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坐北朝南,位於東華門內的文華殿後,是閣臣入直辦事之所。


    這日申初時刻,空中開始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至申正時刻依然沒有停歇。


    徐仲宣手中撐了一柄紫竹柄的油紙傘,出了文淵閣,慢慢的往東華門外走著。兩旁的柏樹被雨水洗的青翠欲滴。


    甬長的宮道盡頭,卻有一人在等他。


    那人身著銀線刺繡如意雲紋的玄色錦袍,正抄著雙手站在那裏,身後有一名小太監恭敬的給他撐著油紙傘。


    徐仲宣看清那人的容顏之後,腳步一頓,但隨即便又如先時一般,不疾不徐的走了過去。


    走得近了,可見那人身材瘦弱,麵白無須。但目光犀利若電,縱然是在這沉沉陰天,依然讓人無法忽視。


    徐仲宣緩步上前,對著那人拱了拱手,麵上是淡淡的笑意,聲音溫和:“鄭大人。”


    麵前的這人正是剛剛上任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鄭華。


    太監坐到了司禮監掌印太監這個位置,那就是太監中的佼佼者,可以說是已經到達了職業生涯中最光輝的頂點了。曆來便是連內閣首輔都要給司禮監掌印太監幾分麵子的,更不用說其他的朝臣了。


    所以說,這鄭華現在手中的權利不可謂不大。但鄭華對著徐仲宣卻是客氣的很。


    八年前他還隻是個位於最底層的小太監罷了,分在了翰林院伺候。有一次做錯了一件小事,翰林院裏的那些人哪個不笑話奚落他?隻有徐仲宣,對著他善意的微笑鼓勵。而至此之後,徐仲宣也一直暗中的助他一路上升,直至他現如今坐上了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


    鄭華的聲音嘶啞,砂紙磨著磚石一般。所以他說話向來簡潔。


    他同樣對著徐仲宣拱了拱手,而後便直接問道:“徐侍郎與樂安鄉君兩情相悅?”


    徐仲宣握著傘柄的手一緊。


    鄭華是個精明的人。他能坐到現如今的這個位置,固然是有自己在暗中給他推波助瀾,但鄭華自己卻也是個胸中大有丘壑的人,想來他手中也是有無數暗哨的。而他現下既然有此一問,那想必自己和簡妍的事他已是曉得的了。


    於是徐仲宣便也沒有否認,隻是大大方方的承認:“是。”


    鄭華點了點頭,隨後便道:“陛下有意將文安縣主遠嫁給興平王世子,以彰顯皇恩浩蕩,暫且安撫住興平王,這事徐侍郎想必應當是知曉的。自然,太後和同安長公主對這事心中是大不樂意的,同皇上鬧了不下一次的了,但皇上態度堅決,隻待從郊外溫泉池回來之後便會下旨晉升文安縣主為公主,然後便會將她遠嫁到西北。隻是昨日同安長公主帶了寧王的一位侍妾過來麵見太後,隨侍在一旁的小太監聽的分明,那位寧王的侍妾是鄭國公的庶長女。她此來麵見太後,竟是想讓自己的親妹妹,樂安鄉君代替文安縣主遠嫁給興平王世子為妃。太後聞言大喜,隻說待後日皇上歸來便會對皇上說知此事,且她對同安長公主說的原話是,便是拚卻我這一條命不要,我也會讓皇帝同意讓這鄭國公的小女兒代替文安遠嫁到西北去。”


    徐仲宣的心一寸寸的沉了下去。


    前幾日上鄭國公府提親遭到李翼拒絕,他原是想等到下次休沐的日子再去求見李翼,懇求他答應的。但是沒想到,現下竟然會出了這樣的一件事。


    太後若是用孝道壓了下來,皇上隻怕是不會不聽的。


    鄭華見得徐仲宣麵上陰沉冷肅之色,曉得他現下心中不好受,但他也無能無力。


    既然皇上都打算犧牲文安縣主,那樂安鄉君又算得什麽呢?畢竟說起來文安縣主還是皇上嫡親的外甥女呢,可樂安鄉君隻是一個陌生人罷了。又有太後在上麵壓著,其結果是可想而知了。


    所以鄭華也就唯有將這話傳到之後,便拱手同徐仲宣告辭。


    而直至他離開了許久,徐仲宣還是站在原地沒有動。


    雨下的越發的大了,打在傘麵上,劈裏啪啦的一片響。腳下水流成窪,風裹著雨絲不停的卷來,打濕了他緋紅色的官袍下擺和白底皂靴。


    但是徐仲宣依然是木然的站在那裏沒有動。


    明日上午皇上就要回來了。這短短的一夜,他能做些什麽呢?


