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沒人知道,這世上最恐怖的,居然是談話。


    普通的談話,也許不能暴露出什麽。


    但,一旦是一場完全信任的談話,那就必能展現出一些物極必反的思緒。


    從而, 一些人,因為知道了對方的真實想法,而離去。


    一些人,因為知道了對方的過去,而警惕。


    確切地說,最讓人忌憚得並不是談話, 而是一場談話後的遐想與自危。


    走出武樓的紀綱,已癱軟在地。


    一個最不容易發覺的角落,一棵蒼天古樹下, 一方觀景石之側,他正在無聲地猙獰著臉上的每一寸肌膚,時時低垂臉頰,又時時仰天張口,展盡著心中的各種滋味。


    這絕對是一種無法訴說的滋味,之所以無法訴說,更多得則是因為他已意識到,他現下的一切,將要被毀滅。


    方才的談話,朱棣明明是信任他,更是一如既往的把他當成了最親近的人,可,他又怎會有即將要被毀滅的認知呢?


    唯一的解釋,便是細節,朱棣話語間的表述,已讓他細思極恐, 不能自持。


    ——“朕想過了,遷都北平後,應天府可做陪都,由太子留守監國,太子生性端重沉靜,言行識度,也定然不會為難,之前支持漢王的臣子們的。而,趙王一直居住在北平,朕去到他的身邊,也能好好地看著他。”


    朱棣的這句話,已然暴露了兩個細節。


    其一,便是已認定了要傳位給太子朱高熾,就算其形象與足疾,有損帝王的威嚴,也不會再考慮漢王與趙王了。


    其二,便是朱棣想要將趙王綁在他自己的身邊,長留北平。


    這也便意味著,趙王就算有心力挺漢王, 也不會再有任何出手的機會了。


    太子朱高熾繼位,自然也不會殺掉紀綱, 但, 殺不殺與用不用,也是完全不衝突的。


    一個手中掌管著15萬之眾錦衣衛的紀綱,怎能麵對一無所有的結局呢?


    他從一介布衣,到冒死扣住還是燕王的朱棣的坐騎,跪求著願意為朱棣效命。


    他的這一舉動,也得到了朱棣的賞識,認為他膽略過人。


    隨後的相處中,朱棣更是看到了他不但弓馬嫻熟,且還腹有謀略,便當即將他收為帳下親兵。


    又從親兵到校尉,從校尉到都指揮僉事,兼掌錦衣衛,最終做到了錦衣衛指揮使的位子上。


    若,他從來都不曾擁有過,那麽,他便絕不會留戀任何。


    但,正是因為他曾經,乃至現在,擁有過這至高無上的權勢,他才更會無法接受,被人輕易奪走一切的結局。


    或許,這世上最能改變一個人的,便是權勢。


    財富,隻會讓人生活富足。


    美色,隻會讓人樂不思蜀。


    可,偏偏權勢能夠讓人無法自拔,不甘寞落。


    一個習慣了居高臨下的人,在他的眼中,世人皆低賤,皆為螻蟻。


    若,有天他也成為了一個低賤的平民,一個眾人眼中的螻蟻,他該如何活下去?


    他根本活不下去,就算他想活,他之前得罪過的那些人,也絕不會讓他好好活著。


    更何況,這些年裏,他得罪過的人,何其多也。


    ——當今聖上,絕不能謀害,一旦朱棣被謀害,他便會立即失去一切。


    ——太子朱高熾絕不能繼位,一旦朱高熾繼位,他亦會立即失去一切。


    ——他不但要保下朱棣的絕對安全,更要盡快想辦法,讓漢王與趙王重新擁有足以對抗太子的能力。


    鎮定後的他,眉眼緊皺,默默盤算,細細想著。


    在他一場激烈的思想鬥爭後,心中也明確了一個更為大膽的想法。


    ——若,漢王與趙王再也扶不起來,那麽,他便索性自己親自奪下皇位。


    這本就是一件你死我活的鬥爭,這也本就是一個不成功,便成仁的局麵。


    他站了起來,在彎月高懸至頭頂之刻,站了起來。


    站起身的他,自若的緩抬起手臂,兩張手掌輕拍著左右臉頰,隨後用右手掌抹了一下臉,最後,抬腿扭胯,拍掉了附在身上的塵土。


    他又恢複了往日的雄風,走路帶風,霸氣淩然,展露著那足以殺死人的狠厲眸光。


    路過他身旁的巡夜官兵,依舊“無聲”地走過。


    這無聲,並不是巡夜官兵,習得了什麽絕世輕功,而是不敢問候的無聲。


    哪怕停下,喚他一聲:“紀大人”,都不曾有過。


    他也依舊是神鬼懼怕的紀綱,就算是這皇宮大內的守衛官兵,也震恐著他的手段。


    哪怕是他人的一句問候,他都能從問候中挑出骨頭,當場殺之...


