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在祖先記憶之中,讓我學到了很多東西。規律,啊,那些規律。自由主義擁躉是最令我頭疼的。我不信任走極端的人。隨便扒拉出一個保守派來,你會發現他是個對未來不抱什麽希望的懷舊者;而隨便扒拉出一個自由派來,你會發現那一定是個隱蔽的貴族。千真萬確!自由主義政府無不走向貴族統治。官僚政府總是違背組建者的真實意願。小人物們本欲組建一個承諾實現社會公平的政府,但一開頭就會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落入了官僚貴族的手中。所有官僚政府都遵循這一規律,概莫能外,而當你發現連高舉公有大旗的政府亦不能免俗,便會備感其虛偽。好吧,如果說規律教會了我什麽,那就是規律總是反複出現的。我的壓迫政策總體而言並不比其他的更糟糕,至少,我會給民眾上一堂新課。


    ——《失竊的日記》


    覲見日早已入夜,卻還沒輪到貝尼·傑瑟裏特使團麵見雷托。為了讓聖母們寬心,莫尼奧已向她們轉達了神帝保證接見的允諾。


    莫尼奧回稟神帝:“她們希望得到厚賞。”


    “我們會看到結果的,”雷托說,“此事自有分曉。現在,說說你進門時鄧肯問你什麽。”


    “他想知道以前您是否動用過鞭刑。”


    “你是怎麽回答的?”


    “沒有動用鞭刑的曆史記錄,我本人也從未見過。”


    “他怎麽說?”


    “這不是厄崔迪人的作為。”


    “他認為我瘋了嗎?”


    “他沒這麽說。”


    “你們倆碰見時不隻談了這些。我們這位新鄧肯還有什麽煩心事?”


    “他與伊克斯大使見過麵了,陛下。他覺得赫娃·諾裏很有魅力。他打聽……”


    “必須阻止他,莫尼奧!我要你負責阻斷鄧肯與赫娃的一切聯係。”


    “遵命。”


    “切記!退下吧,安排和貝尼·傑瑟裏特的女人們會麵。我在人造穴地接見她們。”


    “陛下,選擇在那兒接見有什麽特別意義嗎?”


    “一時興起而已。出去時轉告鄧肯,他可以帶一隊衛兵在城裏巡邏,以防不測。”


    雷托在人造穴地等待貝尼·傑瑟裏特使團,回顧剛才那場對話,他暗自發笑。他能想象,當心煩意亂的鄧肯·艾達荷率領一隊魚言士巡視節慶城時,民眾會是什麽反應。


    猶如一見捕食者逼近就立刻收聲的青蛙。


    在人造穴地待了一會兒,雷托發現自己的選擇是明智的。人造穴地位於奧恩城邊緣,是一座帶不規則穹頂的自由形態建築,長近一公裏。人造穴地曾是保留地弗雷曼人的首個聚居地,現在是他們的學校,其走廊及各廳堂均有警覺的魚言士往來巡邏。


    雷托所在的接待廳是一個長約兩百米的橢圓形房間,巨型球形燈浮在藍綠色隔罩內,高懸於離地約三十米處。撐起整個建築的是仿天然石材,那種暗沉沉的深淺褐色在燈光的照耀下才稍顯柔和。雷托待在大廳一頭的低矮平台上,旁邊一扇半圓窗比他的身體還要長,他正向外麵眺望。這扇窗戶距地麵有四層樓高,透出去能看見古屏蔽場城牆的遺跡,崖邊幾處洞穴正是當年厄崔迪軍隊慘遭哈克南人屠戮之地,故得以保存至今。一號月亮的寒光為峭壁的輪廓鍍上了一層銀色。崖邊閃著星星點點的火光,而昔日的弗雷曼人是絕不敢在此點火暴露行跡的。當有人走過篝火前方時,火頭仿佛在朝雷托眨眼——那些就是保留地弗雷曼人,這片神聖地界的合法占領者。


