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暫歇,院落邊上低矮的石榴和虯節的柿樹,高低錯落,一些枝葉不堪風雨,紛紛逃落樹下。柿子如金色燈籠、石榴果裂出晶瑩,皆掛在疏枝間招搖。


    這推門之人,卻是方才被放回的暝靈子卓鬆燾。卓鬆燾將尉遲真人被關入履行坊武侯鋪的消息說了,又把張武侯帶他去宣範坊東邊坊道、現探場察的情況講了一遍。又重點將找到的那枚帽正瓷片的形狀、圖案、顏色等描述了一番。這時站在眾人裏的朝宗子連江平,卻猶豫著開了口:“若照你所說,那帽正瓷片倒有些像是城南定鼎門內龍興觀道士的裝飾。隻是需要親眼看過,才好下定論……”


    方七鬥臉色微喜:“那便有勞連師弟帶上卓師兄,先去龍興觀查訪比對。武藝好些的師兄弟們,可從早上事發那段坊道開始,向四麵仔細搜尋。另外,我這便去說動一些年長的講經師傅、再帶些小師弟們,同我一起去武侯鋪救觀主回來。”


    卓鬆燾等人聽罷,暫時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於是果斷應下。又同朱介然勸了一番玉靈子黃碩,讓他留下來等公孫真人回來,轉告楊朝夕被擄之事,才跟著朝宗子連江平,徑直出了弘道觀所在的修文坊,沿著洛陽天街一路南行,向定鼎門明教坊的方向疾行而去。


    朱介然則匯同另一部分弘道觀道士,折返回宣範坊東麵坊道那邊,開始向四個方向尋找可能的線索。方七鬥更不猶豫,帶著幾個道童,去一間又一間靖室中,勸說年長道士一同去武侯鋪救觀主,並將自己的想法坦誠相告。這些年長道士雖有些書呆子氣,卻也分得清輕重,又聽說不是去叫陣打架,大都答應下來。於是加上幾個小道童,也組了一支十多人的隊伍,老幼相攜、道袍翻動,一路迤邐地往履信坊走去。


    盛朝天街寬可百餘步,兩側整齊地種滿山櫻等高大花木,此時秋意傾城,自是無緣得見“繁櫻堆雪”的盛景。


    卓鬆燾、連江平忽忽行出四裏有餘,便看到定鼎門恢弘的城樓,幽邃寬大的城門、風剝雨蝕的城牆、工整的重樓疊簷、碩大的歇山鬥拱……坐落在不遠處。兩人看了一眼,都不說話,便向東轉,從西麵坊門進了明教坊、找到了龍興觀的所在。


    卓鬆燾、連江平手上並無拜帖,但為求證目前僅有的一道線索,隻好硬著頭皮,假借公孫真人、尉遲真人的名義,向知客道士說明了來意,要直接拜謁這龍興觀觀主林雲波。說話之間,卻也看到知客道士玄冠上鑲著的帽正瓷片,果然與上午現場撿到的帽正瓷片一模一樣!


    知客道士進去了片刻,便過來回複道:“我家觀主說,半個時辰前,已有武侯鋪派的不良衛來過,似是與一件道士被擄的案子有關,來各觀例行察訪。若二人也是過來尋人,便請回去!我龍興觀自來光明磊落,不會行這些下作之事。”連江平還要再說,卻被卓鬆燾勸住。


    兩人出了明教坊,卓鬆燾才道:“張武侯那時便叮囑不良衛,讓不要暴露帽正瓷片的線索,隻做比對便是。咱們不是武侯鋪的人,硬闖必然吃虧。既然不良衛已來過,想必比對結果已經報回張武侯那邊了,若要有所行動,咱們也當先知會張武侯才好。此時若貿然行動,恐怕壞了武侯計劃、反而弄巧成拙。”


    連江平想了想:“那隻好先回去,把比對情況與眾師兄弟說了,一起商議。倒是可以提議每日輪流過來幾人,在這龍興觀附近盯一盯。如果確是他們所為,總該露出些馬腳出來。


    ”


