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墨五十四年三月初十,午時,小雨,天寒。一頂鵝黃色軟轎在淒淒風雨中,悄無聲息地停於納蘭府後院。


    “大太太,到嘞!”


    隨轎小廝阿黃眼明手快地搬出一把紅木小腳凳,安置在轎門下。


    先跳下來的是春暖,春暖不待雙腳落定,立即恭敬地站直身體,右手撐開一把月牙色石榴雕花油紙傘,麵朝轎門,伸出左手掛起鴉青色暗花緞錦轎簾,沉氣叫道:“太太,奴婢扶您下轎嘞~”


    轎門下用來搭腳的紅木小凳早已被阿黃收了起來,隻見那阿黃往前微微傾著身體,半蹲在轎子前。待得春暖揭開轎簾,立刻躬下上半身,與下半身呈90度,完全平行於地麵。他眼簾半斂,雙手穩穩垂按在兩側土地上撐著身子,紋絲不動。


    此時大太太才探出半個身子,她應是在轎中歇了一覺,看起來精神抖擻。大太太嘴角有兩個梨窩,平日裏看起來就像是淺笑般,頗為慈愛。可現在她似乎麵有慍色,兩條精描細繪的青黛眉糾結在一起,左手也情不自禁地拿起一塊暖綠色小手絹捂在口鼻處。


    眾人皆是一愣,不知大太太為何做此神色。待順著大太太視線瞄去,方才恍然大悟。


    雖說到屋子也沒有幾格階梯了,可因著後院久無人煙,青灰色的階梯被時光洗刷得早已不見原本麵目。上麵遍布斑斑點點,濕噠噠、滑膩膩的深褐色苔蘚,在雨水的衝擊下如蠕蟲般挪動,頗有幾分惡心。


    春暖因著緊張,雙手死命扣著自己的衣襟,額頭上滑下很多細密的小水珠,也不知是雨水還是冷汗。她心想這次責罰當真是在劫難逃了。


    忽的,一身著深灰色斜紋棉襖,頭挽簡單雙螺髻,濃眉大眼的小丫頭從隊伍中衝了出來。她懷中也不知被什麽東西塞得鼓鼓囊囊的,走起路來搖搖晃晃,頗為有趣。


    隻見這丫頭在階梯邊貓著腰搗鼓了片刻,方才直起身來,腳步輕快地走了回去。她規規矩矩站到大太太身邊,曲著雙膝,恭恭敬敬作了個揖,脆聲喊道:“大太太,奴婢都收拾妥當了,恭請您下轎嘞~”


    大太太此時方才看清,那幾格階梯上已妥妥帖帖地鋪上一層赤紅色煙水白花絨毛毯。幹淨、簡潔,且大紅色煞是喜慶,給破亂的院子添了幾分生氣。她臉色略微轉晴,緩聲問道:“你這丫頭看著倒是個聰明的,我怎麽以前沒見過你?”


    小丫頭也不見怯,低垂著頭,認真答道:“回太太,奴婢名為黃二丫,是納蘭府的家生子,您抬轎子小廝阿黃就是奴婢的哥哥。今日春暖姐差人來說太太您要轎子,哥哥和其他人趕緊抬了轎子就走。我在家中思量這陰雨連綿的,難免有些地方濕濕窪窪,若太太您千金之軀碰到這些地方可如何是好?遂就拿了塊地毯趕緊追了過去,可惜還是讓太太您耽誤了片刻,請您恕罪。”


    大太太抿唇一笑:“哦?何罪之有?我這人老了就喜歡你們這類伶俐、直率的丫鬟。可既然你哥哥在我院子做事,怎麽以前未看到你?”


    “稟太太,前幾年芳嬤嬤挑小丫鬟時,體恤奴婢手腳不利索,讓奴婢去熱水房當燒火丫鬟。”


    “手腳不利索?我怎麽不知芳嬤嬤這般關心他人?”大太太有意停頓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看向春暖。


    這芳嬤嬤是春暖的娘,平時仗著自己是大太太身邊的管事嬤嬤,女兒也是得臉的大丫鬟,狐假虎威,昧了其他奴婢不少錢財。


    “太太,太太,我娘……我娘……”春暖此時頭上的小水珠流得更洶湧了,幾乎要在她麵上蜿蜒出一條細水溝。她臉色蒼白的厲害,兩腿瑟瑟發抖,似乎隨時都會軟下。


    “好了,我又沒說什麽,瞧你這孩子嚇的,進屋吧。對了,黃二丫改名叫冬梅,先到我屋裏做個三等丫鬟。”