    保留地弗雷曼人!雷托想。


    他們目光多麽短淺,思維多麽狹窄。


    可我為什麽要反感呢?他們是我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


    雷托聽到了貝尼·傑瑟裏特使團的動靜。她們邊走邊吟唱,那是一種擠滿元音的沉重聲音。


    莫尼奧帶著一小隊侍衛在前引路。侍衛們在雷托的平台上各就各位。莫尼奧站在地板上,略低於雷托的麵孔。他看了眼雷托,轉身麵向大廳中央。


    共有十個女人排成兩列走進大廳,打頭的是兩名身著傳統黑袍的聖母。


    “左邊是安蒂克,右邊是盧懷塞爾。”莫尼奧說。


    聽到這兩個名字,雷托回想起莫尼奧此前以不安和懷疑的態度介紹過這二位。莫尼奧不喜歡這些女巫。


    “兩個都是真言師。”莫尼奧當時說,“安蒂克的年紀比盧懷塞爾大得多,但盧懷塞爾眾所周知是貝尼·傑瑟裏特最優秀的真言師。您會注意到安蒂克前額有一道疤,我們尚未弄清它的來曆。盧懷塞爾有一頭紅發,看上去格外年輕,這也是她出名的地方。”


    看著聖母率隨從走近,雷托的記憶迅速翻湧起來。聖母的兜帽向前伸足,把臉擋住。跟在後麵的侍從和侍祭尊敬地與聖母保持著一段距離……總是如此。有些固定模式自古以來從未改變。這些女人也可能走進一個真正的穴地,接待她們的是真正的弗雷曼人。


    有些東西她們的頭腦已經意識到了,而身體卻還在排斥,他想。


    雷托銳利的目光在她們的眼睛裏看到了謹慎的恭順,但她們邁著大步走在長條形大廳裏的樣子,顯然又對自己的宗教力量充滿自信。


    讓雷托暗自好笑的是,貝尼·傑瑟裏特所擁有的力量僅限於他允許的範圍。對她們網開一麵的理由很簡單。在他的帝國內,唯有聖母同他最相像——誠然,她們隻擁有女性祖先的記憶,其本人囿於傳統儀式也必須是女性,但從某種程度上說,每一個聖母都是作為一個群體而存在的。


    聖母按規矩,站定在距雷托的平台十步遠處。隨從們往左右兩邊散開。


    雷托喜歡用他祖母傑西卡的嗓音和人格來接待這類使團。貝尼·傑瑟裏特對此早有心理準備,果然沒有猜錯。


    “歡迎,姐妹們。”他說。嗓音平和而低沉,正是傑西卡那種克製的、暗帶一絲嘲弄的女聲——姐妹會聖殿存有她的錄音檔案,時常播放以供研習。


    就在說話的當口,雷托覺察到一股殺氣。聖母從來不愛聽他用這種方式打招呼,但這一次她們的反應隱含著不同以往的意味。莫尼奧同樣有所察覺。他抬起一根手指,侍衛們立刻縮小了對雷托的護衛圈。


    安蒂克先開口:“陛下,今天早上我們看到了廣場上的那一出。這場鬧劇對您有什麽好處?”


    這種對話基調正合你我的心意,他想。


    雷托換回自己的聲音說:“你們暫時還討我喜歡。不願意?”