    卓鬆燾卻搖了搖頭:“還是先回去再說。”


    卻說方七鬥帶著一眾老幼道士進了履信坊,便都在那武侯鋪門口整整齊齊地跪下、叫起冤屈來,引得坊市內外的小民都圍過來看熱鬧。方七鬥見人漸圍漸多,更助長了聲勢,連忙向幾個年長道士使了眼色。


    這些年長道士便大聲嚎哭道:“武侯大人!我們弘道觀尉遲觀主向來仁義,春日出城幫耕,夏日挑水灌溉,秋日下田割粟,冬日施粥舍飯……平時隻穿舊袍爛履、隻吃粗齋醃菜,一心勤勉修道……這樣好的一位老觀主,怎麽會作惡事?一定是武侯大人被奸人蒙蔽!請武侯大人放了我們觀主吧……”說完一段,便叩拜一下。


    跪在後麵的小道童們也跟著叩拜。初時覺得好玩,隻是跟著叫嚷起哄,漸漸地、卻被年長道士們話語中的情緒所感染,竟陸續哭喊起來,聲淚俱下,好不淒涼……坊市內外婦人、老者見了,便也動了惻隱之心。於是在閑言碎語、指指點點之間,把武侯鋪不良衛素日裏橫行無忌的一些“舊賬”全翻了出來,逐一抨擊。群情激奮中,有膽大的婦人還將手上的爛菜葉子、吃過的果核之類,向武侯鋪扔去,其他人便紛紛效仿。


    武侯鋪外把手的幾名不良衛,見嗬斥無用,隻好轉身進去,將鋪門闔住,向張武侯稟報情況。


    張武侯坐在鋪中書案前,正和幾個不良衛討論“道士被擄案”的案情,也早聽得外麵動靜。這時見門外的不良衛躲了回來,身上還掛著些汙穢,不由得揮了揮鼻子:“平日裏不是都一個個囂張慣了麽?知道民怨沸騰是什麽樣子了?太宗聖人便說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以後再和小民們打交道,態度好一些、嘴巴甜一些、講點道理些,何至於被人煽動起新仇舊怨來?唉!你們惹的麻煩,最後還得我去平息!既折顏麵、又辱官聲……真是一群狗輩!”


    七八名不良衛見張武侯訓斥,皆唯唯稱是,低下頭不敢反駁。


    張武侯出了辦公的屋子,走進武侯鋪那不大的院落中,看看天色,沉思半晌,又長歎一聲:“罷了,我便去會一會這幫道士!雖然可恨可殺,卻也懂些‘民心可用’的法子,有意思……”說完便向鋪門走去,幾個不良衛終是不放心,又跟了上去,護在張武侯左右。


    張武侯一邊嘴角微翹,果斷拆了門栓,鋪天蓋地的謾罵之聲、夾著零星的菜葉子,不由分說,一擁而上。張武侯撥開肩膀上的一片白菘葉,沉聲道:“哪裏來的道士!嘯聚衙署,藐視律令,可是重罪,還不速速離去!”這時,城中暮鼓均勻響起,聲音渾厚悠長。


    方七鬥正要上去答話,聽得鼓聲,也知今日事不可為,便喊了眾道人起身,迅速往回趕去。按照盛朝律令,暮鼓隻擊兩遍,第一遍擊鼓四百槌,城門關閉;第二遍擊六百槌,坊門便也要關了。若在坊門關閉前趕不回去,再碰到不良衛出來巡街,一定會以“犯夜禁”的罪名被抓起來。


    方七鬥帶著一眾道士,氣喘籲籲地趕回修文坊時,天色已經暗沉。停了一陣的秋雨又星星點點飄落下來,這一夜開始,天氣怕是要轉涼了。抬眼望去,十餘個道士影影綽綽地聚在玄元殿裏,香案前的燭火搖曳、香氣提凝神,讓人煩躁頓消。


