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哈!”


    董臨倉笑納過兩人銀錢,又將場麵話說了一番,這才轉過身去、麵色一肅,向鼠群訓道,


    “董家各脈!俗話說‘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今日大夥既受‘懾貓鈴’所召,匯聚於此,便當同心協力、踐行鼠族信諾。董某有言在先!倘或哪一脈子孫,先尋得崔六小姐下落,今日楊少俠與覃姑娘所贈資財,可分走六成;勞而無功的各脈,共分其餘四成;貪吃懶做、偷奸耍滑的子孫,則一概逐出董家,任憑狸貓捕食。爾等可聽得明白?!”


    “謹遵老祖所令!”


    幾隻貓兒大小的灰鼠爭相奔上前來,信誓旦旦應道,隻是人語略嫌生澀。饒是如此,也瞧得覃清、麻小六、吳老九三人目瞪口呆。


    “分頭做事!”


    董臨倉枯手一揚,揮斥萬方。原本如潮如浪的群鼠,頃刻間調轉頭尾,迅速向四麵退去。不過幾息工夫,城隍廟外再度響起商賈行人奔逃呼號之聲,聽得楊朝夕幾人啼笑???????????????皆非。


    楊朝夕看董臨倉揮退群鼠,雙手負後,似也要離去。忙抱拳恭身,便要開口相留。


    董臨倉卻早猜中他心中所想,忽地轉過身來,叉手長揖道:“楊少俠不須客氣!鼠族還有俗務亟待料理,少俠亦有定計將施,咱們就此別過。一旦有崔六小姐消息,董某人必急遣鼠輩向少俠報訊!”


    楊朝夕聽罷,心頭略定。與覃清幾人一道,目送董臨倉闊步而去。


    覃清、麻小六、吳老九三人,望著滿地鼠糞和鼠爪印痕,仿佛剛經曆了一場荒誕離奇的夢。


    麻小六兀自將信將疑:“楊少俠,這個董仙人當真可靠麽?你和覃姑娘送的那許多銀錢……不會都打了水漂吧?”


    “呸呸呸!烏鴉嘴!”


    覃清登時不悅道,“麻小六,你不說話,沒有人當你是啞巴!”


    吳老九深知這位兄弟脾性,若要他撞見怪事而一聲不吭,不如殺了他來得幹脆。當下勸解道:“小六心直口快,覃姑娘多多擔待!麻小六,還不認錯?!”


    麻小六這才勉為其難、衝覃清拱了拱手,便將臉撇向旁邊,一副口服心不服的模樣。


    楊朝夕卻知三人鬥嘴拌舌,實是因方才之事過於驚駭,在各人心頭烙下極深的陰影。互相爭辯幾句,不過是疏解恐慌罷了。當即岔過話頭道:


    “覃師妹,吳九哥,小六哥!此間事畢,不宜久留。想必城中的不良衛們已聞訊而來,若教他們撞見,免不了又是一通麻煩。況且方才鼠群驚走了馬匹,咱們須快些尋回才是!”


    三人聞言,當即住口。跟在楊朝夕後麵,一道出了城隍廟。


    良馬果然是良馬,不愧為“大秦駝馬行”馴出來的座駕。方才雖被鼠群所驚,一時掙開韁繩、分散逃開,然卻皆是盡忠職守的性子。此刻鼠群退去,四匹良馬竟不約而同兜轉回來,聚在被群鼠啃壞樹皮的一株銀杏下,嚼著樹葉,打著響鼻。


    四人見狀大喜,各自翻身上馬。覃清撫著馬鬃笑道:“好馬兒!如此忠心耿耿,本姑娘定將你從‘大秦駝馬行’贖出來,以後便跟著我罷!”


    那馬亦頗有靈性,當即一聲高鳴,昂頭搖耳回應。楊朝夕幾人瞧見,皆相顧大笑起來。


    覃清春風滿麵,攏了攏馬韁:“楊師兄,現下何去何從?果真有了定計?”


    楊朝夕一夾馬腹,舉棋若定笑道:“咱們先去南市,置辦些行頭再說。何況那‘大秦駝馬行’便在南市之中,正好叫師妹得償所願。哈哈!”


    覃清嘴角輕揚,嫣然回道:“那便多謝楊師兄關照啦!”


    四人再不多言,頃刻撥馬不見。


    重簷如比翼,坊市似棋局。


    時候早已過午,洛陽南市人煙輳集、車馬駢行,各行鋪肆買賣沿街一字兒排開,叫價還錢聲不絕於耳。各府部曲采辦、遊逛的良人佳婦們摩肩接踵,流連往還,真真好不熱鬧!


    楊朝夕四人跨馬入得坊門???????????????,才覺人潮擁擠,紛紛滾鞍下馬,各自牽拽著韁繩徐行。人馬湊成一隊,東拐西繞,轉彎抹角,幾番打聽過後,才尋到一條簷遮樹擋的坊曲,當即悶頭紮了進去。複行數十步,便聞見馬糞味順風飄蕩而來,四人對望一眼,便知尋對了地方。


    四人抬頭細瞧,眼前幾叢蔭蓋後,便矗著座烏頭門。門楣上懸著一方花梨木拚湊的牌匾,匾上以炭火灼烤出五個粗陋稚拙的大字來,似隸非隸、似楷非楷:大秦駝馬行。


    “大秦駝馬行”下陰刻著一行拂菻國文字,不似蟲紋鳥跡,卻如蚓軀柴枝。其間填塗了一層金漆,在天光斜照下,倒也十分醒目。楊朝夕自是不識拂菻國文字,隻是瞧著一串長短不一、斷斷續續的番文,略覺新奇而已。


    駝馬行壘石作屋,立木為牆,風格與別處迥異。透過柵欄似的木牆縫隙,果然瞧見各色駱駝、馬匹、驢騾、甚至耕牛之類,各安於棚廄之中,悠悠然嚼著草料。對四個不速之客的到來,顯得漠不關心。


    然而正伺弄馬匹的幾個胡人中,卻有個戴尖角渾脫帽的男子,快步迎了出來:“幾位郎君、娘子,是特來送還馬匹的麽?”