    “陛下,”安蒂克說,“您這樣懲罰一位大使,我們感到很震驚。我們不明白這對您有什麽好處。”


    “沒好處。他有犯上之罪。”


    盧懷塞爾大聲說道:“這隻會加深民眾的受壓迫感。”


    “我在想為什麽很少有人認為貝尼·傑瑟裏特是壓迫者。”雷托問。


    安蒂克對她的同伴說:“如果神帝有興趣告訴我們,他會說的。讓我們回到這次覲見的正題吧。”


    雷托微微一笑。“二位可以往前靠一靠。隨從待在原地。”


    聖母以她們特有的滑步悄然無聲地走入平台三步以內範圍,莫尼奧也隨之向右邁了兩步。


    “她們就像不長腳似的!”莫尼奧曾經抱怨過。


    回想起這句話的同時,雷托留意到莫尼奧仔細地盯著這兩個女人。她們泛著殺氣,但莫尼奧不敢阻攔她倆靠近。這是神帝的命令,不得違抗。


    雷托將注意力轉向待在原地的貝尼·傑瑟裏特隨從。侍祭們身穿無兜帽的黑袍。雷托發現她們身上存在與違禁儀式有關的蛛絲馬跡——一個護身符、一件小飾品、一角彩色手帕(手帕經過精心折疊,可按心意露出更多顏色)。雷托知道,聖母之所以對此睜一眼閉一眼,是考慮到她們不能像以往那樣享用香料了。


    默許違禁儀式是一種補償手段。


    過去十年裏發生了重大變化。姐妹會出台了新的節流政策。


    她們藏不住了,雷托心想。老而又老的秘密儀式依然存在。


    那套古老的東西在貝尼·傑瑟裏特的記憶裏休眠了幾千年。


    現在要冒頭了。我必須警告魚言士。


    他把注意力轉回聖母。


    “你們有什麽要求?”


    “成為您是一種什麽感受?”盧懷塞爾問。


    雷托眨了眨眼。這個唐突的問題讓他產生了興趣。她們已經有超過一代人沒敢這麽做了。嗯……為什麽不呢?


    “有時候我的夢會中斷,轉到一些奇怪的地方。”他說,“如果說我的記憶宇宙是一張網,二位對此一定了解,那麽再想象一下我這張網的廣度,還有這些記憶和夢境會把我引向何方。”


    “您所說的正是我們的強項。”安蒂克說,“我們為什麽不聯合起來呢?我們之間的相同點多於不同點。”


    “我寧願同那些哀歎香料財富今非昔比的沒落大家族聯合。”


    安蒂克保持鎮定,但盧懷塞爾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雷托說:“我們提供的是共同體!”


    “你的意思是我一直在製造衝突?”


    安蒂克壯了壯膽。“據說有一種衝突基因是在單細胞中形成的,而且從來不會消亡。”


    “有些東西永遠不可調和。”雷托表示同意。


    “那我們姐妹會是怎麽維持共同體的?”盧懷塞爾問。


    雷托的語氣變硬了。“你很清楚,共同體的秘密在於壓製異己。”


    “合作能創造巨大的價值。”安蒂克說。


    “對你們是這樣,對我不是。”


    安蒂克有意歎了口氣。“那麽,陛下,您能告訴我們關於您身體上的變化嗎?”


    “您的侍臣應該掌握並記錄這類信息的。”盧


    懷塞爾說。


    “以防我身上發生可怕的事?”雷托問。


    “陛下!”安蒂克反對道,“我們不……”


    “你們用語言剖析我,可能的話你們會使用更鋒利的解剖工具。”雷托說,“我厭惡虛偽。”


    “我們有異議,陛下。”安蒂克說。


    “當然。我聽到了。”


    盧懷塞爾向平台悄悄移動了幾毫米,引來了莫尼奧犀利的目光。莫尼奧抬頭瞟了雷托一眼,這是請求采取行動的暗示,但雷托並未理會,他對盧懷塞爾的意圖很好奇。現在,殺氣集中到了這個紅發女人身上。


    她是什麽人?雷托暗忖,難道是變臉者?


