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漫長而寒冷的冬天終於過去。


    這一年,荊州城三次易主一次比一次慘烈,這一年江東小霸王孫策遇刺身亡,這一年曹魏謀士郭嘉在吳郡不知所蹤。當後世的無數史官猜測最終燒盡整個三國時代的赤壁之戰到底是怎麽開始的時候,誰都沒有想到這場戰爭本身不過是一段無頭無尾的因愛成狂。


    曹操側身躺在寬大的貴妃榻上,額角隱隱抽痛。荀彧和程昱坐在曹操下首,手談對弈。琤r>  “文若你如何看待荊州之事,”程昱緩緩在棋盤上落下一枚白子,狀似無意的打開話題。


    荀彧意味深長的掃了程昱一眼,不動聲色的歎了口氣:“不管起因如何,諸葛亮終究還是暗渡陳倉得了西川大片城池。發白帝,夕至?宓閉媸巧窆砟測叫人防不勝防,?br>  “荊州城破,則洛陽許都危矣。周公瑾恐怕不日就要兵指曹魏,直逼許昌。”


    “仲德多慮了,東吳周瑜擅水戰,魯肅擅陸兵。隻周公瑾一人必是有來無回,隻不過西涼虎患卻是不得不防。”


    程昱細看一遍棋盤,輕輕蓋住棋子:“說起下棋,恐怕隻有奉孝能和文和戰個旗鼓相當。呂奉先一介莽夫,盤踞西涼多年毫無動靜,久聞他和自家軍師有斷袖龍陽之好,恐怕早就沉在溫柔鄉裏,連那方天畫戟都舉不起了吧。不然的話上次和主公交手的為何會是扶風餘孽馬孟起?”


    “仲德此言差矣,所謂知己知彼才能進退有據。西涼勢力多年蟄伏,休養生息到現在究竟有多少實力,你我都不得而知,反倒是周瑜久攻荊州不下,此番氣勢衰竭,不過是勉力連戰,不足為懼。”


    “依文若之見,我親率大軍直擊江夏,力斃周公瑾有幾成把握?”曹操不知什麽時候從軟塌上起身,踱到荀彧身後。


    荀彧收拾棋子的手微微一頓,聲音卻依舊平穩:“不知主公為何想取周瑜性命?又為何要親自動手,夏侯惇將軍箭術出神入化,若有機會要在陣前射殺周公瑾也不是難事。”


    曹操閉眼,長長歎息一聲:“我以為文和懂我。”


    荀彧苦笑著轉身和曹操對視,手上的棋罐重重落在地上,黑白兩色的琉璃棋子四處散落,在內庭的大理石地板上撞出紛亂的聲響:“終究還是因為奉孝,主公早就知道在白雲樓設計殺周瑜就是奉孝,所以才特地趕到江夏去,中了馬超埋伏。如今又是因為奉孝要親征東吳親自取了周公瑾首級麽?”


    程昱默默走到牆角把散落的棋子一一撿起,隨後把棋罐放在門邊就悄然離開了。


    曹操戾氣十足的五官輪廓一陣抽搐,終於還是重重點點頭:“王侯將相不過是過眼雲煙,若無良人相伴,生亦何歡死又何懼?”


    “主公子嗣繁多,合歡者甚眾,若我是奉孝,亦不信主公心意。不過一時衝動就要賠上曹魏數十年基業,主公是真心覺得值得?”荀彧相信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和曹操討論郭嘉的問題,站在初春庭院的不知名花樹下,他沒由來的覺得疲憊,索性斂了眉眼不再看曹操。


    “當年我負他良多,竟沒能看出他自請西涼是存了遠走高飛的打算。這麽多年,我日日輾轉反側不得安眠,近日更是頭痛欲裂,片刻不得安逸。這曹魏之主不當也罷了,當真沒什麽滋味。”曹操見荀彧移開視線,眼底也露出些許疲態來好似身形也單薄了不少。


    “既知今日何必當初?主公刺董篡漢,又蕩平冀州難道就是為了今日的不當也罷四個字?主公置曹魏萬千將士於何地?置天下蒼生萬民於何地?又置我於何地?奉孝所圖不過是江鬆翠竹悠閑一生,若非主公執意請他出山,又如何會有今日的進退兩難?你負盡天下人,卻唯獨不願委屈自己半分。沒曾想我荀彧自詡滿腹經綸,卻當了這麽多年的睜眼瞎,白白輔佐了一隻養不熟的白眼狼。”曹操被荀彧劈頭蓋臉一陣反問氣得青筋暴露,麵目赤紅,卻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反駁的話,更沒有的動手的意思。荀彧氣喘籲籲的吼完,一甩衣袖就轉身離開了。曹操目眥欲裂,緊緊按著額角半響癱倒在軟塌上。


    程昱心情複雜的從自己居住的別院裏出來,走到練武場上不出所料看到了夏侯淵:“夏侯將軍還是在這裏發呆,當真是風雨無阻,晴雨不論叫人佩服。在下今日心情不佳,肯請將軍為我舞劍可好?”說完也不等夏侯淵回答,熟門熟路的從門廊裏搬了個木板凳在院子裏坐下。夏侯淵木木看了他一眼,默默拿劍舞了幾圈:“仲德今日沒在主公院子裏下棋麽?”


