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風寒,院牆也在細微的呼嘯聲裏,有些瑟瑟不經之態。


    月希子覃清看完劍法,心中自是火熱,如饑似渴地、在心裏一遍遍體會方才的劍意,渾身上下卻早被秋風吹得冰涼。這時反應過來,不禁連連打了幾個寒顫。


    楊朝夕將竹劍收攏,輕輕還到覃清小手之中:“天有些冷,你快回去歇息吧。若還有不明白的,明日閑暇、我再演示一遍給你便是。”


    覃清接下竹劍,笑嘻嘻地點點頭,心裏對這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道童,終於還是生出了幾分欽慕之感。便乖巧地行了一禮:“謝衝靈子師兄授劍之恩!”語罷,便提著兩柄竹劍,蹦蹦跳跳跑出月門,順遊廊向後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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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出十餘步,便被月門外側的一道身影抓了個正著:“小妮子!讓大師姊和我們一頓好找,卻跑來這裏跟那輕薄小兒廝混。看明早觀主怎樣罰你!”


    “崔師姊,我隻是眼饞衝靈子師兄的劍法,所以便約了晚間在這院子匯合,好向他討教。你不會是吃醋了吧?嘻嘻!”覃清笑著躲開她慍怒的一抓,“剛才已經學到了他那厲害劍法,以後我肯定會很厲害、很厲害!你們都該怕我才是!”


    花希子崔琬咬牙切齒道:“滿口胡言。便是你多學了一套劍法,我們又怎會怕你?快些乖乖過來、不要躲,看我怎麽撕爛你的嘴!”覃清扭頭向她做了個鬼臉,便迅速跑掉。崔琬也不顧淑女之風,提起下裙急追過去,心中暗道:若不罰你一番,我崔琬誓不罷休。


    楊朝夕見好容易將覃清打發掉,也欲回房行功練氣。方才演示劍法時,似乎又觸動了體內的後天之氣,若再細細體悟一番,當有所得。


    正思量間,眼前又多出一人,隻好拱手拜道:“春熙嬸嬸安好!”


    元夷子佟春溪笑道:“這般晚了,還不歇息。卻跑來這演武場上練習劍法,你們一老一小,這份習性,倒是頗有些類似!”楊朝夕不知如何作答,她又道,“昨夜我在偏殿靖室,便聽到公孫道兄在這演武場上考較弟子劍法,便知是你。今夜又聽得你在這裏舞劍,才感覺出你劍法所蘊的磅礴之意,比之幾日前你與花希子切磋那次,卻已精進頗多。小小年紀,也是難得!”


    楊朝夕被她一番誇讚,卻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答應了月希子師妹要教她劍法,才到得此處。卻又打擾到春溪嬸嬸清修,是小侄冒昧了!”


    “嗯,月希子這丫頭雖小,卻和你一般,也是靈根頗深之人。能得你親自傳授,也是她的機緣了。”元夷子說到覃清,臉上也是頗多嘉許之色,“雖說公孫道兄未曾明言,但我知他的心意。之所以將你留下,便是要我將麟跡觀的劍法、槍法之類,多教你一些,助你武藝有成。”


    “小侄確實仰慕觀中師姊師妹武藝,白日切磋之時,已知厲害。春溪嬸嬸既肯教我,我便拜您作師傅!”楊朝夕聽她竟肯傳授武藝,心中著實欣喜,便要跪下叩拜。


    元夷子驀地將拂塵揚起,一股柔和力道生出,阻住了他下跪之勢。才點頭道:“拜師倒也不必。公孫道兄肯將家傳劍法,授予我觀諸多弟子,便是誠意,我再授你武藝,便算作是‘禮尚往來’。上午你們切磋,胡鬧的居多,況且她們所學所用的,也還有許多生澀、錯謬之處。我那時要你和她們一處習練,隻是不想你被她們孤立罷了。”元夷子說到這裏,頓了一下,“衝靈子,看仔細了!”


    楊朝夕聞言,便退立在演武場外。隻見元夷子已從旁邊木架拔出一柄木劍,躍入演武場內,一招一式地揮舞開來!


