅脂,整個厄拉科斯星都會遭到毀滅。這是真的嗎?”


    “是的。而且帝國也會土崩瓦解。無人能夠幸免——宇航公會、姐妹會、伊克斯人、特萊拉人,甚至魚言士,都不例外。”


    她戰栗著說:“我決不讓賽歐娜來奪取您的香料。”


    “內拉!我命令過你任何事都要服從賽歐娜。你就是這麽來效忠我的嗎?”


    “主人?”她在雷托的怒氣中呆立著,信念幾近崩塌,這副樣子雷托從未領教過。這是他製造的危機,知道必會怎樣化解。慢慢地,內拉鬆了口氣。他能看見她的思想已經成型,仿佛在他麵前排出了幾個發光的字。


    終極考驗!


    “你要回到賽歐娜身邊,誓死保衛她。”雷托說,“這是我安排給你,而你也接受了的任務。為什麽選中你、為什麽讓你佩著一把斯第爾格家族的刀,這就是原因。”


    她把右手伸向藏在長袍底下的晶牙匕。


    真是百試百靈啊,雷托想,一件武器能將一個人圈入預設的行為模式之中。


    他饒有興致地盯著內拉僵直的身軀。她的兩眼除了崇拜之外空無一物。


    極端的浮誇專製主義……我厭惡它!


    “退下!”他喝道。


    內拉轉身迅速離開了“聖尊”。


    這樣做值得嗎?雷托不禁疑惑起來。


    不過內拉帶來了他想了解的情況。內拉重新樹立起了信念,而且清晰地向雷托揭示了某種事實,某種他無法在賽歐娜淡去的影像中看清的事實。內拉的直覺是可以信賴的。


    賽歐娜已經達到我期望的臨爆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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