    而,他的這一切,也被一直躲在暗處的冷溶月,完完整整地看了到。


    紀綱深夜奉詔進宮,本就是一件值得好奇的事情。


    更何況,在冷溶月根本找尋不到柳若錦的情況下,她自然也想到了皇宮大內。


    起初,跟隨在紀綱身後的她,還在猜測著,此次紀綱進宮,是不是為了查看一下柳若錦的藏身所在。


    但,隨後,她卻看到了所有不該看到的情景。


    ——或許,是她太簡單。師父故遺名,與義父紀綱早有勾結,若,義父紀綱來到宮中,隻是為了柳若錦,這反倒是一件足夠簡單的事情。


    ——可,偏偏不是,不但不是,她還看到了義父紀綱最懦弱,最陰暗的一麵。


    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就算當今聖上能夠完全信任義父紀綱,與其說出心底最深處的話,但,義父紀綱永遠都不會。


    因為,她知道,義父是絕不會完全信任任何一人的,隻會獨自承受,獨自舔傷。


    然,更讓她不可思議的,則是當今聖上,居然如此的怕死。


    方才躲在武樓之巔的她,也自是聽到了朱棣口中的這句話:“哎,漢王啊,還是沒能明白朕的用心啊,朕把他的封地定為雲南,也正是想讓他暫時遠離朝堂,雲南本就是養精蓄銳的好地方,朕也多次提醒過他,太子體弱...太子體弱...可,他怎就如此得耐不住性子呢...恐怕,他現在已連朕都想殺掉了...”


    或許,這是一個父親對自己寵愛的兒子,最大的寬容,與備下的最好的後路。


    可,當一個兒子,能夠威脅到父親之時,朱棣竟同樣選擇了毀滅。


    如今,朱棣是否願意將皇位傳給太子朱高熾,已不再重要了。


    因為,當一個人想要活下去,想要自保時,隻會選擇更加安穩的方式。


    然,太子朱高熾對於朱棣而言,便是現下最安穩的方式。


    這也便是朱棣,為何要私訪武當的真正原因,他不但想要好好地活下去,還想長生不老的活下去...


    這時,冷溶月又想起了前幾日,她與楚姍姍在‘繡芙蓉’中的談話:“因為,沒用。你所說的,學識、才氣、權勢、德行,對我而言,都沒用。”


    ——是的,她已更加確定著自己的認知,所有的附加,其實,都沒用。


    ——就算,去除學識、才氣、權勢,單論德行的話,也是無用的。


    這世上,隻要是能夠用心去體會的人,就絕不會是個“睜眼瞎”。


    即便是愛上了一個無德之人,又如何呢?


    難道,有德之人就能保證不會做錯任何一件事了嗎?


    難道,有德之人就不會愧疚,就不會遇到意外與巧合了嗎?


    在命運麵前,誰都保證不了會有行差錯步之刻,落人口舌之時。


    在冷溶月看來,就算是一個無德之人,身邊隻要有了想要保護,想要守護的人,那麽,在做事之前,自然會思量再三,避免不能再保護、再守護一人的結局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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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人性有時就是這般的奇怪。


    奇怪到總被奇怪的念頭與信念捆綁,奇怪到分不清自己,不能自己的地步。


    所以,這世間,無論如何去信任一人,其實都沒用,互相信任才有用。


    單方麵的信任,訴說出過往的種種,甚至是訴說出能為對方解決麻煩和問題的辦法與謀略。


    即便是信任對方,為對方好,對方在不信任你的前提下,一邊接受采用,一邊定然會在日後提防著你。


    ——因為,你有足夠的辦法,亦有足夠的能力,你的辦法與能力可以幫助對方,對方亦能想到,你哪天難保會不會用這些辦法和能力,反過來對付他。


    所以,人與人之間,有時真正需要的,恰恰是完全展露本性與陰暗後,還願意完全信任的堅定。


    無論幼稚與否,無論狠辣與否,無論城府深否,無論心機手段是否一流,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永遠是,當熟知一個人的全部後,且還能接受一個人的全部。


    這,不僅需要魄力,更需要雙方互不傷害的信任。


    這與賭,其實沒什麽區別,至少,冷溶月是這般認為的。


    當然,冷溶月也絕不會怕輸,她更堅信,無論她往後做了什麽,變成什麽樣子,她在殤沫的眼中,都永遠是初見時的冷溶月。


    即便,是在殤沫暫時無法理解原因的情況下,也會給予她應有的尊重,而不是認為她“有病”、變了,從而選擇轉身離去。


    望著義父紀綱走出宮門的身影,月下的冷溶月竟想要將這身影留下。


    因為,她知道,這身影,已是一個一去不複返的身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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