    不,毫無此類跡象。不可能。盧懷塞爾擺出一副精巧的輕鬆神態,在神帝敏銳的目光下並未暴露絲毫不自然的表情。


    “您不想把您身體上的變化告訴我們嗎,陛下?”安蒂克問。


    分散注意力的伎倆!雷托想。


    “我的腦部變得很龐大。”他說,“人顱骨大部分退化了。皮質及其連帶的神經係統的生長已經不存在嚴格限製了。”


    莫尼奧向雷托投去震驚的一瞥。神帝為什麽泄露如此重要的信息?這兩個人會出賣他的。


    不過兩個聖母顯然對這一新信息很感興趣,無論她們有什麽行動計劃,內心都出現了猶疑。


    “您的腦部有一個中心嗎?”盧懷塞爾問。


    “我就是中心。”雷托說。


    “有具體部位嗎?”安蒂克問。她含含糊糊地向雷托做了個手勢。盧懷塞爾又向平台滑移了幾毫米。


    “我提供的信息你們會標上什麽價碼呢?”雷托問。


    兩個女人聽了神色絲毫未變,這本身足以暴露問題了。雷托的嘴角掠過一絲笑容。


    “你們心裏全是買賣。”他說,“連貝尼·傑瑟裏特都是滿腦子生意經。”


    “陛下錯怪我們了。”安蒂克說。


    “沒有。生意頭腦已經在帝國泛濫了。現時代的需求讓買賣變得無孔不入。我們個個都成了商人。”


    “連您也是嗎,陛下?”盧懷塞爾問。


    “你在激怒我。”他說,“你是這方麵的專家,對不對?”


    “陛下?”盧懷塞爾的聲音很平靜,但控製得過分了。


    “專家是不可信賴的。”雷托說,“專家都是唯我獨尊的大師,死胡同裏的行家。”


    “我們希望構建更美好的未來。”安蒂克說。


    “比什麽更美好?”雷托問。


    盧懷塞爾又向雷托移動了一丁點兒。


    “我們希望以您的判斷來確立標準,陛下。”安蒂克說。


    “可你們要當建築師。你們會不會砌起更高的大牆?永遠別忘記,姐妹們,我了解你們。掩人耳目是你們的拿手好戲。”


    “生活還得繼續啊,陛下。”安蒂克說。


    “沒錯!宇宙也是如此。”


    盧懷塞爾不顧莫尼奧的警覺,又前移了一點。


    這時雷托聞到了味道,幾乎哈哈大笑起來。


    香料萃取物!


    她們帶來了香料萃取物。無疑,她們了解有關沙蟲和香料萃取物的傳說。就帶在盧懷塞爾身上。她認為這是專門對付沙蟲的毒藥。顯而易見。在這一點上,貝尼·傑瑟裏特的記錄與《口述史》相吻合。香料萃取物能讓沙蟲四分五裂,使其突然解體並(最終)變成沙鮭,由此孕育更多沙蟲——如此這般,周而複始……


    “我身上還有一種變化你們應當了解,”雷托說,“我還不是沙蟲,不完全是。現在的我接近於一種群聚性生物,感知能力已經變了。”


    盧懷塞爾的左手不易察覺地伸進袍子的夾層。莫尼奧注意到了,他又瞧瞧雷托請求指示,但雷托隻顧回視著盧懷塞爾兜帽下的炯炯目光。


    “氣味曾經是一種時髦的東西。”雷托說。


    盧懷塞爾暫停了手上的動作。


    “香水和香精,”他說,“我都記得,連狂熱追求無氣味的那些小圈子也在我的記憶裏。人們用腋下和胯部噴劑來遮蓋體味。你們知道嗎?你們當然知道!”


    安蒂克把目光轉向盧懷塞爾。


    兩個女人都不敢開口。


    “人們本能地知道信息素會出賣自己。”雷托說。


    女人站著一動不動。她們聽到了他的話。在所有臣民中,聖母最善於領會他的言外之意。


    “你們很想挖掘我的記憶寶藏。”雷托語帶責備。


    “我們的確羨慕您,陛下。”盧懷塞爾承認。


    “你們誤讀了香料萃取物的史料。”雷托說,“沙鮭感覺它隻是水而已。”


    “這是一次測試,陛下。”安蒂克說,“別無其他。”


    “你們要測試我?”


