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出,數道金光便在刹那間射進山穀,喚醒了楊柳山莊的鄉民。同時喚醒的,還有夜宿山樹的洛長卿。這樹卻是棵古槐,位置居高臨下,透過枝葉可將山莊格局看得七七八八,洛長卿便打消了下山的念頭,就懷中取出些幹糧吃起來。


    山穀校場,關大石依舊是帶著團練兵、村童在那裏站樁、練拳、練刀槍矛戟等戰陣上慣用的一些兵器,一個多時辰才散去。洛長卿遠遠地看著,卻從散開的眾人間,發現了昨日睡在陸秋娘身邊的孩童,正提著一杆小小石矛,向自家茅舍走去。順藤摸瓜一般,很快便確定了陸秋娘的住處。心下卻也一陣歎息和心疼,縱然想過許多種她的歸宿,卻不料是如此這般慘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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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看了半晌,約莫晌午的飯食也該吃完了,卻不見陸秋娘或是孩童自茅舍中出來。而山裏的那些團練兵,卻都提著弓箭繩索等出了茅舍,跟著一個領頭的向深山而去,想來是要去打獵無疑了。洛長卿正苦思著該如何去見陸秋娘、如何麵對他的家人之類的事情,隻聽得一道破風之聲響起,身子本能一閃,卻見一杆羽箭紮在身側的樹幹上,兀自顫動不休。


    洛長卿心知行蹤暴露,便要跳下樹去。卻看到方才那些團練兵,手持各樣刀、槍、矛、戟,從四方圍了上來,將他的退路全然封死。關大石這才提著杆鐵槍走了上來,看到洛長卿腰間的熟銅帶鉤紋飾繁複,猜他應是有些身份的人,便拱了下手道:“俺山莊鄉民一向奉公守法、不曾短缺官家的賦稅。尊駕深夜到訪,卻不知有何差使?”


    洛長卿見他如此問話,也不似那占山為王的匪人,知性命無虞。又想到洛陽一帶的鄉野傳聞,便佯言道:“我姓洛,便是洛府行營陪戎副尉。上官聽聞邙山曾被薊州賊兵掘出過一方古碑,得知‘如水劍’已隨碑文現世,故差我等私密尋訪。如今壯士問起,自該相告,隻是切勿再傳便是。”


    關大石見他說得鄭重其事,真偽如何卻不好分辨,還需改日問問上清觀的道人,便道:“既是軍務,若用得上俺邙山團練的,隻管差遣便可。尊駕來便是客,不如到舍中一坐,吃些飯食,也好叫俺兄弟們聽些軍中奇聞。”洛長卿知事已至此,如若不應,反顯得心虛,便一口答應。眾團練


    除牛衝、王貫傑奉令留下外,其餘照舊打獵去了。


    洛長卿隨之到了關大石茅舍,在堂中分賓主坐下,王貫傑燒了熱水端上,眾人喝了些便打開話匣。洛長卿原會些文辭,編些奇聞秘事更不在話下,眾人才將目光投注過去,他便清清嗓子,說了起來:


    盛朝崇道,其來有自。自漢末黃巾之亂,後天下三分,終歸於曹魏。然無道終是無道,這曹魏也沒得長久,又被司馬氏所篡奪。嵇康便自這天下喪亂、生靈塗炭之中,悟得儒不可為、道則避世的道理,每日間隻和向秀在洛陽城外草廬中打鐵,從不理會司馬氏的招攬。


    這日,向秀卻不知從何處得來一塊奇金,隻說出自昆侖雪峰。這奇金狀若冰淩,通體晶瑩剔透、似冰卻溫潤,刀斧加之而不能斷,端的是堅硬無比。但若以火鍛之,卻又柔韌如水,斬而能複、碎而能合,其怪異之狀聞所未聞。嵇康頗精老莊之道,即刻便想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的經文,細細思量,頗有所感,便與向秀決定試鍛出一把劍來,取“利萬物而不爭”之義,以慰向道之心。


    於是照舊生了爐火,將這奇金放在其中鍛造,隻是“叮叮咣咣”地敲了三天,這奇金卻如牛筋一般冥頑不靈,在爐火中總是軟塌塌的一大灘,不能分割、亦不能聚形。出了爐火後,又恢複成最初的形狀,堅不可摧,令二人百思不得其解。


    嵇康又回想了幾遍“上善若水”的經文,反複思之,漸有所悟,於是取來洛水數升,澄清泥沙。又將爐火生起,將這奇金燒熔後,以洛水灌向奇金。你猜便如何?火中卻並未冒出一絲水汽來,那奇金便似蛟龍吸水一般,將那數升洛水“喝”得涓滴不剩。而後嵇康掌錘、向秀鼓風,那奇金便似通了靈竅,逐漸被鍛成一柄劍的形狀,剛出爐火,竟也不燙。握持在手,若存若無。擲入水中,便蹤跡全消;抄手撈出,卻又赫然在目。


    向秀大喜,便要定名“若水劍”,嵇康卻言劍係殺器、與上善之說不合,於是又改為“如水劍”。向秀也不是執於外物的性子,見這“雞肋”一般的奇金,居然被嵇康降服,便索性將這“如水劍”贈與嵇康。期望嵇康真能悟出不爭之道,好惠澤世人。


    後來嵇康與山濤絕交,又赴洛陽替呂安申冤,自覺個人所為與“不爭”之義背道而馳,而且此去凶險難測,便將這“如水劍”埋在了洛陽城郊。後來果然被呂巽、鍾會之流構陷入獄,直至就戮。便再無人知曉這“如水劍”的下落了。


    關大石等人聽得入神,卻不防茅舍裏間傳來一聲童音:“那麽後來呢?那個‘如水劍’到底找到沒有?”卻是關虎兒忍不住伸出了頭,好奇地問了出來。關大石見狀,虎目一瞪,嚇得關虎兒又將脖子縮了進去。


    洛長卿卻不以為意地笑笑:“這些卻是江湖草野之間的風聞,口口相傳,以至於此。還有更離譜的傳聞,把這‘如水劍’傳得神乎其神,說此劍一出便能風雲變色、攪動乾坤,當是言過其實了。至於可信與否,我自己是不大肯信的。但上官有令,便出來探查一番,也是職分所在。”


    關大石也笑道:“若真有這‘如水劍’,俺便扔了手上鐵槍,改學劍術便是!”幾人又說笑一番,王貫傑卻早知會了自家娘子和牛衝家娘子,做好飯食端了上來。幾人用過飯食,便將洛長卿送至莊外,看著他一路下山才罷。


    這時牛衝在一旁撓了撓頭:“大石哥!這個洛長卿到底為何過來?他說要找那什麽‘如水劍’,多半也是藉口吧?”


    關大石隻是笑笑:“他不請自來,當中肯定有所隱瞞。隻是俺看他倒也沒有惡意,不過行為卻著實莫名其妙。以後得叫兄弟們再盯得緊一些,若再有這等古怪之人過來,先捆起來再說……”


    卻說這洛長卿一路下了山來,心中悵然若失,但此行又若有所得。想要偷偷返回去,又擔心適得其反,一時間心中矛盾重重,便呆立當場,任瑟瑟秋風將天地間的寒意吹透。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其實誰的人生又何嚐不是如此?自以為一直在跟從心之所向、追尋情之所牽,然而在每一個選擇的當口,卻都會猶豫、掙紮、徘徊不定。但每一步既然走出,便再也沒有回轉餘地。所有的未來,也都在這一步之間,變成了選擇之後的定數。隻是,如若回想起當初的那些選擇,能當得起“無悔”二字的,又有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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