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容淡淡地應了聲,目光卻越過他,望向他身後。


    燕樂晟的心頓時提起半截,倉促間開口隻想轉移話題,”不知母後此來九弟王府......”


    趙容哼一聲。不客氣道:”哀家來看一下祁兒和婉瑩,順帶接你回宮!”


    燕樂晟隻好順著她的話頭,”有勞母後掛心,朕這便打算回宮。”


    然而趙容此刻卻沒有走的意思了,她依舊冷冷地看向燕樂晟身後那抹身影。


    察覺到目光的林陌染,隻能緩緩步出,恭恭敬敬地屈膝一跪,目光不敢抬高,語氣卻是不卑不亢,”九王妃林氏,拜見太後,太後萬福金安。”


    她方才雖已攏好衣物,但細眼瞧來,還是能看出些許衣冠不整的模樣。


    趙容原本冷然的一張臉,漸漸起了變化,聲音和眉頭一並挑了起來。”這便是你賜婚祁兒的王妃,林博的長女?”


    言辭間,她連”嫡”字都去掉了,足見她十分不滿。


    在場心係林陌染的人,都默默為她捏了一把冷汗。


    小瑾更是急得想站起來,為她的火燒雲姐姐辯解幾句,卻被餘嬤嬤一手死死按在地上。


    林陌染不動聲色將這院子裏的眾人都掃看了一遍,還好,太後還是顧及幾分皇家麵子,在場的除了她從宮中帶來的幾個女官,連皇上身邊的魏公公等人,都已被屏退。


    她低聲開口。才剛道了聲。”妾身未知太後駕臨......”


    就被趙容揚聲打斷,”哀家跟皇上說話,何時輪到你來插嘴!”又揮手喚餘嬤嬤,”這等不識眼色,合該掌嘴!”


    太後突然出現,還在她和皇上獨處時將他倆抓個正著!為了打消她”勾/引”皇上的念頭,林陌染料到太後必定要揪她的小辮子發難,但卻怎麽也料不到--太後竟然一句辯解的機會都不給她,就要先掌嘴!


    燕樂晟大步一邁,擋在前麵,”九王妃被德妃陷害。如今身體未愈,恐怕消受不起,依朕看來,還是免了吧......”


    ”免了?”趙容似聽到笑話,冷冷肅眉一笑,”為了這樣一個女人,你將哀家三弟的大侄女、跟了你整整八年的德妃打入冷宮。還帶著魏喜、十二公主大鬧九王府!依哀家看來......”她態度一轉,刹那飽含殺意,”此女不能留!”


    跪在地上的林陌染哭笑不得,這位太後真不愧和德妃是一家人,動不動就打啊殺啊,真是任性!


    無奈遇上德妃她還能反抗一下,遇上這位身處北燕食物鏈最頂端的老女人,她連爪子都還來不及亮出,就已被對方齊刷刷一刀剪斷!


    一念至此,對燕樂晟頗有些怨懟。


    當初她說什麽來著,不要那麽張揚,這好歹是地下情,要暗中使勁,循循漸進,找準時間,一擊製勝!


    現在好了吧,最想要隱瞞的太後,其實早就從餘嬤嬤那裏探聽了風聲,如今聞風而至......且看他接下來準備如何收場!


    燕樂晟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朕體念九王妃無辜受累,帶人前來王府探查,此為體恤親王內眷,是朕的本分!而德妃陷害在先,朕將她打入冷宮,是她罪有應得!試問九王妃何罪之有?!”


    他言辭鑿鑿,在場眾人有一半都露出了”確然如此”的神色。


    而林陌染跪在地上並未看見,心中在想:這不是廢話?在太後看來,她的罪過就在於身為九王妃,為妻不賢,毫不知足,還妄想攀上皇上這根高枝嫁進皇宮!


    燕樂晟也真是的,難道非要太後一張金口說出來?屆時就不是她一個人以死謝罪完事,恐怕整個林府都要被拉著一起陪葬......雖然她對林府也沒有什麽感情,但這等罪孽深重的事還是少做為好!