    程昱並沒回答他,隻是似笑非笑的掃了夏侯淵一眼:“今日主公院子裏有兩隻獐子,攪得人不得安寧,煩請將軍幫忙來抓了,晚上燉湯喝。”


    夏侯淵聽程昱滿嘴胡話沒頭沒尾又莫名其妙,當即點點頭,拉著程昱快步往自己屋裏走去:“軍師今日可是病了,我那裏還存著不少醫官發下來的桂枝和麻黃,軍師且拿回去煮湯喝。”


    “仲德手腳發軟,可否請將軍代勞?”程昱神色一亮,順勢按住夏侯淵的手掌。


    夏侯淵皺眉重重哼了一聲:“就是不願意和你們這些文人打交道,不管說什麽,都這麽多彎彎繞繞,難不成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不想被人聽了去?難不成軍師幕僚們還能和那些後宮的妃嬪們一樣爭寵不成?”


    “夏侯將軍能帶我走麽?曹魏不日將亡。”程昱比誰都明白夏侯淵本來的性-情,也比誰都明白,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於是,他什麽也不多說,隻求一個答案,又或者說隻求一個心安。這句話輕如鴻毛,也重比泰山。輕的自然是程昱一身的功名利祿,重的則是自己的身家性命,程昱淺色的眉眼死死凝在夏侯淵蒼白的側臉上,始終用手掌蓋著他的掌心靜立在原地。


    夏侯淵本就蒼白的臉越發蒼白了些,平實的五官上一片慘淡:“先生何出此言?”


    “你隻說信不信我,又或者說願不願意信我。”程昱喉嚨一耿,一口熱氣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卻又被他狠狠壓回身體裏。夏侯淵張了張嘴,又無力的閉上,最後不動聲色的甩開程昱的手掌。


    程昱心灰意冷的垂下雙手,嘴角突兀的溢出暗沉的黑血來:“你從未信我,我又何必再用一輩子來自欺欺人。與其日後眼見曹魏分崩離析,或者是你單騎飛馬浴血至死,我不如現在就求個解脫。我這一輩子隻信過兩個人,他們卻都不信我。人生至此,何其可笑,何其悲哀。”程昱說到最後,舌底的劇毒已經完全在肺腑擴散開來,他最後看了夏侯淵一眼,直直朝前撲倒下去。夏侯淵腦袋一片空白,隻憑著本能把程昱早已冰冷的屍體擁進懷裏,慘白的麵頰上有一抹刺眼的猩紅掠過,他真氣內息在體內亂串,哇的吐出一大口血來,昏倒在自己房間裏。


    次日,整個許都人心惶惶。夏侯將軍和軍師程昱在私宅遇刺,一死一傷的消息不脛而走。夏侯惇和張頜一起到宅邸裏去看夏侯淵,順道用自己的真氣幫他療傷:“族弟,昨天可看清刺客形貌?”


    “哥哥竟也相信是刺客?”夏侯淵聲音沙啞,麵色蠟黃,眼底暗淡無光,顯然對這個問題極其失望。夏侯惇無奈的搖了搖頭,埋頭把更多的真氣傳進夏侯淵身體裏:“我信或不信都於事無補。不管前因後果如何,結果已經避無可避。”


    “是啊,他從來都是信我的,我卻不信他。”夏侯淵高高揚起脖頸,灼熱的眼淚重重打在夏侯惇手背上,片刻之後終於按捺不住,整個人都趴在夏侯惇懷裏哇哇大哭起來:“哥哥,我是不是很沒用,我竟不信他,當初我也不信奉孝。他們都是為我死的,我這個罪魁禍首卻還毫無廉恥的活著。”


    張頜彎腰把手心按在夏侯淵的發頂,陰柔的聲線十分縹緲:“生逢亂世誰人無罪?程昱不過是把某些事看得太真了,才始終放不開。不管你作何決定,我和你哥哥始終都是支持的。”


    “儁義以後有什麽打算?仲德告訴我曹魏要亡斃了。”夏侯淵聲音很低,咬文嚼字卻極為清楚。


    “前塵往事隨風破,我們不如效仿奉孝遠遁邊陲或能有一線生機,從此閑雲野鶴,炊煙阡陌,日後若有史官提起也不失為美事一樁,也算是為這日漸腐朽的曹魏留下了那麽點建安風骨。”


    “幾年前,曹子健白馬青衣遊行江湖我還笑他癡。卻沒想自己充其量不過是朽木一根,又哪能及他之萬一,當真是糊塗至極。時至今日我生無可戀,隻想隨仲德到九泉之下也算是了了他臨死時的最後心願吧,隻是不知道這份信任過了奈何橋會不會變了味道。”說罷夏侯淵慘笑一聲抽出夏侯惇腰間的佩劍抹在脖頸上:“好哥哥,願我們來世還能再做一回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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