    劍勢一起,便有綿綿之態,恍如春夜喜雨,在乍暖還寒的夜幕下淅瀝滴落,劍身飄忽不定,雖然攻式寥寥,卻難以猝防。然而,當劍勢開始融入陰元之氣時、便細密了許多,好似斜風細雨,劍影瀟瀟而下,前後左右全被罩住


    ,攻式更加難以料定。


    元夷子的動作並不迅疾,卻如魅影般難以捉摸。少頃,劍招又開始狂暴起來,如夏日的疾風驟雨,攻擊無處不在,令人隻得退避。但劍招卻陡然變長、化為幾股湍流,如石破天驚一般,向著前方可以退避之處同時攻上,“嗤、嗤”鳴響的劍氣,已隨著竹劍道道射出。若此刻前方有人,便是再也無處躲藏,周身大穴都要被這劍氣刺出許多血窟窿。


    元夷子一套劍法演示完畢,才道:“這便是‘落雨驚秋劍’,我觀中花希子與你比鬥所使的,便是這套劍法。你先修習體悟,不明白之處,也可來問我。往後每夜此時,還在這裏,我再繼續傳你‘勞燕分飛劍’、‘新荷殘夢劍’。至於拳法、刀法、槍法,便叫我那風夷子、雪夷子兩位師妹,擇日再教你罷。”


    楊朝夕便又拱手拜謝。待目送元夷子離去後,自己才趁熱打鐵,將方才新學的“落雨驚秋劍”生澀地舞了一遍。然後立在演武場中,又把這劍法的劍意,在腦海中梳理出一個大概,再依著劍意,重新將劍招串聯起來……如此舞過三遍,自覺已是初步掌握,才心無掛礙地回房歇息了。


    麟跡觀皆是修習坤道的女道士,楊朝夕初來乍到時,便也有好幾日無法適應。特別是一眾師姊師妹望著他指指點點、交頭接耳的樣子,確實也令得他有些氣悶。水希子、花希子那邊倒消停了一段時間,沒有再來尋釁或是主動找茬。月希子師妹則是每日傍晚雷打不動,纏著他學劍學拳。隻是,每日的湯藥還須繼續捏著鼻子喝下,據說都是根除隱疾的良藥、頗為貴重,功效卻是緩慢。


    每晚教過月希子後,元夷子必然過來演武場這邊,一麵給他糾正鞏固之前學到的劍招,一麵手把手教他新的劍招。若練的順暢倒還好,若有練得錯漏、屁股上少不了要吃棍子。月希子覃清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卻總要傷口撒鹽地喊:“師傅,打得再用力些!算是給花希子師姊出氣了。”令得元夷子也不禁莞爾。


    如此嚴厲而高效的教授之下,元夷子最擅長的三套劍法“落雨驚秋劍”“勞燕分飛劍”“新荷殘夢劍”,才被楊朝夕完完全全地學會。待到每日上午,與眾師姊師妹一道練習時,眾人對他的進步之速,竟都嫉妒起來。


    然而,歲月自有波瀾起,能立潮頭方為雄!自公孫真人從太微宮怒起奔出開始,一些事端便在有心之人的運作之下,開始在洛陽城中,漸漸萌發出來。


    公孫真人回山幾日後,兩位不速之客便來造訪麟跡觀。知客女道士將兩人安頓在前院一處靖室中,奉了烹煮好的茶湯,元夷子佟春溪忙完手頭諸多事務,便過來與二人相見。這兩人一老一少。老者已逾古稀之年,身材幹瘦,精神矍鑠,一副仙風道骨;少者卻清瘦俊逸,舉止有度,頗有謙謙君子之意。


    佟春溪在茶案前盤坐下來,微笑頷首:“尉遲道兄,許久不曾過來此間,今日突然造訪,是有什麽要緊之事嗎?”這老者便是因大鬧道衝觀、被履信坊武侯鋪關了幾日的弘道觀觀主尉遲淵。近些日子,洛陽城中大部分修道之人,對他的風評也都不錯。


    尉遲淵雙目炯炯:“這幾日洛陽城中,道門中人正口耳相傳一件事情,不知元夷子師妹可曾聽說?”


    佟春溪微微一怔,想了想才道:“聽說公孫玄同與你割袍絕交,後來接連挑了多家道觀,更廢去了景雲、道衝、龍興三觀觀主的道功。”


    尉遲淵點點頭:“我便是為此而來。如今景雲、道衝、龍興三觀已經勾連起來,向太微宮請願施壓,請求以盛朝律例逮捕、處置玄同老弟。其他道觀都在觀望,態度不明。我既是涉事之人,也知道些內情,所以便想在各處道觀跑動跑動,也串連起一些道友,去太微宮駁斥他們的意圖。”


    佟春溪尚不能洞悉他的用意,便試探道:“那麽,尉遲道兄,這其中內


    情如何?不妨先說予師妹,我好與觀中幾個主事之人商議一番,給你個確切答複!”