    她整理了一下麵部表情,正準備演一出哀慟的苦肉戲,對麵的餘嬤嬤卻突然開口了。


    ”太後明察。皇上說的在理,皇家恩澤蒼天,還不至於為了這樣一件事就傷了與親王臣民間的和氣。恕老奴多嘴,今日且看在九王妃剛進王府,不識大體的份上,賞三個耳光,權且當作懲罰了。”


    林陌染歎一聲還要挨耳光,轉念一想,又釋然,本來自己也打著苦肉計的想法,想著挨幾聲打罵就將事情帶過去......如今隻不過是從別人口中聽到對自己的懲罰,而非自己主動領來的懲罰,內心有點不情願而已。


    燕樂晟卻是身子一僵,正要阻止,想起方才在屋內,林陌染對他說的那些話,他幫不了,隻會誤了她......


    如今看來,此情此景,堪堪驗證了她的話!心中一慟,話語盡數卡在了喉間。


    趙容先將兩人晾在那裏,片刻後將兩人表情看得一清二楚,知道這威嚇起了作用,便也放下架子,喚了身後一個年輕的女官,道:”安逸,這三個耳光,你替我打。”


    女官應了聲:”是。”帶著滿臉的嚴肅神色,就邁步走了過來。


    一直委屈憋氣的小瑾此刻終於按捺不住,喊了一聲,”安姑姑!火燒雲姐姐對小瑾很好的,小瑾求安姑姑下手輕些!小瑾願意連抄三百遍ぱ女四書ば!”


    咋聞此言,林陌染心中一暖,嘴角邊淡淡一笑。


    然而安逸才不會聽她這一席話,連經過燕樂晟時,眼皮都未眨一下,直徑來到林陌染麵前。


    先是恭敬施禮,道了聲:”九王妃,婢官得罪了!”然後不帶絲毫停頓,揚手就是一巴掌,狠狠蓋在她左臉頰--


    ”嘶”!


    從來沒被人這樣打過的林陌染,頓時疼得眼冒金星!半邊臉上那火燒火燎的觸感,恐怕她這一生都不會忘記!


    還未回神,緊接著又是一巴掌--


    ”啪”!脆響聲回蕩在安靜的院中,幾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這一下正狠狠地打在她們身上。


    林陌染兩邊臉上都是火紅的巴掌印,疼得幾乎當場昏死過去,虧得死死咬唇,才為自己爭取片刻的清明。


    燕樂晟幾乎僵硬地站在一側,目光緊緊盯著那張腫脹的小臉,眉宇間的心疼,雙眸間噴火的怒意,根本掩飾不住,如同下一刻他就要化身為惡魔,將這些加諸在林陌染身上的疼,加倍還給施暴者!


    又一個巴掌揚起來,夾帶著厲風狠狠砸下去--


    ”夠了!”燕樂晟再也克製不住,狠狠一聲吼,半空伸手截住那個巴掌,一把將女官擒住推了出去,”剩下這一巴掌!讓德妃替她受!若還是不可,朕願意替她受!!”


    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都瞬間陷入驚愕。


    皇上這是......在毫不掩飾地偏袒這九王妃啊!雖然此前一直捕風捉影,然而如今親眼看來,還是免不了心中驚詫!


    燕樂晟狠戾甩袖,對那叫安逸的女官喝道:”還不立刻著人為九王妃診治!!”


    那女官先是望了望太後的方向,見太後麵無表情,餘嬤嬤卻輕輕點了點頭,於是轉身疾走出中堂。


    盛怒的燕樂晟這才身子一鬆。


    跪在地上的林陌染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見身旁那人一雙垂在身側緊握的拳頭,猶自不停顫抖,心中頓時泛起淡淡暖意,情知他此番當著眾多宮人的麵違抗太後,是個多麽不容易的決定。


    ***


    因九王爺的臥房不曾設在後院,而是在中堂後麵獨立建了一座二進的四合院,是以除了晉升為妃的林陌染和趙婉瑩,以及伺候的婆子,所有後宅女性都不得進出。


    聞風趕來的夏雪正被幾個把門的粗使婆子攔在後院,滿臉焦急。


    咋見一個內廷女官匆匆跑出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她迎上去就劈頭蓋臉地問:”九王妃現今如何?奴婢是她的大丫鬟夏雪,求官人行行好,讓奴婢進去服侍九王妃吧!”


    安逸腳步一滯,”你是她的大丫鬟?”


