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言邙山是一處蔭及子孫的風水福地,俗語有“生於長安,葬在北邙”之說,自周、秦曆代以降,葬於邙山的名臣高士不勝枚舉。待秋娘隨那漢子逃到山下,已是斜陽薄暮。向山望去,但見榆柳交參,鬆柏森森,大大小小的墳塚錯落其間,一派肅穆的氣氛。


    陸秋娘有些發怵:“恩公就住在此山麽?怎麽不像是有人煙的去處。”


    漢子笑了,回頭一指:“俺本是那處楊柳莊的農戶,因為種田交不上租庸,就荒了田地,上了山來。專門砍些柴薪、打些野兔什麽的,挑到城中販賣,換些銀錢度日。”漢子喘了口氣,“俺和幾個兄弟在山上搭了幾間茅舍,平日裏懶得下山時,存的吃食也夠用一陣子。姑娘就先在我那躲一躲,再作計較。”


    陸秋娘思來想去,眼下也隻得如此,便又恭恭敬敬行了個禮:“那麽多謝恩公了。”


    漢子反而有些拘謹起來:“姑娘,不要一口一個恩公、恩公地叫了,俺實在不大習慣。俺姓楊,在家排行老三,姑娘叫我楊三郎便是。”


    陸秋娘也笑了,眉間的憂傷衝淡了許多:“如此也好。三郎哥,我姓陸,因是入秋後生的,自幼便喚作秋娘。後來入了宮,娘娘也一直這麽叫。”提到梅妃,秋娘眼眶又紅了起來。


    漢子忙打了個茬:“天色不早了,秋娘妹子。咱們須得趕緊入山。山路難走,馬是帶不上去了,不如就地殺了,取些好嚼的嫩肉出來,也能充饑。”


    陸秋娘有些不忍:“馬兒又不是賊兵,且又載了我們這一程。三郎哥如何下得去手?還是放走罷了。”


    漢子略一思忖,倘若真殺了這馬,反倒留下蹤跡。賊兵若有心尋來,反倒是麻煩。於是回道:“就依你了,秋娘妹子!”


    二人商量既定,楊三郎便自馬上取下褡褳,負在自己肩上,然後又是一棍子打在了馬臀,將馬驚走,望洛陽城方向跑去了。


    於是楊三郎攜著陸秋娘,順著平緩些的山坡,向邙山深處穿梭。夕陽透過疏林照進來,將未消的殘雪染得金黃。二人互相扶拽,走了一個多時辰,嘴裏吞吐的霧氣已越來越濃,才看到一處小小的山穀。穀中雜樹不多,溪流依著山穀蜿蜒而下,已然凍成了一道白練。這時天已


    暗了下來,弦月掛在東山之巔,點點星光在蒼穹裏忽明忽暗。借著月色星光,幾間茅舍的輪廓落在溪流邊,隱約可見。


    茅舍皆無燈火,想是幾個兄弟打獵未歸,在哪個山洞宿營了。楊三郎領著陸秋娘摸黑走到一間茅舍前,推門而入。


    舍內黢黑一片,二人都看不清對方。楊三郎從門右側摸到一盞油燈,又從懷裏取出火石,就手打著。一點星火從油燈中迅速生長,長成一朵撲閃的火苗,橘色的光瞬間將茅舍填滿,把舍內的陳設漸次展示出來:一張木桌,四根條凳,都是用最粗淺的木工做成,桌沿還有未經處理的樹皮。房屋一角是個灶台和一口水甕,灶台上架著鍋,幾隻粗碗和筷子疊在一起,仿佛有了點煙火氣息。另一麵牆壁上掛著柴刀、捕獸夾等,還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工具。再往裏看,還有一間屋子,想來該是臥房了。


    陸秋娘看了半晌,才問道:“三郎哥,你的爹娘、兄弟們不住這裏嗎?”


