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嗎”


    這時正好甩上來一條小鯽瓜子,在河岸草叢裏蹦,他自告奮勇幫助去捉。別看他是個釘掌的權威,是出色的風泵司機,好不容易才製服了那不丁點大的魚。紮煞著滿手的泥巴,站在那裏。那副尷尬樣兒,猛地使於而龍想起在暫時困難的六十年代初葉,他種煙葉的事情。


    巨大的實驗場地,國內最重要的動力科學研究基地,一直是綁住於而龍手腳的恥辱柱,使他有著永遠贖不完的罪愆;他本意倒是為了造福,但卻為此屢次三番地檢討認錯。竟然好像還怕罪狀不夠似的,一小片生機盎然,長勢良好的煙葉,在實驗場的空地裏迎風擺拂。


    “誰種的”於而龍那時是黨委書記兼廠長,還是市委委員,威風凜凜地喝問著。


    隻見絡腮胡子在“自留地”裏站起,撣拭掉滿手的泥土,和現在捉魚一樣地狼狽。


    “要發展小農經濟麽”


    他不知所措地笑著,不過,笑得有點忐忑、有點勉強。騎兵團的戰士都了解於而龍不打雷就下雨的壞脾氣,他估計到準是凶多吉少,笑臉凝固了。


    “馬上給我全部拔掉,一棵都不準剩。”


    “廠長”他有些猶豫,煙葉才剛剛長成啊


    “當過騎兵的人嘛”


    “是”他臉色嚴肅起來,筆直地立正站著。老戰士的榮譽感,在心田裏麵壓倒了那種小私有者的習氣,一聲不吭,彎下腰去,一棵一棵薅掉那青枝綠葉的煙草。


    多漂亮的煙葉啊他的一句話,別人的心血全白費了,誰都能體會絡腮胡子拔煙草時,該是多麽心疼。於而龍甚至覺得所有在場的人,包括那位廖總工程師,都不以為然。


    廖思源悄悄說:“大可不必嘛還怕對你的起訴書裏,增加一款罪名”


    “要是現在”這位第二次又趴下的於而龍想:“或許我該采取另外一種方法,,我這永遠改不了的壞脾氣啊說不定絡腮胡子還耿耿於懷吧”


    不,於而龍,你可錯看人啦


    這位騎兵團抱馬蹄的名工巧匠,是專程請你去喝喜酒的,他的兒子要結婚啦


    “好極啦恭喜你當老太爺”他祝賀著,同時,又把魚鉤甩上來。空鉤,護城河的魚都讓人給釣狡猾了。不過,這點聰明,卻是以生命為代價換來的。於而龍不得不再掛上蚯蚓。“訂的哪天辦喜事啊”


    他本是泛泛地問了一句,沒料到絡腮胡子鄭重其事地回答:“看你的方便”


    哦這才注意到他壓根兒不是來釣魚的,於而龍放下魚竿,凝視著他。


    他有點結結巴巴地說:“我老婆叫我來,請你老團長到家喝喜酒。”


    “我”


    “是的。我老婆求你怎麽也得賞咱們這個臉,說你準能高高興興地答應。”釘掌名手說:“因為我那小子能有今天,全虧了老團長。”


    於而龍糊塗了:“你講得明白一點”


    “是”他又筆挺地站著。騎兵立正的姿勢總是有些不大自然,在馬背上征戰慣了的老兵,正如水手一樣,登上不搖晃的陸地,倒覺得別扭。“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許是忘了,老團長。”