    ”是是!奴婢是!”夏雪忙應著,想起黎笙被抬回來時,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樣子,頓時泫然欲泣,”求官人讓奴婢見一見九王妃!”


    安逸點頭,”你先隨我去找太醫,一會兒便跟著我進去。”


    卻說中堂院內,趙容冷冷起身,對燕樂晟道:”此間事了,你也該隨哀家回宮了。”也不讓林陌染平身,直徑牽著燕樂瑾的手,就轉身離去。


    林陌染還跪在地上,兩邊臉頰漲腫,燕樂晟哪裏放心就此離去?站穩了步子,一動不動,斂緊雙眉,麵無表情道:”還請母後先回,朕隨後就到。”


    趙容停了腳步,回身冷冷看著他,毫不掩飾怒氣,”你真當這王府是自己家?馬上跟哀家回宮!”


    餘嬤嬤也低聲提醒了一句,”皇上還是回宮吧,九王妃自有王府的丫鬟好生照顧,且寬心。”


    這是說,若他還賴著不走,指不定趙太後又要想出什麽法子迫害林陌染。


    燕樂晟狠狠皺了眉。


    恰在這時,安逸領著太醫和夏雪等幾個小丫鬟,匆匆趕了回來。


    幾人麵見天威,自然而然要先跪安。


    燕樂晟不耐煩一揮手,”免了!趕緊給九王妃看看!”


    林陌染不敢站起,隻能跪著讓太醫查看。


    太醫餘光瞥了瞥皇上的神色,想來此女身份尊貴,更加不敢怠慢,也自恭恭敬敬跪在林陌染麵前,連手也不敢伸出去摸,隻能睜大了眼睛細細地觀察。


    還好,雖然疼,雖然臉腫,但終歸隻是挨了兩個巴掌,都是外傷。


    不一會兒,太醫就站起示意,”九王妃並無大礙,隻需開幾副消腫止疼的藥內外服用即可。”


    燕樂晟也是病急亂投醫,張口就追問,”可會留痕?”


    問得太醫整個人一愣,稍一細想,謹慎地答道,”回皇上,這五日差人為九王妃精心調理,就不會留痕。”


    燕樂晟這才徹底鬆了一口氣,眼見著前麵跪了一片的丫鬟,依稀想起其中一人叫夏雪,遂吩咐道:”夏雪,你過來。好生攙扶你家王妃回院休息,這幾日精心調理,就不要讓王妃勞累了!”


    夏雪連忙應聲,疾步躬身走過去,剛攙扶起林陌染,看到她高腫的臉頰,一下子眼淚就出來了,帶著哭腔低聲喚了一句:”小姐......”一時竟然連稱呼都忘了改。


    林陌染虛弱地擺擺手,”我沒事。”又轉身向太後和燕樂晟告禮,”妾身謝太後娘娘開恩,謝皇上開恩。”


    她此刻的表現守禮客氣,趙容不好再追究什麽,扭頭就往府外走。


    燕樂晟看在眼中,卻是無比揪心。這一句”開恩”,生生將兩人劃成兩個等級。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她隻是個一輩子困居九王府的王妃......


    林陌染低眸垂首,眸子裏沒有半分情緒,開口提醒著他,”妾身恭送太後娘娘、皇上回宮。”


    燕樂晟腳步一頓,心中再次刺痛,深深地凝望了她一眼,終是幾不可察地一聲輕歎,直徑從她身邊擦肩而過。


    他想起不久前,他問她是否願意隨他進宮,她言辭鑿鑿地給出了三點不願的理由。


    那時候,她是不願。而如今,她卻是不能。


    ***


    九王府前院正門,兩頂軟轎早已備好。杜金等人遠遠守在一旁,燕肅祁卻始終不知去向。


    而一身華衣妝扮的趙容,則冷顏站在軟轎旁,似正等著他。


    燕樂晟微皺了眉,迎上去親自替她掀起轎簾,一手攙扶起趙容,道:”母後請,仔細腳下。”


    趙容緩緩提衣而上,坐入轎中後,冷不防突然開口道:”你可知......德妃已死。”


    轎外的燕樂晟頓時一愕,手還維持著掀簾的動作,臉上卻不知是何表情。


    趙容歎氣續道:”水雲榭有人給她下了毒。趙府那幾個老東西,不知道從哪裏探來的消息,這會兒正跪在政陽宮等著向你討說法。這開國的三大元老,就他們最能折騰......”