    楊三郎愣了一下,把油燈放在了木桌上:“爹娘早死了,大哥、二哥把俺帶大。後來大哥、二哥去安西入了軍籍,跟著那個叫封將軍的打突厥人。算算也有五六年光景,他二人偏又不識字,也沒個家書捎回來,竟是音信全無。”楊三郎仿佛打開了話匣子,自顧自地又說了下去,“這回聽聞說封將軍從安西回來,被朝廷派到洛陽來打賊兵,本想著進城托人打聽一下哥哥們的下落。再把這段日子打的柴和山貨賣掉,換些粟米和鹽。去了才知道封了城,連隻耗子都鑽不進去……”


    “噗嗤——”看著楊三郎懊喪的樣子,陸秋娘忍不住笑了出來。“對不住,對不住……”


    楊三郎沒有介懷,略頓了頓,又接著說道:“俺把柴擔子卸在離西城門不遠的樹下,等了一天一夜,沒等到開城門,卻隻見城裏的人都沒命價跑了出來,還有些是宮裏的娘娘、大官,穿的和你一樣。俺拽住個人一問,才知道賊兵打進來了,也顧不得柴擔子和山貨,就和他們一起跑。”


    楊三郎說到這停了下來,從灶台邊一個不起眼的藤箱中取出葫蘆瓢,就甕中舀水進鍋,點燃灶台,燒起水來:“光顧著說了,先燒水做飯要緊。”秋娘在一旁擺擺手,表示不礙。


    楊三郎接著道:“俺跑了幾步覺得不對,又折


    回去,把擔柴的木棍抽了出來,才又跟著他們跑起來。逃命的人大多是向著西麵官道的方向,俺跑了一段,就向北折過去,想想還是山裏最安全。你不曉得,這山裏有處山峰喚作翠雲峰,翠雲峰上有個上清觀,觀裏的老道們總說,‘邙山有諸多先人長眠於此,必能護佑百姓安康。若無知匹夫衝撞了先人,怕是要落得個雷劈斧鑿的下場’。俺思忖賊兵決計不敢來這,就放寬心往回走。誰知道偏又碰上了賊兵,俺就躲了起來,後來便看到你躲在另一處歇息。那會賊兵叫嚷,俺曉得你被他們發現了,隻好衝上前先敲掉一個。待另一個回來,便又繞到他身後,敲昏了了事。”


    陸秋娘嘴角微微一翹:“怪不得一路上,你總抱著那根木棍不放,原來是‘有備無患’啊!”


    楊三郎嘿嘿了兩聲:“沒啥換不換的,這根擔柴棍,是大哥還在的時候,砍了一棵崖柏,一刀一刀削出來的。要是弄丟了,大哥回來又該揍我了。”


    說話間水已燒開,楊三郎又從藤箱裏抓出一把粟米、一把菽子,扔進鍋裏煮。不多時香氣從鍋蓋中溢出,楊三郎抓起兩隻粗碗,用葫蘆瓢把熬好的粥盛進碗裏。一人一碗,就著油燈吃起來。


    飯罷,楊三郎收拾起碗筷,將舍門從裏麵栓死:“山裏有虎狼,晚上我提防些。秋娘妹子,你在裏間休息吧。”說完將四根條凳拚成一張簡陋的床,向牆壁上取下一張獸皮鞣製的長袍,鋪在上麵,和衣而臥。


    陸秋娘也進了裏間,一張土炕占據了大部分空間。炕上厚厚地墊著一層細軟的幹草,草上鋪著一大塊東拚西湊的麻布。床的一角是竹篾編製的枕頭和一團疊好的獸皮,展開來,比方才那張似乎還要大一些。冬夜苦寒,山中尤甚,秋娘便拉過獸皮,裹緊臥下。


    外間一燈如豆,四下夜色合圍。楊三郎聽知陸秋娘已睡下,便又坐起,按滅油燈,翻個身繼續躺下,很快便鼾聲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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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日驚心動魄,又經曆了許多變故,陸秋娘早已疲憊不堪,恍然如夢。這時困意才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不多時便也沉沉睡去。睡夢中一會是梅妃娘娘、一會是自己遠在衡州的爹娘,依稀也可聽到外間的鼾聲和野獸在山中嘶吼的聲音。


    一宿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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