    尉遲淵歎了口氣:“割袍絕交之事,發生在太微宮裏。當時在場的,除了我和玄同老弟,便隻有宮使王縉和洪太祝。此事頗為傷感,我出來後從未提起;方才去過的幾家道觀,近日倒也接待過玄同老弟,卻也未曾聽他提到。那麽隻有可能是太微宮的手筆了。”


    佟春溪疑惑不解:“這又是為何?”


    尉遲淵蹙眉道:“太微宮自八月十五端正月‘觀月論道、齋壇演武’事情過後,意圖便已經明顯,當時你觀中風夷子師妹也在現場。這個王宮使召我等過去,明麵上是想博取各觀所長、統而合之,以為朝中效力。實際上卻是合縱連橫、植入嫌隙,欲叫我洛陽道門之人互相爭鬥、自行瓦解,再令行營軍官逐一收至麾下。這等分而化之的陽謀,我等縱然想到,卻也因想法各不相同、而難以招架。”


    佟春溪又道:“既洞悉其謀,必有應對的方法。為何又如此灰心?”


    尉遲淵沉吟半晌,方道:“這卻是世道人心如此。隻說觀月論道那晚,王宮使幾句官話一出,各人反應,便都頗耐人尋味。有趨炎依附的,有虛與委蛇的,有義憤填膺的,也有置身事外的。所以王宮使這類朝臣,單以權謀拉攏一批、分化一批、打壓一批,便可離間我等。後來又將玄同老弟與我絕交之事拋出,便是要洛陽修道之人人盡皆知,叫洛陽道門眾人離心離德、分崩離析!此等計策,已經近乎歹毒了!”


    佟春溪卻也歎道:“隻是那一場席卷半壁江山的兵禍,凡忠直良善之輩,慷慨殞命的,便已記不清有多少……反而是些貪生怕死、奴顏婢膝之輩,活下來的卻是頗多。如此延宕百年後,骨氣盡磨,血性全消,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便可想而知了。”


    尉遲淵麵色微慚:“我最初認識那王縉時,他卻還未居高位。雖知此人偶爾用些非常手段,卻也沒有那般不堪,隻不過是習慣揣摩上意、兼好大喜功罷了。況且這王縉也非凡庸之輩,出身河東王氏,薊州之亂中追隨天下兵馬副元帥李光弼,立下赫赫戰功;其兄王維當日被賊首囚居洛陽,服藥自痢,視死不降,一首《凝碧池》傳遍朝野,便是靈武登基的那位聖人,都頗為推崇。”說到這裏,竟有些憤怒起來,“今日方知,喜弄權術之人,必薄世情而寡恩義!他如今雖身兼數職、位高權重,卻佞佛成性,又欲借滔滔權勢,打壓我道門中人。我尉遲淵與他從今往後,便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佟春溪溫言道:“那麽公孫玄同與你割袍斷義,怕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了。”


    尉遲淵痛心道:“我知玄同老弟心意,與我割袍絕交,隻是不願牽連於我。前幾日他獨自在洛陽城中奔走,除了順手除掉一些害群之馬,也有串連道友、壯道門聲勢之意。他將家傳劍法如種子一般灑下,總會有道門中人承他這份恩情,往後若有事,也必能遙相呼應。隻是太微宮既要分化道門,必不會坐視我等抱團,玄同老弟此舉可謂是‘兵行險招、禍福難料’了。如今還須看王縉後手如何,我們才好再做些努力。”


    佟春溪也點頭道:“確也隻能見步行步。他既與你絕交,那麽兩觀弟子中,縱然有平日相熟的,以後再交遊時,便也該避一避旁人耳目了。”


    二人又斷斷續續聊了半晌,尉遲淵又將“聯絡各觀道友、一齊去太微宮麵陳隱情”的計劃細細說了,聽了些她的意見,將全盤計劃做了些完善。才謝絕了午齋,行色匆匆地往下一處道觀去了。


    佟春溪看著尉遲淵匆忙離去的背影,又想起前幾日公孫玄同也是這般匆忙、前往各處道觀傳授劍法的背影,不禁歎息而笑。


    風乍起,將紛亂的銀絲在鬢角劃過,又遁出窗欞,在院落裏纏起龍旋,將幾枚枯葉卷著、去往那不知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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