    話說這屋外剛剛結束了一場官司,這屋裏嘛,刻薄丫鬟阿桃依舊一邊翹著蘭花指嗑著瓜子,一邊無休無止咒罵著不肯孝敬湯給她喝的小紅。忽的,她聽到屋外一陣喧鬧,遂透過雕花鏤空木窗隨意瞥了眼外麵。


    瞬息之間,阿桃苦大仇深的臉上可謂精彩至極,先是驚訝萬分,隨後欣喜若狂,最後躊躇滿誌,掛上一個讓人如沐春風的微笑。所以說人的麵部神經真是相當發達,短短刹那堪比川劇變臉之速。阿桃心想,她前十五年受苦受難、風吹日曬的粗使丫鬟人生,可能就是為了等一個機會,一個見到大太太,魚躍龍門的機會。


    隻見她一把提起橫放在地上的掃帚,大刀闊斧地整理起屋子;隨後奔到一盛著半盆水的銅盆前,照著清水三下兩下把自己拾掇幹淨。做完這一切,阿桃方才挪著小碎步,屁顛屁顛跑出院子的小葉紫檀雕花月洞門。


    “阿桃給大太太問安~”她身體微微前傾,眼簾半斂,屈膝下蹲,恭恭敬敬給大太太作了個揖。可惜這人間事,大多事與願違。大太太對阿桃視若無睹,帶著春暖腳步平緩地走入了屋中。


    阿桃心想這魚躍龍門的機會這輩子或許就這麽一遭了,若入了大太太的青眼,成了得臉的大丫鬟,以後還不是吃香的,喝辣的?指不定還有機會脫了奴籍,嫁個小官。遂心下一橫,也不管不顧地跟了上去,在大太太身後脆身喊道:“太太,太太,您莫不是要去看屋裏的夫人?那夫人身子骨弱,平日裏一直由我侍候,不若我先去喚醒她?”


    大太太此刻方才注意到阿桃,麵無波瀾,也看不出喜怒。柔聲問道:“這屋子一直是你一個人照料?”


    阿桃心下竊喜,麵上卻不動聲色,朗聲答道:“回太太,確是奴婢一人,牆倒眾人推,其他丫鬟都不願來這兒。”


    “哦?看樣子你倒是個體恤舊主、能言會道的好奴才。”大太太輕挪蓮步、欺身向前,用赤金嵌翡翠滴珠護甲摩挲著阿桃的下顎,似是在思量什麽。緊接著,她拔下頭上蝙蝠紋鑲琉璃珠顫枝金步搖,隨意插入阿桃發髻中。


    阿桃此刻如墜雲端,雲裏霧裏,喜得不知身在何方。可不待她消化心頭的喜悅,就見大太太麵色一沉、柳眉一橫,厲聲嗬道:“來人!把這偷主子東西的刁奴拖出去杖斃了!”她甚至來不及為自己發出一聲冤枉的呐喊,就被堵住嘴巴,拉牲畜般拖了出去。


    春暖不屑地看著逐漸遠去,掙紮嗚咽的身影,心中冷哼:不過是個投機取巧,想要魚躍龍門,卻不懂審時度勢的蠢丫鬟罷了。大太太怎會留一個照顧過二夫人還不安分守己的奴才?她眼中忽又寒光閃爍,轉向屋外一個清清秀秀,水墨畫般的身影,暗道:冬梅,你能爬上來,我就能讓你摔下去,狠狠的,摔下去。


    “春暖,我讓你準備的東西都帶了罷,隨我進裏屋吧。”


    “是,大太太。”


    “咳咳咳”裏屋內,蓬頭垢麵的女人依舊劇烈咳嗽著,她麵容枯槁、形容消瘦,除了胸腔還會有微小的上下起伏,幾乎就是具生氣全無的屍體。


    女人頭發全都亂糟糟、油膩膩的結在一起;全身上下隻著了一件中衣,且還血跡斑斑。整個廂房內彌漫著一種鐵鏽味的難聞氣息,可躺在床上的女人渾然不覺,隻偏著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枕邊的繈褓。