    方七鬥對著忙了一下午的年長道士和道童們行了禮,進了玄元殿,才看到朱介然、卓鬆燾、黃碩、連江平等人都在大殿等他。就


    連平日沉默寡言的大師兄淳宗子尚思佐,都盤腿坐在地上。看大家的表情神態,便知都與自己一般,無功而返。


    如今行動受挫、士氣低落,事情卻尚如亂麻一般,一樁樁擺在麵前。但無論如何,還不能泄氣,大家既然等他,必然也是想要商議出後續的策略來,好將事情一樁樁捋順,找出關鍵,再逐個擊破。


    道理是如此淺顯,但要把道理做成策略,還是要費一番心思功夫。卓鬆燾率先將這沉悶氣氛打破:“我和連師弟去龍興觀比對過,那帽正瓷片確實是龍興觀的。不過那觀主林雲波卻不肯見我們,讓知客道人幾句冠冕堂皇的話,給我們敷衍回來了,也不知是做賊心虛、還是不屑於辯解。”


    淳宗子尚思佐接著道:“方師弟,我和朱介然師兄並幾個師弟從宣範坊那開始,順著可能的馬蹄印子向四麵搜尋。又問了許多坊市間進出的人,許多人都說那個時辰在坊中躲雨,未曾注意有什麽馬匹奔行過去。倒是南市那邊有一處貨行,大約午間開市前,正在東麵坊門外交接一批貨物,看到一個道人騎了黑馬向北掠過,身前似乎架了一團東西。但也隻是無意間的一瞥,卻也沒多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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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七鬥理了理思緒,也道:“今日下午雖沒救出觀主,但也算是向那武侯鋪施了壓力。大師兄這條線索,明日我們再去時,倒可以帶給那張武侯。隻要若那張武侯肯全力破案,這樣的線索怕也是隻多不少。隻是我覺得,咱們現在倒有些像是無頭的蒼蠅、亂打亂撞,既費力氣,又耗功夫。不如坐下來重新梳理一下,或者能想出些什麽來。”


    尚思佐難得地笑了笑:“方師弟,上清觀的師兄弟不清楚,我們是最清楚你的。自小便古靈精怪、計謀百出,便是觀主,有時也被你耍得團團轉。因為這個挨的罰,可還少麽?你有話便直說,不必繁文縟節!”


    方七鬥尷尬地撓了撓頭:“大師兄教訓的是!我便是想問,這些蒙麵道人將衝靈子師弟擄走,究竟為何?”


    黃碩想了想道:“那蒙麵道人說他們是道衝觀的,他們觀主喜歡衝靈子師弟的劍法,所以才差把人擄走。可咱們去了過,沒找到師弟,還連累了尉遲觀主……”


    方七鬥笑道:“那些道人既然蒙麵、又說自己是道衝觀的,豈不是自找麻煩?所以隻是普通的一句嫁禍。咱們就算知道是嫁禍,卻也不得不先去道衝觀找人,這便是人家的計謀,叫做‘瞞天過海’兼‘借刀殺人’。”


    卓鬆燾也笑道:“照你分析,那個帽正瓷片卻指向龍興觀,便是‘禍水東引’咯!”


    方七鬥卻將眉頭微舒:“那也未必!若龍興觀未參與此事,才是‘禍水東引’。若是參與其中,便是‘狼狽為奸’了。隻是照我推想,這些蒙麵道士若要‘禍水東引’,龍興觀的道袍,也不是那麽好借的吧?”


    朱介然見這方七鬥思慮事情、果然不拘常理,雖有些天馬行空,卻也不是妄言,便道:“依你所言,龍興觀還是有些嫌疑的罷。是提供便利?還是合謀為之?明日也得安排人去細查。一是托人找龍興觀裏的道士打聽,這算是‘用間’;二是去西市和南市,找一找龍興觀經常買布的布行問問,順藤摸瓜,看能摸出些什麽。”


    黃碩卻打趣道:“咱們本是商議對策,怎麽又討論起兵法來了?”眾人聞言一笑,才將一天的挫敗之感盡數拋下,繼續你一言我一語地商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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