    以往渴望權勢,那是因著出身卑微的緣故,他一直憋了一口氣的想往上爬,這樣就不用日日忍受別人輕視的目光和冰冷的言語,反而能讓以往那些看輕他的人抬頭敬畏的仰視他。而後來渴望權勢,那是因為他有了自己想要守護的人。


    他想將簡妍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中,守護她一輩子安安穩穩,快快樂樂的。


    而他覺得,想做到這一切,那他手中勢必就得握有權勢。


    若是有了滔天的權勢,周元正之流又何足道哉?但是現下,縱然是他扳倒了周元正,入了內閣,可是又有皇權在頭頂上壓著。


    簡妍的去留,不過是擁有皇權之人的一句話罷了。他這樣放在心尖上珍視若寶的人,可在別人的眼中不過就是一隻隨時都可以犧牲的棋子而已。


    但即便是這樣,他也不會退縮。


    徐仲宣抬腳,步履匆忙又堅定的在雨中走著。


    *


    自己會代替文安縣主,遠嫁西北給什麽興平王世子為妃的事,簡妍卻是今日一早就曉得了。


    早起的時候天還沒有下雨,反倒是日光明媚一片。


    時近清明,鄭國公府的花園子裏姹紫嫣紅一片,到時都是蜂飛蝶舞。


    簡妍同著聶青娘一塊兒去花園子裏賞花。後來她有些內急,帶了四月就去了花園子裏的一處淨房。


    等到她從淨房裏出來,走了沒多少路,好巧不巧的就碰到了李念蘭。


    看得出來李念蘭也是要來這處淨房裏方便的。


    簡妍原也不大想理會李念蘭。但凡隻要這李念蘭不給她出什麽幺蛾子,她是可以將李念蘭當做空氣一般的直接無視的。


    所以當下她也沒有做聲,隻是帶了四月,徑直的越過了李念蘭,就要去找聶青娘。


    聶青娘正坐在前麵薔薇花架後的長條石凳上等著她過去呢。


    可是簡妍的這幅樣子落在李念蘭的眼中,她隻覺得簡妍這就是在她麵前倨傲的意思。


    憑什麽呢?原先隻不過是一個低賤的商女罷了,現下飛上了枝頭,倒是瞧不上她的了?


    於是李念蘭一個沒忍住,便鼻中輕哼了一聲,陰陽怪氣的就在簡妍身後說道:“不過才飛上枝頭幾日,就狂的這麽些個樣了,倒通不把我放在眼角裏。隻是看你又能再狂得了幾日,到時有你哭的時候呢。我洗著眼兒在這裏看著。”


    簡妍原就是個心細的人。李念蘭這番話雖然是說的沒頭沒尾,但她還是敏、感的從她這話裏聽出了些什麽不一樣的意味來。


    經過上次賞櫻花的那件事之後,李念蘭是不敢挑釁她的,見著她的時候倒是恨不能繞道走。因著她鄉君的身份擺在這裏,是完全的可以壓著李念蘭給她行禮的,李念蘭還說不得什麽,也就唯有氣的在心裏吐血的份兒了。可是現下,李念蘭竟是敢這般言語犀利的挑釁她了。且她轉過身來,細細的看了一番李念蘭的神情,那是藏也藏不住的得意和幸災樂禍。


    簡妍知道這李念蘭是個心裏藏不住話的。


    她定然是曉得些什麽,可是又被人提前打過招呼不能說。但是現下見著自己在麵前,她又忍不住的想要透露出來一些。


    所以說這樣的人真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簡妍曉得,李念蘭心裏憋著的那件事隻怕是對她不利的。她有心想知道,但也曉得,她越是逼著李念蘭說,隻怕李念蘭越是不會說。


    這事得換個套路來。


    於是簡妍就甩了甩自己的手絹,微揚了自己的下巴,麵上做了一副極其輕慢的樣兒出來,斜著眼睛看李念蘭,然後傲慢的說著:“我為什麽要把你放在眼角裏麵?你是庶女,我是嫡女,又是皇上親口冊封的樂安鄉君,你拿什麽來和我比?便是你再洗著眼兒在這裏看著我,我也照樣的在你麵前狂,不把你放在眼角裏麵,你又能奈得我何?”