    他講起往事來


    “那時,你讓我們騎兵回去接家屬,來廠裏紮根當工人,好,我那出息老婆一來就趴窩了。疼得滿炕亂滾,孩子說啥生不出來。我能給再厲害的兒馬掛掌,無論怎麽尥蹶子,我也能製伏住它;可就是按不住我那疼瘋了的老婆。我偷偷摸摸請來的王爺墳獨一無二的老娘婆,她罵我是個廢物點心:你不是騎兵嗎快騎在你娘兒們身上吧快點兒要不就該憋死啦我可用大秤鉤子往外掏啦咱可把話說清楚,隻能顧一頭,要大人,不能要崽子;要崽子,就保全不了大人,你倒是說話呀,當兵的。老娘婆容不得我同老婆商量,又轉臉數落那一直嗷嗷叫著、疼得受不了的老婆,罵了個狗血噴頭:你知道疼,還死命把肚裏崽子撐得那麽大,當兵的錢來得容易是不哎唷了不得啦老娘婆喊得人魂靈都出了竅:孩子的小腳丫都伸出來了說著把大秤鉤子抄在手裏,啐口唾沫就要幹,天保佑,不知哪陣風把你給刮來了。你一腳踢開門,衝進屋,二話沒說,先賞了我一個拐脖,疼得我像落了枕,然後推倒嚇得掉了魂、直是哆嗦的老娘婆,架著我老婆上了吉普車,把司機撥拉到一邊去,你一腳油門踩到底,到了醫院,才剖腹取出來的。”


    “我動手打你了”於而龍不大相信,有些細節,他記不得了。


    “還關了我幾天禁閉,要不是接老婆出院,還得寫檢查呢”


    有這等事於而龍覺得自己當時的領導水平,十分可笑。對於戰士的無知和守舊,相信老娘婆,而不相信新法接生,竟然動武,太過分了。


    他逗絡腮胡子:“你為什麽不在前些年的批鬥會上,再給我兩拐脖,算清老賬啊”


    沒想到這個老實人回答得很幹脆:“我不是那種畜生”看來,他倒不曾計較,而且大概一直把於而龍當做是孩子的救命恩人。


    是啊本來是要被秤鉤支解的嬰兒,如今成了人,要結婚了。這樣的大喜日子,於而龍要不去坐在頭席上,那可太不圓滿、太遜色了。


    盛情難卻:“要去的,要去的”願者上鉤,於而龍滿口答應下來。盡管他二次趴下,盡管他並不在乎那些禁令,但還是囑咐著:“不過,有言在先,你不要搞很多人,尤其是騎兵們,免得頭頭們說三道四,又在進行什麽反革命串聯,正催命似的逼著我去什麽轉彎子學習班呢”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滿口應承。


    絡腮胡子很高興自己完成了任務,然後,從懷裏掏出一打子烤得金黃蠟亮的煙葉。“老團長,你煙癮大,嚐嚐自家種的,看看味道醇不醇”


    “喝,自留地又搞起來啦”


    他紅著臉承認:“還是老地方”


    “實驗場”


    絡腮胡子慚愧地點點頭,心痛地說:“這還是去年二次給你貼大字報時種的,如今越發沒了王法,偷的偷,拿的拿,就連大鼻子專家都磕頭的神廟佛龕”於而龍明白他指的是那台屬於禁運物資的高級電子計算機“都要拆下來搗買搗賣啦”


    煙草的味道果然醇香可口,烤得也夠火候,然而關於實驗場的噩耗似的消息,使他再沒心思坐在護城河畔垂釣。那高高圍牆裏發生的一切吸引著他,使他關切,也使他苦惱,盡管他又一次離開那個工廠。


    實驗場要這樣下去,門口也該掛起招魂幡,等於壽終正寢一樣。於是,他抬腿就走,徑直敲開了王緯宇的家門,邁腿進去,也不管人家歡迎不歡迎。


    自從發作心肌梗死以來,還是頭一回登門。喝什麽時候房間裏裝上了菲律賓楊木的牆圍工廠在他手裏,十年來搞得快要破產,他自己的設備倒經常更新。於而龍不曾問他這些,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如果你多少還有點中國人的味兒,你就該去製止那些新貴們的愚蠢行動。毀壞工廠,反對機器,隻有十八世紀英國工業革命時期,才會出現的一場曆史的反動。”


    “你又來危言聳聽”


    再比不上七六年的春天、夏天,一直到秋天,有誰比王緯宇更為忙碌的了,簡直是青雲直上。部裏的事,他都得過問一二,特別是有關政治運動方麵,更是當之無愧的主宰人物。不過,對於而龍,這樣一個不識時務與風向的倒黴角色,倒不像有些勢利眼,見了忙不迭地躲開,像害怕黃疸性肝炎傳染那樣。王緯宇才不在乎,現在,甚至倡議:“我給你煮點英國口味的咖啡喝,如何”