    若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想象金碧輝煌的納蘭府還會有這樣的居所。統共隻有一間正房和一間廂房,還四麵漏風、年久失修、甚為簡陋。廂房內的擺設也頗為簡單,隻有一張一動就似要散架的黃梨木蝙蝠紋理雕花木床和幾張黑漆漆的小杌子。


    這屋子原先是一個老姨娘住的,大太太還在這老姨娘手上吃過幾次虧。那時候,老太爺還在,這老姨娘因著年輕貌美,頗受寵愛,也有幾分恃寵而驕。待得老太爺一殯天,大太太就以雷霆之勢把老姨娘發配到這個腐朽破敗,蟲蟻滋生的後院,也不準丫鬟跟過來伺候。老姨娘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沒幾年就追著老太爺去了。隨後的十幾年,這屋子也就一直荒廢著。


    春暖兢兢業業地攙扶著皺著眉毛,捂著鼻子,不情不願的大太太走入了廂房。


    “你們來了。”


    躺在床上的女人聽見響動,頗為費力地抬起頭瞅向門邊。待瞧見是她們,空洞洞的眼眶中光芒大盛。


    女人拚命想要爬起來,她右手握成雞爪狀,抓著雕花床的木欄杆,左手撐著身子底下破舊的秋香色棉墊,兩隻手上青筋畢露。女人臉色煞白,咬緊牙關,慢慢把身子往上撐著。可待得她爬到一半,全身的力氣又似被抽盡了,頹然地倒回床上,再也爬不起來,隻得無奈笑了笑。


    “吱呀吱呀”腐敗的木床發出長久的嗚咽聲。


    “太太,妾身自知罪臣之女,有礙納蘭家的臉麵,無顏苟活。隻心係幼女,實難心安。但求太太日後可看顧她幾分,許她個平安喜樂的前程。”


    長久劇烈的喘息後,如同木匠鋸木頭般嘶啞蒼老的聲音才在破爛小屋中響起。


    春暖有些詫異地看著床上的女人,她的嘴角翕翕合合,因著呼吸困難,透明到青筋畢現的一張臉上泛出幾絲不正常的潮紅。這才幾個月?曾近的青春少艾、笑靨如花就淪落至此?


    “咳咳咳”快要散架的黃梨木蝙蝠紋理雕花木床又繼續抖動起來,每一次都像極最後一次。就如同床上的女人,在時光中被日益風幹的木棉花。


    春暖忽然有些難過。平心而論,春暖不是個好人,用底下小丫鬟的話來說,她是個仗勢欺人,黑了心腸的賤婢。可想到曾經那般美好的二夫人,春暖始終硬不起心腸。


    二夫人軒轅蘭修是在傾墨五十三年的初春嫁入納蘭府的,那天的天氣很好,陽光明媚,春暖花開,宜嫁娶、宜婚慶。


    那個時候,在位長達五十年的老傾墨帝還未龍禦歸天,軒轅將軍也未造反,他在朝中的勢力如日中天。軒轅將軍最喜二夫人這個孫女,把她寵得如珠似玉。那場婚禮也被將軍操辦的鋪張至極,就和戲本子裏說的般,十裏紅妝、人潮人海,引得天下女子盡豔羨。


    二夫人與二爺在世人眼中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壁人。一家是天子重臣,一家是皇後母家,可謂是門當戶對、地利人和。更何況,一個是眉眼如畫、芳華絕代的帝都貴女子,一個是俊美絕倫、滿腹詩書的翩翩佳公子,更是金童玉女般的和諧。


    可惜並不是所有愛情故事都會如虛構般的美好,因為才子佳人相親相愛的道路上,總會殺出一個看似柔弱,實則刀槍不入的灰姑娘。在二夫人與二爺的愛情故事中,那個灰姑娘姓黃,字衣漣,聽名字便知是朵嬌滴滴的小白花。


    黃衣漣幼時便和二爺定了娃娃親,那個時候,她還未家道中落,她的父親黃尚書也還是朝堂上的一品大員。黃府與納蘭府比鄰而建,且兩府主母在閨中便是手帕之交,兩個奶奶輩的人經常串門閑聊,見對方家的孫兒冰雕玉琢,玲瓏聰慧的樣子,都起了結親之意,一來二往的,這事也便成了。


