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如銀,驚懾人心。


    大凡使刀的俠士,見了方七鬥雙刀舞花,便知非數年之功、絕難如這般得心應手。


    聖真觀淩川子廖海謙,亦是浸淫雙刀之人。此時看到方七鬥刀法微露,便覺自愧弗如,心底暗暗直呼“既生瑜、何生亮”。


    張打油待幾人各自取了雨具,才揀了頂笠帽戴上,將剩餘一副蓑衣、一雙高齒木屐疊放在地。這才就蒲團上盤膝坐下,笑望向楊朝夕道:


    “這位方兄弟,倒也是個妙人!明明道功匪淺,刀法精湛,卻偏偏做出一副玩世不恭、恃才放曠的模樣。純以赤子之心,來對世道渾濁,知世故而不世故,頗有幾分莊周遺風。便是道門之中,這般灑脫自在的弟子、怕是亦不多見。卻不知這方兄弟,現如今在哪座觀中清修?”


    楊朝夕聞言,不由嗤笑道:“張大哥謬矣!這位方七鬥方師兄、道號傳宗子,四五年前便已脫籍成婚,取得恰是麟跡觀鏡希子唐師姊。二人育有一子,喚作方子建。於‘傳宗接代’一事上而言,倒也對得起他那道號啦!哈哈!


    照旁人想來,道士還俗,必然會去應考‘明經科’,好搏一搏經濟仕途、功名利祿。方師兄卻是投筆從戎,欣然入了行伍,這幾年屢隨洛城行營兵募秋防,亦頗有戰功,現下已是弓馬隊隊正了。”


    張打油聽得嘖嘖稱奇:“了不起!了不起!瞧他年歲不過弱冠年紀,便能在軍中嶄露頭角。未來隻消不輟平叛驅賊,多累功勳,想要成就一番功業,亦不是什麽難事……”


    二人正交頭接耳間,方七鬥已收了雙刀、行至轅門下英武軍衛卒跟前,雙臂高舉,示意衛卒可以搜檢。


    一個英武軍衛卒,抬眼便瞧見他左手指腹、關節處,以及右手虎口、食指、中指等處,皆堆著厚厚的老繭,不由麵色微驚。知道這是長年不離弓馬之人才有的特征,心中微生敬意,語氣才和緩了些:


    “姓名、籍貫、來處為何?還請尊駕細細道來。”


    方七鬥咳了一聲,大義凜然道:“末將姓方名七鬥,家住洛陽銅駝坊。自幼隨吾師弘道觀觀主尉遲淵修道習武,最擅雙刀之技,都畿道上人送諢號‘挫骨雙刀’是也!”


    英武軍衛卒聽罷,皆是一頭霧水。他們久在長安禁中行走,哪裏聽過這些某城某地的江湖之人?何況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將。


    然而一旁眾武僧聞言,卻是相顧愕然:他們大半聽過“洛中七俠”的名頭,知道是群良家子組的小幫派。雖免不得有些市井浪蕩子的習氣,但為人極重道義,做事亦頗有俠名,更打服過不少欺行霸市的渾人。而“挫骨雙刀”方七鬥,恰是洛中七俠的帶頭大哥,洛陽坊市間多有知其名號者。


    但奇便奇在,方家家室並不顯赫,其父方夢得更是個深居簡出、無緣仕途的儒生,在洛陽北市操持這一家不大不小的東籬茶肆。然方七鬥行俠仗義五六載,卻未曾吃過半點暗虧。坊間皆傳、方家背景極厚,尋常官宦也招惹不得,然卻無人能辨真假。直至方七鬥大婚,河南尹蕭璟親至道賀,此傳言才被“坐實”。


    後來方七鬥攜“洛中七俠”投身行伍,在洛城行營中受訓服役。每年夏末便領了馬匹、兵募,至都畿道各處山頭匪寨征發錢糧,以充軍餉。但有抗拒不從者,便殺人燒寨,美其名曰為民除害。


    一時間都畿道、乃至河南道許多山寨紛紛串聯,湊得重金,並在易水閣掛出數千兩賞格,欲教高手刺客、取這“洛中七俠”人頭。然而數月過後,方七鬥幾人非但毫發無損,這些挑頭的匪寨頭目,卻皆死於非命。氣得許多山寨匪類,將方七鬥並“洛中七俠”,罵作公門走狗……


    眾武僧中,當即便有一僧附耳上來,將這“挫骨雙刀”方七鬥來曆、揀要緊說了。聽得這衛卒眼皮直跳,心頭更多出幾分忌憚來,當即定了定神道:“方隊正,序簽何在?”


    方七鬥見眼前英武軍衛卒倒也識趣,連搜檢都省了,當下展顏笑道:“序簽在此!”


    說罷,竟寬袍解帶,左手探入褌中一陣摸索,自左腿外側掏出一枚無鏃羽箭來,遞到這英武軍衛卒手中。


    英武軍衛卒麵色一黑,接過無鏃羽箭、定睛瞧去,果見箭杆上以朱砂塗著“柒叁”二字。於是沉聲又道:“箭鏃何在?”


    方七鬥撓頭微尬,旋即右手攤開,果然一枚三棱箭鏃、靜靜躺在手心。鏃頭鋒銳,鏃莖筆直,逆刺上還掛著幾根頭發,顯然是藏在了襆頭中。


    英武軍衛卒神色微怒,張口質問道:“方隊正暗藏此鏃,是要當做暗器偷襲麽?!”