    “是賣了實驗場,換來的咖啡嗎”


    他寬宏大量地笑笑,因為他理解,凡是在野的草芥君子,免不了滿腹牢騷:“大概如此吧我空掛了十年革委會主任的牌子,廠裏弄得山窮水盡,工資都開不出去,真沒想到。唉看起來退居二線,放手讓高歌那幫年輕人去幹,還是值得考慮呢”他將咖啡壺的插銷插在電門上,不多一會兒,就咕嚕咕嚕地響開了,水晶球裏滾動著茶褐色的香噴噴的咖啡。


    “你在犯罪,明白嗎”於而龍從來彈不虛發,這一點有些像犧牲的女指導員,那個百發百中的神槍手。


    “可是人民法院並沒有給我發來屆時到庭的傳票呀”他嘻嘻地笑著。


    於而龍懂得他那笑聲裏,意味些什麽。“老朋友,你操的哪門子心呢連你自己,至今還是個梁上君子,沒著沒落,結論也做不出,倒有閑情逸致,去過問完全不用你過問的事。要不是你耗資千萬,去建實驗場,也許你今天的日子會好過一些。”


    “你不要高興得太早,總有一天,會有人站在被告席上的。”於而龍望著那毫無一絲邪惡的臉,認為有必要這樣說。


    “可你,已經提審過,並且嚐著甜頭啦”他斟上咖啡,推過來方糖罐:“如果你嫌不甜的話,還可以再放點。”


    是的,於而龍自忖著:耗資千萬是我的過錯,直到今天,我不是還為這個實驗場,在贖我的罪麽但是一想到那巨大的動力實驗基地,已經飽受劫掠,再大拆大卸,連電子計算機都要變賣,怕是魂都招不回來。於而龍從來不曾乞求過誰:“你得說話呀,老王,你去對那些少爺們講,我們中華民族不能活了今天,不顧明天。對一個有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國家來講,實驗場絕不是太大。這不是我的話,建廠時中央的決定,老王啊老王那是我們花了多少外匯買回來的呀,老王,得要多少列車雞蛋、蘋果、豬肉才換到手的呀”


    “幹嘛這樣激動,注意你的心髒病才好”


    也許是濃咖啡的興奮作用,要不,就是他關切實驗場之情溢於言表,果真覺得心前區有點不太舒服,似乎是發病前的不祥之兆。


    立刻想起幾個月前,背著氧氣枕頭被逼上台做檢查的情景,趕緊含了一片**。


    王緯宇那時飛黃騰達,一個實驗場算得了什麽,真是燕雀安知鴻鵠之誌。於而龍,你和頑固的“將軍”一樣,隻知守著一棵樹吊死,那種樸質愚拙的情感,是又可笑,又可憐啊“不過,要是建廠初期我在的話,一定也不會讚成你那種做法的。”


    “什麽做法”


    “正如後來大家批判你的,貪大求洋唄”


    “啊你”於而龍氣得手裏的杯子都顫抖了。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六十年代,王緯宇剛調來工廠,曾經竭力稱頌實驗場是皇冠上的一顆明珠,讚譽廖總工程師的動力理論為諾貝爾獎金的可能獲得者。當時,他興奮地拍著於而龍的肩膀:“你不愧是條翻江倒海的蛟龍,真行啊這雙撈魚摸蝦的手,倒有搞一番大事業的氣魄”


    他當然不會忘記的,但現在卻臉皮一點也不紅地說:“那有什麽可以奇怪的,老於,你別瞪著你的牛眼睛。我是研究過曆史的,時間的辯證法,總是不停地修正人們的陳腐觀點。過去,曾經視之為正確的東西,隔了一些日子,可能變為謬誤;反過來講,一些荒誕不經的、別出心裁的事物,倒可能是,這樣龐大的實驗場,對工廠來講,很像雞窩裏臥著一隻鳳凰,不倫不類啊”