    “都怪我們太好奇了,陛下。”安蒂克說。


    “我也有好奇心。把你們的香料萃取物放在莫尼奧旁邊的平台上。由我來保管。”


    盧懷塞爾慢慢把手伸進袍子,摸出一隻內放藍光的小瓶,動作不慌不忙,以示毫無攻擊之意。她把瓶子輕輕擱在平台上。沒有一絲征兆表明她會發起搏命一擊。


    “不愧是真言師。”雷托說。


    她遞給雷托一個似笑非笑、略顯尷尬的表情,然後退回到安蒂克身旁。


    “你們從哪裏弄到的香料萃取物?”雷托問。


    “我們從走私徒手裏買的。”安蒂克答。


    “將近兩千五百年沒有走私徒了。”


    “勤則不匱。”安蒂克說。


    “我明白了。那現在你們必須重新評估自己的耐心了,不是嗎?”


    “我們一直在觀察您的身體進化情況,陛下。”安蒂克說,“我們認為……”她做了個輕微的聳肩姿勢,這是一種特許姐妹會成員使用的姿勢,獲此授權者為數不多。


    雷托努了努嘴作回應。“我聳不了肩。”他說。


    “您會懲罰我們嗎?”盧懷塞爾問。


    “因為你們逗我開心?”


    盧懷塞爾瞥了眼平台上的小瓶子。


    “我承諾要獎賞你們。”雷托說,“我說到做到。”


    “我們更願意在我方的共同體中為您提供保護,陛下。”安蒂克說。


    “不要得寸進尺。”他說。


    安蒂克點點頭。“您要防備伊克斯人,陛下。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們可能會鋌而走險來對付您。”


    “他們不會比你們更讓我擔心。”


    “您一定聽說了伊克斯人在幹什麽。”盧懷塞爾說。


    “莫尼奧不時會把帝國內個人或組織之間的往來信息帶給我。我收到的情報多了。”


    “我們指的是新型邪物,陛下!”安蒂克說。


    “你們認為伊克斯人能造出人工智能來?”他問,“擁有和你們一樣的意識?”


    “我們害怕的正是這個,陛下。”安蒂克說。


    “你們是想讓我相信姐妹會繼承了芭特勒聖戰的衣缽?”


    “我們不信任那些天馬行空的技術催生出來的未知事物。”安蒂克說。


    盧懷塞爾把身體傾向雷托。“伊克斯人誇口他們的機器能夠像您一樣穿越時間,陛下。”


    “宇航公會還說伊克斯人周圍出現了時間混沌。”雷托挖苦道,“難道我們要恐懼一切創造嗎?”


    安蒂克僵硬地挺直身體。


    “坦率地講,”雷托說,“我對你們的能力是認可的,你們不認可我的能力嗎?”


    盧懷塞爾略一點頭。“特萊拉人和伊克斯人跟宇航公會結盟,並拉攏我們同他們全麵合作。”


    “而你們最害怕的是伊克斯人?”


    “我們害怕所有自己無法控製的東西。”安蒂克說。


    “你們也沒有控製我。”


    “如果您不在了,人民需要我們!”安蒂克說。


    “終於說實話了!”雷托說,“你們來這兒是尋求‘神諭’的,要我安撫你們的恐懼。”


    安蒂克冷冰冰地控製著嗓音:“伊克斯人會造出機械腦嗎?”


    “機械腦?當然不可能!”


    盧懷塞爾似乎鬆了一口氣,但安蒂克依然紋絲不動。她對這條“神諭”不滿意。


    為什麽這種蠢事總是千篇一律地重複著?雷托自問。他的記憶湧現出無數個相似的場景——岩洞、元神出竅的男女祭司、透過宗教麻醉劑的煙霧傳達凶兆的不祥之聲。


    他向下瞥了一眼平台上的小瓶,它在莫尼奧旁邊閃著五彩斑斕的光芒。這一瓶市價幾何?無可估量。這是萃取自香料的精華,是濃縮再濃縮的財富。


    “你們已經為‘神諭’付出代價了。”他說,“我很滿意,不會讓你們吃虧的。”


    這些女人變得多麽警覺!