    李念蘭隻被簡妍這一番話給氣的心內一股火氣蹭的一下就衝了上去,隻將她的一顆心燎的突突的蹦個不住。


    “簡妍,”她伸手指著簡妍,咬牙切齒的說著,“瞧瞧你現下這小人得誌的模樣,果然再是明麵上有什麽高貴的身份,可到底還是改不了你骨子裏低賤商女的出身。我可告訴你了,你也就能狂的今日這一日罷了,到了明日,有你哭的時候呢。”


    簡妍心中瞬間警鈴大作。


    怎麽到了明日就有她哭的時候了?明日到底是會發生什麽事?


    但她麵上卻也並沒有顯出什麽來,反而眉宇之間盡是得意洋洋的神情,隻望著李念蘭不屑的笑道:“明日怎麽了?哈,明日有我哭的時候?我李念妍是鄭國公府的嫡女,又有樂安鄉君的封號,別說是明日,就是這一輩子,都沒有我哭的時候。倒是你,不說等到明日,我現下就能讓你哭,你信不信?”


    說罷,她走上前了兩步,一麵甩著手裏湖色的手絹,一麵就挑釁的望著李念蘭。


    李念蘭早就是被簡妍這些狂妄的話給氣的昏了頭,當下哪裏還記得先時李念宜和婉姨娘再三的囑咐暫且不能對任何人說那件事的話了。


    於是當下她便冷笑了一聲,而後就道:“你可曉得,我姐姐已經入宮去對太後說了,讓你代替文安縣主遠嫁給興平王世子的事?你可曉得興平王世子是什麽人,興平王是什麽人?這個興平王世子是有腿疾的,且性子暴虐,惹怒了他,管你是什麽人,即刻讓小廝拖了出去打死。再有那興平王,興平王可是一直在西北不安分的,皇上早就是容不下他的了。現下之所以想挑了個宗室女嫁了過去,不過是想暫且安撫拉攏興平王罷了。過得幾年皇上不還是要對付他?到時你夾在中間可怎麽辦呢?你是作為宗室女的身份嫁過去的,興平王自然是容不下你的,而到時你又是興平王世子妃,皇上這邊肯定也是容不下你的,你也就隻有死這一條出路了。”


    說到這裏,她又譏諷一笑:“沒有想到吧?你時時刻刻掛在嘴上的樂安鄉君的封號,自以為是高我一等的,最後卻正是這個鄉君的封號送了你的性命。不然姐姐哪裏能想到讓你去代替文安縣主出嫁的主意出來?簡妍啊簡妍,我原本是想等著明日皇上的聖旨到了咱們家然後再看著你哭的,可是現下我卻是忍不住的就想看著你哭了。誰叫你這麽嘴賤,在我麵前這樣飛揚跋扈的呢?”


    明明是四月的天,頭頂的日光也正是明媚的時候,可簡妍還是覺得渾身發冷。


    這一刻她麵上所有刻意裝出來的倨傲和不屑再也沒有,隻是一張臉平靜著,聲音也是很冷靜,不見一絲慌亂。


    “你說的這些話,都當真?”


    李念蘭抬起了下巴,麵上是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的笑意:“怎麽不當真?昨日我姐姐就和同安長公主一起入宮麵見了太後,說了這話,隨後姐姐還特意的打發了個仆婦過來對我和我母親說了此事,讓我們放心的。太後還讚揚了我姐姐,說我姐姐會辦事呢,以後她少不得的就會多多的看覷寧王一二。若是我姐姐和寧王因著這事被太後和同安長公主看重,那說起來還是你的功勞啊簡妍,那我豈不是還得謝謝你?”


    說到後來,她隻得意的放聲大笑。


    而在她的大笑聲中,簡妍縱然是覺得自己渾身發僵發冷,可還是死死的咬著唇,不讓自己顯出一絲一毫的懼意來。


    但就在這時,就聽得有一道顫巍巍的聲音響起:“你,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


    簡妍忙回頭望了過去,就見魏嬤嬤正扶著聶青娘站在後麵。


    看聶青娘麵上那慌亂的模樣,還有她方才說出來的話都差點顫的不成個語句的樣,簡妍就曉得,聶青娘肯定是將李念蘭先前說的那些話全都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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