    “你給我閉嘴”於而龍實在壓不住火,他快要爆炸了。


    “幹什麽幹什麽”王緯宇連忙遞給於而龍一條毛巾,擦那潑濺出來的咖啡汁。“活見鬼,肝火這麽旺,你算是聽不得半點不同意見。”心裏想:也就看在多年共事的分上,擔待罷了。真可笑,此人至今還拉不下架子,就像孔乙己那樣,不肯賣掉長衫,怕丟了斯文一樣地令人可悲。很難理解於而龍對於工廠的奇怪情感,難道還有什麽牽連麽沒啦六七年第一次被打倒,七六年第二次被打倒。事不過三,曆史已經給你作出判決,老朋友,承認現實吧


    於而龍也覺得自己過分,推開了王緯宇送來的聽裝中華牌香煙,從口袋裏摸出一支雪茄,點燃了。然後婉轉地,同時也有點痛心地說:“你大概不知道,那個乳毛未褪、狗屁不通的專家組長,也曾經像你這樣嘲笑過我”


    王緯宇調工廠前,外國專家在一夜間就全都撤走了,那時,他剛來,和於而龍並肩度過了一些難忘的歲月,使差點停擺的工廠,又正常地運轉起來。


    “也許出於高人一等的優越感,要不,就是嫉妒心理作怪;那個剛拿到文憑就來中國當專家的別爾烏津,對實驗場發表些什麽感想:尊敬的廠長同誌,你想在一個早晨,就把天國建成,使我欽佩。可是,除了密斯特廖,原諒我提個問題,使用實驗場的中國專家在哪裏怕還在小學一年級課桌前坐著吧聽,老王,他就這樣挖苦我們,瞧不起我們。那種妄自尊大的習性,並不隻是一個別爾烏津,我在那個國家實習過兩年,我有發言權”


    於而龍站起來踱著,由於腳底軟綿綿的異樣感覺,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踩在地毯上。哦,大約不久該裝上空調設備啦確實也該武裝一下了,如今來走訪王緯宇的,除了他於而龍是個不官不民的半吊子,都是屁股後邊冒煙的黨國棟梁。連個阿貓阿狗一朝得誌,還搬進一整套院子去住,他這就算不得什麽了。於是笑笑,接著把故事講下去。


    “那時小狄還是翻譯,我叫她按我的原話,一字不落地翻給別爾烏津:親愛的專家同誌,如果你不介意,我給你介紹一篇中國古代的文章好嗎那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柳宗元的著名作品,很值得一讀。他寫道,在中國西南地區,有個叫做貴州的省份,那裏奇怪的是,從來沒有見過一種叫做驢的動物。一次,有個好奇的客人,用船運去了一頭,放在山野裏”


    王緯宇笑得前仰後合:“我就知道你不會善罷甘休的,挨了批評不是”


    “老王,實驗場花掉人民小米千千萬萬,錯是我鑄下的,我已經受到懲罰,也甘心情願永遠接受審判。現在,隻求你本著一顆中國人的心,想著民族,想著未來,即使廖總此生此世搞不出個名堂來,還是那句老話,失敗的教訓也是可貴的,千萬別再幹那些蠢事了”


    十年,在曆史上隻是滴答一聲而已,而一個多麽龐大的實驗場,成了失去靈魂的軀殼,像曆經兵燹的廢墟。王緯宇不曾開著火車頭去踏平實驗場,也不曾混水摸魚去偷白金坩堝,但他絕不是清白、幹淨和無罪的,正是他用最最“革命”的理論,慫恿和支持那些頭頭們、少爺們、敗家子們,把一個好端端的工廠,砸了個稀巴爛。尤其是於而龍半生心血澆注的實驗場,幾乎隻剩下一個空架子。


    真是痛心啊他記得終於磨破嘴唇,使廖總工程師到實驗場上班去了。老頭兒倒也不挑工作,隻要讓他幹就行。可是一踏進實驗場的大門,看到他追尋探索了一輩子的動力理論其中有些部分在國外都運用到生產實踐中去了,沒想到在這個設計師的祖國,僅僅有的這個實驗基地,竟落到了這種慘不忍睹的模樣。這位工程師,甚至得知他摯愛的妻子逝世的消息,也不曾哭得這樣傷心,好多有良心的老工人,都禁不住陪著落淚。是的,毀了,全毀了,而且是自己把自己毀了