    “聽好!”他說,“你們當下的恐懼並不是你們真正的恐懼。”


    雷托喜歡這種語調,具有足夠的不祥意味,適用於任何神諭。安蒂克和盧懷塞爾抬頭盯著他,成了虔敬的祈求者。她們身後有個侍祭幹咳了一下。


    她們會查出這個人並加以訓斥的,雷托想。


    安蒂克仔細琢磨了雷托這句話,說:“語焉不詳的真理不是真理。”


    “但我已經把你們的視線引導到正確的方向了。”雷托說。


    “您是告訴我們不必恐懼機器嗎?”盧懷塞爾問。


    “你們自己有分析能力。”他說,“為什麽要求助於我?”


    “可我們沒有您的能力。”安蒂克說。


    “你們是嫌自己感受不到時間的漣漪吧。你們也不能像我一樣感受到那種連續性。而且你們恐懼一台純粹的機


    器!”


    “所以您不會給我們答案的。”安蒂克說。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姐妹會的事情。”他說,“你們很活躍。你們的感官都是精心調教過的。我沒有禁止你們幹這些,你們也不要給自己設置障礙。”


    “但伊克斯人在搞自動反應技術!”安蒂克反駁道。


    “分散的事物、有限的片段都是彼此聯係的。”他表示同意,“一旦啟動,如何阻擋得了?”


    盧懷塞爾放棄了貝尼·傑瑟裏特一切自我控製的偽裝,以此表明自己充分認可雷托的能力。她幾乎尖叫著說:“您知道伊克斯人在吹噓什麽嗎?說他們的機器將能預測您的行動!”


    “我為什麽要害怕這個?他們越接近我,就越是要和我結盟。他們征服不了我,而我能征服他們。”


    安蒂克剛要開口,就被盧懷塞爾碰了碰手臂製止了。


    “您已經跟伊克斯人結盟了嗎?”盧懷塞爾問,“我們聽說您同他們的新任大使,那位赫娃·諾裏,交談了相當長的時間。”


    “我沒有盟友。”他說,“隻有仆人、學徒和敵人。”


    “那麽您不害怕伊克斯人的機器?”安蒂克堅持問道。


    “自動反應和意識智慧是同義詞嗎?”他問。


    安蒂克眼睛瞪大,變得蒙蒙矓矓,她退入了記憶之中。她在自己心中的那群人裏會遇上誰,雷托發現自己對此很感興趣。


    我們共享著某些記憶,他想。


    這時,雷托體會到與聖母建立共同體的誘惑力了。這將是一種多麽親密與互助的關係……然而又如此危險。安蒂克想再次誘惑他。


    她說:“機器不可能預見到攸關人類的每一個重大問題。這就是串聯起來的瞬間與永不中斷的連續性之間的區別。我們是不可替代的,機器永遠成為不了我們。”


    “你還是有分析能力的。”他說。


    “繼續運用你的能力!”盧懷塞爾說。這是向安蒂克下的命令,同時一下子就挑明了這二人中誰是真正的主導——是年輕的那個占上風。


    幹得漂亮,雷托想。


    “智慧生命善於適應。”安蒂克說。


    她連說話都能省則省,雷托想,同時不讓自己的興致流露出來。


    “智慧生命善於創造。”雷托說,“這意味著你必須對付從來沒有想象過的外界反應。你必須麵對新生事物。”


    “比如伊克斯人可能造出來的機器。”安蒂克說。這不是一個問句。


    “當一名優秀的聖母還不夠,”雷托問,“這不是很有意思嗎?”