    她冷哼一聲,語氣一轉,眉目間顯出幾分疲憊來,”你也別怪哀家太嚴苛,實在是這滿朝風雲暗湧,你又是剛即位,最忌被人抓到把柄!一旦他們借機鬧起來,哀家擔心你壓不住,反受他們牽製!”


    燕樂晟心頭一熱,嘴上應道:”勞母後費神掛念,朕自有分寸。”


    隻是德妃之死打亂了他的計劃,還被趙府的人知道了......這一點頗讓人頭疼!


    趙容錯開視線往九王府深處看了一眼,又是一聲歎息,”哀家今番讓餘嬤嬤試探你二人,並無惡意,你勿要放在心上。倒是依哀家看來,這林陌染能屈能伸,性格聰慧,也不失隱忍,確是個不可多得的女子。你中宮虛位多年,是時候該找一個皇後了。”


    燕樂晟聽在耳中,麵上一喜,訝然抬頭道:”母後?”


    趙容搖搖頭,”但你若真在意那個女子,往後行事切記要掌握分寸,不可急於一時。這事,你最好也不要出麵......”


    她轉念一想,喚來安逸,道:”九王妃剛進王府,宮閨禮儀方麵尚有不足,趕明兒等皇上降旨給她封了誥命,你就領她進宮,讓她跟著瑾兒一起學吧。”


    安逸神色微動,終究什麽也沒說,低低應了句”是”。


    燕樂晟卻早已是滿臉按捺不住的喜色,樂道:”謝母後!”


    趙容擺擺手,”哀家從昆山下來,趕了小半天的路,也累了,這便起轎回宮吧!”


    待入了宮門,隨在轎旁的安逸,卻隱約聽見轎內傳來一聲壓抑的歎息。他廣莊技。


    趙容幽幽道:”他外祖雙雙在老宅被自家人害死後,哀家就發過誓,此生與趙家再無任何關聯。今日幫了晟兒和趙家對抗,也不知做的是對是錯?安逸,若是換作了你,你又會怎麽做?”


    安逸略一思索,謹慎回道:”安逸不敢妄自猜測太後所想,更何況安逸身份低微,著實難以像太後這般為人行事處處顧全大局。但依安逸看來,太後今日其實並無做任何事,九王妃或早或晚都要受封誥命入宮,而情這一事又太過虛渺,斷不會因一件兩件事就能改變結果。太後且放寬心。”


    ***


    第二天,林陌染敷了太醫給的藥,臉已消腫,喚了夏雪服侍穿衣後,她急急忙忙就要趕去丫鬟住的東廂看望黎笙。


    黎笙全身都是棍傷,還有指甲劃痕,除了臉頰稍好些,外露的皮膚幾乎沒有一處完好。昨日被抬回來後,她直接就昏死過去,夜裏聽聞還發起了高燒,一直臥病到現在。


    夏雪撥了兩個小丫鬟日夜照料著,兩人昨晚熬了夜,正在屋內打著哈欠,見九王妃親自過來,連忙跪地行禮,齊齊喚道:”王妃娘娘萬安。”


    林陌染見她們的確累了,打發去休息,自己拉了夏雪在屋內關上門,低聲交待起來,”一會兒用罷早膳,你找餘嬤嬤到庫房取回我嫁妝的鑰匙,如今他們不知詳情,還以為那些箱籠裏隻有石頭,斷不會加以阻攔。到了下午時,你再親自去找林奕。就說黎笙病得厲害,讓他今晚以黎笙親哥哥的身份,到王府來一趟。”


    夏雪默默點頭記下。


    林陌染靜靜在榻邊又坐了一會,取了些昨日太醫開的消腫止疼藥,喚來小丫鬟,叮囑按時給黎笙敷用。直坐到許媽媽來催用早膳,才肯離開。


    不料林陌染才剛一腳邁出東廂,就見到一個頭插荊條的素衣婦人,麵容陌生,正領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一言不發跪在院子裏。


    眉頭當即狠狠一皺--


    王府的宅鬥,終於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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