    可是,王緯宇還覺得實驗場死得不夠,連那台電子計算機也要變賣了。


    暴徒固然是可恨的,但製造出這批暴徒來的元凶才更可惡,就憑這一點,應該先把他們送上絞架。


    於而龍不禁回憶起那些騎兵,在婚禮宴席上,從心田深處吼出來的話。至今,這些洪鍾般的響亮語言,還在他耳邊響著。在那次作為“反動集會”記錄在案的婚禮上,正是那些騎兵,使他把多少年來的問號,改成了觸目驚心的驚歎號。


    “領著我們同他們幹吧老團長”


    多少雙騎兵的眼睛望著他,多少雙工人的粗手伸向他,於而龍那顆**員的心,活了。十年來,頭一回跳得那樣勻實、有力,像一個拳頭要從胸膛裏打出去。是的,三個驚歎號


    哦那個被他弄得一團糟的婚禮啊


    這是他病後第一次出現在工廠附近的馬棚住宅區,盡管他故意去得晚些,天都快擦黑了,但還是碰到了一些熟悉的麵孔。那是回避不了的。握手、問好、交談,一個傳倆,兩個傳仨,都羨慕絡腮胡子好大的麵子,竟把老廠長弄來參加他兒子的婚禮,立刻,這消息不脛而走,傳遍了馬棚一帶。


    當他跨進釘馬掌名手喜氣洋洋的屋門,哦,人頭攢動,黑壓壓的一片。喝那麽多騎兵啊房間裏擠得滿滿騰騰,快成了那剛打開來的沙丁魚罐頭。還陸續不斷地往裏擠,不亞於趕早班的公共汽車。於而龍有點埋怨絡腮胡子,違背約法三章,搞來許多人。再說,騎兵和酒,就如同汽油和火一樣,一點就著,肯定要鬧出些爆炸性的名堂來。絡腮胡子的老伴,直埋怨這位掛掌中士的嘴不嚴實,發誓要往他的嘴裏,塞上塊馬蹄鐵才算解恨。不過,她還是蠻高興的,終究老團長來做客了,所以也並不怎麽攔著大家。因此,大家興致一來,弄得哪像個婚禮啊倒像個校友同樂會。沒等上席,五六瓶酒都是騎兵聽說老團長來了,從自己袖筒裏掏出來的就著花生米,罐頭,和不知誰揣來的狗肉,全灌進肚裏去了。


    釘掌能手無可奈何地朝於而龍表示歉意:“老團長,我要不告訴他們你來,眾人還不得生吞活剝了我”


    年輕的新婚夫婦,緊挨著於而龍的身旁坐著,新娘也是騎兵家的後代,有著爽直潑辣的家風。和當今社會上年輕女性一樣,毫無羞澀之意地做新媳婦。她勸著公婆:“讓大家都進來吧擠一擠老廠長難得來一回馬棚,就是大夥兒的客人啦我記得小時候,老廠長常來馬棚串門,如今來得少啦,不怪他嘛。大家說是不是來吧,能喝的喝,能吃的吃,讓老廠長一塊跟咱們高興高興。”


    “好哇好哇新娘子先敬老團長一杯”


    他舉起杯來。騎兵們都挺體諒他,知道他發作過一次險幾喪命的心髒病,知道他來一趟馬棚,應該說不那麽容易,不知什麽帽子又在準備給他扣上呢所以隻要求他碰一碰杯,象征性地抿一口就行。這時,於而龍想起了他特地帶來的禮品,是他女兒畫的一幅油畫,多少有點不合邏輯似的,一隻強勁有力的巨拳,砸在了鐵砧子上。他估計人們未必欣賞,誰知那位新媳婦卻先爆出一個“好”絕不是捧場,看得出她的確很中意,很喜歡。後來知道她正是工廠鍛壓中心的女鍛工,怪不得她一連說了兩三句:“真帶勁真夠味”來誇讚這幅畫。


    於而龍笑著告訴她:“這是一種被批判的畫派,印象派,不怎麽樣”


    新娘子豪爽地回答:“批判聽拉拉蛄叫喚,還不種地呢別看這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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