    他敏銳地感覺到兩個女人都因恐懼而突然繃緊了神經。不愧是真言師!


    “你們理當畏懼我。”他說,接著又提高嗓門問道,“你們如何知道自己還活著?”


    正像莫尼奧多次經曆過的那樣,她們在他的嗓音中聽出了這樣一層意思:如若不能給出正確回答,將麵臨致命後果。雷托饒有興致地發現,兩個女人在回答前都瞥了莫尼奧一眼。


    “我是一麵能映照自身的鏡子。”盧懷塞爾說。這種貝尼·傑瑟裏特式的討巧回答讓雷托很反感。


    “我不需要借助預設的工具來處理自己的人性問題。”安蒂克說,“您的提問似是而非。”


    “哈,哈!”雷托笑道,“你願意退出貝尼·傑瑟裏特,跟隨我嗎?”


    雷托看出來她是考慮了一下才拒絕的,但她並未掩飾喜色。


    雷托看了看困惑的盧懷塞爾。“當事物處於你的衡量標尺之外,你就會動用智慧,而不是自動反應能力。”他說。又想:這個盧懷塞爾再也占不了老安蒂克的上風了。


    盧懷塞爾憋著火,而且懶得控製自己。她說:“外麵傳言伊克斯人為您提供模仿人類思維的機器。如果您對他們評價那麽低,為什麽……”


    “不派個人管住她就不該把她放出聖殿。”雷托對安蒂克說,“她不敢麵對自己的記憶嗎?”


    盧懷塞爾臉色發白,但沒有說話。


    雷托冷冷打量著她。“我們祖先長期無意識地同機器打交道,你不覺得這說明了什麽問題嗎?”


    盧懷塞爾隻是瞪著他,還不準備冒死當眾挑釁神帝。


    “你是不是認為我們至少了解機器的誘惑力?”雷托問。


    盧懷塞爾點點頭。


    “一台維護良好的機器比人類雇工更可靠。”雷托說,“我們可以相信機器不會因情緒波動而分散注意力。”


    盧懷塞爾終於開口說話了:“這是不是表明您打算廢除關於不得使用有害機器的芭特勒禁令?”


    “我向你發誓,”雷托用冷冰冰的輕蔑語調說道,“你要再敢暴露這種愚蠢,我會把你公開處決掉。我不是你的‘神諭’!”


    盧懷塞爾張了張嘴又閉上了,沒有把話說出來。


    安蒂克碰了碰同伴的手臂,讓盧懷塞爾渾身一顫。安蒂克用近乎完美的音言柔聲說道:“我們的神帝永遠不會公開反對芭特勒聖戰的禁令。”


    雷托衝她笑了笑,這是一種微微的讚許。看一個行家使出最強功力不啻一種享受。


    “凡是擁有意識智慧的都很清楚,”他說,“我的選擇也是有局限性的,有些東西我無法幹涉。”


    他能看出來,兩個女人正在揣摩他話語中的多重指向,掂量著可能攜帶的含義和意圖。神帝是否在轉移視線,吸引她們去關注伊克斯人,而自己卻另有所圖?他是不是在暗示貝尼·傑瑟裏特是時候站隊反對伊克斯人了?他的話有沒有可能除了字麵意思之外其實別無深意?無論他是怎麽想的,都不能掉以輕心。毫無疑問,他是全宇宙有史以來最陰險狡詐的生靈。


    雷托沉著臉望向盧懷塞爾,心裏明白這隻會加深她們的疑惑。“我給你提個醒,馬庫斯·克萊爾·盧懷塞爾,你好像忘記曆史上那些機器泛濫的社會給我們的教訓了。正因為機械設備的出現,人們才學會了像使用機器一樣相互利用。”


    他將目光轉向莫尼奧。“莫尼奧?”