    黃府與納蘭府之間隻隔了一堵圍牆,上麵還開了幾個狗洞。恰巧黃衣漣與二爺都是各自府中的幺孩,也沒什麽適齡玩伴,這兩個孩子每天就一個在狗洞這邊,一個在狗洞那邊,說說悄悄話,捏捏泥巴人。這也算一段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感情,倘若沒有突生波折,或許它會成為一段世人羨慕的竹馬之戀。


    變故是在黃衣漣8歲時發生的,黃尚書在朝堂之上犯了錯,天子一怒,罰他去窮山惡水之地當個七品芝麻小官。當時,定下娃娃親的兩個老太太也都仙逝了,納蘭府又慣是會踩低捧高的,拿著當年的信物連脅帶迫的毀了親。


    這樁事本就這麽了結了,說到底也不過是棒打鴛鴦,而且兩家也都捂得嚴嚴實實。可偏偏這黃衣漣的母親是軒轅將軍的女兒,她當初見自己的小女兒年紀尚幼,身子骨又弱,怕她撐不住跋山涉水的勞累,便把她托付給了自己的娘家,這一托付就托出事來了。


    事情是在二夫人嫁入納蘭府的第二個月鬧出來的,春暖記得那天天還沒亮,軒轅將軍就帶著頸項上還有淤痕的黃衣漣來了納蘭府,讓二爺收她做個外室。接著就是小白花一番深情並茂的哭訴。


    原來那日大太太帶著二爺去給軒轅將軍相看,二爺有些困乏,便去軒轅家給外客休憩的園中散了散步,也不知那黃衣漣何時跑到了外花園中,總之,這一散就散出了自己的青梅竹馬、幼時摯愛。


    所謂初戀永遠讓人無法忘懷,再加上久別重逢,兩人欣喜不已。這黃衣漣在軒轅府呆了7,8年也未見過幼時故人,一時激動也就忘了規矩,邀二爺去自己閨房中一坐。於是孤男寡女獨處一室,這幹柴烈火的,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全都發生了。


    小白花在事後也是後悔萬分,想著自己居然和姐夫發生了此等齷齪之事,她覺得愧對軒轅家,決定一輩子青燈古佛長伴一生。不過人算不如天算,她發現自己居然懷孕了。小白花思來想去,唯有自殺一條生路。可惜第一次手生,被丫鬟們發現,自殺未遂,才在軒轅將軍逼問下吐出實情。


    二夫人遺傳了軒轅將軍的脾性,頗有幾分錚錚硬骨。作為新嫁婦,她神色漠然地聽完這樁齷蹉官司,狠狠甩了二爺一巴掌。沒有大哭大鬧,也沒有傷春悲秋,隻是輕柔地撫了撫自己的肚子,甩袖而去。


    若不是那時跟在老夫人身後侍奉的春暖眼尖,注意到二夫人所做的硬木嵌螺鈿三屏椅上,刻下了一長串深淺不一、表麵猙獰的長痕,她也定然和他人一般感覺不到二夫人內心深處歇起的驚濤駭浪。


    “春暖,侍奉她喝藥吧,納蘭家的子孫,我自會看護。”


    不容置疑的威嚴聲音猛然驚醒了陷在回憶中的春暖,她移步上前。


    “嗚”突然揚起的狂風把破爛的香妃簾吹得獵獵作響,誰也沒有注意女人手邊青灰色翠花繈褓中嬰兒半眯的圓眼和她素淨小臉上一閃而逝的狂喜及狠厲。


    傾墨五十四年三月十一,子時,滿月,微涼。昨兒下午才被升為三等丫鬟的冬梅在帝都亂葬巷中貓著腰卻一絲不苟地搜尋著。直至月掛中天,她緊蹙眉毛的臉蛋上才露出如釋重任的表情。


    隻見那冬梅對著一具胡亂裹著涼席,胸部卻異常鼓起的消瘦身形匆匆作了個輯,輕手輕腳從其胸口拖出一繡著龍鳳呈祥的大紅織錦繈褓,飛身離去。


    也不知從哪襲來一陣徐徐清風,刮開繈褓的一角,月光溶溶下,一粒嬌豔欲滴的朱砂痣像開得極好的嬰栗花,曼麗繾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嫡謀天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莫生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莫生花並收藏嫡謀天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