    方七鬥忙連連擺手笑道:“豈敢!豈敢!隻是末將觀此箭鏃形製奇異、鍛法不俗,想要帶回行營琢磨一番。若能批量仿製,金秋再與吐蕃賊寇交戰,我弓馬隊比能大放異彩,嘿嘿嘿……”


    靈真禪師立在一旁,早便瞧得不耐,當即催促道:“幾位軍爺,還是先叫方隊正登台罷!他對手之人,業已等候多時。”


    英武軍衛卒、香山寺武僧聞言,當即讓開入口,將“挫骨雙刀”方七鬥放入棧道。方七鬥抱拳一禮,大歩跨出,邊走邊側頭向那對手之人望去,卻險些將眼珠子跌落出來——


    隻見那對手之人娉婷嫋娜、仙姿頎長,柳眉纖細、鳳眸含波。麵上粉黛極重,連脖頸上都抹上了一層珍珠粉。即便如此,依舊遮不住她頸側一道淺淺的血口,以及仿佛紅線般的一道勒痕。


    最要命的是,那女子眉眼口鼻、雙耳兩腮、身量氣度……無一不像極了他娘子唐娟!特別是那顧盼之間的冷豔,幾乎與唐娟如出一轍!


    那女子行步款款,停至英武軍衛卒與香山寺武僧麵前,傲然道:“本姑娘姓唐名小嬋,乃蜀中唐門弟子。長劍暗器均有修習,尤擅‘騰蛟劍法’,輕功向來不差,師父賜號‘廣寒仙子’。大師姊王韞秀,更是太原王氏千金、當朝元相發妻。不知幾位軍爺,可還有旁的疑問?”


    眾英武軍衛卒、香山寺武僧先是雙目一呆,隻覺賞心悅目,竟不忍打斷她話頭。待她幾句來曆說完,卻又是齊齊一驚,下巴俱垂掛下來,久久不能合攏。


    靈真禪師接連咳嗽幾聲,見衛卒、武僧皆無動於衷,隻好親自開口道:“唐姑娘!照大會程序,須對登台打擂之人搜檢周身、驗看序簽。貧僧念你一介女流、搜身多有不敬,但你唐門暗器向來厲害,也該提前教我等見識一番才好!”


    “廣寒仙子”唐小嬋嬌哼一聲,這才將手中羽箭拋給一個英武軍衛卒,接著挽起雙袖,露出兩截勝似霜雪的藕臂來。


    卻見左臂上緊緊縛著一架精鋼小弩,弩弓上配有箭匣,一次控弦、可連發五六箭,叫人難以格擋。右臂上則戴著一隻方方正正的小鐵匣,便是靈真禪師見到、也是瞳孔驟縮,登時認出這凶名赫赫的“暴雨梨花針”來!忍不住替那已然登台的方七鬥,暗誦了好幾聲“阿彌陀佛”。


    唐小嬋亮出袖中暗器,見眾人無不變色、登時露出幾分得意神態。接著雙袖一甩一翻,左右手心上、各自多出兩枚鐵蒺藜來,瞧得眾武僧雙目圓瞪、直咽口水。


    唐小嬋蔑然一笑,將鐵蒺藜收回袖囊。又自腰間一扣一揭,登時彈出那柄三尺長的金絲軟劍來!


    望著唐小嬋周身上下、層出不窮的暗器兵刃,眾俠士無不替方七鬥捏了把汗。


    楊朝夕看著停在棧道半途,已然目瞪口呆的方七鬥,還道他未戰先怯、已經預備拱手認輸了。孰料他忽然便回過神來,微微搖了搖頭、依舊向四方台走去,似乎已經想到了什麽破解之法。


    “劈劈劈!哢——!轟隆隆……”


    當空一道電光躥過,天地為之變色。原本懶洋洋的鉛雲、仿佛受了驚嚇,開始亂做一團。震天鑠地的動靜充斥在天地間,群鳥驚飛,百獸戰栗,處處充斥著肅殺之氣。


    亂風撩動鬢發,雨點稀疏落下。寒氣自心頭而起,很快便擴散成徹骨涼意。


    方七鬥與唐小嬋對麵而立,相距不足一丈。一個手旋雙刀,一個拖著軟劍,卻都未急著出手,似乎是要以氣勢震懾,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方七鬥忽地雙刀收住,兩刃交參滑過,發出一道令人牙酸的聲響。盯著唐小嬋道:“在下瞧唐姑娘,頗有幾分眼熟,實不忍辣手摧花。姑娘若肯直接認輸,今日比鬥非但兵不血刃,或許還會傳為佳話……”


    “如此爛俗的搭訕……除了模樣尚可、油嘴滑舌外,真是一無是處!也不知那傻丫頭、看上了你哪一點……”


    唐小嬋紅唇勾起一抹冷笑,亦將手中金絲軟劍抖起幾道劍花,遙指方七鬥道,


    “方隊正,你便是唐娟的郎君吧?可知我爹爹唐敖,這些年一直在尋她的下落。你未經父母之命、便將唐娟迎娶過門,更生衍子嗣……若叫他老人家知曉,可知又是何樣下場?!


    況且、本姑娘未必武不及你,再加上暗器手段……莫說想要從我手底下討得便宜,隻怕想留得命在,也是千難萬難……哼哼!”


    方七鬥雙刀一緊,麵色微寒:“唐姑娘,你到底是誰?如何對我方家家事,刺探得這般詳細?!”


    “嗬嗬!我是誰?”


    唐小嬋咯咯冷笑道,“我是唐門弟子、亦是唐敖之女,你說我該是何人?若以現下論起,你方隊正還須喚我一聲‘大姨子’才對!咯咯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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