    “我看到他了,陛下。”


    莫尼奧伸長脖子將視線越過貝尼·傑瑟裏特的隨從。鄧肯·艾達荷從遠端的大門進入空闊的覲見廳,大步流星朝雷托走來。莫尼奧沒有放鬆警惕,他依然不信任貝尼·傑瑟裏特。同時,他還摸清了雷托這番訓話的意圖。他在考驗,永遠在考驗。


    安蒂克清了清嗓子:“陛下,我們會得到什麽獎賞?”


    “你們很勇敢。”雷托說,“很明顯這就是選中你們擔任特使的原因。很好,下一個十年你們的香料配額保持不變。至於其他方麵,我不計較你們懷揣香料萃取物的真實目的。我是不是很慷慨?”


    “慷慨至極,陛下。”安蒂克說,聲音裏不帶絲毫怨恨。


    鄧肯·艾達荷匆匆經過女人們,停在莫尼奧旁邊抬頭望著雷托。“陛下,有人……”他刹住話頭,瞧了瞧兩個聖母。


    “但說無妨。”雷托命令道。


    “是,陛下。”他有些勉強,但還是服從了,“有人在本城東南角向我方發動襲擊,我認為這是聲東擊西,因為現已接到報告,城內和禁林裏也發生了暴力事件——有許多團夥在分散行動。”


    “他們在捕殺我的狼。”雷托說,“不管是林子裏還是城裏,他們的目標都是我的狼。”


    艾達荷不解地皺起了眉。“城裏的狼,陛下?”


    “捕食者也好,”雷托說,“狼也好——對我來說沒有本質區別。”


    莫尼奧倒抽一口冷氣。


    雷托朝他微微一笑,看到別人頓悟的那一瞬間是多麽美妙——仿佛突然揭下眼罩,豁然開朗。


    “我已經調集了大批衛兵保護這個地方。”艾達荷說,“他們守衛在……”


    “我知道你會的。”雷托說,“現在仔細聽好,我告訴你怎麽布置剩餘兵力。”


    在兩個聖母驚愕的目光下,雷托開始向艾達荷交代具體的伏擊地點、每支隊伍的人數(有些甚至具體到人)、行動時間、所需配備的武器,以及每一處的詳細部署。艾達荷運用強大的記憶力分門別類記下了每一條指示。他因聚精會神於雷托的口述而無暇提出疑問,直到雷托說完,他才麵露疑懼之色。


    雷托似乎能洞穿艾達荷的底層意識,對他的念頭一覽無遺。我是老雷托公爵忠心耿耿的戰士,艾達荷在想,那位雷托,也就是眼前這位的祖父,救了我,撫養我,視同己出。然而,即便那位恩人有一部分存在於眼前這位身上……兩者依然不是同一個人。


    “陛下,您為什麽需要我?”艾達荷問。


    “因為你的勇武和忠誠。”


    艾達荷搖搖頭。“可是……”


    “你服從命令。”雷托說話的同時,注意到聖母正在分析這些話。真話,隻說真話,她們是真言師。


    “因為我欠厄崔迪人一份情。”艾達荷說。


    “這就是我們彼此信任的基礎。”雷托說,“鄧肯?”


    “陛下?”艾達荷的語氣說明他已經穩住了心神。


    “每處至少留一個活口,”雷托說,“否則我們就白費工夫了。”


    艾達荷略一點頭,沿來路大踏步走出了大廳。雷托心想,離去的艾達荷已經截然不同於剛剛進來的那個艾達荷,但這需要一雙極其敏感的眼睛才能看得出來。


    安蒂克說:“這都是鞭打那個大使引起的。”


    “的確如此。”雷托同意道,“將你的所見所聞如實轉述給你的上級,可敬的賽亞克薩聖母。並轉達我的話:相比獵物,我寧願與捕食者為伴。”他瞥了眼莫尼奧示意其聽令。“莫尼奧,禁林裏的狼都折損了,原崗位全部頂上猛士。務必辦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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