    覃清狡黠笑道:“掌櫃隻猜對一半。馬匹暫寄養在你這裏,待我與師兄逛遍南市,還要來向掌櫃贖買回去。”


    楊朝夕心知他二人皆紮著道髻,橫豎不似兄妹;隨在身後的麻小六、吳老九,亦不是麵色怯懦的仆從,此刻想強裝富家子弟,卻也不能。當即順著覃清話頭道:


    “是極、是極!這幾頭畜生頗為得力,正好買回去豢養起來,供居士老爺們驅馳。今日天時尚早,自不急著回觀,正好與師妹遊逛一番!奈何騎馬太過招搖,騎驢又十分遲笨,不知行中可有遮人耳目的車駕?教我等來去更從容些……”


    胡人男子登時秒懂,頷首回道:“恰有一駕四麵周密的騾車,小是略小了些……不過兩三人擠一擠,卻也裝得下,便賃給幾位郎君、娘子啦!”


    說話間,這胡人男子側身招了招手,登時便有馬夫上前理會。待三言兩語聽明白了意思,又忙不迭轉身小跑而去。不多時牽來一駕簡單小巧的騾車,送到麻小六手裏,顯然是將他當做了趕車的仆役。


    麻小六雖不情願,卻也曉得逢場作趣。當下也不發作,順勢接下馬韁與竹鞭,扭身坐在左轅之後,甩了個鞭花道:“郎君、娘子,現下登車罷!”


    楊朝夕、覃清強忍笑意,向那胡人男子道謝告辭後,依次鑽入車廂。吳老九亦是麵皮抽動,默默就右轅後坐定,瞧著麻小六長鞭落下。那騾子吃痛,登時撒開四蹄,“踏踏踏”小跑起來。


    騾車駛離駝馬行裏許,車廂內外三人、終於忍不住爆出陣陣大笑聲。


    南市坊曲如蛛網,四人驅車徐行。一麵閃避著來往不絕的行人,一麵打聽那“六郎肉肆”所在。


    覃清、麻小六、吳老九皆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時搞不清楊朝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何以執意要尋一間鄭六郎開的肉鋪。隻是鑒於之前他“鐸鈴喚鼠”的奇詭之舉,三人才硬生生按下心中好奇,聽憑楊朝夕一會叫騾車左???????????????拐、一會又改令右轉……


    不過盞茶工夫,騾車便停在一間結實的棚屋前。


    棚屋周遭不見匾額,隻右麵簷角下用竹竿挑著麵旗招,上繡著個大大的“鄭”字。看布匹繡工,卻是“朝元布肆”的手筆。


    麻小六跳下車轅,執鞭一問,果然是楊朝夕要尋的“六郎肉肆”。實際營生包括屠羊宰牛、臠割醃肉等等,在偌大南市中,也算得老字號的門麵。


    楊朝夕、覃清探出身子,絡繹跳下車來。登時瞧見那幾丈長的棚屋下,大大小小排著五六副肉案。


    肉案前是圓木搭起的木架,架上懸著十多片形狀各異的生肉,生肉外皆罩著巾幕,將蠅蟲隔絕在外。二十多個上身精赤、沾著血汙的壯漢,全在棚裏棚外忙碌著:有的合力抬起半扇牛肉、架在大案上,等著剁骨刀來分解;有的掮著洗剝幹淨的全羊,正往鐵鉤上安掛。


    烏黑硬實的地麵上,左一團、右一灘地聚著幾窪血水。濃重腥臭味撲麵襲來,逼得覃清連退數步,險些將午間吃的一點東西盡數嘔出來。


    麻小六、吳老九慣常在茶肆做活,些許腥臭之氣,自是滿不在乎。


    楊朝夕雖麵不改色,眼中卻流出幾分歉意:“此間汙濁,尤甚鮑魚之肆。覃師妹若是不喜,可在偏遠處稍候,師兄買了行頭便回。”


    覃清強忍不適,堅定搖搖頭道:“師兄受得,清兒自也受得!不然以後如何分甘共苦?”


    麻小六、吳老九聞言,皆不由肅然起敬。


    四人斂袍踮腳,蹚過遍地血汙,行到肉肆近前。當即便有個屠羊的夥計拋下尖刀,將手在身上一抹,便迎上來笑道:“今日新割的生肉,幾位郎君喜肥喜瘦?”


    楊朝夕見這夥計膀大腰圓,說話間兩腮橫肉微顫,顯然是久做這營生的屠夫。當即拱手一禮道:“小道自來茹素,皆因‘肉食者鄙,未能遠謀’。”


    夥計聞言,笑意頓斂,登時明白了楊朝夕一行人的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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